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且按下金、玉姊妹在家怎的個準備接場,踅回來再整安公子進過二場,到了三場,節屆中秋,便有家裏送來月餅果品之類,預備他帶進場去過節;又有安老爺另給程師爺、張親家老爺送的酒備的菜,這些瑣事都不消細講。
卻講場裏辦到第三場,場規也就漸漸的鬆下來。那時功令尚寬,還有中秋這夜開了號門放士子出號賞月之例。那夜安公子早已完卷,那班合他有些世誼的,如梅問羹、託誠村這幾個人,也都已寫作妥當,準備第二日趕頭排出場。又有莫聲?先生的世兄同着兩個人,一個是管曰枌的同鄉,姓鮑,名同聲,字應珂,合莫世兄是表兄弟;一個是旗人,名惠來,號遠山,也是莫聲?手裏中的秀才。因莫世兄談起安公子的品學丰采,兩個人想要會會他,莫世兄便順道拉了梅公子,託二爺,一同找到公子號裏來。
那時號裏士子大半出去遊玩去了,號裏極其清淨。這班少年英俊彼此一見,自然意氣相投,當下幾個人坐下各道傾慕,便大家高談闊論起來。先是彼此背誦了會子頭場文章,這個推許那個一番,那個又向這個謙遜兩句。梅公子道:“你衆位此時且不必互相推許謙讓,等出了場,我指引你們一個地方去領領教,那就真知道是誰中誰不中了。”那個鮑應珂道:“吾兄講的莫不是琉璃廠觀音閣新來的那個風鑑先生?”梅公子道:“倒不曉得這個人。況且這科甲一路的科名,可是那些江湖相面的相得出來的?”莫世兄道:“我曉得了,你府上設的呂祖壇最靈驗的,一定是扶乩了。”他又道:“我家設的那座壇,不談休咎。這個所在,只怕比純陽祖師說的還有把握些。”
安公子道:“莫信他搗鬼!這個兄弟品學、心地、氣味,件件交得,只有他頑皮起來,十句話只好信他三句。”梅公子道:“不信由你。等出場後我幾個人訂個日子同去,你卻莫要耐不住,着個人來窺探。”莫、鮑、惠三個人早已在那裏問他:“可好攜帶我們同去?”他道:“都是功名中有分的,這又何妨!”
託二爺說:“既那樣,咱們十六出場,十七就去。”他道:“你就熱到如此!一出場,誰不要歇歇乏、拜拜客?怎麼來得及?”
安公子也被他說的躍躍欲動,便說:“既如此,你訂日子罷。”
他低着頭掐指尋紋算了半日,口裏還吶吶的念道:“這日不妥,那日欠佳。”忽然擡頭向大家道:“這樣罷,這個日子我們竟定在出榜這天罷。”大家聽了,不禁大笑。
安公子道:“我說他是夢話不是!”梅公子道:“我說的不是夢話,你們說的纔是夢話呢!科甲這一途,除了不會作文章合雖會作文章而不成文章的不算外,餘者都中得。只這樁事單靠文章未必中用,是要仗福命德行來扶持文章的。何況三項都有了,還要分個運會機緣的遲早。難道不等出榜,你們此時大家互相推許謙遜一陣,就算得中了不成?”莫世兄道:“這話倒是幾句名言。只看今年頭場,便有許多鬧亂子的。除那個自盡的合那親兄弟兩個一齊發了瘋的,直算個顯應了。此外還有一個人,說來最是怕人,並且這人我還曉得,他要算八股裏的一個作家。他頭場好端端詩文都錄了正,補了草了,忽然自己在卷面上畫了顆人頭,那人頭的筆畫一層層直透過卷背去,可不大奇!”
託二爺也道:“便是那紫榜高懸,貼出去的人也不少。那張紫榜我倒看見了,有的注詩文後自書陰事的,有的注卷面繪畫婦人雙足的,就連咱們那日看見的那個繃僧額,也貼出去了。”安公子道:“那樣鬧法,焉得不貼!他名下是怎樣注的?”託二爺道:“那一行看不清楚,想是他自己抹了去了。”
梅公子道:“此公我早就曉得他一定要貼出去的。他也在官號,我合他同號,見他一進去就要拆那屎號的後牆,號軍好容易攔住他,緊接着就叫號軍打漿子,自己帶着鋸,把號板鋸了一塊,可着那號門安了半截子影戲窗戶似的,糊上紙,鑽在裏頭,一個人喊會子‘掰他得’。”莫世兄便問道:“甚的叫作‘掰他得’?”那個鮑應珂道:“他們在那裏翻清話,咕嚕咕嚕,我們不懂。”託二爺到底少年盛氣,便告訴他道:“這是壇廟大祀,贊禮的贊那‘執事者各司其事’一開口的前三個字,祭文廟也用得着。吾兄將來高發了,升到祭酒司業,卻要懂的”梅公子又道:“否則等點了清書翰林,也就得懂了。”
安公子覺道都是一時無心閒談,大可不必如此,便合梅公子道:“你快說那位罷,只這樣鬧,你怎的便知他一定貼出去呢?”梅公子道:“到了第二日,我正上卷子,才寫得個前八行,他從面前過去,望了一眼,便道:‘你的文章怎麼也從這邊兒寫起呀?’我倒吃了一驚,忙問道:“依足下要從那邊寫呢?’他道:‘你瞧我的就知道了。’說着,把他的卷子取了來,我一看,三道文題合詩題,都接連着寫在補草的地方,卻把文章從卷子的後尾,一行行往前倒寫。我只說得個‘只怕不是這樣寫法罷’?他說不錯的,他們太爺考翻繹的時候就是這麼練的。我可再不敢往下說了。”
安公子、託二爺兩個聽了,也不禁要笑。安公子便說道:“那位繃公是苦於不解事,不虛心,以致違式犯貼,也罷了。我只不懂,這班人既是問心不過,不來此地自然也還有路可走,何苦定要拿性命來嘗試?逃得性命的,還要自己把曖昧親供出來,萬目指責,這是爲甚麼?”梅公子道:“這又是呆話了。他果然有個‘問心不過’,也不作這些事了。作了這些事,弄到如此,大概也依然還不知甚麼叫作‘問心不過’。”莫世兄道:“吾兄這幾句話,真是一鞭一條痕的幾句好文章!”安公子道:“且莫管他,我是在家裏悶了大半年了,這一出場,大家必得聚聚纔好。”大家連道:“有理!”才商量怎的個聚法,只聽至公堂月臺上早喊了一聲:“下場的老爺們歸號,快收捲了!”大家便告辭歸號,這號裏的人也紛紛回來。
卻說此日安公子交了卷出場,早有人接着,回到住宅歇了歇,吃過飯,因程師爺要出城望望出場的同鄉,張老又一定要等着同華忠、隨緣兒歸着妥了行李才走,自己便帶了戴勤、葉通先回莊園。
卻說安太太到了出場這日,從早飯後就盼兒子回家,舅太太、張太太也在上屋等着,正說:“他頭兩場都出來的早,這場想來也該出來了。”說話間,只見茶房兒老尤跟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叫作麻花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向華嬤嬤道:“華奶奶,大爺回來了!”
一時,果聽得公子到家。安太太便合兩個媳婦道:“你們倆出院子接接去,這是個大禮兒。”兩個連忙往外走。恰好花鈴兒、柳條兒兩個都不在跟前,長姐兒便趕上道:“奶奶別忙,大高的臺階子,等奴才招護着點兒罷。”說着,便跟了金、玉姊妹迎到當院裏。公子已進了二門,他兩個今日卻得了話了,迎着夫婿問了三個字,說:“回來了?”公子惦着見父母,也不及回答,只略一招呼,便忙着上臺階兒。這一忙,把長姐兒的一個安也給耽擱了。
他進了屋子,見過父母,又見了舅母、岳母。安太太雖閤兒子不過十日之別,便像有許多話要說,此時自然得讓老爺開談。便聽老爺說道:“回來了,三場居然平穩,很好。”公子只有答應。老爺又道:“你的頭場稿子我看過了,倒難爲你。二場便宜了,你本是習《禮記》專經的,五個題目都還容易作。”因問:“三場呢?”公子連忙從懷裏掏出稿子來送過去。
老爺看着稿子這個當兒,太太、舅太太、張太太才問長問短。太太幾乎要把兒子這幾天的吃喝拉撒睡都問到了。公子一一答應,又笑道:“都好將就,就只水喝不得,沒地方見大穢。”太太道:“那可怎麼好呢?”親家太太又問:“難道連個糞缸也沒有?”公子道:“倒不是沒有。第一場到了第三天,就難了;再到了第三場的第三天,連那號筒子的前半路都有了味兒了。沒法兒,我憋到出了場才走動的。”太太“嘖嘖”了兩聲,皺着眉道:“你聽聽,敢則這麼苦呢!”安老爺便道:“然則帶兵呢?成日裏臥不安枕,食不甘味,又將如何?”舅太太說:“不是姑老爺一說話我就要掰文兒,難道出兵就忙的連個毛廁也顧不得上嗎?”老爺只說:“一個人不讀書,再合他講不清的。”因又問公子看見幾篇文章,公子一一答應了。
老爺點點頭道:“你的頭場文章,幾個相好的也必要看的,閒一閒抄出來,那文章卻還見得人。”太太是聽了個兒子在場裏摸不着好水喝,便問丫頭們:“怎麼也不會給你大爺倒碗茶兒來呀?”說着,便叫:“長姐兒。”
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可謂“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那知有這位慣疼兒子的慈母,就有那個善體主人的丫鬟。
太太才叫了聲“長姐兒”。早聽得長姐兒在外間答應了聲“嗻”,說:“奴才倒了來了!”便見他一隻手高高兒的舉了一碗熬得透?、得到不冷不熱、溫涼適中、可口兒的普洱茶來。
只這碗茶他怎的會知道他可口兒?其理卻不可解。只見他舉進門來,又用小手巾兒抹了抹碗邊兒,走到大爺跟前,用雙手端着茶盤翅兒,倒把倆胳膊往兩旁一撬,才遞過去。原故,爲得是防主人一時伸手一接,有個不留神,手碰了手。這大約也是安太太平日排出來的規矩。大爺接過茶去,他又退了兩步,這才找補着請了方纔沒得請的那個安。大爺是“父母之所愛亦愛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遠遠兒的哈着腰兒虛伸了一伸手,說:“起來,起來。”這纔回過頭去喝了那碗茶。那長姐兒一旁等接過茶碗來,才退出去。這段神情兒,想來還是那時候的世家子弟、家生女兒的排場,今則不然。今則不然,又是怎的個情形呢?不消提起。
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此時才得騰出嘴來,把程師爺並他丈人不同來的原故回明,又問了父親近日的起居,周旋了一陣舅母、岳母。安老爺道:“你也鬧了這幾天了,歇歇兒去罷。”公子又說了幾句閒話,才退出來。
金、玉姊妹兩個正在那裏給婆婆、舅母裝煙,那位親家太太是慣下來了,總是自己揉一袋煙,丫頭拿過香盤子去點。
安太太接過煙去,說:“你們也跟了去罷。”他姊妹一時還有些不好意思,只笑着答應。太太道:“這有甚麼臉上下不來的?我告訴你們,作了個婦道,夫妻之間這個大禮兒斷錯不得;錯了,人家倒要笑話。”二人才答應去了。及至到了自己屋裏,小夫妻三個自然也有一番儀節情致,不待煩瑣。
不一時,張親家老爺也回來,安老夫妻迎着他道過乏。他坐談了一刻,便過女兒房中去。安老爺因他也須到家歇息歇息,便說:“過日再備酌奉請。”隨又帶了公子親自過去道乏。
張太太也“殺雞爲黍”的給他那位老爺備了頓飯。這日,裏邊正是舅太太給外外接場,他闔家就藉此補慶中秋。接着連日人來人往,安公子也出去拜了兩天客。
那時離出榜還有半月光景,這半月之中,凡是下場的,最好過,也最不好過。好過的是,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樁大事,且得消閒幾日。不好過的是,出得場來,看着誰臉上都像箇中的,只疑心自己不像;回來再把自己的詩文摹擬摹擬,卻也不作孫山外想,及至看了人家的,便覺得自己某處不及他出色,某句不及他警人。方寸中是頃刻樓臺,頃刻灰燼,轉消閒得不耐煩。安公子更是個要好的人,何況他心裏還比人多着好幾層心事!覺得望着放榜那個日子,更有個挨一刻似一夏的光景。只這等挨來挨去,風雨催人,也就重陽節近。
話分兩頭。書中按下這邊,踅回來再整貢院裏衡鑑堂那三位主考。卻說他三位自八月初六日在午門聽宣見,欽點入闈,便一面吩咐家中照例封門迴避,自己立刻從午門進了貢院。
那些十八房同考官以至內簾各官,也隨着進去關防起來。
緊接着便有順天府尹捧到欽命題目。三位主考拆了封,十八位房官一齊上堂,打躬參見,就請示主考的意旨:這科要中那一路的文章,以憑遵奉去取。那位大主考方老先生便先開口說道:“方今朝廷正在整飭文風,自然要向清真雅正一路拔取真才。若止靠着才氣,摭些陳言,便不好濫竽充數了。”那一位方公也附會道:“此論是極。近科的文章本也華靡過甚,我們既奉命來此,若不趁着實的洗伐一番,伊于胡底?諸公就把這話奉爲準繩罷。”那位旗員主考也隨着人云亦云。
衆房考都曉得二方的文章向來是專講枯談艱澀一路的,所以發此議論。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評的公器,所謂“羽檄飛書用杖皋,高文典冊用相如”,怎好拿着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圍範?大家心裏都竊以爲不然,卻又一時不好空口爭得。只得應着下來,依然打算各就所長,憑文取士。不想內中有個第十二房的同考官,這人姓婁,名養正,號蒙齋,是個陝西拔貢出身,洊升刑部主事,乃僞周天冊萬歲武則天時候宰相婁師德之後。他從年輕時候得了選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面自乾”的那番見識究竟欠些褒氣,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鄉介介,在朝侃侃”。久而久之,弄成一個執性矯情的謬品,老着那副“笑比河清”的面孔,三句話不合,便反插了兩隻眼睛叫將起來。因此等閒人輕易不去傍他。他卻又正是專摹二方的文章發的科甲,因此聽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議論,大是佩服,便高談闊論的着實贊襄了一番。衆人也不去搬駁他,各各默然而退。只這一番,別一個不知怎樣,安公子的功名已是早被安老爺料着,果的有些拿不穩了。
那知天下事,陽差之中更有陰錯,偏偏的公子的那本硃卷進到內簾,餘十七房是處不曾分着,恰恰分到這位婁公手裏。那日正逢他晚餐已過,酒醉飯飽,有些醺然,跟班也去自取方便。他點上盞燈,暖了壺茶,一個人靜靜的把那些卷子批閱起來。請問他那等一個寧刻勿寬的人,閱起文來,豈有不寧遺勿濫的理?當下連閱了幾本,都覺少所許可,點了幾個藍點,丟過一邊。隨又取過一本來,看了看,“成字六號”,卻是本旗卷。見那三篇文章作得來堂皇富麗,真個是“玉磐聲聲響,金鈴個個圓”。雖是不合他的路數,可奈文有定評,他看了也知道愛不釋手,不曾加得圈點。便粘了個批語。纔想印上薦條,加上圈子,薦上堂去,忽然轉念一想道:“不可。一則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況且這卷子又是本旗卷,知他是個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倘然薦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認作我有意要收這個闊門生,我的清操何在?”便把那批語條子揭下來,就燈上燒了。在卷子上隨意點了幾個藍點子,也丟在一邊。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面前閱看。
正在看着,只聽得窗外一陣風兒掃得窗櫺紙簌落落的響,吹得那盞燈青焰焰的光搖不定。他不覺一陣寒噤,連打了兩個呵欠,一時困倦起來,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才合上眼,恍惚間,忽見簾櫳動處,進來了一位清癯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顏鶴髮,仙骨姍姍,手中拖了根過頭柺杖,進門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夢中見那人來的詫異,禮也不還,便問道:“汝何人也?無故到我這關防重地來何干?”只見那老者藹然和氣的答道:“正是,予‘何’人也。”因把那枝柺杖指定方纔他丟開的那本卷子,說道:“此來特爲着這本‘成字六號’的卷子,報知足下,此人當中。”他一聽這話,覺得是說人情來了,便一臉秋氣,說道:“怎的我問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況我奉命在此衡文,並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當中,文衡誰掌?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來幹這閒事!”又聽那老者說道:“郎官,不可這等執性。‘士先器識’,果人不足取,文於何有?何況這人的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他那裏肯信這話,便說道:“多講!我婁某自來破除情面,不受請託,那個不知?難道獨你不曾聽得?”那老者嘆了一聲,道:“不想這人果的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還須大大費番周折!”
他聽得當面給他出了這等兩句考語,就待站起來奔了那老者去。不想才得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來,眼前早不見了那個老者,自己卻依然坐在那個座兒上。再看了看那盞燈,點了有寸許長,結了兩個鬼眼一般的燈花,向着他顫巍巍亂動,他才悟到方纔經的是番夢境。
呆了一刻,說道:“然則夢中所見的,鬼也,非人也。可見我的這團浩然之氣鬼也嚇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幹正經!”說着,剪了剪燈花,仍待批閱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丟過一邊,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號”那捲。
他正在詫異,窗外又起了一陣風。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夢了!只聽那陣風頭過處,把房門上那個門簾颳得臌了進來,又閃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這一掀,早從門外明明的進來了一位金冠紅袍的長官。他見那位長官不是個尋常裝束,不道那“浩然之氣”也就有些害慌了,連忙站起來避在一旁,問道:“尊神何來?有甚的指教?”只聽那神道說道:“你既知吾神‘何’來,怎的還悟不到吾神的來意?也是爲着‘成字六號’這人當中。”
列公,你只看這婁公渾不渾!他見那神道也像是爲找他託人情而來的,雖神道也罷,他也竟敢合他使一使那牛一般的性兒。他卻絕不想“王道本乎人情,人情準乎天理”;誠爲枉法營私,原王章所不宥;要知“安老懷少,亦聖道之大同”。一味沽名,已不是愛名;有心幹事,必不能濟事。無端任怨,終不免斂怨;苦不進情,定轉至悖情。自世上有這班執性矯情的人,凡是一事到手,沒人從旁救補一句,他倒肯斡旋,合人共事;沒人從旁讚揚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着一個字,他便道是託人情,這樁事、那個人算休矣。這班腳色要叫他去參政當國,只怕剝削天下元氣不小!
閒話少說。卻講那個婁主政見那神道說也爲着那本卷子而來,他便立刻反插了兩隻眼睛說道:“這事又與神道何涉?
要來攙越!從來說‘聰明正直之爲神’,謂神聰明,我婁某也不?懂;謂神正直,我類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聽那神道大喝了一聲道:“唗!住口!”他底下這句話大約要說:“便是神道來說這個人情,我也不答應”,誰知那神道的性兒也是位不讓話的,不容他往下說,便兜頭一喝,說道:“狂徒!看你讀聖賢書,司舉錯權,雖是平日性情失之過剛,心術還不離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響應的道理來教誨你。你怎的讀書變化氣質,倒變成這等一副氣質來!可不是不知教誨麼?”說罷,聲色俱厲,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臉上來。直嚇得他一身冷汗,戰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些體面,待婁養正速把這本卷子薦上堂去,勉贖前愆,何如?”說道,便連連的拜叩個不住。那神道纔有些顏霽,說道:“既知悔悟,姑免深求。”他只道那神道說完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卻轉向裏來。他爬起來回頭一看,只見方纔夢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麼時候進來,早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又見那位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那老者乾笑了一聲,道:“不想這樣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們戴紗帽的來說才說的成!”說着,便拄着杖站起來,那位神道倒隨在身後,還扶持着他,一同出門而去。
緊接着便聽得外間的門風吹的開關亂響,嚇得個婁主政骨軟筋酥,半晌動彈不得。良久良久,聽得沒些聲息了,才巴着簾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門依舊好端端虛掩在那裏,他那個跟班的卻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張板凳上。
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點亮了燈,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來,重新加了批語,打了薦條。聽了聽,更樓上的鐘鼓還不曾交得三更。打聽堂上主司正在那裏閱卷,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薦上堂去。主考接過來,不看文章,先看了看是本漢軍旗卷,便道:“這卷不消講了,漢軍卷子已經取中得滿了額了。”那婁主政見不中他那本卷子,那裏肯依?便再三力爭,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沒法了,大主考方公說道:“既如此,這本只得算個備卷罷。”說着,提起筆來在卷面上寫了“備中”兩個字。
列公,你道這“備卷”是怎的一個意思?我說書的在先原也不懂,後來聽得一班發過科甲的講究,他道凡遇科場考試,定要在取中定額之外多取幾本備中的卷子,一本預備那取中的卷子裏,臨發榜之前忽然看出個不合規式,不便取中的去處,便在那備卷中選擇一本補中;二則,叫這些讀書人看了,曉得傍有定數,網無遺才,也是鼓勵人才之意;其三,也爲給衆房官多種幾株門外的“虛花桃李”。這備卷前人還有個譬喻,比得最是好笑。你道他怎的個譬喻法?他把房官薦卷比作“結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備捲到頭來依然不中,便比作個“半產”。他講的是一樣落了第,還得備手本送贄見去拜見薦卷老師,便同那結了胎,才歡喜得幾日,依然化爲烏有,還得坐草臥牀,喝小米兒粥,吃雞蛋,是一般滋味。倘有個不肯去拜見薦卷老師的,大家便要說他忘本負恩。何不想想,那房師的力量止能盡到這裏,也就同給人作個丈夫,他的力量也不過盡到那裏一個道理。你作了榜外舉人,落了第,便不想着那老師的有心培植;難道你作了閨中少婦,滿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無心妙合不成?這番譬喻雖謔近於虐,卻非深知此中甘苦者道不出來。然則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個半產嬰兒了!可憐他闔家還在那裏沒日夜的盼望出榜高中!這便是俗語說的“世間沒個早知道”也。
話休絮煩。即說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這天。前兩天內外簾的主考、監臨便隔簾商量,因本科赴試的士子較往年既多,中額自然較往年也多,填榜的時刻便須較往年寬展些才趕得及。因此到了九月初九這日,才得辰刻,便封了貢院頭門,內外簾撤了關防。預先在至公堂正中設了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設了二位監臨的公案,東西對面排列着內外監試合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設了一張桌兒,預備拆彌封後標寫中籤,照簽填榜。當地設着一張丈許的填榜長案,大堂兩旁堆着無數的墨卷箱。承值書吏各司其事,還有一應委員、房吏、差役以至跟役人等,擁擠了一堂,連那堂下丹墀裏也站着無數的人,等着看這場熱鬧。那貢院門外早屯着無數的報喜的報子,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價買轉裏面的書辦,到填榜時候,拆出一名來,就透出一個信去。他接着便如飛去報,圖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他多得幾貫賞錢。
不一時,預備齊集,點鼓升堂。主考才離了衡鑑堂,來到至公堂合監臨相見。各官三揖參謁已畢,便有內簾監試領了內簾承值官吏,把取中的硃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卷放在當中,又把第六名以下的中卷一束束挨次擺得齊整,然後才把那束備中的卷子另放一處。
向例填榜是先從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後倒填前五名。這個原故,只在這《兒女英雄傳》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已經交代過了,此時不須再贅。
當下只見那位大主考歸坐後,把前五魁魁卷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卷裏頭一本第六名拿起來,照號吊了墨卷,拆開彌封。拆出來大家一看,只見那捲面上的名字叫作馬代功,漢軍正白旗人。原來這人的乃翁作過一任南監掣,他本身也捐了個候選同知,其人小有別才,未聞大道。論他的才情,填詞覓句無所不能,便是弄管調絃也無所不會,是個第一等輕薄浮浪子弟。卻正是那位漢監臨大人當日未發以前、來京就館時候教過的一個最得意的闊學生。
如今見第一卷取中的便是他,不禁樂的掀須大叫道:“易之中了!這個正是我的學生,聰明無比!他家要算個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別號叫作簣山。
不惟算得他們旗人中第一個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個才子。三位老前輩今日取了這個門生,才叫作‘名下無虛,主司有眼’,可稱雙絕。不信,等他晉謁的時候,把他那刻的詩集要來看看,真真是杜、李復生,再休提甚麼王、楊、盧、駱。”
恰好這卷正是那位類主政薦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聽得這話也十分得意,便道:“這所謂‘文有定評’了,可見我這雙老眼竟還不盲。”
說着,那位監臨大人便把他的硃卷捧在手裏,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詩句。這個當兒,那邊承書中籤的兩個外簾官早已研得墨濃,蘸得筆飽,等着對過朱墨卷,便標寫中籤。不想得那位監臨大人看着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來道:“慢來!慢來!爲啥了?他這首詩不曾押着官韻呀!”
方老先生聽了,也覺詫異,說:“不信有這等事!想是謄錄譽錯了,對讀官不曾對得出,也不可知。”急急的把墨卷取過來,親自又細細的對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韻了是甚麼呢!怔了半日,倒望着大家道:“這便怎樣?啥偏偏的又是個開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將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時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個個推上去,那捲面上的名次都要改動,更不成句話說了。不麼,我們就向這備卷中對天暗卜一卷,補中了罷。大家以爲怎樣?”衆人連說:“言之有理。”說着,大家都站起來。
那大主考便打開那一束備中的卷子,挑出幾本合字號的來擱在一處,立刻秉了一片爲國求賢的心,必誠必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來擱在一處的幾本備卷抖散了,他的左手還有些信不過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騰了一陣,暗中摸索出一本來,一看,正是那位婁主政力爭不退的“成字六號”那一卷。連忙叫了坐號,調了墨卷來,拆開彌封一對,只見那捲面子上寫的名字正是“安驥”兩個字。大家看了那個“驥”字,才悟到那個表字易之、別號簣山的馬代功,竟是替這位不稱其力稱其德的良馬人代天功,預備着換安驥來的。
只可憐那個馬生,中得絕高,變在頃刻,大約也因他那浮浪輕薄上,就把個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斷送了個無蹤無影!此時真落得“爲山九仞,功虧一簣,止,吾止也”了。
這等看起來,功名一道,豈惟科甲,便是一命之榮,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難望立得事業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極登峯的,也會變生不測;任是爭強好勝的,偏逢用違所長。甚至眼前纔有個轉機,會被他有力者奪了去,頭上非沒個名器,會教你自問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遊戲弄人,也未必不是自己的暗中自誤!然則只吾夫子這薄薄兒的兩本《論語》中,“爲山九仞”一章,便有無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其如人廢而不讀,讀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閒話少說。卻說至公堂上把安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舉人,佔了先聲。當下那班拆封的書吏便送到承書中籤的外簾官跟前,標寫中籤。那官兒用尺許長寸許寬的紙,筆酣墨飽的寫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書吏,雙手高擎,站在中堂,高聲朗誦的唱道:“第六名安驥,正黃旗漢軍旗籍庠生。”唱了名,又從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繞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轉着請看了一遍。然後才交到監試填榜的外簾官手裏,就有承值填榜的書吏用碗口來大的字照簽謄寫在那張榜上。此時那位婁主政只樂的不住口的唸誦:“有天理!有天理!”他此時痛定思痛,想起那日夢中那位老者說的“他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這句話來,益發覺得幽暗之所,沒一處不是鬼神;鬼神有靈,沒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書中且言不着場裏填榜的事。卻說場外那一起報喜的,一個個搓拳抹掌的都在那裏盼裏頭的信,早聽得他們買下的那班線索隔着門在裏面打了個暗號,便從門縫中遞出一個報條來,打開看了看,是“第六名安驥”五個字。內中有個報子,正是當日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去報過喜的,他得了這個名條,連忙把公子的姓名寫在報單上,一路上一個接一個的傳着飛跑。那消個把時辰,早出了西直門,過了藍靛廠,奔西山雙鳳村而來。這且不表。
再說安老爺自從得了初十揭曉的信息,便慮到這日公子倘然一個不中,在家面面相覷,未免難過;又有自己關切的幾個學生,也盼早得他們一箇中不中的確信。只是住得離城?遠,既不好遣人四處打聽,便是自己進城候信,又想到太太、媳婦在家,也是懸望。正在爲難。恰好這班少年從出場起便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到了這日,那裏還在家裏坐得住?因是初十日出榜,先一日準可得信,便大家預先商量着在內城、西山兩下相距的一個適中之所,找了座大廟。那廟正是座梓潼廟,廟裏也有幾處點綴座落。那廟裏還起着個“敬惜字紙”的盛會,又存着許多善書的板片,是個文人聚會的地方。
是日也約了安公子一同在那裏舒散一天,作個“題糕雅集”,便藉此等榜。
公子回知了父親,安老爺也以爲可。他到了重陽這日,早起吃了些東西,才交巳正,便換了隨常衣裳,催齊車馬,見過堂上,回明要去。安老爺囑咐他道:“你只顧去,大家談談倒好消遣。家裏得了信,自然給你送信去。倘然你那裏得了信,就即刻回來。如果兩地無信,像你這樣年紀,再多讀兩年書,晚成兩年名,也未始非福。”公子也領會得這是父親慮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只聚精會神答應,不遑他顧。
倒是安老爺只管說着話,耳輪中卻聽得二門外一陣人語嘈雜,纔回頭要問,只見張進寶從二門跑進來,華忠、隨緣兒父子兩個左右架着他的膀於,他跑得吁吁帶喘,晉升等一干家人也跟在後面。安老爺正不知甚麼事,只見張進寶等不及到窗前,便喘吁吁的高聲叫道:“老爺、太太天喜!奴才大爺高中了!”安老爺算定了兒子這科定不得中的,便是中,也不想這時候便有喜信。聽了這話,也等不得張進寶到跟前,“阿”了一聲站起來,髮腳就往院子裏跑,直迎到張進寶跟前,問道:“中在第幾名?”那張進寶是喘得說不出話來,老爺便從他手裏搶過那副大報單來,打開一看,見上面寫着“捷報貴府安老爺,榜名驥,取中順天鄉試第六名舉人”,下面還寫着報喜人的名字,叫作“連中三元”。安老爺看了,樂得先說了一句:“謝天地!不料我安學海今日竟會盼到我的兒子中了!”手裏拿着張報單,回頭就往屋裏跑。
這個當兒,太太早同着兩個媳婦也趕出當院子來了,太太手裏還拿着根菸袋。老爺見太太趕出來,便湊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這小子,他中也罷了,虧得怎麼還會中的這樣高!太太,你且看這個報單。”太太樂得雙手來接,那雙手卻摸着根菸袋,一個忘了神,便遞給老爺;妙在老爺也樂得忘了神,就接過那根菸袋去,一時連太太本是個認得字的也忘了,便拿着那根菸袋,指着報單上的字,一長一短念給太太聽。還是張姑娘看見,說:“喲!怎麼公公樂的把個菸袋遞給婆婆了?”只這一句,他才把公公、婆婆倒了過兒了!
何小姐這個當兒積伶,聽見,連忙拉了他一把,悄悄兒的笑道:“你怎麼也會樂的連公公、婆婆都認不清楚了?”張姑娘才覺得這句話是說擰了,忍着笑,扭過頭去用小手巾捂着嘴笑,也顧不得來接菸袋。何小姐早連忙上去把公公手裏的菸袋接過來,重新給婆婆裝了菸袋;不想他比張姑娘擰的更擰,點着了,照舊遞到公公手裏。安老爺道:“我可不接了!”
他這才大笑。一時大家樂的,就連笑也笑不及。老爺還在那裏講究,說:“怎的十名以前難得有一兩個旗人,而且這第六名便算個填榜的頭名。”太太同兩個媳婦聽着,只是滿臉堆歡,不住口的答應。
這個當兒,只不見了安公子。你道他那裏去了?原來他自從聽得“大爺高中了”一句話,怔了半天,一個人兒站在屋裏旮旯兒裏,臉是漆青,手是冰涼,心是亂跳,兩淚直流的在那裏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麼?人到樂極了,兜的上心來,都有這番傷感。及至問他傷感的是甚麼?他自己也說不出來。何況安公子倫常處得與人不同,境遇歷得與人不同,功名來得與人不同,他的性情又與人不同,此時自然應該有這副眼淚。
卻說他一時恐怕滿面淚痕惹得二位老人家傷感,忙叫柳條兒擰了個熱手巾來擦了擦臉,便出去讓父母進屋子歇息。安老爺、安太太這才覺出太陽地裏有些曬得慌來。大家才進屋子,便見晉升手裏拿着兩副全帖進來,回說:“老少程師爺給老爺、太太道喜,說了且不驚動等老爺閒一閒再請見。奴才都道答過了。”說完,又回說:“張親家老爺聽見信,回家換衣裳去了,大約少刻就進來。”安老爺聽見,便叫:“把帽子拿出來預備着。”
原來安老爺雖止一個七品頭銜的“金角大王”,看着這頂丈夫之冠卻極鄭重。平日都是太太親自經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開身,只那個長姐兒偶然還許伺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頭子道他髒手淨手,等閒不準上手,其餘的僕婦更不消講了。到了那個長姐兒伺候老爺戴帽子,款式也最大有講究。講究不搦頂子,不搦帽沿兒,只把左手架着帽子,右手還預備着個小帽鏡兒。先把左手的帽子遞過去,請老爺自己搦着頂托兒戴上,然後才騰出左手來,雙手捧着那個帽鏡兒,屈着點腿兒,?着點腰兒,把鏡子向後一閃,對準了老爺的臉盤兒,等老爺把帽子戴正了,還自己用手指頭在前面帽沿兒上彈一下兒,作足了這個“彈冠之慶”,他才伸腰邁步撤了鏡子退下去。這一套儀注,要算他個拿手。
誰知那日正值老爺叫預備帽子,他偏不在跟前。你道今日這個日子長姐兒怎的會不在跟前?原來他從安老爺會試那年,便聽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頭一日就可得信。算計着大爺這次鄉試明日出榜,今日總該有個喜信兒,他可沒管舉場離雙鳳村有多遠。從半夜裏就惦着這件事,纔打寅正他就起來了,心裏又模模糊糊記得老爺中進士的時候,是天將亮報喜的就來了,可又記不真是頭一天是當天,因此從半夜裏盼到天亮,還見不着個信兒,就把他急了個紅頭漲臉。及至服侍太太梳頭,太太看見這個樣子,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他只得說:“奴才有點兒頭疼,只怪暈的,想是吃多了。”太太平日又最疼這個丫頭,疼的如兒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說:“真個的,熱呼呼的。你給我梳了頭,回來到下屋裏靜靜兒的躺一躺兒去罷,看時氣不好。”他聽了這句,心裏先有些說不出口的不願意,轉念一想:“倘然果的沒信了,今日這一天的悶葫蘆可叫人怎麼打呀!倒莫如遵着太太的話,睡他一天,倒也是個老正經。”因此紮在他那間屋裏,卻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穩。
沒法兒,只拿了一牀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過五關兒,心裏要就那拿的開拿不開上算佔個卦,不想一連兒三回都沒拿開。
他正在有些煩悶,不想這個當兒,他照管的一個小丫頭子叫喜兒的,從老遠的跑了來,叫道:“長姑姑!長姑姑!……”一句話不曾說出來,他便說道:“一個女孩兒家,總是這樣慌里慌張,大聲小氣的!你忙的是甚麼?”把個小丫頭子說的撅着嘴不敢言語。他才問道:“作甚麼來了?”那喜兒才說:“張爺爺才進來說,大爺中了!”這一句,他可斷斷在屋裏圈不住了,忙忙的勻了勻了粉面,抿了抿油頭,又多帶了幾枝簪子棒子,另換了幾件衫兒襖兒,從新出來。來到上屋,恰好正是安老爺叫他拿帽子的那個時候兒。
太太見他來了,說:“你這孩子,怎麼又跑出來了?”他笑嘻嘻的回道:“家裏這個樣兒大喜的事,奴才就怎麼病,也該扎掙着出來。”安太太益發覺得這個丫鬟心腸兒熱,差使兒勤,知機懂事,便道:“很好。老爺要帽子呢。”他答應一聲,興興頭頭的進了屋子,舉着帽子、鏡子出來。出了屋門兒,就奔了大爺跟前去了。大爺只道他要叫自己轉遞給老爺,才接到手裏,早見他屈着身子往下就了一就,雙手捧着帽鏡兒,對準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紅似白的臉兒,就想伺候着大爺往腦袋上戴。及至看見大爺戴着帽子呢,他才悟出是失了點兒神。幸而公子是個老成少年,更兼老爺是位方正長者,一邊不甚着意,一邊不曾留心。事有湊巧,這個當兒,人回:“張親家老爺進來了。”老爺道:“你就給我罷,又何必轉大爺一個手?”公子趁這句話,便替他把帽子遞過去。老爺忙的也不及鬧那套戴帽子的款兒,急急的戴上,便迎接張親家老爺去。那長姐兒只就這陣忙亂之中,拿着鏡子一溜煙躲進屋裏去了。
卻說張親家老爺進來,一面作揖道喜,說道:“親家老爺,親家太太,大喜!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們姑爺的學問,我們這位何姑奶奶的福氣,連我閨女也沾了光了。”安太太道:“這是他們姐兒倆的造化,親家老爺也該喜歡,怎麼倒這麼說!”安老爺道:“都是你我的兒女,你我彼此共之。”
卻說公子這日要上梓潼廟,原穿着是身便服,因聽見泰山都換了袍褂進來了,自己也忙着回家換衣裳。張姑娘便趕過去打發他穿。這個當兒,張親家老爺見過何小姐,纔要找女兒、女婿道喜,不曾說得出口,只聽舅太太從西耳房一路叨叨着就來了,口裏只嚷道:“那兒這麼巧事!這麼件大喜的喜信兒來了,偏偏兒的我這個當兒要上茅廁,才撒了泡溺,聽見,忙的我事也沒完,提上褲子,在那涼水盆裏汕了汕手就跑了來了。我快見見我們姑太太。”
安太太在屋裏聽見,笑着嚷道:“這是怎麼了,樂大發了?這兒有人哪!”說着,早見他拿着條布手巾,一頭走,一頭說,一頭擦手,一頭進門。及至進了門,纔想起姑老爺在家裏呢,不算外,還有個張親家老爺在這裏。那樣個敞快爽利人,也就會把那半老秋娘的臉兒臊了個通紅!也虧他那敞快爽利,便把手裏的手巾撂給跟的人,繃着個臉兒給安老爺道了喜,便拉着他們姑太太道:“妹妹,這可是你一輩子第一件可喜可樂的事。你只說我樂大發了,你再不想,你們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們想我這個外外、這個女婿,還不抵我一個兒子嗎?可不是三重喜?你們怎麼怪得我樂糊塗了呢!”安老夫妻聽了大樂。
安老爺那等一個不苟言不苟笑的人,今日也樂得會說句趣話兒了,便說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聖門絕無誑語。大姐姐,你可記得那日我說那出起兵來‘臥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話,你只道‘不信出兵忙的連茅廁都顧不得上’?你今日遇見這等一件樂事,也就樂得茅廁也顧不得上了。可見性情之地,是一絲假借不來的!”
說得轟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這陣大樂,大家始終沒得坐下。他纔給張親家老爺道喜,正要找張太太道過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個。滿屋裏一找,只不見這位張太太,因問:“張親母呢?我洗手的那個工夫兒他都等不得,就忙着先跑了來了,這會子又那兒去了?”安太太道:“沒見過來,必是到小子屋裏去了。”說着,公子換了衣裳,同張姑娘一齊過來。問了問,說:“不曾過去。”張姑娘說:“一定家去了。”張親家老爺說:“我方纔從家裏來,沒碰見他。”
這一陣查親家太太,鬧得舅太太也沒得給他們小夫妻三個道喜。張姑娘忙着叫人出了二門,繞到他家問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說:“沒家來。”舅太太道:“別是他也上茅廁去了罷?”
張姑娘說:“正是,我也想到這裏,才叫柳條兒瞧去了,也來不了了。”說道,那柳條兒跑了回來,說:“上上下下三四個茅廁都找到了,也沒有親家太太。”當時大家都納悶詫異。張姑娘急得皺着個眉頭兒幹轉,說:“媽這可那兒去了呢?”他父親道:“姑娘,你彆着急呀!難道那麼大個人會丟了?”張姑娘“喂”了聲,說:“爹,你老人家這是甚麼話呢?”說罷,扶了柳條兒,親自又到後頭去找。
何小姐的腿快,早一個人先跑到頭裏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着找。張老同公子只不信他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蕩,順着連何公祠兩個嬤嬤家都問到了,影響全無。
裏頭兩位少奶奶帶着一羣僕婦丫鬟,上下各屋裏甚至茶房、哈什房[哈什房:倉庫,或指貯藏零碎東西的小屋]都找遍了,甚麼人兒甚麼物兒都不短,只不見了張親家太太。登時上下鼎沸起來。一個花鈴兒,一個柳條兒,是四下裏混跑,一直跑到緊後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樓兒跟前,張姑娘還在後面跟着嚷:“你們別隻管瞎跑,太太可到那裏作甚麼去呢?”一句話沒說完,柳條兒嚷道:“好了!有了!太太的菸袋荷包在這地下扔着呢!”
且住!這座小樓兒又是個甚麼所在呢?原來這樓還在安老爺的太爺手裏,經那位風水司馬二爺的老人家看過,說遠遠的有個山峯射着,這邊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氣太重,叫在這主房的乾位上起起一座樓來鎮住。安太翁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樓。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總在這裏燒香。張太太來的時候也上去過,他見那魁星塑得赤發藍面,鋸齒獠牙,努着一身的筋疙瘩,蹺着條腿,兩隻圓眼睛直瞪着他,他有些害怕,輕易不敢上去。落後來聽得人講究魁星是管唸書趕考的人中不中的,他爲女婿,初一十五必來,望着樓磕個頭,卻依然不敢進那個樓門兒。今日在舅太太屋裏聽得姑爺果然中了,便如飛從西過道兒裏一直奔到這裏來,破死忘生的乍着膽子上去,要當面叩謝魁星的保佑。
便把菸袋荷包扔下,一個人兒爬上樓去了。及至柳條兒看見菸袋荷包,這一嚷,何小姐道:“放心罷,有了東西就不愁沒人了。”他那雙小腳兒,野雞溜子一般飛快跑到樓跟前,摟起裙子來三步兩步跑上樓去。一看,張太太正閉着兩隻眼睛衝着魁星把腦袋在那樓板上碰的山響,嘴裏可念得是“阿彌陀佛”合“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何小姐不容分說,上前連拉帶拽才把他架下樓來,恰好正遇張姑娘帶着一羣人趕了來。張姑娘一見,便說:“媽這是怎麼說呢?可跑到這兒作甚麼來呢?”
他道:“姑奶奶,你看看,姑爺中了,這不虧人家魁星老爺呀!要不給他老磕個頭,咱心裏過得去嗎?”何小姐道:“好老太太,你別攪我了!沒把個妹妹急瘋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罷。”
這個當兒,安老夫妻那裏也得了信,安太太合舅太太說道:“我這位老姐姐怎麼這麼個實心眼兒?”安老爺道:“此所謂‘其愚不可及’也。”一時大家簇擁了他來。安老夫妻不好再問他,只說:“親家,你實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他也樂得不分南北東西,不問張王李趙,進了門兒,兩隻手先拉着倆嬤嬤道了陣喜,然後又亂了一陣。這個當兒,外邊後來的報喜的都趕到了,轟的擁進大門來,嚷成一片。嚷得是:“‘秀才宰相之苗’。老爺今年中了舉,過年再中了進士,將來要封公拜相的,轉年四月裏報喜的還來呢!求老爺多賞幾百吊罷!”嚷得裏面聽得逼清,闔家大樂。
公子這才恭恭敬的放下袍袖兒來,待要給父母行禮。安老爺道:“且慢。你聽我說,這喜信斷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發榜爲準。何況我同你都不曾叩謝過天君佛祠,我兩老怎好便受你的頭?你只給我同你娘道了喜,好見過你舅母、岳父母。”公子便雙腿跪下,給父母道了喜,一樣的給舅太太、張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姊妹道過喜後,安老爺、安太太又叫他夫妻交賀。一時,裏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廝,黑壓壓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齊聲叩賀完了,又給爺、奶奶道喜。公子連忙出了屋子,把張進寶拉起來。二位奶奶這裏便招呼兩個嬤嬤周旋長姐兒。
一時,舅太太望着公子道:“這你父親可樂了!”張太太又問他說:“我們姑爺今兒個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舅太太道:“將來或者也作得到,今兒個還略早些兒。”安老爺聽了這話,便長吁一聲道:“太太,這不當着二位親家、舅太太在這裏,我一向有句話,卻從不曾說起。玉格這個孩個,一定說望他到臺閣封疆的地兒,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讀書一場,不曾給國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給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卻深望這個兒子完我未竟之志,卻又愁他沒那福命克繼書香。不想今日僥天之倖,也竟中了。且無論他此後的功名富貴何如,只佔了這個桂苑先聲,已經不負我十年課子的這番苦心,出了我半載作官的那場惡氣!”這正是:
不須伯道傷無子,生子當生寧馨兒。
要知後事何如,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