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表的是安、何兩家忙着上路,鄧、褚兩家忙着送別,一邊行色匆匆,一邊離懷耿耿,都已交代明白。一宿無話。次日,何玉鳳黎明起來,見安太太婆媳合張太太並鄧九公的那位姨奶奶都已梳洗,在那裏看着僕婦丫鬟們歸着隨身行李。只有褚大娘子不在跟前,姑娘料是他那邊張羅事情不得過來,自己便急急的梳洗了,要趁這個當兒先過去拜辭九公合褚大娘子,敘敘別情。及至問了問那姨奶奶,才知他父女兩個起五更就進山照料起靈去了。
玉鳳姑娘聽了,說道:“我在這地方整整的住了三年,承他爺兒兩個多少好處,此去不知今生可能再見,正有許多話說,怎麼這樣早就走了?走也不言語一聲兒呢?”安太太道:“九公留下話了,說他們從山裏走,得繞好遠兒的呢。他同他家姑爺、姑奶奶合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下你大爺在這裏招護,咱們娘兒們就從這裏動身,到碼頭上船等着。左右到了船上,他爺兒兩個也要來的,在那裏的有多少話說不了呢!”
姑娘聽了無法,只得匆匆的同大家吃些東西,辭了那位姨奶奶,收拾動身。
來到大廳,安老爺正在外面等候,早有褚家的人同戴勤、隨緣兒、趕露兒一班人把車輛預備在東邊那個大院落裏。安老爺便着人前面引路,一行上下人等就從那大院裏上了車。當下安太太同玉鳳姑娘同坐一輛,張太太同金鳳姑娘同坐一輛,安老爺看衆人都上了車,自己才上車,帶了戴勤等護送同行。
便從青雲堡出岔道口,順着大路奔運河而來。通共十來里路,走了不上半個時辰,早望見渡口碼頭邊靠着三隻大太平船合幾隻伙食下船。晉升、樑材、葉通一班人都在船頭伺候。
又有鄧九公因安老爺帶得人少,派了三個老成莊客,還帶着幾個笨漢,叫他們沿途幫着照料,直送到京,這班人見車輛到了碼頭,便忙着搭跳板,搬行李。安老爺把大家都安頓在安太太船上。玉鳳姑娘雖然跟他父親到過一蕩甘肅,走的卻是旱路,不曾坐過長船;如今一上船,便覺得另是一般風味,耳目一新。
張太太進門就找姑娘的行李,張姑娘道:“媽合姐姐都在那船上住,行李都在那邊呢。
”張太太道:“我倆不在這兒睡呀?那麼說我家走罷,看行李去。”說着,望臥艙裏就走。
安太太道:“親家,不忙,那船上有人照看。你方纔任甚麼沒吃。
等吃了飯再過去不遲。”他道:“我吃啥飯哪?我還不是那一大碗白飯!等回來你大夥兒吃的時兒,給我盛過碗去就得了。”說着,早過那船去了。
大家歇了一刻,只見褚大娘子先坐車趕來。一進艙門便說:“敢則都到了,我可誤了,誰知這一繞,多繞着十來裏地呢!”因又向玉鳳姑娘道:“道兒上走得很妥當,你放心罷!倒真難爲我們這個大少爺了,拿起來三四十里地,我們老爺子合你姐夫倒還換替着坐了坐車;他跟着靈,一步兒也不離。我那樣叫人讓他,他說不乏,又說二叔吩咐他的,叫他緊跟着走。你們瞧着罷,回來到了這裏,橫豎也遢邋了。”
安太太道:“他小孩子家,還不該替替他姐姐嗎!”玉鳳聽了,心上卻是十分過不去。
正待合褚大娘子說話,忽聽他問道:“張親家媽那裏去了?”張姑娘道:“他老人家惦着姐姐的行李,才過那船上去了。”褚大娘子道:“真個的,我也到那邊看看去。”說着,起身就走。玉鳳姑娘說:“你到底忙的是甚麼,這等慌神似的?”一句話沒說完,褚大娘子早站起來出艙去了。
不一時,晉升進來回說:“何老太太的靈已快到了碼頭了。”安老爺道:“既如此,我得上岸迎一迎。你大家連姑娘且不必動,那邊許多人夫擁擠在船上,沒處躲避,索興等安好了再過去罷。”說着,也就出去。少時靈到,只聽那邊忙了半日,安放妥當,人夫才得散去。船上一面上槅扇,擺桌椅,打掃乾淨,安老爺才請玉鳳姑娘過去。安太太合張姑娘也陪過去。
姑娘進門一看,只見他母親的靈柩,包裹的嚴密,停放的安穩,轉比當日送他父親回京倍加妥當,忙上前拈香磕頭告祭。因是合安老爺一家同行,便不肯舉哀。拜過起來,正要給衆人叩謝,早不見了褚大娘子,因問:“褚大姐姐呢?索性把師傅也請來,大家一處敘敘。
”安老爺道:“姑娘,你先坐下,聽我告訴你。九公父女兩個因合你三載相依,一朝分散,不忍相別;又恐你戀着師弟姊妹情腸,不忍分離,倒要長途牽掛,因此早就打定主意,不合你敘別。他兩個方纔一完事就走了,此時大約走出好遠的去了。”說話間,只聽得當噹噹一片鑼響,曄拉拉扯起船篷,那些船家叫着號兒點了一篙,那船便離了岸,一隻只盪漾中流,順溜而下。
此時姑娘的烏雲蓋雪驢兒是跟着華忠進了京了,銅胎鐵背的彈弓是被人借了去仗膽兒去了,止剩了一把雁翎刀在後艙裏掛着,就讓拿上他嗖的一聲跳上房去,大約也斷沒那本領噗通一聲跳下水去,只得呆呆望了水面發怔。再轉念一想,這安、張、鄧、褚四家,通共爲我一個人費了多少心力,並且各人是各人的盡心盡力,況又這等處處周到,事事真誠,人生在世,也就難得碰着這等遭際。因此他把離情打斷,更無多言,只有一心一意跟着安老爺、安太太北去。安老爺便託了張太太在船伴着姑娘,又派了他的乳母丫鬟,便是戴勤家的合隨緣兒媳婦,帶着兩個粗使的老婆子伺候。安太太又把自己兩個小丫頭一個叫花鈴兒的給了玉鳳姑娘,一個叫柳條兒的給了他媳婦張金鳳。這日安老爺、安太太、張姑娘便在船上陪着姑娘,直到晚上靠船後才各自回船。只苦了安公子,腳後跟走的磨了兩個大泡,兩腿生疼,在那裏抱着腿哼哼。
話休絮煩。從這日起,不是安太太過來同姑娘閒話,便是張姑娘過來同他作耍,安老爺也每日過來望望。這水路營生不過是早開晚泊,阻雨候風。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
卻說這德州地方是個南北通衢人煙輻輳的地方。這日靠船甚早,那一輪紅日尚未銜山,一片斜陽照得水面上亂流明滅,那船上桅杆影兒一根根橫在岸上,趁着幾株疏柳參差,正是漁家晚飯,分明一幅畫圖。恰好三隻船頭尾相連的都順靠在岸邊。那運河沿河的風氣,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莊婦女趕到岸邊,提個籃兒,裝些零星東西來賣,如麻繩、棉線、零布、帶子,以至雞蛋、燒酒、豆腐乾、小魚子之類都有,也爲圖些微利。
這日,安太太婆媳便過玉鳳姑娘這船上來吃飯。安太太見岸上只是些婦女,那天氣又不寒冷,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把裏面窗屜子也吊起來,站在窗前,向外合那些村婆兒一長一短的閒談。問他這裏的鄉風故事,又問他們都在那鄉村住。內中一個道:“我那村兒叫孝子村。”安太太道:“怎麼得這等一個好名兒?想必你們村裏的人都是孝順的。”他道:“不是這麼着。這話有百十年了,我也是聽見我那老的兒說,說老年哪有個教學的先生,是個南直人,在這地方開個學館,就沒在這裏了。他也沒個親人兒,大夥兒就把他埋在那亂葬崗上子咧。落後來他的兒作了官,來找他父親來,聽說沒了,他就挨門打聽那埋的地方,也沒人兒知道。我家住的合他那學堂不遠兒,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翻屍倒骨的,誰多這事去?也就沒告訴他在那兒。他沒法兒了,就在漫荒野地裏哭了一場,誰知受了風,回到店裏一病不起,也死了,我村裏給他蓋了個三尺來高的小廟兒。因這個,大家都說他是孝子孝子的,叫開了,就叫孝子村。”
安太太聽着,不禁點頭讚歎。姑娘聽了這話,心裏暗道:“原來作孝子也有個幸不幸,也有個天成全不成全。只聽這人身爲男子,讀書成名,想尋父親的骸骨,竟會到無處可尋,終身抱恨。想我何玉鳳遇見這位安伯父,兩地成全,一丘合葬,可見‘不求人’的這句話斷說不起。”這等一想,覺得聽着這些話更有滋味,不禁又問那村婆兒道:“你們這裏還有照這樣的故事兒,再說兩件我們聽聽。”
又一個老些的道:“我們德州這地方兒古怪事兒多着咧!古怪再古怪不過我們州城裏的這位新城隍爺咧!”姑娘笑道:“怎麼城隍爺又有新舊呢?”那人道:“你可說麼!那州那縣都有個城隍廟,那廟裏都有個城隍爺,誰又見城隍爺有個甚麼大靈應來着?我這裏三年前頭,忽然一天到了半夜裏,聽見那城隍廟裏,就合那人馬三齊笙吹細樂也似的,說換了城隍爺,新官到任來咧。起那天,這城隍爺就靈起來了:不下雨,求求他,天就下雨;不收成,求求他,地就收成;有了蝗蟲,求求他,那蝗蟲就都飛在樹上吃樹葉子去了,不傷那莊稼;到了誰家爲老的病去燒炷香、許個願,更有靈應。今年年時個,我們山裏可就出了一隻磣大的老虎,天天把人家養的豬羊拉了去吃。州里派了多少獵戶們打他,倒傷了好幾個人,也沒人敢惹他。大夥兒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那天颳了一夜沒影兒的大風,這東西就不見了。
後來這些人們都到廟裏還願去了,一開殿門,瞧見供桌前頭直挺挺的躺着比牛還大的一隻死黑老虎,才知道是城隍爺把他收了去了。我們那些鄉約地保合獵戶們就報了官,那州官兒還親身到廟裏來給他磕頭。
聽說萬歲爺還要給他修廟掛袍哩。你說這城隍爺可靈不靈!”
姑娘向來除了信一個天之外,從不信這些說鬼說神的事,卻不知怎的,聽了這番話,像碰上自己心裏一樁甚麼心事,又好像在那裏聽見誰說過這話的似的,只是一時再想不起。說着,天色已晚,船內上燈,那些村婆兒賣了些錢各自回家。安太太合張姑娘便也回船,玉鳳姑娘合張太太這裏也就待睡。
一路來,張太太是在後艙橫牀上睡,姑娘在臥艙牀上睡,隨緣兒媳婦便隨着姑娘在牀下搭地鋪,當下各各就枕。可煞作怪,這位姑娘從來也不知怎樣叫作失眠,不想這日身在枕上,翻來覆去只睡不穩,看看轉了三鼓,才得沉沉睡去,便聽得隨緣兒媳婦叫他道:“姑娘,老爺、太太打發人請姑娘來了。”姑娘道:“這早晚老爺、太太也該歇下了,有甚麼要緊事半夜裏請我過船?”隨緣兒媳婦道:“不是這裏老爺、太太,是我家老爺、太太,從任上打發人請姑娘來的。”姑娘聽了,心裏恍惚,好像父母果然還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覺出了門。不見個人,只有一匹雕鞍錦韂的粉白駿馬在岸上等候。
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時候隨着父親,最愛騎馬,自從落難以來,從也不曾見匹駿馬。
這馬倒象是個駿物,待我試他一試。”
說着,便認鐙扳鞍上去。只見那馬雙耳一豎,四腳凌空,就如騰雲駕霧一般,耳邊只聽得唿唿的風聲,展眼之間落在平地,眼前卻是一座大衙門,見門前有許多人在那裏伺候。姑娘心裏說道:“原來果然走到父親任上來了。只是一個副將衙門,怎得有這般氣概?”心裏一面想,那馬早一路進門,直到大堂站住。
姑娘才棄鐙離鞍,便有一對女僮從屏風迎出來,引了姑娘進去。到了後堂,一進門,果見他父母雙雙的坐在牀上。姑娘見了父母,不覺撲到眼前,失聲痛哭,叫聲:“父親!母親!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兒好苦!”只聽他父親道:“你不要認差了,我們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尋你的父母,須向安樂窩中尋去,卻怎生走到這條路上來?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這樁東西交付與你,去尋個下半世的榮華,也好准折你這場辛苦。”說着,便向案上花瓶裏拈出三枝花來。原來是一枝金帶圍芍藥,一枝黃鳳仙,一枝白鳳仙,結在一處。姑娘接在手裏,看了看道:“爹孃啊!你女兒空山三載,受盡萬苦千辛,好容易見着親人,怎的親熱的話也不合我說一句,且給我這不着緊的花兒?況我眼前就要跳出紅塵,我還要這花兒何用?”
他母親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語,只聽他父親道:“你怎的這等執性?你只看方纔那匹馬,便是你的來由;這三枝花,便是你的去處。正是你安身立命的關頭。我這裏有四句偈言吩咐你。”說着,便唸了四句道:
“天馬行空,名花並蒂;來處同來,去處同去。你可牢牢緊記,切莫錯了念頭!我這裏幽明異路,不可久留,去罷!”
姑娘低頭聽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擡頭細問原由,只見上面坐的那裏是他父母?卻是三間城隍殿的寢宮,案上供着泥塑的德州城隍合元配夫人,兩邊排列着許多鬼判。嚇得他攥了那把花兒,忙忙的回身就走。將出得門,卻喜那匹馬還在當院裏,他便跨上,一轡頭跑回來,卻是失迷了路徑。
正在不得主意,只聽路旁有人說道:“茫茫前路,不可認差了路頭!”姑娘急忙催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來是安公子。又聽他說道:“姐姐,我那裏不尋到!你父母因你不見了,着人四下裏尋找,你卻在這裏頑耍!”姑娘見公子迎來,只得下馬。及至下了馬,恍惚間那馬早不見了。安公子便上前攙他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唗!豈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親,你可記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殘生,那樣性命呼吸之間,我尚且守這大禮,把那弓梢兒扶你;你在這曠野無人之地,怎便這等冒失起來?”公子笑道:“姐姐,你只曉得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可記得那下一句?”姑娘聽了公子這話,分明是輕薄他,不由得心中大怒,才待用武,怎奈四肢無力,平日那本領氣力一些使不出來,登時急得一身冷汗,“噯呀”一聲醒來,卻是南柯一夢!連忙翻身坐起,還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攥着個空拳頭,口裏說道:“我的花兒呢?”
只聽隨緣兒媳婦答應道:“姑娘的花兒我收在鏡匣兒裏了。”姑娘這才曉得自己說得是夢話。聽得他在那裏答岔兒,便呸的啐了一口,說:“甚麼花兒你放在鏡匣兒裏?”他卻鼾鼾的又睡着了。
姑娘回頭叫了張太太兩聲,只聽他那裏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來,把夢中的事前後一想,說:“我自來不信這些算命打卦圓夢相面的事,今夜這夢作的卻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認我?又怎的忽然會變作城隍呢?這不要是方纔我聽見那村婆兒講究甚麼舊城隍新城隍咧鬧的罷?”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語的道:“且住,我想起來了,記得在青雲山莊見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說過當日送父親的靈到這德州地方,曾夢見父親成神,說的那衣冠可就合我夢中見的一樣,再合上這村婆兒的話,這事不竟是有的了嗎?但是既說是我父母,卻怎麼見了我沒一些憐惜的樣子,只叫我到安樂窩另尋父母去?我可知道這安樂窩兒在那裏呢?再說又告訴我那匹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這又是個甚麼講究呢?到了那四句話,又像是籤,又像是課,叫人從那裏解起?這個葫蘆提可悶壞了人了!”
姑娘本是個機警不過的人,如此一層層的往裏追究進去,心裏早一時大悟過來,自己說道:“不好了!要照這個夢想起來,我這番跟了他們來的,竟大錯了!那安樂窩裏面的話可不正合着個‘安’字?那安公子的名便叫作安驥,表字又叫作千里,號又叫作龍媒,可不都合着個‘馬’字?那枝黃鳳仙花豈不事着張姑娘的名字?那枝白鳳仙花豈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帶圍芍藥不必講,自然應着功名富貴的兆頭,便是安公子無疑了。且莫管他日後怎樣的富貴,怎樣的功名,但是我這作女孩兒的,一條身子,便是黃金無價,一點心,便是白玉無瑕。想我當日在悅來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裏,不過爲着父親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個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兒。不作則已,一作定要作個痛快淋漓,才消得我這副酸心熱淚!這條心,可以對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嘗爲着甚麼安公子不安公子來着呢!如今果然要照夢中光景撞出這等一段姻緣來,不用講,我當日救他的命也是想着他,贈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又一時高興,無端把個張金鳳給他聯成一雙佳耦,更彷彿是我想着他才把他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興迤邐迤邐的跟了他來了!就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沒得解說的,又焉知他家不是這等想我呢?我何玉鳳這個心跡,大約說破了嘴也沒人信,跳在黃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鳳的身分了!這便如何是好?”又呆了會子,忽然說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親的靈柩在此,料無別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們給我找那座尼庵,那時我身入空門,一身無礙,萬緣俱寂,去向佛火蒲團上了此餘生,誰還奈何得我!只是這一路上我倒要遠遠避些嫌疑,密密加些防範,大大留番心神纔是道理。”說罷,望了望張太太,又叫了聲隨緣兒媳婦,正在那裏睡得香甜,自己重複脫衣睡下不提。
姑娘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玄妙如風來雲變,牢靠如鐵壁銅牆,料想他安家的人夢也夢不到此。那知這段話正被隨緣兒媳婦聽了個不亦樂乎!原來隨緣兒媳婦說那花兒收在鏡匣裏的時候,卻是睡得糊里糊塗接下語兒說夢話。他說過這句,把腦袋往被窩裏偎了一偎,又着了。
及至姑娘後來長篇大論的自言自語,恰好他醒了,聽了聽,姑娘說的都是自己的心事。
他一來怕羞了姑娘;二來想到姑娘自幼疼他,到了這裏,又蒙安老爺、安太太把他配給隨緣兒,成了夫婦,如今好容易見着姑娘,聽了聽姑娘口氣,大有個不安於安家的意思,他正沒作理會處。如今聽見姑娘把夢裏的話自言自語的自己度量,他索興不則一聲裝睡,在那裏靜聽。那話雖不曾聽得十分明白,卻也聽了個大概,他便不肯說破。因大奶奶合他姑娘最好,消了閒兒,便把話悄悄的告訴了他家大奶奶。
那金鳳姑娘聽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應了這個夢,真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好事;愁的是這姑娘好容易把條冷腸子熱過來了,這一左性,可怕又左出個岔兒來。因此倒告訴隨緣兒媳婦說:“這話關係要緊,你不但不可回老爺、太太,連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卻不許說着一字。”他嚇得從此便不敢提起。
這個當兒,安老爺、安太太又因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有“一路不見外人”的約法三章,早吩咐過公子,沿路無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見了姑娘,不過談些風清月朗,流水行雲,絕談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談到了,談的是到京後怎樣的修墳,怎樣的安葬,安葬後怎樣找廟,那廟要怎樣近便地方,怎樣清淨禪院,絕沒一字的縫子可尋。只這沒縫子可尋的上頭,姑娘又添了一層心事。
他想着是:“他們如果空空洞洞心裏沒這樁事,便該合我家常鎖屑無所不談,怎麼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連‘安驥’兩個字都不肯提在話下?這不是他們有心是甚麼?可見我的見識不錯,可就難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紅塵了。”這是姑娘心裏的事。在安老爺、安太太並不是看不出姑娘這番意思來,心裏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這個女孩兒,豈有由他胡作、身入空門之理?自然該辦一片至誠心,說幾句正經話,使他打破迷團,早歸正路纔是。但這姑娘可不是一句話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語道破,必弄到滿盤皆空。莫如且順着他的性兒,無論他怎樣用心,只合他裝糊塗。卻慢慢的再看機會,眼下止莫惹他說出話來。”這是安老爺、安太太心裏的事。其實,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爺、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衛顧姑娘。弄來弄去,兩下里都把真心瞞起來,一邊假作癡聾,一邊假爲歡笑,倒弄得像各懷一番假意了。只顧他兩家這等一斗心眼兒,再不想這樁事越發左了!這回書越發累贅了!也不知那作書的是因當年果真有這等一樁公案,秉筆直書;也不知他閒着沒的作了,找着鑽鋼眼,穿小鞋兒,吃難心丸兒,撒這等一個大躺線兒,要作這篇狡獪文章,自己爲難自己!
列公,天下事最妙的是雲端裏看廝殺,你我且置身局外,袖手旁觀,看後來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這位何玉鳳姑娘怎的回頭,張金鳳怎的撮合,安龍媒怎的消受,那作書的又怎的個着筆!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過了德州,離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爺便發信知照家裏,備辦到京一應事件。專差趕露兒同了個雜使小廝由旱路進京,大船隨後按程行走。還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張進寶早接下來。恰好老爺、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張進寶進艙先叩見了老爺、太太,起來又給大爺請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聽說,便轉身磕下頭去,說:“奴才張進寶認主兒。”張姑娘滿面笑容說:“伺候老爺、太太的人,別行這大禮罷!”公子便趕過去把他扶起來。
老爺道:“這算咱們家個老古董兒了,他還是爺爺手裏的人呢!”因問他道:“你看這個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實在是老爺、太太疼奴才爺,奴才爺的造化!奴才大概齊也聽見華忠說了,這一蕩,老爺合爺可都大大的受驚,吃了苦勞了神了!”說到這裏,老爺道:“這都是你們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來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爺,看不得一時,天睜着眼睛呢。慢說老太爺的德行,就講老爺的居心待人,咱們家不是這模樣就完了的。老爺往後還要高升,幾年兒奴才爺再中了,據奴才糊塗說,只怕從此倒要興騰起來了。”
安老爺、安太太聽了他這老橛話兒,倒也十分歡喜。因問了問京中家裏光景,他道:“朝裏近來無事,也很安靜。華忠到京,奴才遵老爺的諭貼,也沒敢給各親友家送信,連烏大爺那裏差人來打聽,奴才也回覆說沒得到家的準信。就只舅太太時常到家來,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記着老爺、太太合奴才爺、奶奶,已經接下來了,在通州碼頭廟裏等着呢。”
老爺道:“很好。”又問:“園裏的事都預備妥當了麼?”他又回道:“那裏交給宋官兒合劉住兒兩個辦的,都齊備了。槓房的人也跟下奴才來了,在這裏伺候聽信兒。奴才都遵老爺的話,辦得不露火勢,也不露小家子氣。請老爺、太太放心。”
老爺忽然想起問道:“那劉住兒你也派他在園裏,中用嗎?”他連忙回道:“老爺問起劉住兒來,竟是件怪事。自從他誤了奴才爺的事,等他剃了頭消了假,奴才就請出老爺的家法來,傳老爺的諭,結結實實責罰了他三十板子。誰知他捱了這頓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賺錢,不撒謊,竟可以當個人使換了。”
老爺點頭道:“這都很難爲你。你歇歇兒也就回去罷,家裏沒人。”他道:“不相干。
家裏奴才把華忠留下了,再程師老爺也肯認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訴他們外頭,好好兒的給他點兒甚麼吃,他這麼大歲數了,別餓着回去。”他聽了,忙着又跪下說:“太太的恩典。再奴才還得過去見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還有何大太太靈前合那位姑娘。請示老爺、太太,奴才們怎麼樣?”老爺道:“靈前你們可以不行禮,姑娘且不必見,到家再說罷,止見見親家老爺就是了。”公子連說:“張爹,你先歇歇兒去罷,站了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滿處跑了。”他道:“爺,甚麼話?一筆寫不出倆主兒來,主子的親戚也是主子,‘一歲主,百歲奴’,何況還關乎着爺、奶奶呢!如今這些纔出土兒的奴才,都是吃他孃的兩天油炒飯就瞧不起主子了。老爺這一回來,奴才們要再不作個樣子給他們瞧瞧,越發了不得了。”公子被他排的也不敢再說。太太道:“你只管去,去歇歇兒,不用忙。”他這才答應了兩個“是”,慢慢退了出去。列公,你看,怎的連安老爺家的家人也教人看着這等可愛!這老頭子大約合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閒話少說。說話之間,那船一隻跟一隻的早靠了通州龍王廟碼頭。這安老爺此番出京,爲了一個縣令,險些撞破家園,今日之下,重歸故里,再見鄉關,況又保全了一個佳兒,轉添了一個佳婦。便是張老夫妻,初意也不過指望帶女兒投奔一個小本經紀的親眷,不想無意中得這等一門親家、一個快婿,連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飽都不必愁了。至於何玉鳳姑娘,一個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斷梗飄蓬,生死存亡,竟難預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鄉。雖是各人心境不同,卻同是一般的歡喜。
當下安老爺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廟裏先給舅太太請安去。
正吩咐間,舅太太得了信早來了。船上衆人忙着搭跳板,打扶手,撤圍幕。舅太太下了車,公子上前請安。舅太太一見公子,只叫了聲:“哎喲!外外!”先就紛紛淚落,半日說不上話來。倒是公子說:“請舅母上船罷,我母親盼舅母呢。”他便攙了舅母,後面僕婦圍隨着上了船。
安老爺在船頭見了舅太太,一面問好。早見姑太太帶了媳婦站在艙門口裏面等着,舅太太便趕上去,雙手拉住。他姑嫂兩個平日本最合式,這一見,痛的幾乎失聲哭出來,只是彼此都一時無話。安太太便叫媳婦過來見過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說:“好個外外姐姐!我自從那天聽見華忠說了,就盼你們,再盼不到,今日可見着了!”說着,拉了安太太進艙坐下。公子送上茶來。舅太太才合安老爺、安太太說道:“其實咱們離開不到一年,瞧瞧你們在外頭倒碰出多少不順心的事來!一個玉格要上淮安,就沒把我急壞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愁出個病來。誰想到底鬧了這麼個大亂兒!真要是不虧老天保佑,我可怎麼見姑老爺、姑太太呢!”說着,又擦眼淚。
安老爺道:“萬事都有天定,這如何是人力防得來的?”安太太道:“可是說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們雖然受了多少顛險,可招了一個好媳婦兒來了呢!”
說話間,恰好張姑娘裝了煙來,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來,我再細瞧瞧你。”說着,拉了他的手,從頭上到腳下打量了一番。回頭向安老爺、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說,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這要說是個外路鄉下的孩子,再沒人信。你瞧,慢講模樣兒,就這說話兒氣度兒,咱們城裏頭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兒的。也是他生來的,大概也是妹妹會調理。”
說到這裏,忽然又問道:“不是說還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着進京來了嗎?”安老爺道:“他在那船上跟着我們親家太太呢。”
舅太太又道:“可是,這親家太太我也該會會呀。”說着,把菸袋遞給跟的人,站起來就要走。
原來安太太合他姑嫂兩個有個小傲慪兒,便說道:“你怎麼一年老似一年,還是這樣忙叨叨瘋婆兒似的?”舅太太道:“‘老要顛狂少要穩’,我不像你們小人兒家,那麼不出繡房大閨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這歲數兒,也就像我這麼個樣兒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兩歲,就老了?老了麼?不打……”安太太說到這裏,不肯往下說。
舅太太道:“‘不打’甚麼?我替你說罷:‘老了麼?不打賣餛飩的!’是不是呀?當着外姐姐,這句得讓姑太太呀!”說的大家大笑,連安老爺也不禁笑了。一面便叫晉升家的過去告訴明白姑娘合親家太太。這個當兒,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邊說了兩句話,舅太太似覺詫異,又點了點頭,大家卻也不曾留心聽得說些甚麼。
要講何玉鳳合安太太這邊兩船緊靠,只隔得兩層船窗,聽這邊來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誰,只聽他那說話的圓和爽利,覺得先有幾分對自己的胃脘。見晉升家的過來告訴了,知他一進門定要靈前行禮,便跪在靈旁等候。不一時,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過來,迎門先見過張親家太太,又參罷了靈,便趕過來見姑娘。安太太說:“姑娘,請起來見罷。”戴勤家的扶起姑娘來,低頭道了萬福。原來這舅太太也是旗裝,說道:“姑娘,我可不會拜拜呀,咱們拉拉手兒罷。”近前合姑娘拉手。姑娘一擡頭,舅太太先“哎喲”了一聲,說;“怎麼這姑娘合我們外外姐姐長的像一個人哪?要不是你兩個都在一塊兒,我可就分不出你們誰是誰來了。”姑娘聽了,心裏說道:“這句話說的可不擱當兒。”因又轉念一想,說:“我心裏的爲難,人家可怎麼會曉得呢?不要怪他。”
大家歸坐。舅太太坐在上首,便往後挪了一挪,拉着姑娘說:“‘親不間友’,咱們這麼坐着親香。”姑娘再三謙讓,安太太便告訴他道:“姑娘,不必讓。這是我大嫂子,無兒無女,雖說有兩房侄兒,又說不到一塊兒。我們兩個最好,他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裏住着,也就算個主人了。有我這大哥,比你們老爺大。咱們八旗,論起來非親即友,那麼論,你就叫他大娘;論我這頭兒呢,屈尊姑娘點兒,就也叫他聲舅母。”
姑娘聽了,一想:“現在舅太太面前,自然該論現在的。”
便說道:“我自然該隨着我張家妹妹,也叫舅母纔是呢。”及至說出口來,敢則自己這句更不擱當兒,一時後悔不來。便聽安太太說道:“那麼咱們娘兒們可更親香了。”因又告訴舅太太,姑娘怎樣的孝順,怎樣的聰明,怎樣的心胸,怎樣的本領。舅太太道:“你們三家子也不知怎樣修來的,姑老爺、姑太太有這麼樣一個好兒子,我們這位何大妹子合張親家一家有這麼樣一個好女兒。我是怎麼了呢?沒修積個兒子來罷了,難道連個女兒的命也沒有?真個的,我前世燒了斷頭香了?”說着,便有些傷慘。
姑娘一看,心裏說:“這個人倒是條熱腸子。且住,我如今是進了京了,大事一完,就想急急的進廟,及至進了廟,安家伯母自然不能常去伴我,這位張親家媽雖說在我跟前諸事不辭辛苦,十分可感,我卻也一口叫他聲‘媽’,但是到了京,人家自然要合他女兒親近親近,再他老人家一會兒價那派怯話兒、蠢勁兒,合那一雙臭腳丫兒、臭葉子菸兒,卻也令人難過。看這位舅母的心性脾氣,都合我對得來,他也孤苦伶仃,我也孤苦伶仃,怎的得合他彼此相依,倒也是樁好事!”
姑娘正在那裏一面想,一面端起茶來要喝,戴勤家的看見,道:“姑娘那茶涼了,等換換罷。”說着,走上來換茶。舅太太道:“姑太太派你跟姑娘呢,你可好好兒的伏侍這位姑娘。”戴勤家的笑道:“奴才不敢錯喲。奴才本是姑娘宅裏的人,姑娘就是奴才奶大了的。
”舅太太道:“哦,原來呢,還是嬤嬤呢!這麼說,連你都比我的命強了,你到底還合姑娘有這麼個緣法兒呀!”
姑娘一聽這話,又正鑽到心眼裏來了,暗道:“他既這樣,我何不認他作個乾孃,就叫他‘娘’,豈不借此把‘舅母’兩字也躲開了?”不由的開口道:“舅母這話他那裏當得起!舅母若果然不嫌我,我就算舅母的女孩兒!”把個舅太太樂得,倒把臉一整,說:“姑娘,你這話是真話,是頑兒話?”姑娘道:“這是甚麼事,也有個合娘說頑兒話的?”說着,更無商量,站起來就在舅太太跟前拜了下去。舅太太連忙把他拉起來,攬在懷裏,一時兩道啼痕,一張笑臉,悲喜交集的說道:“姑太太,今日這樁事我可夢想不到!我也不圖別的,你我那幾個侄兒實在不知好歹,新近他二房裏還要把那個小的兒叫我養活,妹妹知道,那個孩子更沒出息兒。我說作甚麼呀?甚麼續香菸咧,又是清明添把土咧,我心裏早沒了這些事情了。我只要我活着有個知心貼己的人,知點疼兒着點熱兒,我死後他掉兩個真眼淚,痛痛的哭我一場,那就算我得了濟了。”
說着,把自己胸坎兒上帶的一個玉連環拴着一個懷鏡兒解下來,給姑娘帶上。還說:“這算不個甚麼,等你脫了孝,我好好兒的親自作兩雙鞋你穿。”姑娘又站起來謝了一謝。
安太太道:“你站着。我們費了不是容易的事,把姑娘請來,算叫你搶了去了。”舅太太道:“這可難說,各自娘兒們的緣法兒。”說着,右手拉着姑娘的左手,左手拍着他的右肩膀兒,眼望着安太太婆媳道:“今日可合你們落得起嘴了,我也有了兒女咧!”安太太道:“也好,你也可以給我分分勞。”
因合玉鳳姑娘說道:“大姑娘,你要合他處長了,解悶兒着的呢。第一,描畫剪裁,扎拉釘釦,是個活計兒他沒有不會的;你要想個甚麼吃,他還造的一都的好廚;再沒了事兒,你聽罷,甚麼古記兒、笑話兒、燈虎兒,他一肚子呢!你有本事醒一夜,他可以合你說一夜。那是我們家有名兒的夜遊子,話拉拉兒!”姑娘聽了,益發覺得這人不但是個熱人,並且是個趣人了。
書中再整安老爺隔船靜坐,把這邊的話聽了個逼清,便踱過這船上來。大家連忙站起。
舅太太道:“姑老爺來的正好。”纔要把方纔的話訴說一遍。安老爺道:“我在那邊都聽見了。
你娘兒們姐妹們說的雖是頑話,我卻有句正經話。大姐姐,你這個女兒可不能白認。他這一到京,在我家墳上總有幾天耽擱,你們姑太太到家,自然得家裏歸着歸着,媳婦又過門不久,也是個小人兒呢,雖說有我們親家太太在那裏,他累了一道兒,精神有個到不到的,怎麼得舅太太在那裏伴他幾天就好了。”舅太太道:“這有甚麼要緊?我那家左右沒甚麼可惦記的,平白的沒事還在這裏成年累月的閒住着,何況來招護姑娘呢!”安老爺道:“果然如此,好極了。”說着,就站起來,把腰一彎,頭一低,說:“我這裏先給姐姐磕頭。”舅太太連忙站起來,用手摸了摸頭把兒,說:“這怎麼說?都是自己家裏的事。再合姑老爺、姑太太說句笑話兒,我自己疼我的女兒,直不與你二位相干,也不用你二位領情!”當下滿堂嬉笑,一片寒暄。玉鳳姑娘益發覺得此計甚得,此身有託。
咳!古人的話再不錯,說道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據我說書的看起來,那庸人自擾,倒也自擾的有限,獨這一班兼人好勝的聰明朋友,他要自擾起來,更是可憐!即如這何玉鳳姑娘,既打算打破樊籠身歸淨土,無論是誰,叫舅母就叫舅母,那怕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呢,你幹你的,我了我的,這又何妨?好端端的又認的是甚麼乾孃!不因這番,按俗語說,便叫作“賣盆的自尋的”,掉句文,便叫作“癡鼠拖姜,春蠶自縛”!這正是:
暗中竟有牽絲者,舉步投東卻走西。
要知那何玉鳳合葬雙親後怎的個行止,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