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既把安、張兩家公案交代明白,這回書之後便入十三妹的正傳。
卻說安老爺認定天理人情,拋卻功名富貴,頓起一片兒女英雄念頭,掛冠不仕,要向海角天涯尋着那十三妹,報他這番恩義。若論十三妹,自安太太以至安公子小夫妻、張老老夫妻,又那個心裏不想答報他?只是沒作理會處。如今聽了安老爺這等說了,正合衆人的心事。當下商量定了,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遣人過黃河去扣車輛。那時樑材也從京裏回來,只這幾個家人,又有張親家老爺合程相公外面幫着,人足敷用。況大家又都是一心一計,這番去官,比起前番的上任,轉覺得興頭熱鬧。
話休煩瑣。那消幾日,都佈置停妥。安老爺本因告病,一向不曾出門,也不拜客辭行,擇了個長行日子,便渡黃北上。
於路無話。不則一日,到了離茌平四十里,下店打尖。這座店正是安公子同張姑娘來時住的那座店。安老爺飯罷,等着家人們吃飯,自己便踱出店外,看那些車伕吃飯。見他們一個個蹲在地下,吃了個狼飧虎嚥,溝滿壕平。老爺便合他們閒話,問道:“我們今日往茌平,從那裏岔道下去,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離茌平有多遠?”內中有兩個知道的,說道:“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爲甚麼打茌平岔道呢,那不是繞了遠兒往回來走嗎?要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打這裏就岔下去了,往前不遠,有個地方叫桐口,順着這桐口進去,斜半簽着就奔了二十八棵紅柳樹了。到了那裏,打鄧家莊兒頭裏過去,就是青雲堡。青雲堡再走十來裏地,有個岔道口,出了岔道口,那就是茌平的大道了。打這裏去近哪,可就是這一頭兒沒車道,得騎牲口,不就坐二把手車子也行得。”
老爺把這話聽在心裏,看了看這座店,雖然窄些,也將就住下了。進來便合太太商議道:“太太,我看這座店也還乾淨嚴密,今日我們就這裏住下罷。”太太道:“再半站今日就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爺不是還有事去呢麼,爲甚麼又耽擱半天的路程呢?”老爺道:“我正爲不耽擱路程。我方纔在外頭問了問,原來從這裏有條小路走着近便。我們今日歇半天,明日你們仍走大路,住茌平等我,我就從這裏小路走,幹我的去。”太太道:“罷呀,老爺可不要鬧了!聽起來,那小道兒可不是頑兒的。”老爺道:“太太,你想是因玉格前番的事唬怕了。要知人生在世,世界之大,除了這寸許的心地是塊平穩路,此外也沒有一步平穩的,只有認定了這條路走。至於禍福,有個天在,註定的禍避不來,非分的福求不到。那避禍的,縱讓千方百計的避開,莫認作自己乖覺,究竟立腳不穩,安身不牢;那求富的,縱讓千辛萬苦的求得,莫認作可以僥倖,須知‘飛的不高,跌的不重’。太太,你只看我同玉格,一個險些兒骨肉分離,一個險些兒身命俱敗,今竟何如?這豈是人力能爲的?”
太太見老爺說得有理,便說:“既那樣,就多帶兩個人兒去。”張老聽了,說道:“親家太太放心,我跟了親家去,保妥當。”安老爺笑道:“怎麼敢驚動親家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擱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聽信。親家,你自然照應家眷爲是。我同了玉格帶上戴勤、隨緣兒,再帶上十三妹那張彈弓,豈不是絕好的一道護身符麼!”說着,便吩咐家人們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明日僱一輛二把手小車子我坐,再僱三頭驢兒,你同隨緣兒跟了大爺,我們就便衣便帽喬妝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盤驢搭上個馬褥子倒騎得,那侉車子只怕老爺坐不來罷?”老爺道:“你莫管,照我的話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僱小車合驢兒,心裏卻是納悶,說:“這是怎的個用意呢?”
一時,老爺又叫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來,問道:“你母女兩個從前在那家子跟的那位姑娘,你可記得他的生辰八字?他是幾歲上裹腳,幾歲上留頭,合他那小時候可有甚麼異樣淘氣的事,你可想得起一兩樁來?”
戴勤家的經這一問,一時倒矇住了,想了想,才說:“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計着是十九歲,屬龍的,三月初三日生的,時辰奴才可記不準了。”他女兒接口道:“是辰時。那年給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說過底下四個‘辰’字是有講究的,叫甚麼甚麼地,甚麼一氣,這是個有錢使的命,還說將來再說個屬馬的姑爺,就合個甚麼論兒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他媽也道:“不錯,這話有的。”因又說道:“那姑娘是七歲上就裹的腳,不怎麼那一雙好小腳兒呢。九歲上留的頭。”
隨緣兒媳婦又說道:“小時候奴才們跟着頑兒,姑娘可淘氣呀,最愛裝個爺們,弄個刀兒槍兒,誰知道後來都學會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老爺、太太常說:‘將來到了婆婆家可怎麼好!’姑娘說的更好,說:‘難道婆婆家是僱了人去作活不成?’奴才們背地裏還慪姑娘不害羞,姑娘說:‘我不懂,一個女孩兒提起公公、婆婆,羞的是甚麼?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樣,你見誰提起爸爸、奶奶來也害羞來着?’”安老爺合太太聽了,點頭而笑,說:“卻也說得有理。”太太便問道:“老爺此時從那裏想起問這些閒話兒來?”張金鳳也接口道:“不要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妹姐姐罷?”老爺拈鬚笑道:“你娘兒們先不必急着問,橫豎不出三日,一定叫你們見着十三妹,如何?”張姑娘聽了,先就歡喜。
當晚無話。到了次日早起,張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衆家人護了家眷北行,去到茌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爺同了公子帶了戴勤、隨緣兒,便向二十八棵紅柳樹進發。安老爺上了小車,伸腿坐在一邊,那邊載上行李,前頭一個拉,後面一個推。安老爺從不曾坐過這東西,果然坐不慣,才走了幾步,兩條腿早溜下去了。戴勤笑道:“奴才昨日就回老爺說坐不慣的。”老爺也不禁大笑,及至坐好了,走了幾步,腿又溜下去,險些兒不曾閃下來。
那推小車子的先說道:“這不行啊!不我把你老薩杭罷。”老爺不懂這句話,問:“怎麼叫‘薩杭’?”戴勤說:“攏住點兒,他們就叫‘煞上’。”老爺說:“很好,你就把我‘薩杭’試試。”只見他把車放下,解下車底下拴的那個彎柳杆子來,往老爺身旁一搭,把中間那彎弓兒的地方向車樑上一襻,老爺將身子往後一靠,果覺坐得安穩。公子揹着彈弓,跨着驢兒,同兩個家丁便隨着老爺的車前前後後行走。
那時正是秋末初冬,小陽天氣。霜華在樹,朝日弄晴,雲斂山清,草枯人健。安老爺此時偷得閒身,倍覺胸中暢快。一路走着,只聽那推車的道:“好了,快到了。”老爺一望,只見前面有幾叢雜樹,一簇草房,心裏想道:“鄧家莊難道就是這等荒涼不成?”說話間已到那裏。推車的把車落下,老爺問:“到了嗎?”他說:“那裏,才走了一半兒呀,這叫二十里鋪。”
老爺說:“既這樣,你爲何歇下呢?”只聽他道:“我的老爺!這兩條腿兒的頭口,可比不得四條腿兒的頭口。那四條腿兒的頭口餓了,不會言語;俺這兩條腿兒的頭口餓了,肚子先就不答應咧。吃點嗎兒再走。”隨緣兒是不准他吃。老爺聽了,道:“叫他們吃罷,吃了快些走。”安老爺合公子也下來。只見兩個車伕、三個腳伕,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餅,有的抹上點子生醬,捲上棵蔥;有的就蘸着那黃沙碗裏的鹽水爛蒜,吃了個滿口香甜。還在那裏讓着老爺,說:“你老也得一張罷?好齊整白麪哪。”
須臾吃畢,車伕道:“這可走罷,管走得快了。”說着,推着車子,果然轉眼之間就望見那一片柳樹。那柳葉還不曾落淨,遠遠看去,好似半林楓葉一般。公子騎着驢兒到跟前一看,原來那樹是綠樹葉,紅葉筋,因叫趕驢的在地下揀了兩片,自己送給老爺看。老爺看了,道:“這樹名叫作‘檉柳’,又名‘河柳’,別名‘雨師’。《春秋》僖公元年‘會於檉’的那個‘檉’字,即此物也。”
閒話間,已到鄧家莊門首。老爺下車一看,好一座大莊院!只見周圍城磚砌牆,四角有四座更樓,中間廣樑大門,左右兩邊排列着那二十八棵紅柳樹,裏面房間高大,屋瓦鱗鱗,只是莊門緊閉不開。戴勤纔要上前叫門,老爺連忙攔住,自己上前把那門輕敲了兩下。早聽見門裏看家的狗甕聲甕氣如惡豹一般頓着那鎖鏈子咬起來,緊接着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着門問道:“找誰呀?”安老爺道:“借問一聲,這裏可是鄧府上?開了門,我有句話說。
”只聽那人道:“開門,得我言語一聲兒去。”那人去不多時,便聽得裏面開得鐵鎖響。莊門開處,走出一個人來,約有四十餘歲年紀,頭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縐綢棉襖,套着件青氈馬褂兒,身後還跟着兩三個笨漢。
那人見了安老爺,執手當胸拱了一拱,問道:“尊客何來?”
安老爺心想:“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問道:“足下上姓?這裏可是鄧九公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鄧九太爺便是敝東人,不在家裏,大約還得個三五天回來。尊客如有甚麼書信,以至東西,只管交給我,萬無一失,五日後來取回信。倘一定有甚麼要緊的話得等着面說,我這裏付一面對牌,請到前街客寓裏住歇。那裏飯食、油燭、草料以至店錢,看你老合我東人二位交情在那裏,敝東回來,自然有個地主之情;不然,那店裏也是公平交易,絕不相欺。”說到這裏,只聽莊門裏有人高聲叫說:“李二爺,發鑰匙開倉。”他這裏一面應着,一面聽老爺的回話。
老爺見訪鄧九公不着,只得又問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們見見。”那人道:“我們這裏有三四個姓褚的呢,可不知尊客問的是那一位?”老爺道:“這人,人稱他褚一官。”
那人道:“要找我們褚一爺麼,他老如今不在這裏住了,搬到東莊兒去了,請到東莊兒就找着了。”才說完,裏面又在那裏催說:“李二爺,等你開倉呢!”那人便向安老爺一拱,說:“請便罷,尊客。”老爺還要問話,他早回頭進去了。那兩三個笨漢見他進去,隨即把門關上。老爺只得隔着門又問了一聲,說:“這東莊兒在那裏?”裏邊應了一句說:“一直往東去。”說着,也走了。
安老爺此番來訪十三妹,原想着褚一官是華忠的妹夫,鄧九公是褚一官的師傅,且合十三妹有師弟之誼,因褚一官見鄧九公,因鄧九公見十三妹,再沒個不見着的。如今見褚、鄧二人都見不着,因向公子道:“怎生的這般不巧!又不知這東莊兒在那裏。”那安公子此時卻大非兩個月頭裏的安公子可比了,經了這場折磨,自己覺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慣在行,因說道:“一直往東去,逢人便問,還怕找不着東莊兒麼!”老爺笑道:“固是如此,難道一路問不着,還一直的問到東海之濱找文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沒問不着的。”說着,跨上驢兒,跑到前頭。
只見過了鄧家莊,人煙漸少,那時正是收莊稼的時候,一望無際都是些蔓草荒煙,無處可問。走了裏許,好容易看見路南頭遠遠的一個小村落,村外一個大場院,堆着大高的糧食,一簇人像是在那裏揚場呢。喜得他一催驢兒,奔到跟前,便開口問道:“那裏是東莊兒啊?”只見那場院邊有三五個莊家坐着歇乏,內中一個年輕的轉問他道:“你是問道兒的嗎?”
公子道:“正是。”那人說:“問道兒,下驢來問啊!”公子聽了,這才下了驢。那少年道:“你要找東莊兒,一直的往西去就找着了。”公子道:“東莊兒怎麼倒往西去呢?”內中一個老頭兒說道:“你何苦要他作甚麼!”因告訴公子道:“這裏沒個東莊兒,你照直的往東去八里地,就是青雲堡,到那裏問去。”
公子得了這句話,上了驢兒又跑回來。恰好安老爺的小車兒也趕到了,問道:“問的有些意思沒有?”公子把幾乎上賺的話說了,老爺笑道:“這還算好,他到底說了個方向兒。
你沒見長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嗎?”說着,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見眼前有座大鎮店。
還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見一個人扛着個被套,腰裏掖着根巴棍子劈面走來。公子這番不似前番了,下了驢,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東莊兒在那邊兒?”那人正低了頭走,肩膀上行李又沉,走得滿頭大汁,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嚇了一跳,站住擡頭一看,見是個向他問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來擦汗,一面陪個笑兒道:“老鄉親,我也是個過路兒的。”說完,大岔步便走了。公子心裏說道:“原來離了家門口兒,問問路都是這等累贅。”老爺道:“這卻不要怪他,你這問法本叫作‘問道於盲’。找個鋪戶人家問問罷。”說着,進了青雲堡那條街。只見街口有座小廟,豎着一根小小旗杆,那廟門掛一塊“三聖祠”的匾,卻是鎖着門。一進街來,南北對面都是些棧房店口,也有燒鍋、當鋪、雜貨店面。
話休絮煩。一連問了幾處,都不知有這個東莊兒。一直的走出了這五里長街,只見路南一座小野茶館兒,外面有幾個莊稼漢在那裏喝茶閒話。老爺說:“下來歇歇兒罷。”說着下了車,也到那灰臺兒跟前坐下,隨緣兒便從腰間拿下茶葉口袋來,叫跑堂兒的沏了壺茶。老爺問那跑堂兒說:“你們這裏有個東莊兒麼?”那跑堂兒的見問,一手把開水壺擱在灰臺兒上扶着,又把那隻胳膊圈過來,抱了那壺樑兒,歪着頭說道:“咱們這裏沒個東莊兒啊。”老爺說:“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跑堂兒指手畫腳的道:“不,啊,客人。你順着我的手瞧,西沿子那個大村兒叫金家村,這東邊兒的叫青村,正北上一攢子樹那一塊兒,那是黑家窩鋪。這往近了說,那道小河子北邊的一帶大瓦房,那叫小鄧家莊兒,原本是二十八棵紅柳樹鄧老爺子的房,如今給了他女婿一個姓褚的住着,又叫作褚家莊。”說到這裏,老爺忙問道:“這姓褚的可是人稱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兒說:“着哇,就是他。他是鏢行裏的。”安老爺向公子說道:“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呢!原來只在眼前。他在西莊兒說話,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東莊兒了。”公子聽了,忙着放下茶碗,說:“等我先去問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撲個空。”說着,也不騎牲口,帶了隨緣兒就去了。
一過北道,便遠遠望見褚家莊,雖不比那鄧家莊的氣概,只見一帶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牆,當中一個高門樓的如意小門兒,安着兩扇黃油板門,門前也有幾株槐樹。兩座磚砌石蓋的平面馬臺石,西邊馬臺石上坐着個乾瘦老者,即是面西正東,看不見他的面目,懷中抱了一個孩子,又有個十七八歲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離門約有一箭多遠,橫着一道溪河,河上架着個板橋。公子才走過橋,又見橋邊一個老頭子,守着一個筐子,叼着根短菸袋,蹲在河邊在那裏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門,便先問了他一聲,說:“你可是褚家莊的?你們當家的在家裏沒有?”問了半日,他言也不答,頭也不回,只顧低了頭洗他的菜。隨緣兒一旁看不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喂,問你話呢!”他這才站起來,含着菸袋,笑嘻嘻的勾了勾頭。公子又問了他一句,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語。公子道:“偏又是個聾子!”因大聲的喊道:“你們褚當家的在家裏沒有?”只見他把菸袋拿下來,指着口“啊啊”啊了兩聲,又搖了搖頭,原來是個又聾又啞的,真真“十啞九聾”,古語不謬!
不想公子這一喊,早驚動了馬臺石上坐的那個人。只見他聽得這邊嚷,回頭望了一望,連忙把懷裏的孩子交給那村童抱了進去,又手遮日光向這邊一看,就匆匆的跑過來。相離不遠,只見他把手一拍,口裏說道:“可不是我家小爺!”公子正不解這人爲何奔了過來,及至一聽聲音,才認出來,不是別人,正是他嬤嬤爹華忠!
原來華忠本是個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經了這場大病,臉面消瘦,鬟發蒼白,不但公子認不出他嬤嬤爹來,連隨緣兒都認不出他爸爸來了。一時彼此無心遇見,公子一把拉着嬤嬤爹,華忠纔想起給公子請安,隨緣兒又哭着圍着他老子問長問短。華忠道:“咳,我這時候沒那麼大工夫合你訴家常啊!”
因問公子道:“我的爺!你怎麼直到如今還在這裏轉轉?我合你別了將近兩個月,我是沒一天放心。好容易扎掙起來,奔到這裏,問了問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並不曾收到,端的是個甚麼原故?我的爺,你要把老爺的大事誤了,那可怎麼好!”
說着,急得搓手頓腳,滿臉流淚。
公子此時也不及從頭細說,便指給他看道:“你看,那廂茶館外面坐的不是老爺?”華忠道:“老爺怎麼也到了這裏?敢是進京引見?”公子道:“閒話休提。我且問你:褚一官在家也不?”華忠道:“他不在家,他這兩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陽,說:“大約這早晚也就好回來了。大爺,你此時還問他作甚麼?”
公子道:“這話說也話長,你先見老爺去就知道了。”華忠便同公子飛奔而來。
於路不及閒談。到了跟前,老爺才瞧出是華忠,因說:“你從那裏來?”華忠早在那裏摘了帽子碰頭,說:“奴才華忠閃下奴才大爺,誤了老爺的事,奴才該死!只求老爺的家法!”
老爺道:“不必這樣,難道你願意害這場大病不成?起來。”華忠聽了,才帶上帽子爬起來。
卻說一旁坐着喝茶的那些人,那裏見過這等舉動?又是“老爺”“奴才”,又是磕頭禮拜,只道是知縣下鄉私訪來了,早嚇的一個個的溜開。跑堂兒的是怕耽誤了他的買賣,便向安老爺說:“我看這個地方兒屈尊你老,再,也不得說話。我這後院子後頭有個鬆棚兒,你老挪到後頭去好不好?”老爺正嫌嘈雜,公子聽得有個鬆棚兒,覺得雅緻有趣,連說:“很好。”便留了戴勤看行李,跟了老爺挪過後面去。
公子到那裏一看,那裏甚麼鬆棚兒!原來是四根破柳竿子支着,上面又橫搭了幾根竹竿兒,把那砍了來作柴火的帶葉松枝兒搭在上面晾着,就着遮了日暘兒,那就叫“鬆棚兒”。
不覺得一笑,忙叫人取了馬褥子來,就地鋪好,爺兒兩個坐下。老爺便將公子在途中遭難的事大略說了幾句,把個華忠急得哭一陣叫一陣,又打着自己的腦袋罵一陣。老爺道:“此時是幸而無事了,你這等也無益。”因又把公子成親的事告訴他。他才擦了擦眼淚,給老爺、公子道喜,又問:“說的誰家姑娘?姑娘十幾?”老爺道:“且不能合你說這個。你且說你怎的又在此耽擱住了呢?”
華忠回道:“奴才自從送了奴才大爺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將近一個月才起炕。奴才大爺給留的二十兩銀子是盤纏完了,幾件衣裳是當淨了,好容易扎掙得起來,拼湊了兩吊來錢,奴才就僱了個短盤兒驢子,盤到他們這裏。
他們看奴才這個樣兒,說給奴才作兩件衣裳好上路,打着後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在這裏遇見老爺,也是天緣湊巧,不然一定差過去了。”
老爺道:“這裏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官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華忠道:“他上縣城有事去了,說也就回來。”老爺說:“他不在家也罷,我們先到他家等他去,我要見他,有話說。”華忠聽了,口中雖是答應,臉上似乎露着有個爲難的樣子。老爺道:“他既是你的至親,難道我們借個地方兒坐也不肯?你有甚麼爲難的?”華忠道:“倒不是奴才爲難,有句話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雖在這裏住家,這房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爺道:“你這話怎麼講?褚一官是你妹夫,他丈人豈不就是你老子,怎麼他又有個丈人起來?”華忠聽了,自己也覺好笑,又說道:“這裏頭有個原故,原來奴才那個妹子倆月頭裏就死了,他死的日子正是奴才同大爺在店裏商量給他寫信的那兩天。奴才也是到這裏才知道。”安公子聽了,便對安老爺道:“哦,這就無怪那日十三妹說他夫妻斷不能來了。”
老爺連連點頭,一面又往下聽華忠的話。他又道:“奴才這妹子死後,丟下一個小小子兒無人照管,便張羅着趕緊續絃。他有個師傅叫作鄧振彪,人稱他是鄧九公,是個有名的鏢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鏢,就在他家同住。那鄧九公今年八十七歲,膝下無兒,止有個女兒,他因看着褚一官人還靠得,本領也去得,便許給他作了填房,招作女婿。這老頭子在西莊兒住家,因疼女兒,便把這東莊兒的房子給了褚一官,又給他立了產業,就成果起這分家來。那鄧九公一個月倒有二十天帶了他一個身邊人在女兒家住。這個人靠着有了幾歲年紀,又掘又橫,又不講禮,又不容人說話,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入,只有他這個女兒降的住他。他這幾日正在這裏住着,每日到離此地不遠一座青雲山去,也不知甚麼勾當。據奴才看,好像有甚麼機密大事似的。那老頭子天天從山裏回來,不是垂涕抹淚,便是短嘆長吁,一應人來客往他都不見,並且吩咐他家等閒的人不許讓進門來。如今老爺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差甚麼是那老頭子回來的時候,萬一他見了,說上兩句不知高低的話,奴才持不住。所以奴才在這裏爲難。”
老爺聽了,也爲起難來,說:“我找褚一官,正爲找這姓鄧的說話。這便怎麼樣呢?”華忠道:“老爺找他有甚麼話說?”
老爺指着公子身上背的那張彈弓道:“我交還他這件東西,還訪一個人。”華忠道:“依奴才糊塗見識,老爺竟不必理那個瘋老頭子也罷了。此地也不好久坐,這條街上有幾座店口,奴才找處乾淨的請老爺歇息,竟等褚一官回來,奴才把他暗暗的約出來,老爺見了他,先問他個端的。請示老爺可使得?”
老爺道:“自然也要見見那褚一官。既如此,就在這裏坐着等他罷,近便些。你倒是在那裏弄些吃的來,再弄碗乾淨茶來喝。”華忠忙道:“這個容易。奴才這個續妹妹卻待奴才很親熱,竟像他哥哥一般,也因這上頭,他父親才肯留奴才住下。奴才如今就找他預備些點心茶水來。”說着一徑去了。
華忠去後,安老爺把他方纔的話心中默默盤算:“據他說鄧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這等機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樁事?好叫人無從猜度。”正在那裏盤算着,只見華忠依然空着兩手回來。安老爺道:“難道他家就連一壺茶都不肯拿出來不成?”華忠忙答道:“有!有!奴才方纔把這番話對奴才續妹子說了,他先就說,既是老爺的駕到了,況又是奴才的主兒,不比尋常人,豈有讓在外頭坐着的理?及至奴才說到那彈弓的話,他便說:‘這更不必講了。’叫奴才快請老爺合奴才大爺到他家獻茶。他還說,便是他父親有甚話說,有他一面承管。既這樣,就請老爺、大爺賞他家個臉,過去坐坐。”安老爺聽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過去。兩個家人付了茶錢,連牲口車輛一併招護跟來。
卻說安老爺到了莊門,早見有兩個體面些的莊客迎出來。
見老爺各各打恭,口裏說:“二位當家的辛苦。”原來外省鄉居沒有那些“老爺”“爺”的稱呼,止稱作“當家的”,便如稱主人“東人”一樣。他這樣稱安老爺,也是個看主敬客的意思。揖無不答,老爺也還了個禮。
一進門來,只見極寬的一個院落,也有個門房,西邊一帶粉牆,四扇屏門。進了屏門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間正廳,三間倒廳,東西廂房,東北角上一個角門,兩間耳房,像是進裏面去的路徑。那莊客便讓老爺到西北角上那個角門裏兩間耳房坐定,他們也不在此相陪,便幹他的事去了。早有兩個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臉水、手巾、胰子,又是兩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個紫漆木盤,上面託着兩蓋碗沏茶,餘外兩個折盅,還提着一壺開水。華忠一面倒茶,內中一個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我大嬸兒叫你老倒完了茶進去一蕩呢。”說着,便將臉水等件帶去。一時華忠進去。老爺看那兩間屋子,葦蓆棚頂,白灰牆壁,也掛兩條字畫,也擺兩件陳設,不城不村,收拾得卻甚乾淨,因合公子道:“你看,倒是他們這等人家真個逍遙快樂。”正說着,華忠出來回道:“回老爺,奴才這續妹子要叩見老爺。”老爺道:“他父親、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見他?”
說話間,那褚家娘子已經進來。安老爺見了,才起身離坐。只見他家常打扮,穿條元青裙兒,罩件月白襖兒,頭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環花朵,年紀約有三十光景,雖是半老佳人,只因是個初過門的新媳婦,還依然打扮的脂光粉膩。只聽他說道:“老爺請坐,小婦人是個鄉間女子,不會京城的規矩,行個怯禮兒罷。”說着,福了兩福便拜下去。老爺忙說:“不要行禮。”也恭恭敬敬的還了一揖。他回身又見了公子。安老爺便道:“我們是特地找褚一爺來說句話,倒驚動了。請進去歇着罷。”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約也就回來。
老爺既是我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們的衣食父母一樣,我該當伺候的。並且還有一句話請老爺的示下。”安老爺道:“既如此,請坐下好講話。”那褚家娘子那裏肯坐?安老爺讓再讓三,說:“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着陪談了。”還是華忠從旁說:“姑奶奶,既老爺這等吩咐,‘恭敬不如從命’,你竟是伺候坐下,好說話。”他才搬了一張杌子,斜簽着坐了。便問老爺道:“我方纔聽見我們這大哥說,老爺帶了一張彈弓到這裏,要訪一個人,我大膽問老爺,這彈弓從何而來?這要訪的又是個何等樣人呢?”
老爺見他問的不像無意閒談,開口便道:“我這彈弓是此地十三妹的東西,因我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這十三妹救了性命,贈給盤纏,又把這張彈弓借與他護送上路。我父子受他這等的好處,故此特地來親身送還他這張彈弓。又曉他合你尊翁鄧九公有師徒之誼,因此來找你們褚一爺引見九公,問明瞭那十三妹的門戶,好去謝他一謝。”
那褚家娘子聽了,道:“這事幸得我先見着老爺,老爺假如這等的問我家一官,管取他還摸不着頭腦呢!我也再不想這張彈弓竟在老爺手裏,只是可惜老爺來遲了一步,只怕這十三妹老爺見他不着了。”老爺忙問原故,只見他嘆了口氣,道:“要說起這十三妹來,真真的算個奇人罕事!他從兩年前頭奉了他母親到這裏,誰也不得知他的來路,誰也不得知他的根由,他只說是逃荒來的。後來合我父親結了師徒。我父親見他母子無依,就要留他在家同住,他是執意不肯,在這東南青雲山山崗兒上結了幾間茅屋,自己同了他母親住。”老爺聽了,便向公子道:“此‘雲中相見’的這句詞兒所由來也。”
公子忙起身答應了一聲。又聽他往下說道:“我從作女孩兒的時候,合他兩個人往來最爲親密,雖是這等親密,他的根底他可絕口不提。不想前幾天他這位老太太死了,我合父親商量,等他事情完了,這正好請他到家,我們作個長遠姐妹,將來就在此地給他找個好好的人家,又可當親戚走着,豈不好呢!誰想也遭了這樣大事,哀也不舉,靈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靈七天,就在這山中埋葬,葬後他便要遠走高飛。”
老爺詫異道:“他待後遠走高飛到那裏去?”褚家娘子道:“老爺可說麼!大約他走的這個原故,止有我父親知道,也是他母親死後他才說的。我父親把這事機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說,連我問着也是含含糊糊的。我這兩日聽那口風兒,看那神情兒,倒像不是件甚麼小事兒,也不知倒底是甚麼因由。只是我想他究竟是個女孩兒,無論甚麼樣的本領,怎生般的智謀,這萬水千山,曉行夜住,一個女孩兒就有多少的難處!因此我勸了他這幾天,教他且莫急着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一個萬全的打算,再走不遲。無奈說破了嘴,他也是百折不回。爲甚麼方纔我聽得老爺的駕到了,又說帶着張彈弓兒,我心裏可就一動。甚麼原故呢?因前日他母親死後,他忽然的告訴我父親,說他的張彈弓借給人用去了,早晚必送來,他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給我父親一塊硯臺,說倘他走後有人送那彈弓來,把這硯臺交那人帶去,把那彈弓就留在我家,作個記念。他也不曾說起老爺合少爺,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個字。這硯臺我父親交給我了,我卻斷不想到這番原由就在老爺身上。如今恰好老爺、少爺都到了這裏,況且又受過他的好處,正要訪他,老爺是念書作官的人,比我們總有韜略,怎麼得求求老爺想個方法見着他,留住了他,也是樁好事。不然,這等一個人,此番一去,知他怎麼個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嗎!”
安老爺聽了這番話,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裏說:“看不得這鄉間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談見識!前番我家得了一個媳婦張金鳳,是那等的深明大義;今番我遇見這褚家娘子,又是這等的通達人情。可見地靈人傑,何地無才!更不必定向錦衣玉食中去講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他方纔的話度量一番,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裏早已明白八九,只是此時不好說破。
便對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說到一個‘求’字,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煩你少停引我見見尊翁,我二人商量個良策,定要把這樁事挽回轉來。”
褚家娘子聽了,連連搖手,說:“老爺,這不是主意。我這位老人家雖合他有師徒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幾歲年紀,又愛吃兩杯酒,性子又烈火轟雷似的,煞是不好說話。外加着這兩年有點子反老還童,一會兒價好鬧個小性兒。就這十三妹的這樁事,我好容易勸得他活動些了,他老人家在旁邊兒又是甚麼‘英雄’咧,‘好漢’咧,‘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咧,說個不了,把那個越發鬧得回不得頭、下不來馬了。老爺如今合他老人家一說,管保還是這套,甚而至於機密起來,還合老爺裝糊塗,說不認得十三妹呢。”老爺道:“若不仗尊翁作個線索,我縱有千言萬語,怎得說的到那十三妹跟前?”
那褚家娘子低頭想了一想,笑道:“這樣罷,老爺要得合我父親說到一處,卻也有個法兒,只是屈尊老爺些。”老爺忙問:“怎樣?”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雖說是這等脾氣,卻是吃順不吃強,又愛戴個高帽兒。第一,最愛人讚一句,說是個英雄豪傑;第二,最喜歡人說這樣年紀怎的還得這樣精神飽滿,心思周到;第三卻難,他老人家酒量極大,不用講家裏,便是外面,交遍天下,總不曾遇見個對手的酒量,往往見人不會吃酒,便說這人沒出長兒,沒幹頭兒;只要遇着一個大量,合他老人家坐下說入了彀,大概那人說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是灰色的,說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從西南犄角兒出來。只是那有這等一個大酒量呢!老爺白想想,這難不難?”
老爺聽罷,哈哈大笑,說:“這三樁事都在我身上。第一,據他的本領,本是個英雄,就讚揚他兩句也不是虛話;第二,論年紀,他比我長着幾乎一半子呢,我就作個前輩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據我這酒量,雖不曾合他同過席,大約也可以勉強奉陪。”褚家娘子聽了大喜,說:“果然如此,只怕這事有些指望了。”因又囑咐安老爺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見了老爺,可難保得齊禮貌周全,還求老爺海量,耽待他個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纔說的這番話。”老爺道:“不消囑咐,既如此商定,豈但不提方纔的話,並且連這彈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因吩咐先把彈弓收好。
正說着,褚一官也回來了。他本是個走江湖的人,甚麼不在行的?見了老爺也恭恭敬敬的請了安。他娘子便把安老爺的來意合方纔這番話告訴了他。只見他口裏答應,心裏卻是忐忑。他娘子道:“你不必着忙,萬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別的,他老人家是個老家兒,咱們作兒女的,順者爲孝,怎麼說怎麼好。就是他老人家掄起那雙拳頭來,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到不了那個場中。你在這裏伺候老爺,我預備點心去。”說着去了。
少時拿出點心粥湯來,老爺一腔的心事,不過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揀下去。又問了問褚一官走過幾省,說了些那省的風土人情,論了些那省的山川形勝。正談得熱鬧,只聽得前面莊客嚷了一聲,道:“老爺子回來了!”褚一官聽了,髮腳往外就跑,連那華忠也有些不得主意,兩個服侍的小小子嚇得蹤影全無。這正是:
非關猛虎山頭吼,早見羣狐穴底藏。
要知那鄧九公回來見了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