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接着上回。話表送親太太褚大娘子扶着何玉鳳姑娘上了轎,他便出來忙忙上車,從莊園東牆一帶繞向前門而來。
到了那座大門,只見門外結綵懸燈,迎門設六曲圍屏,垂幾重繡幕,屏開孔雀,幕展東風。桌兒上擺列名花,安排寶鼎,當中擺着迎門盅兒。說不盡那醁酒頻斟,琥珀光搖金燦爛;瓊卮高挹,葡萄香泛碧琉璃。
褚大娘子才下了車,進得門來,早見公子迎門跪着,手擎臺盞,在那裏敬酒。他滿臉堆歡,雙手接過酒來,說道:“大爺,請起來,我可禁當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這個稱呼法,我越發不敢起來了。”他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這個淘氣法兒!我磨不過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來我才喝呢。”說罷,連飲了三杯迎門喜酒,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個萬福。
兩旁許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着華忠笑,笑得華忠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卻坦然無事的扶了個婆兒一路進來,早見安老爺迎過前廳相見。那邊遠遠的還站着一羣華冠鮮服的少年,在那裏低言悄語的指點說笑。他料是講究他,他益發慢條斯理,得意洋洋,俏擺春風,談笑自若。不一時,穿過前廳,到了二門,安太太合幾家晚輩親戚本家都迎出來。那時舅太太合張親家太太在那邊送了姑娘,也便從角門過前面來。大家把新親讓進上房,歸坐獻茶,彼此閒話,等候花轎到門。
踅回來再講新人坐在花轎上,但聽得大吹大擂,弦管嘈雜,悶在轎子裏,因是娘吩咐的不許揭那蓋頭,動也不敢動他一動。走了也有一會,正在盼到,只聽得噶啦啦一片聲音,兩掛千頭百子旺鞭放得振地價響,鼓手便像是一對對站住,想是到了門了。接着便聽得許多人叫道:“開門!”裏面卻靜悄悄的不聽得有人答應。姑娘納悶道:“怎麼使心用計勞神費力的擡了來,又關上門不準進去呢?”叫了一會,那門仍然不開。
聽得又是先前那個人高聲說道:
“吉地上起,旺地上行,喜地上來,福地上住。時辰到了,開門!開門!把喜轎請上來。”吱嘍嘍兩扇大門開放,前面花燈鼓樂一隊隊進去。轎子才進門,只聽那滿天星金錢嶒楞嗆啷撒得來連聲不斷。也不知過了幾道門,轎伕前後招護了一聲落平,好像不曾進屋子,便把轎子放下了。姑娘聽了聽,鼓樂齊住,又聽不見個人聲兒了,心裏又跳起來。
你道這轎子爲何在當院子裏就放下了?原來安老爺自從讀《左傳》的時候,便覺得時尚風氣不古,這先配而後祖,斷不是個正禮,所以自己家裏這樁事,要拜過天地祖先,然後才入洞房。姑娘那裏曉得這原故。
忽然靜悄悄半天,只聽得一聲弓弦響,哧的就是一箭,從轎子左邊兒射過去;接着便是第二箭,又從轎子右邊射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又是第三箭,卻正正的射在轎框上,噔的一聲,把枝箭碰回去了。姑娘暗想:“這可不是件事!怎麼拿着活人好好兒的當鵠子辦起來了?”大約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他那接鏢的手段。早聽得轎旁念道:“伏以:
彩輿安穩護流蘇,雲淡風和月上初。
寶燭雙輝前引道,一枝花影倩人扶。
攔門第三請,請新人降輿舉步,步步登雲。請!”一時兩旁鼓樂齊奏,便聽得有許多婦女聲音圍近轎前,拔了蔥管兒,掀開轎簾兒,去了扶手板兒,卻是褚大娘子、張姑娘帶着一對喜娘兒請新人下轎。姑娘左右扶定了兩個喜娘兒,下了轎,只覺腳底下踹得軟囊囊的,想是鋪的紅氈子。又聽那人讚道:“請新貴新人面向吉方,齊眉就位,參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興。”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麼,及至贊到那個“跪”字,只覺自己上首有個人咈哧咈哧的已經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隨着他跪下。讚道“叩首”,也就隨着他磕頭。原來姑娘平日也看過《聊齋志異》,此時心裏忽然想起,說道:“怪不得蒲柳泉作《青梅傳》,說那個王阿喜,道是他‘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這樁事擠住了,竟自叫人沒法兒!”
一時拜罷平身,又聽得人讚道:“上堂遙拜祖先。”那張、褚兩個引着喜娘兒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層臺階兒,過了一道門檻兒,走了幾步,又聽旁邊仍照前一樣的贊唱兩跪六叩起來。
又聽得讚道:“請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兒媳拜見。”緊接着又讚了一句道:“揭去紅巾。”便聽安太太那裏囑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兒的。”姑娘在蓋頭裏低着頭看着地下,只見眼前來了一雙靴子腳,又見張姑娘一手拈起個蓋頭角兒,一手把着新郎的手,用一根紅紙裹的新秤桿兒,把那塊蓋頭往上只一挑,挑下來。姑娘好眼亮啊!
那時正是十月天氣,夜長晝短,酉未戌初,正是上燈的時候。姑娘微擡了擡眼皮兒一看,只見滿屋裏香氣氤氳,燈光璀璨,那屋子卻不是照擺玉器攤子洋貨鋪似的那樣擺法,只有些名書古畫,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幾家女眷都在東間。兩旁也擺着幾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着幾個服飾鮮明的僕婦。早見公公、婆婆在中堂安了兩張羅漢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裏。旁邊卻站着一個方巾襇衫、十字披紅、金花插帽、滿臉酸文、一嘴尖團字兒的一個人。原來那人是宛平縣學從南冒考落第的一個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廣人稠,館地難找,便學了這樁儐相禮生的生意餬口。方纔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嚷了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蓋頭,又聽他讚道:“新郎,新婦叩見父母翁姑。”那時因是老爺、太太坐在那裏受禮,便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讓到東間坐下。這裏地下鋪下拜毯,安龍媒居中,何玉鳳在左隨着,張金鳳在右陪着,三個人聽着那禮生的贊唱跪拜儀節行禮。
安老爺、安太太左顧右盼,真個是好個佳兒,好雙佳婦!
老夫妻只樂得眉飛色舞,笑逐顏開的連連點頭,只說:“起來!起來!”三個人平身站起。禮生又讚道:“跪。”三個人又齊齊跪下。聽他讚道:“請堂上致詞賜答。”只聽安老爺說道:“你三個人這段姻緣,真是天作之合。玉格從此更該奮志讀書上進,兩個媳婦便要同心理紀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纔不負上天這段慈恩、我兩老人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親你公公這話說的很是。從來說‘功名出於閨閣’,只要你們兩個一心勸着他讀書上進,只怕比個嚴些的師傅還中用呢。等他中了舉人,中了進士,拉了翰林,你兩個再一個人給我們抱上兩個孫孫,那時候不但你各人對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兒可就都算安家的萬代功臣了。”因回頭合安老爺說道:“老爺,還有一說。今日這何姑娘佔了個上首,一則是他第一天進門,二則也是張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後叫他們不分彼此,都是一樣。老爺想是不是?”安老爺道:“正該如此。當日娥皇、女英又何曾聽得他分過個彼此?講到家庭,自然以玉鳳媳婦爲長;講到封贈,自然以金鳳媳婦爲先。至於他房幃以內,在他夫妻姊妹三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兩個老人家可以不復過問矣。”這位老先生真酸了個有樣兒!不知怎的,聽他這路的話兒不覺討厭。
閒話休提,說書要緊。卻說安老爺、安太太說完了話,禮生又讚道:“叩首。謝過父母翁姑。興。”三個人起來。又聽他讚道:“夫妻相見。”褚大娘子早過來同喜孃兒招護了何姑娘,張姑娘便同那個喜娘兒招護了公子,男東女西,對面站着。兩個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對對光兒,只是圍着一屋子的人,只得到一齊低下頭去。禮生讚道:“新人萬福。新貴答揖。
成雙揖。成雙萬福。跪。夫妻交拜。成雙拜。”兩個人如儀的行了禮。又讚道:“姊妹相見。雙雙萬福。”褚大娘子見張姑娘沒人兒招護,忙着過來悄悄合張姑娘道:“我來給你當個喜娘兒罷。”張姑娘倒臊了個小臉通紅,便轉到下首,向何玉鳳深深道了個萬福,尊聲:“姐姐。”何玉鳳也頂禮相還,低低的叫聲:“妹妹。”禮生又讚道:“夫妻姊妹連環同見。”他姊妹兩個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還禮。安老夫妻看了,只歡喜得連說“有趣”,相顧而樂。禮生讚道:“新人新貴行綰結同心禮。”早見華嬤嬤、戴嬤嬤兩個手裏牽着丈許長兩匹結在一處的紅綠綵綢,兩頭兒各綰着個同心彩結,遞給兩個喜娘兒。東邊這人便把這頭兒綰在安公子左手,西邊那人便把那頭兒綰在何小姐右手。褚大娘子便從桌上抱過一個用紅絹五色線扎着口的鎏金寶瓶,交何小姐左手抱着。張姑娘又送過一個拴綵綢的青銅圓鏡子來,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着。交代停當,只聽那禮生念道:“伏以:
一堂喜氣溢門闌,美玉精金信有緣;
三十三天天上客,龍飛鳳舞到人間。
聯成並蒂良緣,定是百年佳耦。綿綿瓜瓞,代代簪纓。紅絲彩帛,掌燈送入洞房。”禮成,禮生告退。
安老爺一面犒賞禮生。早見檐下對對紅燈引路,張姑娘帶着個喜娘兒扶了新郎,擎着那面鏡子,手綰彩帛,引着新娘。新娘抱着那個寶瓶,一步步的隨行。庭前止了大樂,那些樂工止吹着笙管笛簫,彈着三絃,敲着鼓板,口裏高唱“畫筵開處風光好”的一套喜詞兒,直送到遊廊東院那所新洞房去。
姑娘一進洞房,早看見擺滿一分妝奩,凡是應有的,公婆都給辦得齊齊整整。進了東間,但覺燭輝寶炬,香爇沉檀,翡翠衾溫,鴛鴦帳暖。妝臺邊倚着那杆稱心如意的新秤,挑着龍鳳蓋頭;兩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團圝寶硯。這個當兒,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進新房,張太太又屬相不對,忌他,便留在上房張羅,自己也趕過新房來,幫着褚大娘子合張姑娘料理。進門便放下金盞銀臺,行交杯合巹禮。接着扣銅盆,吃子孫餑餑,放捧盒,挑長壽麪。
吃完了,便搭衣襟,倒寶瓶,對坐成雙,金錢撒帳。但覺洞房中歡聲滿耳,喜氣揚眉。莫講把何玉鳳支使得眼花繚亂,連張金鳳在淮安過門時,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這番熱鬧。
褚大娘子本是淘氣的人,遇見這等有興的事,益發一團精神,有說有笑。一時大禮告成,他便合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當完了,請罷,外邊吃茶。”公子笑着纔出得屋門,只見從外進來了一羣人,卻是今日在此賀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麥舟。烏大爺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帶查南糧去了,不得來,打發他兄弟託明阿託二爺來。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吳侍郎的令侄,還有安公子兩三個同案秀才,連老少二位程師爺、張樂世、褚一官。除了鄧九公、安老爺不曾進來,一共倒有十幾個人,都進來鬧房。內中梅公子本是個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輕淘氣,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捉住,說:“龍媒,那裏跑?我只問你有多大豔福!有了張家嫂夫人這等一位尤物,也就盡你消受了,‘一之爲甚,豈可再乎’?如今又按圖求駿,兩美並收。你只顧躲在溫柔鄉里,外面酒也不給我們斟一杯,茶也不替我們送一盞,禮上可講得去?沒有別的,且把帽子摘下來,讓我打你幾個腦鑿子再講,竟顧不得你那新人怎的個憐卿愛卿了!”
公子羞的兩頰緋紅,只想要跑,那幾個少年也圍上來。內中烏大爺的令弟說道:“你們只看龍媒今日作了新郎,這兩道眉兒,一副臉兒,益發顯得風流俊俏,這大約就叫作‘龍鳳呈祥’了!”管子金說:“那裏是‘龍鳳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郎’給他敷的份,定是那‘雌張敞’給他畫了眉!你們不信,只聞他這身香味兒,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氣?”
梅公子聽了,便上前按着他臉聞個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這個一拳那個一拳的,嬲的真真無地縫兒可鑽。金鳳姑娘在屋裏聽得真切,只在那裏含羞而笑。玉鳳姑娘卻是不曾經過這鬧房的舊風氣,心裏想道:“這班人怎的這等尖酸可惡!”又不好問得。落後還是老程師爺聽不過了,說:“諸位兄臺,不差啥點罷。龍媒大禮告成,也讓他出去見見老翁。”
衆人那裏肯依?張老是向這位一個揖,向那位一個揖,只是討情。還虧褚一官力大,把個公子生奪硬搶的救護下來,出了房門,一溜煙跑了。衆人道:“新郎跑了,我們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時安太太合張姑娘早躲在西間,衆人向洞房裏一擁而進。屋裏只有褚大娘子在牀上伴着新人,地下便是兩個嬤嬤、兩個喜娘兒在那裏伺候。兩個喜娘兒是久慣在行的,見衆人進來,便一齊向前攔住道:“各位老爺、少爺,新人辛苦了,免鬧房罷。”衆人也不聽他,一窩蜂向牀跟前奔去。內中一個喜娘是個揚州人,才得二十來歲,倒也一點點一雙小腳兒,他只顧上頭扎煞着兩隻手攔衆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個一靴子腳踹在他小腳兒上,只見他皺着眉裂着嘴,抱着腳嚷道:“噯喲喂,痛煞哉!我的菩薩,怎的這等蠢啥!”
褚大娘子見衆人圍在牀前,忙的橫着兩隻胳膊護住姑娘。
他一眼看見了褚一官,便拿他紮了個筏子,說道:“你也來了?好哇!你們要看新人,只顧看,也是兩條眉毛,兩個眼睛,兩隻耳朵,一個鼻子一張嘴。瞧手不能,我告訴你們,也是十個指頭,可不能一般兒齊。瞧腳更不能,我也告訴你們,拿營造尺量,不夠三寸。你衆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着挨個三拳兩腳的再去。我這一撒手兒,姑娘可就來了!”衆人一聽,說:“那可來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轟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這裏賞了兩個喜娘兒,派人去款待他酒飯,一面叫人要了點心湯來,讓新人吃。
又有舅太太給他弄下可吃的東西,一併送進去。安太太便讓了褚大娘子過去赴席。新房只留下兩個嬤嬤同晉升媳婦。因隨緣兒媳婦是三個月的雙身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兒老藍四個人伺候。新房裏頭這陣忙,鄧九公合安老爺在外面早已一罈兒半紹興酒過了手了。老程師爺是喝得當面還席,合衣而臥。一班少年另有兩席,還不曾散。只有張親家老爺只管在席上坐着,卻一會兒這裏看看火燭,又去那裏看看門戶,但有家人們沒空兒吃飯的,他便在那裏替他們照料,因此那些家人無不感激他,益加敬愛他,不敢一毫輕慢。
一時內外飯罷,更鼓初交,那些親友也有預先在附近廟裏找下下處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鄧九公是吃完了飯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課,繞着彎兒走了會子,便到東書房睡了。安老爺就託張親家老爺招護公子進去,張老把他送到上房。這日舅太太合張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對面三間住下,爲是多個人照料。安太太見公子進來,叫張金鳳先去招護姑娘。
卻說姑娘因是拜過堂的,安太太便不教他一定在牀裏坐,也搭着姑娘不會盤腿兒,牀裏邊兒坐不慣,只在牀沿上坐着。
大家去吃飯的那個當兒,屋裏只有幾個婆兒嬤嬤,姑娘無可多談,且不便多談。曉得乾孃已經過來了,心下卻十分歡喜,便叫戴嬤嬤說:“嬤嬤,你快把娘請來,說我想他老人家了。”
戴嬤嬤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進不來呀,明日早起就見着了。”姑娘一聽,心裏想道:“是呀,有這一說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見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緊的話,這句話又不好叫人去傳說。如今娘既不好進來,我又不好出去,事在無法,我只得還是拿定方纔轎子裏想的那個老主意罷。”
你道這姑娘有甚的飛籤火票緊要話從轎子裏鬧到此時?他在轎子裏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來他正爲他臂上那點“守宮砂”起見,論起他這點“守宮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節,玉潔冰清,想着這世是無意姻緣定了。這話除了他自己明白,平日從不曾給人看過。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親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證明這點東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勝天,不知不覺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擡了來了。此時事過一想,倒十分後悔。自己覺道:“今早千不合萬不合,不合教大家看這點印記!假如我不說明這話,大家斷不得知。如今是揚幡擂鼓,弄到人家都知道了,都看見了,倘然這些女眷們不論那一時、那個人提起來,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兒,那時我卻把個‘有詩爲證’的東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了。——別人猶可,只這小金鳳兒,雖說我只比他大兩歲,我可合他充了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見他?再說褚大姐姐又是個淘氣精、促狹鬼,他萬一撒開了一慪我,我一輩子從不曾輸過嘴的人,又叫我合他說甚麼?”
這是姑娘“飛來峯”的心事,直到坐上轎子,纔想起來要合娘要個主意,已是來不及了。因此在轎子裏自己打個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時好容易娘來了,心中有些活動,所以急於要見見娘,偏又見不着面兒,便覺道一想紅,二想黑,越發把那個老主意拿鐵了。要問他那個老主意,更是可憐!依然是合他們磨它子,打着磨到那裏是那裏,明日再講明日的話。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卻沒管。只是這位姑娘怎的又會這麼知古今兒也似的呢?他又怎的懂得那“守宮砂”的原由呢?難道他還有那讀史書的學問不成?這話不必這等鑿四方眼兒,他縱不曾讀過史書,難道連《天雨花》上的左儀貞他也不知道不成?
話休絮煩。卻說姑娘正在心裏盤算,恰好張金鳳從上房過來,說:“半日在那邊張羅打發飯,沒陪姐姐,姐姐還吃點兒甚麼不吃?”姑娘此時肚子裏不差甚麼是分兒了,便說:“不吃了。”張姑娘又告訴他今日公婆怎的歡喜,大家怎的高興,鄧九太爺喝了多少酒,褚大姐姐也喝的臉紅紅的了。姑娘倒也合他歡天喜地的閒談。
正談的熱鬧,人回:“太太過來了。”只見太太扶着公子進來。玉鳳姑娘也恭恭敬敬合婆婆說了幾句話,又倒了一碗茶,裝了一袋煙。太太坐了片刻,便合三人說道:“咱們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罷。”張金鳳答應一聲。太太便站起來說:“我過南屋裏找你舅母合親家太太去,你三口兒都不許出來了。”又合張姑娘說:“你招護姐姐罷,也不用過去,我回來也就安歇了。”說着,到南屋轉了一轉,便過上房去不提。
這裏張姑娘便讓公子在靠妝臺一張桌兒上首坐了,他姊妹兩個對面相陪。一對新人是不吃煙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給張姑娘裝了袋煙來。公子此時是春來天上,喜上眉梢,樂不可支,倒覺滿臉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兒。無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齣戲,自然得說幾句門面話兒,便合何玉鳳道:“再不想我合姐姐悅來店一面之緣,會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恩,岳父、岳母的默佑,也虧你妹子從中周旋。從此你我三個人須要倡隨和睦,同心合力侍奉雙親,答報天恩,也好慰岳父母於地下!”公子這幾句開門炮兒,自覺來的冠冕堂皇,姑娘沒有不應酬兩句的。不想姑娘只整着個臉兒,一聲兒不言語。
張金鳳道:“姐姐,合人家說話呀!”姑娘倒轉過臉來合他笑笑。公子一看,這沒落兒呀!只得又說道:“便是你兩個當日無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聯,作了同牀姐妹。豈不是造化無心,姻緣有定!”
張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說了這些句了,開談哪!怎麼發起訕來了呢?”姑娘仍是瞅着他笑笑,不合公子答話。張金鳳怕羞了新郎,只得說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罷。”
說着,便叫兩個嬤嬤燭燃雙輝,香添百合,又叫花鈴兒、柳條兒兩個侍兒在西間屋裏伺候大爺換衣裳,公子起身過去。那柳條兒是服侍慣了的,花鈴兒今日是初次服侍大爺,未免有些羞羞慚慚,不甚得勁兒。
這邊張姑娘便讓新人方便,自己服侍他卸了妝,便吃着袋煙同他坐在牀沿上合他談心。
談了幾句,悄悄的在他耳邊又不知說些甚麼,那玉鳳姑娘一一的點頭答應。及至聽到這番悄悄兒的話,立刻把臉一整,便嚷起來道:“噯?那你可是白說了!”張姑娘聽了,兩隻小眼睛兒一愣,心裏說:“這是甚麼話?擠到這會子了,怎麼說白說了呢?”正待合他再講,公子早從那屋裏換完衣裳,穿着件一裹圓兒,戴着頂小帽子,靸着雙鞋過來。張姑娘只得把話掩住。
一時,兩個嬤嬤進和合湯,備盥漱水。張姑娘便催新郎給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貴榮華,都插在東南牆角上。因又囑咐說道:“姐姐,方纔聽見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明早過來給姐姐道喜。”說着,才待舉步,姑娘一把拉住他道:“你不準走!”張姑娘生怕惹出他的累贅來,一面甩脫了袖子就走,一面回頭笑向新娘道:“屈尊成禮。”笑向新郎道:“勉力報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道:“暫且失陪,明日再會。”說着,便笑嘻嘻的把門帶上去了。
張金鳳這一走,姑娘這才離開那張牀,索性過挨桌子那邊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們睡罷。”說了兩遍,照例的不理。公子只得用大題目來正言相勸,說道:“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卻不想二位老人家爲你我兩個費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勞乏了這幾日,豈有此時還勞老人家懸念之理?”
說了半日,姑娘卻也不着惱,也不嫌煩,只是給你個老不開口。公子被他磨的幹轉,只得自己勸自己說:“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嬌羞故態,我不攙他過來,他怎好自己走上牀去?”一面想着,便走到姑娘跟前,攙住姑娘的手腕子,嘴裏才說得個“姐姐請睡,不要作難”,一句沒說完,姑娘只把腕子輕輕兒的往懷裏一帶,公子早立腳不穩,一個撲虎兒往前一撲,險些就要磕在那銅盆架上咧!只見姑娘擡起一隻小腳兒來,把那腳面一繃,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個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盤槓子似的盤了半日,才站起來,笑道:“怎麼又拿出看家的本事來了?”姑娘到底不作一聲兒,索興躲到挨門兒一張杌子上,靠門坐着。
這邊兩個新人在新房裏乍來乍去,如蛺蝶穿花;欲即欲離,似蜻蜓點水。只苦了張金鳳自聽了姑娘那“可是白說了”的一句話,捏着兩把汗,只恐把一番好事變作一片戰場,打將起來。坐在西屋裏,只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過去聽聽,又恐這班僕婦丫鬟不如其中的底理深情,轉覺外觀不雅。沒奈何,帶了兩個嬤嬤,悄地裏站在窗前聽了半日,不聞聲息,忽然聽得新郎嗤的一聲笑將起來。
你道他因甚的笑將起來?原來他因被這位新娘磨得沒法兒了,心想,這要不作一篇偏鋒文章,大約斷入不了這位大宗師的眼。便站在當地向姑娘說道:“你只把身子賴在這兩扇門上,大約今日是不放心這兩扇門。果然如此,我倒給你出個主意,你索興開開門出去。”不想這句話才把新姑娘的話逼出來。他把頭一擡,眉一挑,眼一睜,說:“啊?你叫我出了這門到那裏去?”
公子道:“你出這屋門,便出房門,出了房門,便出院門,出了院門,便出大門。”姑娘益發着惱。說道;“你嗯待轟我出大門去?我是公婆娶來的,我妹子請來的,只怕你轟我不動!”公子道:“非轟也。你出了大門,便向正東青龍方,奔東南巽地,那裏有我家一個大大的場院,場院裏有高高的一座土臺兒,土臺兒上有深深的一眼井……”
姑娘不覺大怒,說道:“唗!安龍媒,我平日何等侍你,虧了你那些兒?今日才得進門,壞了你家那樁事?你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無躁,往下再聽。那口井邊也埋着一個碌碡,那碌碡上也有個關眼兒。你還用你那兩個小指頭兒扣住那關眼兒,把他提了來,頂上這兩扇門,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覺了。”姑娘聽了這話,追想前情,回思舊景,眉頭兒一逗,腮頰兒一紅,不覺變嗔爲喜,嫣焉一笑。只就這一笑裏,二人便同入羅幃,成就了百年大禮。
張金鳳聽到這裏,先默默的唸了一聲:“我那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的碌碡哇!可夠了我的了!”
列公,你看這位姑娘的磨勁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雖然被他磨了一場,到底酬了素志,還得了個佳婦;安龍媒、張金鳳雖然被他磨了一場,到底一慰親心而得豔妻,一被賢名而得膩友;便是那鄧家父女以至佟舅太太,或破資財成義舉,或勞心力盡親情,也倒底算交下了一個人,作完了一樁事。只可憐那作《兒女英雄傳》的燕北閒人,這事與他何干?卻累他一丸墨是磨滅了,一枝筆是磨禿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從這書的第四回《未路窮途幸逢俠女》起,被他沒日沒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寶硯雕弓完成大禮》。咳!百歲光陰有限,一生事業無窮。那燕北閒人果然生來的閒身閒心,現成的閒茶閒飯,閒得沒事作,教他弄這閒筆墨,消這閒歲月倒也罷了,想來他也該作得些些事業,愛個小小聲名,也須女嫁男婚,也須穿衣吃飯。卻都不許他作,偏偏的要他作個閒人。閒人之爲閒人,苦矣!倘然不虧這等一磨,卻叫他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張金鳳聽得一對新人雙雙就寢,才覺出兩隻小腳兒站了個生疼,連忙扶了個人過上房去見公婆。那時褚大娘子合幾家親族女眷都已分頭安睡,只有那爲兒孫作馬牛的一雙老人家還在那裏閒談靜候。張姑娘把話悄悄的回了婆婆,他兩老才得放心。張姑娘也就回房,還招護了母親、舅母,然後就寢。
一宿晚景提過,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張姑娘便起來梳洗妝飾,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繡帶翩躚。一切完畢,正要過去請新郎起來,早見公子笑吟吟過這屋裏來,張姑娘連忙起來道喜。公子道:“與卿同之。”又道:“閒話休提,你且給我梳了辮子,好讓我急急的洗臉穿衣,去稟知父母,請二位老人家歡喜放心。”張姑娘道:“正該如此。只是我得張羅姐姐去了,你叫嬤嬤給你梳罷。”公子道:“無論誰梳都使得。
我見過父母,還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難道我還好照娶你的時候,只作新姑爺,諸事驚動老人家不成?”說着,忙忙梳洗。
張姑娘便過新房去請新娘起來。才一揭帳子,看見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張姑娘先斂衽萬福,說道:“姐姐可大喜了!”只見玉鳳姑娘一把拉住他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斷不許慪我了!回來你還得囑咐囑咐褚大姐姐,你們鬧的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慪我,我可就急了!”張金鳳道:“不是慪姐姐,這叫個牀第之間,不失夫妻姊妹之禮。便是褚大姐姐見了也要道喜的,他如何肯慪你?”說着讓他下了牀,伺候的人疊起被褥。
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頭酒來了。”舅太太那時早已起來,急於要進房看乾女兒,因等個齊全人[齊全人:指父母、公婆、丈夫俱在的有福女人]踩過門,自己纔好進去。見褚大娘子來了,便也同張太太隨後進來。姑娘此時見了娘,倒也沒甚麼可商量的了。只見滿耳朵裏一片叫姑奶奶的聲音,也聽不出誰是誰來。一時看着這些人,雖是這等親熱相關,想起自己父母不在跟前,不覺性動於中,情發於外,一陣傷心落淚;再轉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這等人家,奉着這樣公婆,隨着這樣夫婿,又多着這樣一個有情有義同意合心的張家妹子,不知何等歡喜!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來。舅太太忙勸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來哭得眼睛桃兒似的,人家笑話。”
姑娘聽得人家要笑話了,才止悲不語。大家應酬了幾句吉祥話,張太太道:“我見着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他又往那裏去?原來這樁喜事安太太算來算去,只請得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張親家太太這麼三位新親來,女家倒佔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麼算怎麼兩下里都是單兒。然則安老爺這樣一箇舊家,這請不出十位八位新親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層原故:第一層,這樁事,安老爺恐姑娘的性兒拿不定,不知這日究意辦得成辦不成,並不曾通知親友,連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內侄媳並本家晚輩,都合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層,這位張太太論遠近,本就該請他作男家新親纔是正理,並且還慮到他作了女家新親,真要鬧到《送親演禮》,打起牙把骨來,可就不成事了,何況他還是啖白飯呢;第三層,從來著書的道理,那怕稗官說部,借題目作文章,便燦然可觀,填人數湊熱鬧,便索然無味。所以燕北閒人這部《兒女英雄傳》,自始至終止這一個題目,止這幾個人物。便是安老爺、安太太再請上幾個旁不相干的人來湊熱鬧,那燕北閒人作起書來,也一定照孔夫子刪《詩》《書》、修《春秋》的例,給他刪除了去。此張親家太太見着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按下不表。
卻說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鬢角略給他繳了幾線,修整了修整,妝飾起來。大家看了,真個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橫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舅太太看他吃了東西,便上上下下花團錦簇圍隨了出來。出門邁鞍子,過火盆,迎喜神,避太歲,便出了那座遊廊屏門。
俗語講的再不錯:“是親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姑娘此時便一心惦記公婆,想去請安。不想出得那座門,前面兩個引路的僕婦便引了順着遊廊一直往後去。走了一會兒,進了一個小院門,才進院門,便聞得有一陣煙火油醬氣。姑娘心想:“怎麼纔出門兒就把我引到這麼個地方兒來了?”一進房門,只見一個連二竈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坐着個翻開的鐵鍋,地下站着幾個衣飾齊整的僕婦,又有個四十餘歲鮎魚腳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藍布衫兒,戴朵紅石榴花兒,鼓着倆大奶膀子,腆着個大肚子,叉着八字腳兒,笑呵呵的跪下,說:“請大奶奶安哪!”姑娘這才明白,原來是公婆的內廚房。
只見伺候的僕婦在竈前點燭上香,地下鋪好了紅氈子,便請拜竈君。二位新人行禮起來,那個胖女人就拿過一把柴火來,說:“請奶奶添火。”又舀過半瓢淨水來。說:“請奶奶添湯。”
隨有衆僕婦給他拉着衣服,摟着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往後要把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那知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古者,婦人主中饋者也。
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連那平釘堆繡扎拉扣都是第二樁事。”所以定要把這“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的兩句文章作足了。
這裏添過水火,張姑娘便請姑娘出來,跟着前引那兩個僕婦,也不知怎的轉彎抹角走了會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門兒。姑娘一看,對面便是昨日在那裏上轎的那個所在,想道:“怎麼我不曾見公婆,倒又先引到我此地來呢?”只見前面那兩個僕婦不進這座門,卻引了往東走,進了那座大祠堂門。原來昨日是遙拜祖先,還不曾行廟見禮。一進門,早見安老爺、安太太在院子裏肅恭將事的伺候,教兒婦兩個在院子望空先拜過宗祠,然後老夫妻倆領了他們進祠堂叩見老太爺、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帶見之意。行過了禮,姑娘上前問了公婆的起居。安老爺道:“論今日卻不是你回門的日期,既到了這裏,自然該同你女婿過那邊,到親家老爺、親家太太神主前磕個頭去纔是。”姑娘答應一聲,隨了大家過去。安老夫妻便先回家。
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過頭,自然不免傷感,只得以禮制情,便忙忙的回來。纔到上房,便有兩個女人捧着兩副新紅捧盒在廊下伺候。姑娘進門見過翁姑,那兩個便端進盒子來,張姑娘幫他打開。姑娘一看,只見一個盒子裏面放着五個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黃悶肉,一碟榛子,一碟棗兒,一碟栗子;那一個裏面是香嘖嘖熱騰騰的兩碗熱湯兒面。姑娘納悶道:“大清早起,這可怎麼吃得到一塊兒呢?”原來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這點兒吃食作了姑娘的“開箱禮”。
且住,這話益發奇了!便是姑娘孃家無人,不曾給公婆預備開箱的東西,止把鄧九公幫箱的金銀綢緞用些,也充得數了。這位水心先生卻意不在此。他講得是《禮記》上:“古者,婦人之贄,惟榛,脯、修、棗、慄。”脯,鮮肉也;修,乾肉也。所以命公子給媳婦裝了三碟乾果子,又配上這兩碟肉腥,就算了玉鳳姑娘見公婆的贄見,以爲必該如此而行,才合古禮。這同前回叫公子抱只鵝去謝妝,是一副板印下來的。
那兩碗熱湯兒面,便是玉鳳姑娘方纔添的那一爐子火那一鍋水煮的。但是熱湯兒面又怎麼算得羹湯呢?要作碗三鮮湯、十錦羹吃着,豈不比面爽口入髒些?他講得的是:“羹湯者,有湯餅之遺意存焉。”古無“面”字,凡是麪食一概都叫作“餅”。今之熱湯兒面,即古之湯餅也。所以如今小兒洗三下面,古爲之“湯餅會”。今日這兩碗麪,保不定還有個“我家的媳婦兒會趕面,趕到鍋裏團團轉”的祕典在裏頭呢!這是安老爺一番考據工夫。
卻說姑娘見公婆家的規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兩葷三素的五碟吃食獻上去,擺成一個梅花式,然後捧着面先進公公,後進婆婆。安老爺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太太,我們倒要亨用他這點敬意。”安太太只不過挑了兩三箸面,夾了一片火腿。安老爺卻就着那五樣佳餚,把一碗麪忒兒嘍忒兒嘍吃了個乾淨,還滿臉堆歡向玉鳳姑娘說了一句:“媳婦,生受你。”
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說:“姑老爺,你可慪死我了!也沒說你們二位爲這個媳婦兒費了多少心多少事,連個活計也不叫他遞,棗兒栗子的鬧起,請姑娘拜姐姐來的。我這裏給我們姑娘備了點兒東西。”說着,便叫人搭過兩個小方盤兒來。
一個裏頭是一頂帽頭兒,一匣家作活計,一雙男靴,一雙靸腳兒鞋,兩雙襪子。一個裏頭放着兩個小匣子,一匣是一枝仿着聖手摘藍的金簪子,那手裏卻拈的是一個小小金九連環;一匣是一雙汗浸子玉蒲鐲。其餘也是一匣家作活計,一雙女靴,一雙鞋,兩雙襪子。便叫姑娘分遞了公婆。安太太見舅母這等用心精細,十分歡喜,說:“這可是個會疼女孩兒的!”
舅太太也笑道:“妞妞手兒拙,也不會作個好活計,親家太太慢慢兒的調理他罷。”說的大合姑太太的意。安老爺卻是礙於親情,不得不收,心裏還以爲事不師古,終非經道。
這個當兒,安太太便把那枝九連環從匣屜兒上抽下來,就戴在頭上。因叫了聲:“長姐兒呢?”只見走過一個丫鬟來,長得細條條兒的一個高挑兒身子,生得黑糝糝兒的一個圓臉盤兒,兩個重眼皮兒,頗得人意。太太吩咐他說:“你把我那個匣兒拿來。”那丫鬟答應一聲,去不多時,拿了一個錦匣子來。
打開,裏頭卻是一枝雁釵,一雙金鐲子。
太太嘴裏正吃着煙,便點頭兒叫姑娘。姑娘走到跟前,太太把菸袋遞給那丫鬟,張姑娘便過來用簪子挑開那匣屜兒上的繃線兒。只聽太太說道:“我這枝簪子是一對兒,你妹妹磕頭那天給了他一枝,也有這樣一對鐲子。我照樣又打了一對,如今給你。”因說:“你低下頭,我給你戴上。”姑娘便彎着腰低下頭去,請婆婆給戴好了。太太又給他換上那雙鐲子,便拉着他細瞧了瞧手,搭訕着又看了看他胳膊上那點“守宮砂”。可煞作怪,連些影子也沒了!太太十分歡喜,望着兩個媳婦兒,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道:“嘖,嘖,嘖,真是一對兒好孩子!”姑娘謝過婆婆。
安老爺見太太賞了媳婦拜禮,便滿面正氣拈着小鬍子兒叫道:“來,把我給大奶奶那分東西拿來。”只聽伺候的人大家答應了一聲,擡過一個大方盤來,上面蓋着塊大紅挖單。老爺便說道:“媳婦過來。以你這樣好媳婦,我豈不知賞你幾件奇珍寶玩?但今日是你爲婦之始,用這些俗物,非禮也。我這裏另有幾件東西,你看看。”張姑娘便撤去那個紅挖單。姑娘一看,只見方盤裏擺的是一條堂布手巾,一條粗布手巾,一把大錐子,一把小錐子,一分火石火鏈片兒,一把子取燈兒,一塊磨刀石。又有一個小紅布口袋,裏頭不知裝着甚麼。張姑娘從口袋裏拿出來,卻是一個針扎兒裝着針,一個線板兒繞着線。
姑娘一看,心裏說:“這可糊塗死我了!”正在納悶,又不好問。安老爺便說道:“大約你不解這幾件東西的用意。那《禮記》上《內則》有云:‘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鳴,鹹漱盥,櫛縰笄總,衣紳,左佩紛帨、刀礪、小觹、金燧、右佩箴管、線纊、施縏袠、大觹、木燧,衿纓纂屨,以適父母舅姑之所。’這方粗布便叫作‘帨’,溼了用洗傢伙的。
這塊堂布叫作‘紛’,幹着用擦傢伙的。這大小兩把錐子叫作‘大觹’‘小觹’,是開個瓶口兒匣蓋兒用的。那磨刀石便叫作‘刀礪’,伺候公婆吃飯磨刀片肉用的。那火鏈片兒代‘金燧’用,取燈兒代‘木燧’用,爲生火用的。這兩件東西還是從權,論理,那‘金燧’一定要用火鏡兒向日光取火,‘木燧’一定要用鑽向樹上取火。所以古人春取榆柳,夏取棗杏,夏季取桑柘,秋取柞楢,冬取槐檀。如今我這莊園樹木也不全,再說遇着個陰天,那火鏡兒也着實不便,所以我纔給你備了這火鏈、取燈兒兩樁東西。那口袋叫作‘縏袠’裏面裝針的便是‘箴管’,繞線的便是‘線纊’,爲是給公婆縫縫聯聯用的。一共九件東西。這是作媳婦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想你父母在日,斷斷給你備不到此,我所以悉遵古制,備這一分賞你。按着古禮,媳婦每日謁見翁姑,這些東西還該隨身佩帶的,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帶在身上,大家必譁以爲怪,只好通權達變,放在手下備用罷。然而此等大禮卻不可不知。”姑娘只得一一答應叩謝。
當下滿屋裏的人,只有太太支應着回答,其餘親族女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無一不掩口而笑。老爺依然一副正經面孔。再不想這套話倒把位見過世面的舅太太聽進去了,說:“哦,照姑老爺這麼說起來,這不就是咱們如今帶的那個‘密鴉密罕豐庫’[密鴉密罕豐庫:滿語,打扮用的手巾],叫白了,叫他媽媽兒手巾上的那分東西嗎?”
原來這件東西是有出典的。老爺再想不到談了半天,談出這麼一個知己來了,樂得一手拍膝,說道:“然!可見我講的不是無本之談。那‘密鴉密罕豐庫’的漢話,便叫作‘彩帨’,帨,即手巾也。只是如今弄到用起緙繡綢緞手巾來,連那些東西也都用金銀珠寶成做,這便是數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題本意了。”
新娘聽公公講完了這篇考據,才一一的接見親族,俗叫作“分大小兒”。第一位便是鄧九公。安老爺親自出去請進來,只見老頭兒腆着胸脯兒,懷裏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當地,說:“免了罷。”安老爺道:“如何使得!還得請老兄臺坐下受禮。”
說着,便讓他坐下。兩個新人過來行禮。磕到第二個頭,他早起身過來,拉起公子說:“老賢侄,姑爺、姑奶奶都請起。
夫榮妻貴,子孝孫賢。”說着,便回手在懷裏掏了半日,掏出一個大錦袱子來,打開,裏面是個青玉蓮花寶月瓶,四角有四個孩子單腿跪着扛着那瓶,算作足兒,還有個檀木座子。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道:“你瞧這個瓶,願你闔家平平安安的。上頭這幾朵蓮花,願他姐妹倆和和氣氣的,再照這四個娃娃的數兒,每人給你父母抱倆孫孫。這件東西有個名兒,叫作‘四海昇平’。老賢侄,你將來作了大官,南征北討,給萬歲爺家出點子力,戴個紅頂子,給你老爺子、老太太揚揚名,風光風光,好不好?你可別瞧着這玉情兒不怎麼樣,年代兒有了,這還是我抓週兒那天我老老家給的!願你們三口兒活的比我歲數兒還大!”你說這還要怎麼吉祥!安老爺連忙叫公子合兩個媳婦謝過。安太太也道:“能夠都照九大爺的話就好了。”他道:“一定能!一定能!”說着,出外去了。
這裏舅太太、張老夫妻、褚大娘子都受了禮。舅太太給的是現作的幾件家常衣服,張老夫妻是女兒給備的四半個尺頭,褚大娘是緙繡領面兒、挽袖褪袖兒、膝褲之類,都送了見面禮。其餘都是平輩,不肯受禮,止彼此一見而已。
外面鄧、張、褚三位是昨日赴過男筵席的了,今日裏面便擺起女筵席來。褚大娘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張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公子一一遞過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過三巡,湯添二道,大家便認真吃起飯來。張太太被大家勸了半日,依然不肯開齋,想他必有所待。吃過了飯,舅太太站起來道:“親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禮兒等擺果子了。
我可得張羅我們姑爺、姑奶奶的圓飯去了。”說着,便過新房去。
那裏炕上早齊齊整整擺了一桌筵席,舅太太讓安公子、何小姐上面並肩坐了,自己合張姑娘東西面相陪。安公子是前度劉郎,何小姐是司空見慣,倒也用不着十分羞澀,便舉案齊眉,同吃了一頓飯。至此吉禮告成。他三人從此問安視膳,戈雁聽雞;卿繡儂吟,婦隨夫唱。
天下那裏有這樣的人家,這般的樂事?豈還算不得個歡喜團圓?不道那燕北閒人還有大半部文章,這《兒女英雄傳》才演到第三番結束。這正是:
硯待磨穿雙管下。弓須開道十分圓。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