紅袍載錫主心歡,耳目榮封豈易官?
位比公卿崇祿爵,代天視聽任包彈。
話說孫爺在徐府,同岳母、舅舅飲酒,將降職情由細細說明。千歲道:“妹丈,你既降職爲理刑,就該去到任便了。”孫爺道:“舅舅呵!只爲奸臣家在荊州,那萬歲乳母現在家中,我此去必定有禍患到頭。”千歲道:“妹丈呵,我猜着了。那海瑞必道你是忠義之輩,故將你降職荊州,是要你察訪豪奴的惡跡,鋤滅奸黨勢焰,做個裏應外合之計。況且有我在朝相幫,哪怕姓張的奸臣!侍女過來,你把我欽賜綠龍袍拿來!”侍女取過龍袍,送與千歲。千歲又道:“你傳外邊管印官兒,把我欽賜金鑲御印送進。”侍女領命,傳出去取了御印奉上。千歲接了御印,開口叫聲:“妹丈!你將龍袍襯在衣裏,我將御印打在衣上,速往荊州去。哪怕他怎麼權奸,就是內監與你作對時,你只須把這與國同休的印信,並這龍袍與他一看,這班閹狗,就不敢放肆了!你當速速上任,使他一時措手不及,就不上他那訛頭了。”孫爺道:“領教!”忙忙取了龍袍,作別起身。
回到府中,拜見親孃。太夫人道:“我兒,你舅舅怎說?”
孫爺道:“舅舅說海瑞知孩兒是個忠義之輩,故意使孩兒做荊州理刑,把張家惡奴扳倒。他在朝自然有本接應,這叫作‘裏應外合’。叫孩兒速速上任,使他措手不及。”太夫人道:“既然如此,我兒速速起行。”孫爺道:“孩兒曉得。”即去吏部領憑。
忽報聖旨下,孫爺忙排香案,跪聽宣讀。
詔曰:降職理刑孫成,欽賜七級,紀功九次,往湖廣荊州府上任,須至要清廉正直,除強獎善。王封聖旨一道,到荊州地方,命原任理刑陳大成開讀遵印。欽此!
孫爺接過聖旨,送天使出門,入內拜辭母親。太夫人道:“做孃的同你妻子在京,倒也安穩。你此去須要做個好官,不必掛念家中。”孫爺答道:“多謝母親。”回身入內,向夫人道:“下官奉命遠出,不能奉承膝下,專望夫人孝敬婆婆。”夫人道:“做媳婦理之當然,相公不必掛慮。”孫爺道:“如此,深受夫人之德矣。沈能、李貴過來!”兩人應道:“有!”孫爺道:“你去馬號挑選二十匹好馬,家裏家丁會拳棒的,點齊十來人,明日清早,同我起身赴任。快些端正。”叫了幾個婦女,把行李裝備發出廳堂,着管家的家人點明。諸事料理已畢,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五鼓,一齊起身望荊州去了。
再講朝中海瑞道:“昨日奉降孫成爲荊州理刑,又蒙聖上傳旨,催他起身。今日探聽已經起身去了。我這裏再把六款本章備辦停當,再去見駕。”便將本章存在袖內,上轎出門,早來到東華門。只見文武官員紛紛俱進朝房。忽聞金殿上鐘鳴鼓響,天子登朝。
百官朝賀已畢,內侍傳旨道:“有事出班啓奏,無事退班。”
只見班中一位大臣,俯伏金階奏道:“臣華蓋殿大學士張居正有短表章奏上。”內侍傳旨道:“奏來!”居正道:“一本爲提調巡撫事;一本爲清淨錢糧事。”皇爺道:“二本準,着該部議奏。”居正謝恩。
又見班中閃出一位大臣奏道:“原任操江海瑞有本奏。”內侍道:“奏來!”海瑞道:“臣非爲別事,單爲除奸剔佞。”說道將本章上呈。內侍排在龍案之上,皇爺舉目觀看,道:“海瑞愛卿,這是前日舊本,朕已看過。還有什麼新本,再與寡人看看?”海瑞道:“新本多得緊,只怕萬歲一時不及看了許多。如今且把舊本準了,明日再進新本。”皇爺道:“既然如此,準卿所奏。”海爺道:“既準了本,即將張居正拿下。”皇爺道:“朕爲這六款上俱無憑據,怎麼就要把他拿下?”海爺道:“新科進士周元表等三十四人,他們十載寒窗,苦志攻書,進京求榮,怎反受辱?那張居正每人要他見面銀一千二百兩。周元表無銀送他,居正上本處他極刑。幸蒙萬歲開恩,將他免死,充軍出京。老臣途中遇着,不忍他無罪受刑,留他在臨青候旨。望萬歲依臣所奏,赦免書生三十四人,召還京中,各封官職,方是不負讀書之士。”皇爺道:“依卿所奏,着該部傳旨,到臨青赦免周元表,並赦三十三人,俱召回京供職。”海爺俯伏謝恩。
皇爺道:“海卿,你年高衰老,朕不忍你在朝爲官辛苦。
今賜紅袍玉帶,黃金綵緞,馳驛榮歸去罷。”海爺道:“謝萬歲天恩!但臣年紀雖老,精力還在,可以爲官,不願安閒林下。”
皇爺暗想:“這老頭兒倔強得緊。無奈是先帝恩官,朕不忍難爲他。叫他回去不肯回去,偏要在朝爲官。也罷!料來宰相、尚書、九卿、都察院科道等官,不可與他做,若做了益發厲害。
待朕偏把個無官無印的官名與他做做,他就不得彈劾了。”便說道:“海卿,你要在朝爲官,別的官兒朕不忍勞動卿,今做了寡人耳目的官罷。”海爺聽旨,忙叩謝道:“我主萬歲!萬歲!萬萬歲!”滿心歡喜:“怎麼叫作耳目官?從來沒有衙門,也沒官職印信。這雖是萬歲哄我,倒中我的意思。”當下退朝,各官散出。
海爺回到杜家,各官俱來賀喜,祭酒杜元勳亦出來稱賀。
海爺道:“賢契,我此官無印無職,空名何喜可賀?”祭酒道:“恩師,今朝廷封恩師爲耳目官,就是朝廷的耳目了。上可與宰相同列,下可與九卿同坐,非同兒戲。凡天下的本章,多可以上得。”海爺道:“賢契,你也知此意麼?我想皇上上了我海瑞的當了。我今連夜做起本章,賢契須要幫我一幫,明日又要上新本了。”祭酒道:“遵命!”師生二人連夜做成本章。謄清已完,早已五鼓,進朝俯伏金階,手捧本章。
皇爺看了,說道:“海卿,你無衙無印,怎麼又上起本來”
海爺道:“萬歲,臣蒙萬歲封爲耳目官,就是聖上的耳目了。聖上是心性爲主,臣是耳目爲用,那有耳有聞不與心知、目有見不與心聞之理!”皇爺聽奏,心中懊悔道:“朕倒上了海瑞的當了。”沒奈何,只得說道:“準卿起奏。”海爺平身起立旁邊。
各官多有本章呈奏,皇爺一概命張居正批發。
各官退朝。居正捧本章對海爺道:“海老先生,聖上十分寵任老夫,這本章多付老夫標看,勸你差不多罷了。”海爺道:“再養你幾時體面,哪裏肯罷!不必多講,請了。”兩個分別,不提。
再講那陸元龍道:“下官陸元龍,奉欽差御祭。恩師接了聖旨,叫我不必開讀,他要自己進京繳旨,叫我隨後慢慢而來。
故此在路耽擱,今日纔得到京。且先見恩師,再作道理。”那陸爺也不坐轎,也不騎馬,步行來到杜家門首。門公傳報進去,海爺叫“請進”。陸爺道:“恩師在上,門生陸秀拜見。”海爺道:“賢契免禮,請坐。左右備酒。”杜爺也出來相見,一同坐下,飲酒之間,講些朝廷政事及奏劾張居正之事,直至更深,方始辭回。
次日陸爺見駕,海爺也有本章代他奏明。皇爺傳旨:“陸元龍御祭旨意,已經海瑞代繳,與你無罪,着仍舊入翰林院供職。”陸元龍叩首謝恩。師生退出朝門,各回寓所。
且說理刑孫成到了荊州地界,吩咐船家停泊碼頭。三聲大炮,文武官員俱來迎接。聽事上前稟道:“啓上大老爺:荊州府所屬經歷、照磨、知縣各官,多有手本投遞、迎接。”孫爺道:“傳話外邊官員:各回衙門理事,守衛汛地,改日請見。”
聽事走出船頭,吩咐各官散去。
隨後陳大成舊任來到。聽事忙忙報道:“啓上大老爺:原任陳爺接見。”孫爺吩咐安排香案。陳爺上船跪下,孫爺手捧聖旨,開讀曰:詔曰:湖廣荊州府理刑陳大成爲官清正,恩官海瑞特本保奏,今升爲十三道御史之職,作速來京補授。其理刑印信,接詔之時,即交與孫成頂補。欽哉!
陳爺謝恩已畢,即刻交清印信。陳爺道:“欽差大人,你前日忠心爲國,不想今反受屈。”孫成道:“不敢!海老先生在萬歲駕前,竭力保奏大人。”陳爺道:“極蒙海老先生作愛,此番上京還要求大人指教。”孫爺道:“依弟愚見,大人進京,還該拜在海老先生門下,一定有益。弟還求大人指教,不知張宦家中作惡怎樣,乞一一指教。”陳爺道:“那張宦勢力如天,族支弟侄恃勢欺壓官府。還有豪奴數人,重利苛剝百姓,打死人命,如同兒戲,強佔百姓妻女,姦淫鄉鄰,人人害怕。大小官員,如同走狗一般,一時不及講盡。”孫爺道:“呀,有這等事!陳大人,聖上命你速即進京供職,你切不可依附張姓,辱沒了海老先生一番舉薦。”陳爺道:“豈敢爲那忘恩負義之人!
大人放心。”陳爺辭別,回府收拾進京。孫爺見陳爺去了,就向衙役道:“這裏叫做什麼碼頭?”
衙役道:“這裏叫做西碼頭。”孫爺怒道:“今日本廳上任,須要吉利,怎麼在西碼頭、白虎頭上上岸?應該在青龍頭上上岸纔是。難道荊州大省份,沒有東碼頭嗎?”衙役應道:“有是有個東碼頭,向來上任的官府多在東碼頭,自七八年以來,都在西碼頭上了。”孫爺道:“爲怎麼的?”衙役道:“只爲東門內新造乳母娘娘府,是奉旨起建的。內中張老太太居住門前,豎立下馬牌,文武各官至此須下馬。有八名太監把守,手執御賜五爪金龍棒,十分厲害。凡官員不下馬者,就算逆旨了,立時打死無論。所以近日到任官員,俱由西碼頭進城。”孫爺聽了,哈哈大笑道:“你們說哪裏話!本廳不在西碼頭上岸,快將坐船移到東碼頭青龍頭上上岸。”衙役答應“是”,即刻叫船戶將船撐到東碼頭上岸。
孫爺道:“吩咐本廳這裏上岸,要放大炮三聲,進城也要放三聲,到乳孃府經過也要三聲響炮,敲鑼的要響,吆喝的要高聲,吹打的要鬧熱,如有一件不遵,到衙重責四十大板。”
衙役聽了,舌頭伸出,不敢答應。內中有幾個大膽的跪下稟道:“太爺吩咐,下役怎麼敢有違?但張居正府中厲害得緊,只怕使不得。”孫爺喝道:“狗才!怎麼使不得?有我擔待!”衙役答應“是”,退出與衆人相議道:“列位,你看這個大爺,買醃魚放生——不知死活。難道張府的厲害,他還不知道?”衆人七舌八嘴,紛紛議論。內中有年老的書辦道:“你們不必議論,且看乳孃府怎麼樣就是了。”衆人道:“這話不差。”未知孫成過了乳孃府,動靜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