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講的是十三妹仗義任俠,救了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二人。因見張姑娘是個聰明絕頂的佳人,安公子又是個才貌無雙的子弟,自己便輕輕的把一個月下老人的沉重耽在身上,要給他二人聯成這段良緣。不想合安公子一時話不投機,惹動他一衝的性兒,羞惱成怒,還不曾紅絲暗繫,先弄得白刃相加。
按這段評話的面子聽起來,似乎純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蠻來。卻是不然。書裏一路表過的,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個俠烈機警人,但遇着濟困扶危的事,必先通盤打算一個水落石出,才肯下手,與那《西遊記》上的羅剎女,《水滸傳》裏的顧大嫂的作事,卻是大不相同。即如這樁事,十三妹原因“俠義”兩個字上起見,一心要救安、張兩家四口的性命,才殺了僧俗若干人;既殺了若干人,其勢必得打發兩家趕緊上路逃走,才得遠禍。講到上路,一邊是一個瘦弱書生帶着黃金錙重,一邊是兩個鄉愚老者伴着紅粉嬌娃,就免不了路上不撞着歹人,其勢必得有人護送。講到護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責堪旁貸者再無一人。講到自己護送,無論家有老母不能分身遠離,就便得分身,他兩家一南一北,兩路分程,不能兼顧,其勢不得不把兩家合成一路。
講到兩家合成一路,又是一個孤男,一個幼女,非鴉非鳳,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貌相當,天生就的一雙嘉耦,使他當面錯過,也是天地間的一樁恨事,莫若藉此給他合成這段美滿姻緣,不但張金鳳此身得所,連他父母也不必再計及到招贅門婿,一同跟了女兒前去,倒可圖個半生安飽。
如此一轉移間,就打算個護送他們的法兒也還不難,自己也算“救人救徹,救火救滅”,不枉費這番心力。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來給安龍媒、張金鳳二人執柯作伐的一番苦心孤詣也。又因他自己是個女孩兒,看着世間的女孩兒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貴,未免就把世間這些男子貶低了一層。再兼這張金鳳的模樣、言談、性情、行徑,都與自己相同,更存了個“惺惺惜惺惺”的意見。所以未從作這個媒,心裏只有張金鳳的願不願,張老夫妻的肯不肯,那安公子一邊,直不曾着意,料他也斷沒個不願不肯的理。誰想安公子雖是個年少後生,卻生來的老成端正,一口咬定了幾句聖經賢傳,斷不放鬆。這其間弄得個作媒的,在那一頭兒,把弓兒拉滿了,在這一頭兒,可把釘子碰着了,自然就不能不鬧到揚眉裂眥、拔刀相向起來。
這是情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列公莫認作十三妹生做蠻來,也莫怪道說書的胡諂硬扭。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見十三妹揚刀奔了他來,“噯呀”了一聲,雙手捂着脖子,望門外就跑。張老婆兒是嚇得渾身亂抖,不能出聲。張老見了,一步搶到屋門,雙手叉住門框,說:“姑娘,這可使不得,有話好講!”嘴裏只管苦功,卻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攔。這個當兒,張金鳳更比他父母着急。你道他爲何更加着急?原來當十三妹向他私下盤問的時候,他早已猜透十三妹要把他兩路合成一家,一舉三得的用意,所以一任十三妹調度,更不過問。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處,也斷沒個不應之理。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一推辭,他聽着如坐鍼氈,正不知這事怎的個收場,只是不好開口。如今見一直鬧到拿刀動杖起來,便安公子被逼無奈應了,自己已經覺得無味;倘然他始終不應這句話,這十三妹雷厲風行一般的性子,果然鬧出一個“大未完”來,不但想不出自己這條身子何以自處,請問這是一樁甚麼事?成一回甚麼書?莫若此時趁事在成敗未定之天,自己先留個地步,一則保了這沒過門女婿的性命,二則全了這一廂情願媒人的臉面,三則也佔了我女孩兒家自己的身分,四則如此一行,只怕這事倒有個十拿九穩也不見得。
想罷,他也顧不得那叫避嫌,那叫害羞,連忙上前把十三妹擎刀的這隻右胳膊雙手抱住,往下一墜,乘勢跪下,叫聲:“姐姐請息怒,聽妹子一言告稟!”因說道:“姐姐,這話不是我女孩兒家不顧羞恥,事到其間,不說是斷斷不得明白的了。姐姐的初意,原是因我兩家分途行走兼顧不來,纔要歸作一路;同行不便,纔有這番作合。姐姐的深心,除了妹子體貼的到,不但爹媽不得明白,大約安公子也不得明白。若論安公子方纔這番話;所慮也不爲無理,只是我們作女孩的,被人這等當面拒絕,難消受些。在我,替我算計,此時惟有早早退避,纔是個自全的道理,還有何話可說?所難的是姐姐,方纔當面給我兩家作合的這句話,不但爹媽應準的,連天地鬼神都聽見的,我張金鳳可只有這一條道兒可走,沒第二句話可商量。如今事情鬧到這步田地,依我竟把這‘婚姻’兩字權且擱起,也不必問安公子到底可與不可的話,我就遵着姐姐的話,跟着爹媽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一路行則分轍,住則異室,也沒甚麼不方便的去處。到了淮安,他家太爺、太太以爲可,妹子就遵姐姐的話,作他安家的媳婦;以爲不可,靠着我爹爹的耕種刨鋤,我孃兒兩個的縫聯補綻,到那裏也吃了飯了,我依然作我張家的女兒。只是我雖作張家女兒,卻得借重他家這個‘安’字兒虛掛個招牌字號。那時我便長齋繡佛,奉養爹媽一世,也算遵了姐姐的話,一天大事就完了。姐姐此時何必合他惹這閒氣?”張姑娘這幾句話說得軟中帶硬,八面兒見光,包羅萬象,把個鐵錚錚的十三妹倒寄放在那裏,爲起難來了,只得勉強說道:“喂,豈有此理!難道咱們作女孩兒的活得不值了,倒去將就人家不成?你看我到底要問出他個可不可來再講!”
再說安公子,若說不願得這等一個絕代佳人,斷無此理。
只因他一團純孝,此時心中只有個父母,更不能再顧到第二層。再加十三妹心裏作事,他又不是這位姑娘肚子裏的蛔蟲,如何能體貼得這樣到呢?所以纔有這場決裂。如今聽張金鳳這幾句話說了個雪亮,這是樁一舉三得的事,難道還有甚麼扭捏的去處?那時他正在窗外進退兩難,聽得十三妹說“到底要問他個可不可”,便從張老膈肢窩底下鑽進來,跪下,向十三妹道:“姑娘,不必動氣了!我方纔是一時迂執,守經而不能達權,恰纔聽了張家姑娘這番話,心中豁然貫通。如今就求姑娘主婚,把我二人聯成匹耦,一同上路。到了淮安,我把這段下情先向母親說明。父親如果準行,卻是天從人願;倘然不準,我豁着受一場教訓,挨一頓板子,也沒的怨。到了萬萬無可挽回,張姑娘他說爲我守貞,我便爲他守義,情願一世不娶。哪,這話皇天后土,實所共鑑,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姑娘,你道如何啦阿?”
十三妹見安公子這個光景,知他這話不是被逼無奈,直是出於天良至誠,不覺變嗔爲喜,這才把膀根兒一鬆,刀尖兒朝下一轉,手裏掂着那把刀,向安公子、張金鳳道:“你二人媒都謝了,還合我鬧得是甚麼假惺惺兒呢!”說着,把張姑娘攙起,送到東間暫避。回身出來,便向張老夫妻道喜。張老道:“我的姑娘,你可真費大了心了!”張老婆兒道:“我的菩薩,沒把我唬煞了!這如今可好咧!”姑娘道:“告訴你老人家罷,這就叫作‘不打不成相與’。”說着,回頭又向安公子道:“妹夫,你可莫怪我鹵莽,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得的事。大約不是我這等鹵莽,這事也不得成。至於你方纔拒婚的那段話,卻也說得不錯。
婚姻大事,自然要聽父母之命纔是,但是父母也大不過天地。今夜正是圓月當空,三星在戶,你看,這星月的光兒一直照進門來了。你二人都在客邊,想來彼此都沒個紅定,只是這大禮不可不行,就對着這月色星光,你二人在門裏對天一拜,完成大禮。”說着,便請張老招護了安公子,張老婆兒招護了張姑娘,拜過天地。
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把那盞燈拿起來,彈了彈蠟花,放在桌子正中,說道:“你二人就向上磕三個頭,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參見了公婆。”拜畢,十三妹又向張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請上坐,好受女兒女婿的禮。”二人道:“我們罷了,鬧了這半日,也該叫姑爺歇歇兒了。”十三妹道:“不然,這個禮可錯不得。”說着,便自己過去扶了張姑娘,同安公子站齊了,雙雙磕下頭去。張老道:“白頭到老的,這都是恩人的好處。我老兩口兒下半世可就靠着姑爺了!”老婆兒道:“那還用說哩,他疼咱們閨女,有個不疼咱倆的!”一時大禮行罷,把個張老喜歡的無可不可,說:“等我沏壺熱茶來,大家喝喝。”說着,拿了茶壺到廚房裏沏茶去了。
安公子此時是怕也忘了,臊也忘了,樂的也不知該說那一句話是頭一句,轉覺得滿臉周身的不得勁兒,在那裏滿地轉轉。這個當兒,張姑娘還低着頭站在當地不動,他母親道:“姑娘,你這邊兒坐下歇歇腿兒罷。”張姑娘只合他母親努嘴兒擡眼皮兒的使眼色,無奈這位老媽媽兒總看不出來,急得個張姑娘沒法兒,只好賣嚷兒了,他便望空說道:“啊,我們到底該叩謝叩謝這位恩深義重的姐姐纔是。”一句話把安公子提醒,連說:“有理!有理!”這才忙忙的跑過來,同張姑娘雙雙跪下,向上給十三妹磕頭。安公子這幾個頭真是磕了個死心塌地的,只見他連起帶拜的鬧了一陣,大約連他自己也不記得磕了三個啊,還是磕了五個。十三妹也斂衽萬福,還過了禮,便一把把張金鳳拉到身旁坐下,看了他笑道:“嘖!嘖!嘖!果然是一對美滿姻緣。不想姐姐竟給你弄成了,這也不枉我這滴心血。”張姑娘聽了,感極而泣,不覺掉下淚來。
正說着,張老沏了茶來,大家喝罷。十三妹道:“這咱們可就要歸着行李了。”因對張老道:“你老人家帶了你們姑爺,拿上燈,先到那地窨子裏把他那幾個箱子打開,凡衣服首飾以及零星有記認的東西,一概不要;但是有的金銀,不論多少,都給我拿出來。”二人聽了,也不知甚麼意思,只得拿燈前去。進了那個櫃門,張老道:“姑爺,你讓我拿着燈罷。
”說着,接過燈來,照了安公子一步步從臺階兒下去。
二人進了地窨子門,果見有幾個箱子摞在牀頭上,一個個搬下來打開,裏頭不過是些衣飾之類,也不細看。只見每個箱子裏,整的也有,碎的也有,都有兩三包銀子,一一的拿出來堆在地下。回頭看了看,牀裏邊還放着個小包袱,提了提覺得沉重,打開一看,原來是他老婆兒合女孩兒的隨身包袱,連家裏帶出來的那一百銀子都在裏頭,也提在地下。重複拿着燈搬運出來,說明了原由。
十三妹略略的數了一數,通共也有個千把兩銀子,因先揀了一包碎的,約略不足百兩,撂在一邊,又把那小包袱仍交還他母女。然後指了那十幾包銀子向安公子道:“我圖個便宜,你把這一千來的銀子拿去,換給我一百金子使。”安公子聽了,叫聲:“姑娘。”自己忙又改口道:“我怎麼還是這等稱呼?我自然也該稱作姐姐纔是。姐姐,這原是你的東西,怎說到換起來?”十三妹道:“你不換,我不要了。”安公子連說:“換,換。”就拿了一包過來。
十三妹接在手裏,向張金鳳道:“妹妹,咱們可不是空身兒投到他家去了,這一百金子算姐姐給你墊個箱底兒罷。”隨把包兒遞給張老婆兒手裏。那老婆兒道:“姑娘,作嗎呢?罷呀,你疼你妹子還疼的不夠喂,還給他這東西!”嘴裏說着,手裏可接過去了。張老看了,也一旁道謝不迭。十三妹交明瞭,就催安公子收那銀子。安公子再三的不肯,道:“姐姐,你難道不留些使?”十三妹道:“方纔留的那一包碎的,儘夠我同母親過冬的了。即或不夠,左右有那一項‘沒主兒的錢’,我甚麼時候用,甚麼時候取。你別累贅,快些收去,大家好打點起身。”安公子聽了,無法,只得收下。
十三妹出了一回神,問着張老道:“我方纔在馬圈裏看見一輛蓆棚兒車,想來就是他孃兒兩個坐的,一定是你老人家趕了來的呀?”張老道:“可不是我,還有誰呢?”十三妹道:“這輛車連牲口都好端端的在那裏呢,你老人家這時候就去把他收拾妥當了,回來把你們姑爺的被套、行李、銀兩給他裝在車上,把一應的東西裝好,鋪墊平了,叫他孃兒兩個好坐。再把那個驢兒解下邊套來,勻給你們姑爺騎。”說着,便問安公子道:“會騎驢呀?”安公子道:“馬也會騎,何況於驢。難道我一路不是騎了包程騾子來的?只怕沒有鞍子。”張老道:“有,我車上捎着個帶馬褥子的軟屜鞍子呢。”十三妹道:“那就巧極了,牲口也有了,就叫你們姑爺騎上,跟着一夥同行。等都弄妥當了,咱們大家趁着天不亮就動身。我一直送你們過了縣東關,那裏自然有人接着護送下去,管保你們老少四口兒一路安然無事,這算完了我的事了。你們爺兒三個就去收拾起來,我同我這妹妹再多說一刻的話兒。”大家聽了,自是個個歡喜。
張老道:“等我去看看牲口,把草口袋拿出來,先喂上他,回來好走路。”安公子道:“我也去,我在這裏閒着作甚麼!”
說着,一同去了。這工夫,張家母女二人把行李、金銀一一的包捆妥當。張老喂上牲口,同安公子進來,又叫上老婆兒幫着,三個搬運了幾次,才得運完裝好。只見張老又忙忙的回來,向十三妹道:“姑娘,我又想起件事情來了。咱們走後,萬一天明進來一個人,這一院子的死和尚,可怎麼好哇?”十三妹笑道:“這個都在我,只管放心走路,橫豎不與你我相干。”
張老道:“這樣敢是好,我可招護車去了,你們娘兒們收拾收拾,也是時候兒了,上車罷。”
卻說十三妹見諸事已畢,便叫安公子去屋裏找分筆硯來用。安公子道:“此時要筆硯何用?我這裏現成。”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來,打開,只見裏面包着一塊圓式硯臺,用檀木盒兒裝着。那塊石頭細膩精純,那硯臺盒子上面又密密的鐫着銘跋字跡,端的是塊寶硯。安公子又在勒掖裏取出筆墨來,研好了墨,連筆遞將過去。
那十三妹左手託了硯臺,右手把筆蘸得飽了,跳上桌子,回頭叫安公子舉燈照着,他便在那正中對着房門的北牆上,筆墨淋漓,寫了兩行大字。安公子一面拿燈光照着,一面眼睛隨着筆一字字的往下看,接着口中念道:
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闍黎重重都犯。他殺人污佛地,我救苦下雲端,鏟惡鋤奸。覓我時,合你雲中相見。
唸完,樂的他咂嘴搖頭拍腿打掌的呵呵大笑,說道:“姐姐,我只見你舞刀弄棒,殺人如麻,以爲奇忒,再不曉得你胸中還埋沒着如此的一段珠璣錦繡。只這書法也寫得這等鳳舞龍飛,真令人拜服!只是大家方纔問姐姐你的住處,你只說在雲端裏住,如今這詞兒裏又是甚麼‘雲中相見’,莫非你真個在雲端裏不成?”十三妹笑道:“我這都是夢話,你不用問他。”
安公子搖着頭道:“不然,不然,這裏邊定有個道理。”說畢,還在那裏呆呆的細揣摩那“雲中相見”的這句話。那十三妹早下了桌子,把筆硯放下,便把那把寶刀依舊的圍在腰間,又向牆上取下那張彈弓來挎上,然後揣上那包銀子,一口把燈吹滅,說道:“別耽延了,走罷!”邁步出門,朝外先走。張家母女合安公子見了,也只得忙忙的隨了出來。
這十三妹出得院門,先到配殿把驢兒拉上,就一直的奔了馬圈。見那車輛牲口都已妥當,隨即打發張家母女上了車。
安公子也拉了他的牲口。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驢兒也交給他帶着,開了門,放大家出去。
張姑娘在車裏問道:“姐姐不走,還等甚麼?”十三妹道:“我還有點事兒,你們在外邊略等。”
說着,催了車輛牲口出門,自己從新把門關好,然後他才就地託的一縱,縱上房去,從房外頭跳將下來,便在驢兒上解下包袱,依然罩上那塊青紗包頭,穿上那件佛青布衫兒,重新挎上彈弓,騎上驢兒,趁着那斜月殘星,護送着一行人,逍遙自在的竟自投東去了。
走了一程,到了岔道口,那天才東方閃亮,就從那裏上了大道,一直的向茌平縣的北門關廂,從城外一路繞向東門關廂[關廂:指城門外的大街。]而來。出了東關廂,十三妹見人煙漸漸稀少,向安公子道:“護送你們的那個人,我合他約在前面二十里外柳樹林裏相候。我先走一步,招呼他去。你們隨後趕來。”說着,一磕牲口,如飛而去。
安公子同張老隨後趲着牲口趕來,走了約莫有一個時辰,早已遠遠的望着一帶柳樹林子。大家趲向前去,只見十三妹的那匹黑驢兒拴在一棵樹上。大家到了跟前,安公子下了牲口,張家母女也從車上下來,轉進樹林。十三妹早從裏邊迎了出來。安公子一見,就先問道:“姐姐說的護送我們那位在那裏?請來相見。”十三妹道:“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你不用忙,大家且在這樹底下坐了,歇歇兒再說。”因對衆人說道:“你們大家自然都要見見這位護送你們去的人是怎樣一個英雄,如今我實對你們說罷,你們此去經過牤牛山、癩象嶺、雄雞渡、野豬林,都是歹人出沒的去處,慢講一個人護送,就有三個五個、十個八個護送,也不過沒事的時候仗個膽子兒,果然到有了事,依然無用。要得千妥萬當,還只有我親身送了你們去。無奈我家有老母,不能遠離,如今我看我這妹子面上,把我這張彈弓兒借給妹夫你。
”說到這裏,安公子道:“姐姐,只是我那裏會打這彈弓兒?況且姐姐這張彈弓我又如何拉得開使得動?”十三妹道:“不用你使,你只把他背在身上。一路雖然抵不得萬馬千軍,大約也算得一個開路的先鋒,保鏢的壯士。”大家聽了將信將疑,面面相視。
十三妹道:“我這話,大家乍聽自然不能見信。你們試想,我豈有拿着你兩家若干條性命當兒戲的?你們今日走一站,明日就過牤牛山,那山上的頭領個個武藝來得,手下還集着百十個嘍羅,這第一處就不好過。你們明日倒要趁着後半夜的月色早走,到了牤牛山跟前,這班人一定下山攔路,要借盤纏。你們千萬不可合他動手。張老大爺你也不必搭話,只把車攏住,這算讓他一步。他一看就知是個走路的行家,便不動手了。這可就用着妹夫你了。你只管仗着膽子,不必害怕,天下的強盜只有打算劫財的,斷沒無故殺人的。那時無論他是騎牲口是步行,你先下了牲口,只管上前合他搭話,切記不可說車上沒銀子。他們的本領,大凡有起客人經過,有無金銀,並那金銀的數目多少,都料估的出來。你就道車上卻帶着三五千金,只是要給老人家如何如何料理官司大事用的,不能勻出來奉送,其餘隨身行李所值無多,只有這張彈弓還值得幾兩銀子,就把來奉送。等他接過這彈弓去看了,不用你開口,他必先問我,那時他不但不敢收這張彈弓,只怕還要備酒備飯幫助盤纏,也不可知。只是你們都不必領他的,也不必到他山上去。就說我的話,合他們借兩個牲口,添上幫套,拉這輛車,再撥兩個老作人,一直送你們到淮安界上,我日後見面,定自面謝。那時人也夠用的了,牲口也夠使的了,你們路上也可以快走了,你家太爺的公事也可以早完了。不但這樣,再有了這兩個人沿路護送,他們都是一氣,不怕有一萬個強盜,你們只管大搖大擺的走罷。——這是我給你們打算的萬無一失的一條出路。大家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猶疑。”
說着,便從膀子上褪下那張彈弓來,雙手遞給安公子。又對着張金鳳說道:“妹妹、妹夫,當着他二位老人家在此,你我今日這番相逢,並我今日這番相救,是我天生的好事慣了,你們倒都不必在意。只有這張彈弓,是我的家傳至寶。我從幼兒用到今日,刻不可離,如今因我這妹妹面上借給妹夫你,千萬不可損壞失落。你一到淮安,完了老人家的公事之後,第一件,是我妹妹的終身大事;第二件,就是我這張彈弓兒了。務必專差一個妥當人送來還我,這就是你‘以德報德’了。要緊!要緊!”安公子聽一句應一句。
這其間張姑娘心細,聽了這話,便問十三妹道:“姐姐,你方纔苦苦的不肯說個實在姓名住處,將來給你送這彈弓來,便算人人知道有個十三妹姑娘,到底向那裏尋你交代這件東西?”十三妹聽了,低頭想了想,說:“有了,方纔妹夫他不是說褚一官合他奶公姓華的是至親嗎?將來等你家華奶公趕到任上,就專他送交褚一官,轉交一位鄧九公。這鄧九公便我說的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的那位老英雄,他還算我的師傅。褚一官正是他的親戚,你家華奶公又是褚一官的親戚,這樣一交代,斷不會錯。你我話盡於此,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也不往下送了。你老少四位夫妻前途保重,我們就此作別。”
大家熱剌剌的聽了“作別”二字,受恩深處,都不覺滴下淚來。
那張金鳳更哭的哽噎難言,忍淚向十三妹說道:“姐姐,你我此一別,不知幾時再得見面?”十三妹道:“若論我,你今生見得着我也不定,見不着我也不定。但是萬事都有個定數,事由天定,豈在人爲!”說着,撒手說聲:“你們請罷。”
走到樹跟前,解下那頭驢兒,就待騎上要走。忽見安公子“阿噯”了一聲,雙手把兩腿一拍,直跳起來,說:“了不得了!這事可不好了!”大家嚇了一跳。連十三妹也拉着驢兒問他:“這是爲何?”安公子急得紫漲了臉,說道:“姐姐,且不要走,也不必細問,我們此時且急急的趕回黑風崗那座能仁寺去再講!”
十三妹道:“倒底是怎麼了?不是落了菸袋了?”安公子連連搖手道:“不是!不是!”張老夫妻也幫着問他,他才指手畫腳的向大家說道:“方纔這十三妹姐姐不是在廟裏牆上題那兩行《北新水令》的詞兒嗎?我因見那詞兒的聲調雄壯,更兼書法飛舞,又推敲‘雲中相見’的這句話,不覺出了神。正在那裏細看,不防姐姐就催着快走,我一時大意,就隨着大家出來,不想把那塊硯臺落在那廟裏,這便如何是好?”
十三妹道:“我只道甚麼大不了事,原來就爲這塊硯臺,能值幾何?也值得這等失驚打怪!”安公子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這塊硯臺非尋常硯臺可比。這是祖父留下的一塊寶硯,祖父臨終交付父親。父親半世苦功都在這硯臺上面,臨起身,珍珍重重的賞給我說,叫我好好用功,對了這硯臺,就如同對着老人家一般,不可違背平日教訓,日後到任上還要交還老人家。如今失落在這廟裏,叫我拿甚麼回老人家的話?況且那硯臺上的銘跋鐫着老人家的名號,你我廟裏又弄了這個‘未完’,萬一被人勘破,追究起來,我當如何?走走走,我們快快回去!”大家聽了,也道:“這樁東西失落不得。”都沒作理會處。
十三妹沉吟了半晌,說:“這樁東西誠然不可失落,但眼下我們這一羣人斷斷沒個回去的理。這件事你也交給我。我此番回家,得了空兒,本也要看看聽聽那廟裏合地方上的動靜,如今就立刻繞道先到那廟裏,從廟後進去,把你這塊硯臺取了,拿到我家,給你好好的收着,斷不至於失損。等你將來專人給我送彈弓來,就把那彈弓算個憑據,取這硯臺。我這裏見了彈弓,交還硯臺。那時兩件東西各歸本主,豈不是一樁大好事麼?”安公子還在那裏猶疑,張金鳳聽了這句話,正打在心坎兒上,連忙說道:“姐姐說的有理,就是這等一言爲定,不可再改。”說着,倒催着十三妹快走。十三妹便一手帶過那頭驢兒,認鐙扳鞍,飛身上去,加上一鞭,回頭向大家說聲:“請了!”霎時間電掣星弛,不見蹤影。這正是:
神龍破壁騰空去,夭矯雲中沒處尋。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