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的大意,都在“緣起首回”交代明白,不再重敘。這部書究竟傳的是些甚麼事?一班甚麼人?出在那朝那代?列公壓靜,聽說書的慢慢道來。
這部書近不說殘唐五代,遠不講漢魏六朝,就是我朝大清康熙末年、雍正初年的一樁公案。我們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龍飛東海,建都燕京,萬水朝宗,一統天下。就這座京城地面,聚會着天下無數的人才。真個是冠蓋飛揚,車馬輻輳。與國同休的先數近支遠派的宗室覺羅,再就是隨龍進關的滿洲、蒙古、漢軍八旗,內務府三旗,連上那十七省的文武大小漢官,何止千門萬戶!說不盡的“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這都不在話下。
如今單講那正黃旗漢軍有一家人家,這家姓安,是個漢軍世族舊家。這位安老爺本是弟兄兩個,大哥早年去世,止剩他一人,雙名學海,表字水心,人都稱他安二老爺。論他的祖上,也曾跟着太汗老佛爺徵過高麗,平過察哈爾,仗着汗馬功勞上頭掙了一個世職,進關以後,累代相傳,京官、外任都作過。到了這安二老爺身上,世職襲次完結,便靠着讀書上進。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學業,因此上見識廣有,學問超羣,二十歲上就進學中舉。怎奈他“文齊福不至”,會試了幾次,任賃是篇篇錦繡,字字珠璣,會不上一名進士,到了四十歲開外,還依然是個老孝廉。儒人佟氏,也是漢軍世家的一位閨秀,性情賢慧,相貌端莊,針黹女工不用講,就那操持家務,支應門庭,真算得起安老爺的一位賢內助。只是他家人丁不旺,安老爺夫妻二位子息又遲,儒人以前生過幾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後,才得了一位公子。
這公子生得天庭飽滿,地格方圓,伶俐聰明,粉妝玉琢,安老爺、佟儒人十分疼愛。因他生得白淨,乳名兒就叫作玉格,單名一個驥字,表字千里,別號龍媒,也不過望他將來如“天馬雲龍,高飛遠到”的意思。小的時候,關煞、花苗都過,交了五歲,安老爺就教他認字號兒,寫順硃兒。十三歲上就把《四書》、《五經》唸完,開筆作文章、作詩,都粗粗的通順。安老爺自是歡喜。過了兩年,正逢科考,就給他送了名字。接着院考,竟中了個本旗批首。安老爺、安太太的喜歡自不必說,連日忙着叫他去拜老師,會同案,誇官拜客。諸事已畢,就埋頭作起舉業的工夫來。
那時候公子的身量也漸漸的長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溫文儒雅。只因養活得尊貴,還是乳母丫鬟圍隨着服侍。慢說外頭的戲館、飯莊、東西兩廟不肯教他混跑,就連自己的大門,也從不曾無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親戚一家兒走走,也是裏頭嬤嬤媽、外頭嬤嬤爹的跟着。因此上把個小爺養活得十分靦腆:聽見人說句外話,他都不懂;再見人舉動野調些,言談粗魯些,他便有氣,說是下流沒出息;就連見個外來的生眼些的婦女,也就會臊的小臉通紅,竟比個女孩兒還來得尊重。
那安老爺家的日子,雖比不得在先老輩手裏的寬裕,也還有祖遺的幾處房莊,幾戶家人。雖然安老爺不善經理家計,仗着這位太太的操持,也還可以勉強安穩度日。他家的舊宅子本在後門東不壓橋的地方,原是祖上蒙恩賞的賜第,內外也有百十間房子。自從安老爺的老太爺手裏,因晚年好靜,更兼家裏人口稀少,住不了許多房間,又不肯輕棄祖業,倒把房子讓給遠房幾家族人來住,留了兩戶家人隨同看守,爲的是房子既不空落,那些窮苦本家人等也得省些房租,他自家卻搬到墳園上去居住。他家這墳園又與別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帶,這地方叫作雙鳳村。相傳說,從前有人見兩隻綵鳳落在這地方山頭上,百鳥圍隨,因此上得了這個村名。這地原是安家的老圈地,到了安老爺的老太爺手裏,就在這地裏踹了一塊吉地,作了墳園,蓋了陰陽兩宅。又在東南上蓋了一座小小莊子,雖然算不得大園庭,那亭臺樓閣樹木山石,卻也點綴結構得幽雅不俗。附近又有幾座名山大剎,圍着莊子都是自己的田園,佃戶承種交租。
那安老爺的老太爺臨終遺言,曾囑咐安老爺說:“我平生在此養靜,一片心神都在這個地方,將來我百年以後,不但墳園立在這裏,連祠堂也要立在這裏。一則,我們的宗祠裏本來沒有地方了;二則,這園子北面、土山以後、界牆以前,正有一塊空地,你就在這地方正中給我蓋起三間小小祠堂,立主供奉。你們既可以就近照應,便是將來的子孫,有命作官固好,不然守着這點地方,也還可以耕種讀書,不至凍餓。”
後來安老爺便謹遵父命,一一的照辦。此是前話不提。
傳到安老爺手裏,這位老爺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未免有些意懶心灰,就守定了這座莊園,課子讀書,自己也理理舊業。又有幾家親友子弟,因他的學問高深,都送文章請他批評改正,一天卻也沒些空閒。偶然閒來,不過飲酒看花,消遣歲月,等閒不肯進城。
安太太又是個勤儉當家的人,每日帶了僕婦侍婢料理針線,調停米鹽。公子更是早晚用功,指望一舉成名,不幹外事。外頭自有幾個老成家人支應門戶。又有公子的一個嬤嬤爹,這人姓華名忠,年紀五十歲光景,一生耿直,赤膽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盡心,就連安老爺的一應大小家事,但是交給他的,他無不盡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塌,真算得“奶公子裏的一個聖人”。
因此,老爺、太太待他格外加恩,不肯當一個尋常奶公子看待。這安老爺家,通共算起來,內外上下也有三二十口人,雖然算不得簪纓門第、鐘鼎人家,卻倒過得親親熱熱,安安靜靜,與人無患,與世無爭,也算得個人生樂境了。
這年正適會試大比之年。新年下,安老爺、安太太把家中年事一過,便帶了公子進城。
拜過宗祠,到至親本家幾處拜望了拜望,仍舊回家。匆匆的過了燈節,那太太便將安老爺下場的考藍、號簾、裝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打點出來。
安老爺一見,便問說:“太太,你此時忙着打點這些東西作甚麼?”
太太說:“這離三月裏也快了,拿出來看看,該洗的縫的添的置的,早些收拾停當了,省得臨時忙亂。”
那安老爺拈着幾根小鬍子兒含笑說:“太太,你難道還指望我去會試不成?你算,我自二十歲上中舉,如今將及五十歲,考也考了三十年了,頭髮都考白了,‘功名有福,文字無緣’,也可以不必再作此癡想。況你我如今有了玉格這個孩子,看去還可以望他成人,倒不如留我這點精神心血,用在他身上,把他成就起來,倒是正理。太太,你道如何?”
太太還沒及答話,公子正在那裏檢點那些考具的東西,聽見老爺的話,便過來規規矩矩、漫條斯理的說道:“這話還得請父親斟酌。要論父親的品行學業,慢道中一個進士,就便進那座翰林院,坐那間內閣大堂,也不是甚麼難事。但是功名遲早,自有一定。天生應吃的苦,也要吃的。就算父親無意功名,也要把這進士中了,纔算得作完了讀書的一件大事。”
安老爺聽了,笑了一笑,說道:“孩子話!”那太太便在旁說道:“老爺,玉格這話很是,我也是這個意思。這些話我心裏也有,就是不能像他說的這麼文謅謅的。老爺竟是依他的話,打起高興來。管他呢,中了,好極了;就算是不中,再白辛苦這一蕩也不要緊,也是嘗過的滋味兒罷咧!”
列公,這科甲功名的一途,與異路功名卻是大不相同。這是件合天下人較學問見經濟的勾當,從古至今,也不知牢籠了多少英雄,埋沒了多少才學。所以這些人寧可考到老,不得這個“中”字,此心不死。安老爺用了半生的心血,難道果真就肯半途而廢不成?原是見了這些考具,一時的牢騷話。
及至聽見公子小小年紀說了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歡喜,又恐怕小人兒高興,只得笑着說是“小孩子話”。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勸,不覺得就鼓起高興來,說道:“既如此,就依你們娘兒們的話,左右是家裏白坐着,再走這一蕩就是了。”
說着,看看到了三月初間,太太把老爺的衣帽、鋪蓋、吃食等件打點清楚,公子也忙着揀筆墨,洗硯臺,包草稿紙。諸事停當,這安老爺便坐車進城,也不租小寓,就在自己家裏住下。這房子雖說有幾家本家住着,正所兒沒佔,原備安老爺、太太、公子有事進城住的,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這家人們知道老爺回家,前幾天就收拾鋪設,掃地焚香的預備停妥。
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發公子帶了隨使家丁,跟隨老爺進城。進場出場,又按着日子打發家人接送,預備酒飯,打點吃食。公子也來請安問候,都不必細說。
三場已畢,這老爺出了場也不回家,從場門口坐上車,便一直的回莊園來。太太、公子接着,問好請安,預備酒飯,問了一番場裏光景。一時飯罷,公子收撿筆硯,便在卷袋裏找那三場的文章草稿。尋了半日,只尋不着,便來問安老爺說:“文章稿子放在那裏了?等我把頭場的詩文抄出來,好預備着親友們要看。”安老爺說:“我三場都沒存稿子,這些事情也實在作膩了。便有人要看,也不過加上幾個密圈,寫上幾句通套批語,讚揚一番說:‘這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還是個依然故我,也無味的很,所以我今年沒存稿子。不但不必抄給人看,連你也不必看。這一出場,我就算中了。”說畢,拈鬚而笑。公子聽了無法,只得罷了。
日月迅速,轉眼就是四月。到了放榜的頭一天晚上,這太太弄了幾樣果子酒菜,預備老爺候榜,好聽那高中的喜信。
安老爺坐下,就笑着說道:“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聽我告訴你們:外頭只知道是明日出榜,其實場裏今日早半天就拆彌封,填起榜來了。規矩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就有那班會想錢的人,從門縫兒裏傳出信來,外頭報喜的接着分頭去報。如今到了這時候不見動靜,大約早報完了,不必再等。你們既弄了這些吃的,我樂得吃個河落海乾睡覺。”說完,吃了幾杯悶酒,又說了會閒話,真個就倒頭酣呼大睡。
那太太同公子並內外家人不肯就睡,還在那裏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亮鐘[亮鐘:意指天將亮的時分。古時天將亮時打五更鐘。]以後無信,大家也覺得是無望了,又乏又困,興致索然,只得打點要睡。上房將然關了房門,忽聽得大門打得山響,一片人聲,報說:“頭二三報,報安老爺中了第三名進士!”
列公,你道安老爺既中得這樣高,爲甚麼直到此時才報?
原來填榜的規矩,從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的光景了,然後倒填五魁。到了填五魁的時候,那場裏辦場的委員,以至書吏、衙役、廚子、火夫,都許買幾斤蠟燭,用釘子釘的大木盤插着,託在手裏,輪流圍繞,照耀如同白晝,叫作“鬧五魁”。那點過的蠟燭,拿出來送人,還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禮物。因此上填到安老爺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那報喜的誰不想這個五魁的頭報,一得了信,便隨着起早下圓明園的車馬,從西直門連夜飛奔而來,所以到這裏天還沒亮。
閒話休提。這太太因等不見喜信,正在卸妝要睡,聽得外面喧嚷,忙叫人開了房門,出去打聽。那門上的家人早把報條接了進來,給老爺、太太、公子叩喜。這一番吵吵,安老爺也醒了,連忙披衣起來,公子呈上報條看了,滿心歡喜。
一時想起來,自己半生辛苦,黃卷青燈,直到鬚髮蒼然,才了得這樁心願,不覺喜極生悲,倒落了幾點淚。太太也覺心中頗有所感,忍淚含笑勸解說:“老爺,這正該喜歡,怎麼倒傷起心來呢?”定了一會,大家才喜逐顏開,滿臉堆下笑來。
公子便去打點寫手本、拜帖職名,以及拜見老師的贄見、門包、封套。家人們在外邊開發喜錢。緊接着就有內城各家親友看了榜先遣人來道喜,把位安太太忙得頭臉也不曾好生梳洗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乏也忘了,困也沒了,忙忙的帶着丫鬟僕婦,一面打點帽子衣服,又去平兌銀兩,找紅氈,拿拜匣。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謹的好處,一件一件的預先弄妥,還不費事。安老爺看着太太忙得連袋煙也沒工夫吃,便說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沒事,有一天的工夫呢。我後半天進城不遲,歇歇再收拾罷!”說着,自己梳洗已畢,忙穿好了衣服,先設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頭,又到佛堂、祠堂行過了禮,然後內外家人都來叩喜。這些情節,都不必細講。
安老爺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隨手用的東西,便催着早些吃飯。吃飯中間,公子便說:“父親雖然多辛苦了幾次,如今卻高高的中了個第三,可謂‘上天不負苦心,文章自有定論’,將來殿試,那一甲一名也不敢必,也中個第三就好了!”安老爺笑說:“這又是孩子話了,那一甲三名的狀元、榜眼、探花,咱們旗人是沒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點那狀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覺得旗人可以吃錢糧,可以考翻譯,可以挑侍衛,宦途比漢人寬些,所以把這一甲三名留給天下的讀書人,大家巴結去。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直人材的意思。況且‘探花’兩個字,你可知道他怎麼講?那狀元,自然要選一個才貌品學四項兼備的,不用講了;就是探花,也須得個美少年去配他,爲的是瓊林宴的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頭上,作一段瓊林佳話。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雖然下至於老邁不堪,也是望五的人了,世上那有這樣白頭蹀躞的探花?豈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樣,那不叫作‘探花’,倒叫作‘笑話兒’了!”
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穩的。”老爺說:“那又不然。在常情論,那名心重的,自然想點個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個榜下知縣;有才氣的,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書,就不大有人想了;歸班更不必講。我的見識卻與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縣,不拿出天良來作,我心裏過不去;拿出天良來作,世路上行不去——那一條路兒可斷斷走不得!至於那入金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業,我過了景了。就便用個部屬,作呢還作得來,但是這個年紀,還靴桶兒裏掖着一把子稿,滿道四處去找堂官,也就露着無趣。我倒想用個冰冷的中書,三年分內外用——難道我還就外用不成?——那時一紙呈兒,掛冠林下,倒是一樁樂事。不然,索性歸了班,十年後才選得着。且不問這十年後如何,就這十年裏,我便課子讀書,成就出一個兒子來,也算不虛度此生了!”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聽了,說道:“老爺也忒慮得遠。我只說萬事都是盡人事,聽天命,自有個一定。”老爺說:“太太這話卻倒不錯。”
說話間,一時吃罷了飯,便有幾家拜從看文章的門生學生趕來道喜。人來人往,應酬了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爺才得進城。到了住宅,早有部里長班送信,告知老爺中在第幾房,並房師的官銜、姓名、科分、住處。從次日起,便去拜房師,拜座師,認前輩,會同年,會同門,公請老師,赴老師請,刻齒錄,刻硃卷。那房師、座師見了都說:“一見你這本卷子,便知爲老手宿儒,晚成大器,如今果然。可見文有定評。”說着,十分嘆贊。
這安老爺一連忙了數日,不曾得閒,直等謝恩領宴諸事完畢,才得略略安靜。五十歲的老頭兒,也得伏案埋頭作起楷來。
轉眼覆試朝考已過,緊接着殿試。那老爺的策文雖比不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卻頗頗的有些經濟議論,與那抄策料填對句的不同。那些同年見了,都道:“定入高選。”怎奈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凡那些送字樣子、送詩篇兒這些門路,都不曉得去作。自己又年屆五旬,那殿試卷子作的雖然議論恢宏,寫的卻不能精神飽滿,因此上點了一個三甲。及至引見,到了老爺這排,奏完履歷,聖人往下一看,見他正是服官政的年紀,臉上一團正氣,胸中自然是一片至誠。這要作一個地方官,斷無不愛惜民命的理,就在排單裏“安學海”三個字頭上,點了一個朱點,用了榜下知縣。
少時引見一散,傳下這旨意來。安老爺一聽,心裏說道:“完了!正是我怕走的一條路,恰恰的走到這條路上來!”登時倒抽了一口氣,涼了半截。心裏的那番懊惱,不但後悔此番不該會試,一直悔到當年不該讀書,在人羣兒裏險些兒不曾哭了出來。便有一班少年新進湊來攜手作賀。有的說:“班生此去,何異登仙!”又有的說:“當年是‘擁書權拜小諸侯’,而今真個‘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說是:“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就補好缺的。”又有的說:“‘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這就得了!”一面就答訕着薦幕友,薦長隨。落後還是幾位老師認真關切,走來問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是報國,況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談罷。”這老爺也只得一一的應酬一番。又有那些拜從看文章的門生,跟着送引見,見老爺走了這途,轉覺得依依不捨。安老爺從上頭下來,應酬了大家幾句,回到下處,吃了點東西,嚮應到的幾處勉強轉了一轉,便回莊園上來。
那時早有報子報知,家人們聽見老爺得了外任,個個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合公子見老爺進門來愁盾不展,面帶憂容,便知是因爲外用的原故。一時且不好安慰,倒提着精神談了些沒要緊的閒話。老爺也強爲歡笑,說:“鬧了這許多天了,實在也乏了,且讓我歇一歇兒,慢慢的再計議罷。”
誰想有了年紀的人,外面受了這一向的辛苦勞碌,心裏又加上這一番的煩惱憂思,次日便覺得有些鼻塞聲重,胸悶頭暈,懨懨的就成了一個外感內傷的病。安太太急急的請醫調治,好容易出了汗,寒熱往來,又轉了瘧疾;瘧疾才止,又得了秋後痢疾。無法,只得在吏部遞了呈子,告假養病。每日價醫不離門,藥不離口,把個安太太急得燒子時香,吃白齋,求籤許願,鬧得寢食不安。連公子的學業功課,也因侍奉湯藥漸漸的荒廢下來。直到秋盡冬初,安老爺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舊。依安老爺的心裏,早就打了個再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那些關切一邊的師友親戚骨肉,都以天恩祖德報國勤民的大義勸勉,老爺又是位循規蹈矩聽天任命不肯苟且的人,只得呈報銷假投供。可巧,正遇着南河高家堰一帶黃河決口,俗語說:“倒了高家堰,淮揚不見面。”這一個水災,也不知傷了多少民田民命!地方大吏飛章入奏請帑,並請揀發知縣十二員到工差遣委用。這一下子,又把這老爺打在候補候選的裏頭挑上了。
列公,安老爺這樣一個有經濟有學問的人,難道連一個知縣作不來?何至於就愁病交加到這步田地!有個原故。只因這老爺的天性恬淡,見識高明,廣讀詩書,閱盡世態。見世上那些州縣官兒,不知感化民風,不知愛惜民命,講得是走動聲氣,好弄銀錢,巴結上司,好謀升轉。甚麼叫錢穀刑名,一概委之幕友、官親、家丁、書吏,不去過問,且圖一個旗鑼扇傘的豪華,酒肉牌攤的樂事。就使有等稍知自愛的,又苦於衆人皆醉,不容一人獨醒,得了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動輒不是給他加上個“難膺民社”,就是給他加上個“不甚相宜”,輕輕的就端掉了,依然有始無終,求榮反辱。
因此上自己一中進士,就把這知縣看作了一個畏途。如今索性挑了個河工,這河工更是個有名的虛報工段、侵冒錢糧、逢迎奔走、吃喝攪擾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難作。自己一想,可見宦海無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裏了,倒不如聽命由天的闖着作去,或者就這條路上立起一番事業,上不負國恩,下不負所學,也不見得。老爺存了這個念頭,倒打起精神,次第的過堂引見,拜客辭行,一切瑣屑事情都已完畢,纔回到莊園。
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說:欽限緊急,請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說該坐長船的,也有說該走旱路的,也有說行李另走的,也有說家眷同行的。安老爺說:“你們大家且不必議論紛紛,我早有了一個牢不可破的主見在此。”這正是:
得意人迷失意事,一番歡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爺此番起行赴官怎的個主見,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