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書前半部演到龍鳳合配,弓硯雙圓。看事蹟,已是筆酣墨飽;論文章,畢竟不曾寫到安龍媒正傳。不爲安龍媒立傳,則自下一回《隱西山閉門課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皆爲無謂陳言,便算不曾爲安水心立傳。如許一部大書,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也,不爲立傳,非龍門世家體例矣。燕北閒人知其故,故前回書既將何玉鳳、張金鳳正傳結束清楚,此後便要入安龍媒正傳。入安龍媒正傳,若撇開雙鳳,重煩筆墨,另起樓臺,通部便有“失之兩橛,不成一貫”之病,所以這回書緊接上文,先表何玉鳳。
卻說何玉鳳本是個世家千金閨秀,只因含冤被難,弄得孤苦伶仃,連自己一條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裏還講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報,身命得安,姻緣成就。這段姻緣又正是安家這等一分詩禮人家,安老爺、佟儒人這等一雙慈厚翁姑,安公子這等一位儒雅溫文夫婿,又得張姑娘這等一個同心合意的作了姊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這等一個玲瓏剔透兩地知根兒的人作了乾孃,從中調停提補,便是念生絕絕不想再見的乳母丫鬟,也一時同相聚首。此時何玉鳳的遭際,真算得千古第一個樂人,來享浩劫第一樁快事!
便從“一十八獄獄中獄”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樂也不過如此,還不專在乎新婚燕爾,似水如魚。
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他成全到這個地步?這是個天。難道天又合他有甚麼年誼世好,有心照應他不成?無非他那一片孝心、一團至性,作成兒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轉禍爲福,遇危而安。這是人人作得來的,只苦於人人不肯照他那樣作了去。既或偶然作到這個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帳來,說:“這是我苦盡甘來,應該食報的、享用的。”就未免氣驕志滿,一天一天的放蕩恣縱起來,尋些房幃快樂,圖些飽暖安閒,揮些無益銀錢,長些拒人氣焰。豈知天道無親,惟佑善人,這樣斫喪起來,那“滿招損,乖致戾”的道理,如應斯響。便是天果然合你有個年誼世好,他也沒法了。縱有旺騰騰的好時運,也不怕不重新敗壞下來;齊整整的好家園,也不怕不重新蕭條下來。及至自己尋到苦惱場中,卻要抱怨說:“老天怎的不睜眼!”嗚呼!老天其不冤乎?
何玉鳳是何等一副兒女心腸,英雄見識!況且他自幼兒就自己爲難慣了自己的了,如今從鋼眼裏拔出來,好容易遇着這等月滿花香的時光,他如何肯輕易放過?因此一進安家門,便自己給自己出了一個繞手的大難題目。想到上天這番厚恩,衆人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婦,要不給公婆節省幾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個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業來,怎報得這天恩,副得這人望?他如此一想,早把從前作女兒時節的行徑全副丟開,卻事事克己步步虛心的作起人家,講起世路來。更兼他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腳的小家氣象。
再看看安家的上上下下,那個也不是驀生人。因此,該說的就說,該問的就問。該是公子作主的,定有個儘讓;該合張姑娘商量的,定盡他一聲。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張姑娘敘姊妹禮數,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間,便合他論房幃資格,自己居右。處得來天然合拍,不即不離。把安老夫妻兩個樂得大稱心懷,眉開眼笑。
他當下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合諸位女眷一番,見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乾孃屋裏盡個禮數。安太太吩咐他:“就便脫了禮服,換換衣裳,也合妹妹說說話兒去。”他答應着,等又給婆婆裝了袋煙,才同張姑娘拉着手兒過這院裏來。一進院門,正要到舅太太屋裏去,早見舅太太在廊下站着。說:“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裏,你先不用來呢。今日是頭一天出來,除了見公婆,這算進頭一道門檻兒,得取個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裏看看去,我這裏張羅給你們弄晌餑餑呢,等我告訴明白了他們,我也找了你們去。”何小姐見如此說,只得笑着回到自己新房,換了衣服,便到西屋裏來。
卻說安公子住的那房子雖是三開間,卻是前後兩卷,通共要算六間。金、玉姊妹在東西間分住,屋裏的裝修槅斷都是一樣。只東屋裏因作新房,那張合歡牀規矩設在靠南窗,便把兩卷打作通連,勻出北面來擺妝奩安坐落。張姑娘這屋裏卻是齊着前後兩卷的中縫安着一溜碧紗櫥,隔作裏外兩間,南一間算個燕居,北一間作爲臥室。
何小姐到了這屋裏,便合張姑娘在外間靠窗南牀上坐下,早有華嬤嬤、丫鬟柳條兒送上茶來。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見牀上當中一般的擺着炕桌、引枕、坐褥,桌上一個陽羨砂盆兒,種着幾苗水仙。左右靠牆分列兩張小條案兒,這邊案上隨意擺兩件陳設,那邊擺一對文奩。地下順西牆一張撬頭大案,案上座鐘瓶洗之外,磊着些書藉法帖。案前一張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擺得筆硯精良,左右兩張杌子。
北一面,靠碧紗櫥東西兩架書閣兒,當中便是臥房門,門上挑着蔥綠軟簾兒,門裏安着個曲折槅子,槅子上嵌着塊大玻璃,放着綢擋兒,卻望不見臥房裏的牀帳。又見那外間滿屋裏貼落的圖書四壁。
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經讀過幾年書,自從奔走風塵,沒那心興理會到此。如今心閒興會,見了許多字畫,不免賞鑑起來,一擡頭,先見正南窗戶上檻懸着一面大長的匾額,古宣託裱,界畫朱絲,寫着徑寸來大的角四方的顏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筆墨,先看了看下款,卻只得一行年月,並無名號;重複看那上款,寫着“老人書付驥兒誦之”,才曉得是公公的親筆。因讀那匾上的字,見寫道是:
正其衣冠,尊其瞻視;潛心以居,對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擇地而蹈,折旋蟻封。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戰戰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屬屬,罔敢或輕。不東以西,不南以北;當事而存,靡他其適。勿貳以二,勿參以三;惟精惟一,萬變是監。從事於斯。是曰持敬;動靜弗違,表裏交正。須臾有間,私慾萬端;不火而熱,不冰而寒。毫裏有差,天壤易處;三綱既淪,九法亦頸。嗚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靈臺。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葉也還講得明白,卻不知這是那書上的格言,還是公公的庭訓,只覺句句說得有理。暗說:“原來老人家弄個筆墨,也是這等絲毫不苟的!”因又看那東槅斷方窗上頭,也貼着個小小的橫額子,卻是碗口大的八分書,寫得是:戈雁聽雞上款是“龍媒老弟屬”,下款是“克齋學隸”,這兩句《詩經》,姑娘還記得,又看方窗兩旁那副小對聯,寫得軟軟兒的一筆趙字,寫着:
屋小於舟
春深似海
卻是新郎自己的手筆。何小姐心裏道:“這‘屋小於舟’不過道其實耳,下聯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誦這段格言的本意了。”一面回頭又看那身後炕案邊掛的四扇屏,寫得都是一方方的集錦小楷,卻是諸同人送的催妝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幾句莊重的,也有幾句輕佻的,也有看着不大懂得的。合張姑娘一路說笑着,便站起來到大案前看西牆掛的那幅堂軸,見畫的是仿元人《三多圖》,落款是“友生聲庵莫友士寫意”。姑娘都不知這些人爲誰。又看兩旁那副描金朱絹對聯,寫道是:
金門待奏賢良策
玉笥新藏博議書
上款是“奉賀龍媒仁兄大人合巹重喜”,下款是“問羹愚弟梅鼎拜題並書”。何小姐看了一笑,因問道:“這梅鼎是誰呀?是個甚麼人兒呀?”張姑娘道:“他也是咱們個旗人,他們太爺稱呼同大人,現任南河河道總督。這梅少爺是公公的門生,又合玉郎換帖,所以去年來了,公婆還叫我見過。昨日他也在這裏來着。姐姐沒聽見進來鬧房的那一羣裏頭,第一個討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說那孩子有出息兒。”
何小姐道:“這孩子兒呀,我只說他沒出息兒!”張姑娘道:“姐姐怎麼倒知道他麼?”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對子,也有這麼淘氣的麼?”張姑娘聽了這話。又把那對子唸了一遍,才笑起來道:“果然!姐姐這一說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惡,並且還不能原諒他無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裏坐着,橫豎也聽見他那嘴剗了。”
二人說着,轉到臥房門口,何小姐擡頭看門上時,也有塊小匾,寫着:
瓣香室心裏想道:“這‘瓣香’兩個字倒還容易明白,只是題在臥房門上不對啊,這臥房裏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誰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見那縱橫波磔一筆筆寫的儼如鐵畫銀鉤,連那墨氣都像堆起一層來似的,配着那粉白雪亮的光綾地兒,越顯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細看,才知不是寫的,原來照扎花兒一樣用青絨繡出來的。那下款還繡着“桐卿學繡”一行行楷小字,還繡着兩方硃紅圖書。
何小姐道:“這倒別緻。這‘桐卿’又是誰呀?手兒怎麼這麼巧哇!這個人兒在那裏,我見得着他見不着?”張姑娘道:“姐姐豈但見得着,只怕見着他,叫他繡個甚麼,他還不敢不繡呢。但是這個人兒他可只會繡,不能寫,這塊匾的藍本是他求人家寫的。”何小姐只顧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問。
說着,將要進門,張姑娘道:“柳條兒,你先進去,把玻璃上那個擋兒拉開,得點亮兒。”柳條兒答應一聲,先側着身子過去,何小姐隨着也進了屋門。見那曲折槅子是向西轉過去的,等柳條兒撤玻璃擋兒的這個當兒,回頭一看,見那槅子東一面,長長短短橫的豎的貼着無數詩箋,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幾首寄懷言志的,大抵吟風弄月居多,一時也看不完。只見內中有一幅雙紅箋紙,題着一首七言截句,那題目倒寫了有兩三行,寫道是:
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才似人長,日攜清泉洗之,欣欣向榮,越益繁茂。樹猶如此,我見應憐。口占二十八字,即博桐卿一粲,並待蕭史就正。
亭亭恰合稱眉齊,爭怪人將鳳字題。
好待幹雲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
後面另有一行,寫着“龍媒戲草”。何小姐看了這首詩,臉上登時就有個頗頗不然的樣子,倒像兜的添了一樁甚麼心事一般。才待開口,立刻就用着他那番虛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轉念道:“且慢!這話不是今日說的,且等閒來合我這妹子仔細計較一番,再作道理。”
且住!說書的,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頓了,他心裏又神謀魘道的想起甚麼來了?列位,這句話說書的可不得知道。何也呢?他在那裏把個臉兒望着槅子看詩,他那臉上的神氣連張金鳳還看不見,他心裏的事情我說書的怎麼猜的着?你我左右閒在此,大家閒口弄閒舌,何不猜他一番?
按這書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張姑娘正在談笑,看到安公子這首詩,忽然的心下不然起來,大概是位聽書的都聽得出來,這首詩是爲何玉鳳、張金鳳而作。那“桐卿”兩個字,不必講,用的是“鳳鳴桐生”的兩句,又暗借一個“金井梧桐”的典,含着一個“金”字在裏頭,自然是贈張金鳳的別號;那“蕭史”兩個字,不必講,用的是“吹簫引鳳”的故事,又暗借一個“秦弄玉”的名號,含着一個“玉”字在裏頭,一定是贈何玉鳳的別號。因此上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來,也末可知。
只是這首詩的命意、選詞、格調、體裁也還不醜,便是他三個的性情才貌,彼此題個號兒、叫個號兒,也還不至肉麻,況且字緣名起,伊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聖人,便是一位有號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堯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書》,凡三舉聖號,稱號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至就把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來呢?
然而細推敲了去,那《四書》的稱號卻有些道理在裏頭。
《中庸》兩見,明明道着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
故筆之於書以授孟子。到了孫述祖訓,筆之於書,想要垂教萬世,既不好書作“孔大寇”、“孔協揆”、更不得書作“夫執御者”、“鄹人之子”,難道竟書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堯舜”不成?他是除了稱號沒得稱的,只得仲尼長仲尼短了哇。《論語》一見,是子貢見叔孫武叔呼着聖號謗毀聖人,因申明聖號說:“這兩個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謗毀不得的。”
此外卻不曾見子思稱過“仲尼家祖”,也不聞子貢提過“我們仲尼老師”。至於孟子那時既無三科以前認前輩的通例可遵,以後賢稱先聖自然合稱聖號。此外合孔夫子同時的,雖尊如魯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誄文中也還稱作“尼父”。然則這號竟不是不問張王李趙長幼親疏混叫得的。
降而中古,風雅不過謝靈運,勳業不過郭子儀,也都不聽得他有個別號。然則稱人不稱號也還有得可稱。便是我說書的也還趕上聽見旗籍諸老輩的彼此稱謂,如稱臺閣大老,張則“張中堂”,李則“李大人”;遇着旗人,則稱他上一個字,也有稱姓氏的,如“章佳相國”、“富察中丞”之類。但是個大父行輩則稱爲“某幾太爺”,父執則稱爲“某幾老爺”,平輩相交則稱爲“某幾爺”。至於宗族中止有“大爺”“叔叔”
“哥哥”“兄弟”的稱呼,即乎房分稍遠,也必稱“某幾大爺”、“叔叔家的幾哥哥、幾兄弟”,從不曾聽得動輒稱別號的。舊風之淳樸如此。
到了如今,距國初進關時節曾不百年,風氣爲之一變。旗人彼此相見。不問氏族,先問臺甫,怪;及至問了,是個人他就有個號,但問過他。就會記得,更怪;一記得了,久而久之,不論尊卑長幼遠近親疏,一股腦子把稱謂擱起來,都叫別號,尤其怪。照這樣從流忘反,流到我大清二百年後,只怕就會有“甲齋父親”、“乙亭兒子”的通稱了。且將奈何!何小姐或者有見如此,覺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無端的從自己閨闥中先鬧起別號來,怪他沾染時派過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蕭史”的稱呼,有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積慮過遠,嫉惡過嚴了。
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稱別號,是他爲了難了。怎見得呢?一個人,三間屋子裏住着兩個媳婦兒,風趣些,卿長卿短罷,畢竟孰爲大卿、孰爲小卿?佳懷些,若姐若妹罷,又未免“名不正,則言不順”;徇俗些,稱作奶奶罷,難道好分出個“東屋裏奶奶”“西屋裏奶奶”、“何家奶奶”“張家奶奶”來不成?
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卻不是他好趨時的陋習。便是被他稱號的人,也該加些體諒。照這等說來,何小姐的不悅還不爲此。既不爲此,爲着何來?想來其中定有個道理。他既說了要合張姑娘商量,只好等他們商量的時候你我再聽罷。
卻說何玉鳳當下不把這話說破,便先擱起不提。因搭訕回頭望着張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實實兒的一個妹妹,怎麼一年來的工夫學壞了?這‘桐卿’分明是人贈你的號,那‘蕭史’自然要算贈我的號了。若然,這門上‘瓣香室’三個字竟是你繡的,你怎麼方纔還合我支支吾吾的鬧起鬼來呢?”
問得個張姑娘無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
說着,何玉鳳繞過槅子,進了那間臥房。只見靠西牆分南北擺兩座墩箱,上面一邊硌着兩個衣箱,當中放着連三抽屜桌,被格上面安着鏡臺妝奩,以至茶筅漱盂許多零星器具。
北面靠窗盡東頭安着一張架子牀,懸着頂藕色帳子。那曲折槅子東邊夾空地方,豎着架衣裳格子,上面還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類,那衣格以北、臥牀以南、靠東壁子當中,放着一張方桌,左右兩張杌子。那桌子上不擺陳設,當中供一分爐瓶三事;兩旁一邊是個青綠花觚,應時對景的養着一枝血點般紅的山茶花,一邊是個有架兒的粉定盤子,裏面擺着嬌黃的幾個玲瓏佛手。那上面卻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後面又懸一軸堂幅橫披,卻用銀紅蟬翼絹罩着,看不清楚是甚麼佛像。
何小姐心下暗道:“原來這裏果然供養香火,這就無怪題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把佛像供在臥房裏?這前面又是誰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見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一行字。把他詫異得“喂”的一聲,問出一句傻話來,問道:“這供的是誰?是誰供的?”張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情知可是誰呢?難道還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鬧!這如何使得?你這等鬧法,豈不要折盡我平生的福分?還不快丟開!”他說着,伸手就要把那長生牌提起來拿開。慌的個張姑娘連忙雙手護住,說道:“姐姐,動不得!這是我奉過公婆吩咐的!”何小姐聽了,更加着急起來,說:“這越發不成事了!你快告訴我,公婆怎的說?”張姑娘道:“姐姐別忙,咱們就在這桌兒兩旁坐下,聽我告訴你。”
二人歸坐,柳條兒給他姑娘裝過袋煙來。張姑娘一面吃着煙,便把他去年到了淮城店裏見着公婆,怎的說起何小姐途中相救,兩下聯姻,許多好處;怎的說一時有恩可感,無報可圖,便要供這長生祿位,朝夕焚香頂禮;安老夫妻聽了,怎的歡喜依允;後來供的這日,安太太怎的要親自行禮,他怎的以爲不可,攔住;後來又要公子行禮,卻是安老爺說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這才自己掛冠,帶他尋訪到青雲山莊的話,說了一遍。
何小姐聽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時兩意相感,未免難過,只不好無故傷心。想了一想,轉勉強笑道:“我想起來了,記得公公在青雲山合我初見的這天,曾經提過這麼一句,那時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鬧出這些故事兒來!如今你既把我鬧了來了,你有甚麼好花兒呀、好吃的呀,就剪直的給我帶、給我吃,不爽快些兒嗎?還要這塊木頭墩子作甚麼?你不許我拿開他,你的意思不過又是甚麼搭救性命咧、完配終身咧、感恩列、報德咧這些沒要緊的話,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談,還不抵救我一命麼?還不是完我終身麼?我又該怎麼樣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許我拿開這長生牌兒,我從明日起,每日清晨起來給公婆請了安,就先朝你燒一炷香,磕一陣頭,我看你怎麼樣!”張姑娘道:“姐姐不用着急,姐姐既來了,難道我放着現佛不朝,還去面壁不成?只這長生牌兒卻動不得,姐姐聽我說個道理出來。”
何小姐道:“這還有個甚麼道理呀?你倒說說我聽。”張姑娘指了壁上罩着的那畫兒說:“姐姐要知這個道理,先看這頑意兒就明白了。”說着,便叫過花鈴兒來,要扶了他自己上杌凳兒去揭起那層絹來。這個當兒,何小姐早一擡腿上去,揭起那擋兒來一看,那裏是甚麼佛像?原來是一副極豔麗的士女圖。只見正面畫着一個少年,穿着件魚白春衣,靠着一張畫案,案上堆着一卷書,在那裏拈筆構思;上首橫頭坐着個美人,穿着大紅衫兒,湖色裙兒,面前安着個博山爐,在那裏添香;下首也坐着個美人,穿着藕色衫兒,鬆綠裙兒,面前支着個繡花繃子,在那裏挑繡。旁邊還有兩個小鬟,拂塵煮茗。只有那士女的臉手是畫工,其餘衣飾都是配着顏色半扎半繡,連那頭上的鬢髮珠翠,衣上的花樣褶紋都繡出來,繡得十分工緻。
何小姐不由得先讚了一句道:“好漂亮針線!這斷不是男工繡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筆了!”說着下來,轉正了細細的一看,畫的那三副臉兒,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卻酷似張姑娘,那穿紅的竟是給自己脫了個影兒,把他樂的,連連說道:“難爲你好心思,怎麼想來着!你我相處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這麼手兒巧,還會畫呢。”張姑娘道:“姐姐打諒真個的我有這麼大本事麼?除了這幾針活計是我作的,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臉兒是一位姓陶的畫的,連那地步,身段、首飾、衣紋,都是他勾出來,我照着作起來的。”
何小姐道:“這個姓陶的又是誰呢?”張姑娘道:“咱們這裏有位程師爺,江蘇常州人,他有個侄兒,叫做程銓,不知在那個修書館上當供事。這姓陶的就是那程銓的娘子。這個人叫作陶桂冰,號叫樨禪。我看見他這名字,還唸了個白字,叫他陶桂冰,被人家笑話了去了,才告訴我說這是個‘冰’字,讀作‘凝’。姐姐屋裏掛的那張‘玉堂春富貴’,就是他畫的。
工筆人物他也會畫,最擅長的是傳真。今年夏天,程師爺叫他來給婆婆請安,婆婆便請公公自己出個稿子,叫他畫幅行樂。公公說:‘我出個甚麼稿子呢?古人第一個畫小照的是商朝的傅說,他那幅稿子卻不是自己出的。及到漢朝的馬伏波將軍,功標銅柱,卻是絕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雲臺二十八將裏頭又獨獨的不曾畫着他。我這樣年紀,一個被參開復的候補知縣,還鬧這些作甚麼?況這程世兄的令政又是個女史,倒是教他們小孩子們畫着頑兒去吧。’我們就把他請過這屋裏來,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這個稿子,畫成你我三個人這幅小照。”
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們是容易商量的也罷,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罷,我只問你,我是個管作甚麼兒的,怎麼會叫你們把我的模樣兒畫了來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
張姑娘道:“豈但姐姐的模樣兒,連姐姐都叫人家娶了來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問怎麼就把姐姐的模樣畫了來了,請問這裏現放着姐姐這麼個模樣的妹妹,還怕照着畫不出妹妹這麼個模樣兒的姐姐來麼?話雖這樣說,只你這眉梢眼角的神情,合那點硃砂痣、倆酒窩兒,也不知費了我多少話才畫成的呢!”
何小姐道:“我是急於要聽聽你方纔說的那不許我扔開這長生牌位兒的道理,這話又與那長生牌兒何干呢?”張姑娘道:“姐姐別忙啊,要留那長生牌兒的道理,正在這一幅行樂圖兒上頭,說起來這話長着啊。自從去年我姊妹兩個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匆分手以後,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零兩個月。這其間無限的離合悲歡,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合姐姐一室同居,長相聚首。姐姐雖是此時纔來,我這盼着姐姐來的心,可不是此時纔有的。這話大約姐姐也該信得及。”
何小姐連連點頭答應,說:“豈但信得及,這話大約除了我,還沒第二個人明白。”張姑娘道:“這就見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雖有這條心,我到了淮安,見着公婆,是個才進門的新媳婦兒,不知公婆心裏怎樣,這句話我可不好向公婆說。不想公公到了青雲堡訪着九公,見着褚大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合他三個人這段姻緣上。及至婆婆到了,他們早合公婆商量到這段話。這段話,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爲我是個才進門的新媳婦兒,又不曾告訴我,落後還是褚大姐姐私下告訴了我,他還囑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裏是怎樣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問。那時候更摸不着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合你我這位玉郎商量。這天閒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氣,誰知才說了一句,他講起他那番感激姐姐敬重姐姐的意思來,倒合我背了一大套《四書》,把我排楦了一陣。這話也長,等閒了再告訴姐姐。”
何小姐道:“這話也不用你告訴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並且連你們背的那幾句《四書》我都聽見了。”張姑娘聽了一怔,便慪他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進門兒,還不夠一週時,姐姐這話是從那裏打聽了去的?我倒要問問。”
罷了!爲甚麼先哲有言:“當得意時慢開口,當失意時慢開口;與氣味不投者對慢開口,與性情相投者對慢開口。”這四句話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這等一個精細人,當那得意的時候,合個性情相投的張姑娘說到熱鬧場中,一個忘神,也就漏了兜!益發覺得這四句格言是個閱歷之談了!
閒言少敘。卻說何小姐一時說得高興,說得忘了情,被張姑娘一慪,不覺羞得小臉兒通紅。本是一對喁喁兒女促膝談心,他只得老着臉兒笑道:“討人嫌哪!你給我說底下怎麼着罷。”張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應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這天才叫上我去,從頭至尾告訴了我。我才委曲宛轉的告訴了你我這個玉郎。公公才擇吉親自寫的通書合請媒的全帖。這纔算定規了給姐姐作合的這樁大事。這幅行樂圖兒可正是定規了這樁事的第三天畫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個八字兒沒見一撇兒,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合他畫在一幅畫兒上的理嗎?”何小姐聽了,益發覺得他情真心細,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合他說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裏讀書,你我一個弄一個香爐,一個弄一堆針線在那裏攪,人家那心還肯擱在書上去呀?”
張姑娘嘆了一聲道:“姐姐的心怎麼就合我的心一個樣呢!姐姐那裏知道,現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見的那個少年老誠的玉郎了!自從回到京,這一年的工夫,家裏本也接連不斷的事,他是弓兒也不拉,書兒也不念,說話也學的尖酸了,舉動也學得輕佻了。
妹子是臉軟,勸着他總不大聽。即如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畫上一個他,對面畫上一個我,倆人這麼對瞅着笑。我說:‘這影啊似的,算個甚麼呢?’他說:‘這叫作《歡喜圖》。’我問他:‘怎麼叫《歡喜圖》?’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給我聽。我好容易才記住了,等我說給姐姐聽聽。他說:當日趙鬆雪學士有贈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詞,那詞說道:
我儂兩個,忒煞情多!譬如將一塊泥兒,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忽然歡喜呵,將他來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團再煉,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那其間,那其間我身子裏也有了你,你身子也有了我。
姐姐只說這話有溜兒沒溜兒?我就說:‘趙學士這首詞兒也太輕薄,你這意思也欠莊重。你要畫,可別畫上我,我怕人家笑話。’他盡只鬧着不依。我就想了個主意,我說:‘你要畫我,這不是姐姐的事也定了麼,索興連姐姐把咱們三個都畫上。你可得想一個正正經經的題目。還得把你我三個人的這場恩義因緣聯合到一處,我可要請公婆看過,並且留着給姐姐看的。’我拿姐姐這一鎮,才把他的淘氣鎮回去了。也虧他的聰明兒!真快,就想了這幅稿子。他說他那面兒叫作‘天下無如讀書樂’,姐姐這面兒叫作‘紅袖添香伴著書’,我這面兒,就算給姐姐繡這幅小照呢,叫作‘買絲繡作平原君’。我聽了聽,這還有些正經,才請那位陶樨禪畫史畫了手臉,我補的這針線。這便是這幅行樂的來歷。這如今姐姐是來了,公婆又費了一番心,把你我的兩間屋子給收拾得一模一樣。我想等過了姐姐的新滿月。把那槽碧紗櫥照舊安好了,把姐姐這個生長牌兒還留有我屋裏,把我這個小像姐姐帶到姐姐屋裏去。這一來,不但你我姊妹兩個時時刻刻寸步不離,便是他到那屋裏,有個我的小像陪着姐姐;到這屋裏,又有個姐姐的長生牌兒護着我。他看着眼前的這番和合歡慶,自然該想起從前那番顛險艱難。你我個兩再時常的指點勸勉他,叫他一心奮志讀書,力圖上進,豈不是好!這便是我不許姐姐丟開這長生牌兒的道理。姐姐道妹子說的是也不是?”
請教,張金鳳這等一套話,那何玉鳳聽了,可有個道他不是的?只是你我說書的聽書的,可莫爲那燕北閒人所欺。據我說書的看來,那燕北閒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敘天倫,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的時候,偶然高興,寫了那麼一個十三妹的長生祿位牌兒,不過覺得是新色花樣,醒人耳目。及至寫到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來了,這個長生牌兒不提一句罷,算漏一筆;提一句罷,沒處交代。替他算算,何玉鳳竟看不見這件東西?無此理;看見不問?更無此理;看見問了,照舊供着?尤其無此理;除是劈了燒火,那便無理而又無理,無理到那頭兒了;就讓想空了心,把那個長生牌兒給他送到何公祠去,天下還有比那樣沒溜兒的書嗎?大約那燕北閒人也是收拾不來這一筆,沒了招兒,擄了汗了,就搜索枯腸,造了這一片漫天的謊話,成了這段賺人的文章!雖是苦了他作書的,卻便宜了你我說書的、聽書的。假如有這樁事,卻也得未曾有;便是沒這樁事,何妨作如是觀!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何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得趕着張姑娘叫了聲:“好妹妹,怎的你這見識就合我的意思一樣!可見我這雙眼珠兒不曾錯認你了。我正有段話要合你說。”才說到這句,戴嬤嬤回道:“舅太太過來了。”二人便把這話掩住,連忙迎出來讓坐。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裏給你們烙的滾熱的盒子,我才叫人給褚大姑奶奶合那兩位少奶奶送過去了。咱們娘兒們一塊兒吃,我給你們作個‘和合會’。”說着,拉了二人過南屋去了不提。
他姐妹兩個一同在舅太太屋裏吃了餑餑,便同到公婆跟前來。安老爺正在外面陪鄧、褚諸人暢飲,安太太正合褚大娘子、張太太並兩個侄兒媳婦閒話。又引逗着褚家那個孩子頑耍了會子。那天已到晚飯時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飯。安太太因他們還不曾過得十二日,仍叫張姑娘伴了何小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每共桌而食。
飯罷,晚間安公子隨了父親進來,闔家團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難,敘了些現在天倫之樂。安老爺便合太太說道:“如今咱們的事情是完了,大後日可就是烏老大家的喜事。他臨走再三求下太太給他送送親,他也爲家裏沒個長輩兒,我們自然要去幫幫他纔是。”安太太道:“我也正在這裏算計着呢,這天一定是得在城裏頭住下的了,就着這一蕩,就各處看看親戚,道道乏去。”
安老爺道:“豈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這機會出去走走,咱們娶這兩個媳婦兒都不曾驚動人,事情過了,到得見着了,都當面提一句。底下該帶去磕頭的地方,太太還得走一蕩,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兩個人都出了門,褚大姑奶奶沒個人陪,不是禮呀。”褚大娘子道:“這又從那裏說起?二叔真個的,還拿外人待我嗎?你二位老人家只管走,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
舅太太道:“姑奶奶那裏去呀?”褚大娘子道:“我們大哥大嫂子要請我去坐坐兒,又不敢回二叔、二嬸兒,要弄了吃的給我送進來。我說:‘我是藉着我們老爺子分兒上,二叔、二嬸兒才把我當個兒女待。咱們各親兒各論兒,你們要這麼鬧起來,那可就是作踐我了。’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們去。”
安太太道:“很好麼,這他們又有甚麼不敢說的呢?”安老爺道:“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合親家給我們看家罷。”
安太太道:“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來了。”因向何小姐道:“你不說要給媽開齋呢嗎?這天正是個好日子,這一席我同老爺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兒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早上先在佛堂前燒了香,通個誠,算了了願,把他二位請到你們屋裏吃去,這就算你們給他二位順了齋了。豈不好?”張太太聽了,先說:“作嗎呀親家?你家那頓飯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開了齋了,還用叫姑爺、姑奶奶這麼花錢費事?”安老爺道:“是雖如此,也得叫他們小孩子心裏過得去。”
舅太太聽着說完了,便笑道:“你們站着。咱們商量商量,這麼一對挪,你們行人情的行人情,認親戚的認親戚,女兒、女婿給開齋的開齋,這天算都有了吃兒了,我呢?”問的大家連安老爺也不禁大笑起來。安太太道:“你無論他們誰家,有剩湯剩水的,揀點兒就吃了;要不,我給你留倆餑餑。”舅太太道:“可不是呢,我有辦法兒!”因合張太太道:“親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親家老爺赴了女兒、女婿的席、晚飯等我弄點兒吃的請你,我可不管親家公。”張太太道:“他還敢驚動舅太太咧?他在外頭那不吃了飯哪!”大家又談一刻,才各各回房安置。
金、玉姊妹這裏候公公進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兩個攙扶了丫鬟,前面僕婦打着一對手把燈,引着回家。又到舅太太屋裏閒談了片刻,舅太太便催着他三個歸房。何小姐這日正是善飲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娘第二晚”。
一宿晚景提過。卻說安老爺、安太太一家,向來睡得早起得早。次日清晨,兒女早來問安。大家正在閒談,人回:“鄧九太爺過來了。”安老爺迎出去,一路說笑進來,到上房坐下。鄧九公一一應酬了一陣,便道:“老弟,老弟婦,我今日特來道謝道乏。咱們的正事也完了,過了明日,後日是個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辭了?”
這話褚大娘子聽了,先有些不願意。他本是個活動熱鬧人,在這裏住了幾日,處得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合式的,內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熱,更兼正要去赴華嬤嬤家的請,如今忽然熱剌剌的說聲要走,他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開口。
早聽安老爺說道:“九哥,你忙甚麼?雖說你在這裏幾天,正遇着舍間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的喝兩場。”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嬸兒既這麼留,咱們就多住兩天不好?你老人家家裏又有些甚麼惦着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着家。在這裏你二叔、二嬸兒過於爲我操心,忙了這一程子了,也該讓他老公母倆歇歇兒。”
安老爺聽了,那裏肯放?便道:“老哥哥,來不來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說:“那麼着,咱們說開了。我也難得到京一蕩,往回來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別管我。我要到前三門外頭熱熱鬧鬧的聽兩天戲,這西山我也沒逛夠,還有海淀萬壽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見識見識,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臺八景,從盤山一路繞回來,撒和撒和。也不用老弟你陪我,我瞧你們那位老程師爺有說有笑的,我們倒合得來。。
還有寶珠洞那個不空和尚,這東西敢是酒肉全來,他好大量,問了問他,這些地方他都到過,再帶上女婿,我們就走下去了。我回家,咱就喝;我出去,我們就逛。是這麼着,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從命了。”安老爺連說:“就是這樣。”
當下他父女各各歡喜。鄧九公談了幾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興興的出去。
按下不提。
安老夫妻連日在家便把鄧九公幫那分盛奩歸着起來,接着就找補開箱,清結帳目,收拾傢伙,打掃屋子。安太太先張羅着打發兩個侄兒媳婦進城。安老爺又吩咐人張羅把張老的那所房子打掃糊裱起來,好預備他搬家。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門,進城謝客。
安公子便預先吩咐了廚房預備了一桌盛饌,又叫備了桌午酒。這日先在天地佛堂擺了供,燒了香,請張老夫妻磕過頭,然後請到新房,給他二位順齋。兩個老兒倍常歡喜,這日打扮得衣飾鮮明,一同過來。張老是足登緞靴,裏面襯着魚白標布,上身兒油綠縐綢,下身兒的兩截夾襖,寶藍亮花兒緞袍子,釘着雙白朔鼠兒袖頭兒,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羖種羊帽子,帶着個金頂兒。原來安老爺因家中辦喜事,親家老爺沒個頂帶,不好着石青褂子,慮到衆親友錯敬了,非待親戚之道。適逢其會,順天府開着捐輸例,便給他捐了個七缺後的候選未入流,頭上便有個這個朝廷名器。他自己卻以爲雖是身家清白,究竟世業農桑,不圖這虛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頂帶榮身,沒事的日子便把頂子拔下來擱在錢褡褳兒裏,這日也因是叩謝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張太太又是一番氣象了,除了綢裙兒緞衫兒不算外,頭上是金烘烘黃塊塊,莫講別的,只那根菸袋,比舊日長了足有一尺多,煙荷包用到絳色氈子的,裏頭裝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廣葉子,還是成斤的買了來家裏存着,隨吃隨裝。這兩個老兒也叫作“孤始願不及此,今及此豈非天乎”了。
閒話休提。卻說他夫妻兩個到了女婿房裏,安公子、金、玉姊妹先讓到西間客坐坐下。
公子同何小姐親自捧茶,張姑娘裝過一袋煙來,仍是照前那等裝法。這個當兒,張太太已經念過七八聲佛了。不一時,戴嬤嬤回:“飯擺齊了。”三個人讓他二位出來,分東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慌得個張老說道:“姑奶奶,你這是怎麼說?”連忙出席還揖不迭。張太太說聲:“了不得了!”站起來,趕着過來就要攙起來,不想袖子一帶,把雙筷子拐在地下,把盅酒也拐倒了,灑了一桌子,幸而那盅子不曾掉在地下。僕婦們連忙上前揀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鬧成一團。他那裏還拉着何小姐說:“姑奶奶,你這是咋兒說?你留我多吃幾年大米飯罷,別價盡着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講爹媽爲我持這一年的齋,我該磕個頭的。我自從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個頭,到今日想起來便覺得罪過,何況今日之下,妹妹是誰,我是誰呢?”他兩老也謙不出個甚麼兒來,公子便讓着歸了坐。
那老頭兒到依實,吃了兩三個餑餑,一聲兒不言語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飯。張太太先前還是幹啖白餑餑,何小姐說:“媽,倒是吃點兒菜呀!”他見那桌子上擺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雞蛋兒熬乾粉,又是清蒸刺蝟皮似的一碗,合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條子一條子上面有許多小肉錐兒的,不知甚麼東西。若論張太太到了安老爺家也一年之久了,難道連燕窩、魚翅、海蔘還沒見過不成?只因安老爺家雖是個世族大家,卻守定了那老輩的勤儉家風,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無味的錢,混作那等不着的闊。家中除了有個喜事,以至請個遠客之外,等閒不用海菜這一類的東西。因此張太太雖然也見過幾次,知道名兒,只不知那個名兒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易上筷子。如今經何小姐揀樣的讓着給夾過來,他便忒兒嘍忒兒嘍的吃了些。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見過油水兒了,這個東西下去,再搭上方纔那口黃酒,敢是肚子裏就不依了,竟吐嚕嚕的叫喚起來,險些兒弄到“老廉頗一飯三遺矢”。幸虧他是個羊髒,咕嚕了會子,竟不曾問動。
一時,大家吃完了飯,兩個丫鬟用長茶盤兒送上漱口水來。張老擺了擺手說:“不要。”因叫道:“女孩兒,你倒是揭起炕氈子來,把那席篾兒給我撅一根來罷。”柳條兒一時摸不着頭,公子說:“拿牙籤兒來。”柳條兒才連忙拿過兩張雙摺兒手紙,上面託着根柳木牙籤。張老剔了會子牙,又從腰裏拉下一條沒撬邊兒大長的白布來擦了擦嘴,又喝了兩口茶,便站起來道:“姑爺、兩位姑奶奶費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頭招護招護去了。”公子道:“晌午還預備着果子呢。”
張老道:“姑爺,你知道的,我不會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東西。再說今日親家老爺、太太都不在家,他們伴兒們倒跟了好幾個去,在家裏的呢,也熬了這麼幾天了,誰不偷空兒歇歇兒?我幫他們前頭照應着去。”說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門方回。
這裏張太太吃了一袋煙,也忙着要走。何小姐道:“媽可忙甚麼呢,沒事就在這裏坐一天,說說話兒不好?。”他道:“喂,姑奶奶,你婆婆託付了我會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個人兒丟下不是話,再說他晚上還給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會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咧。你們自家吃罷。”說着,自己攥上菸袋荷包絹子,也去了。
他三個跟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吃完了飯,正看着老婆子們那裏拌鋸末子掃地,見了張太太,站起來道:“偏了我們了?赴了女兒的席來了?”張太太道:“可吃飽咧!齋也開咧!我們姑奶奶這就不用惦記着咧!”舅太太便讓他姊妹兩個也坐下,因合公子道:“這裏不要你,你去罷。”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兒想回家,便答應了一聲,笑着先走了。
這裏姊妹兩個便在旁邊的小杌子上坐下。那個大丫頭長姐兒便從柳條兒手裏接過菸袋荷包來,給張姑娘裝了袋煙,回身又給何小姐倒過碗茶來。何小姐連日見這個丫頭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說:“長姐姐,你叫他們倒罷。”隨即站起來,同張姑娘走到排插兒背後,一長一短的合他說話兒。因見他是個旗裝,卻又有些外路口音,問了問,才知他爹孃是貴州仲苗的叛黨,老祖太爺手裏得的分賞功臣爲奴的罪人,他爹孃到這裏才養得他。他從小兒便陪着公子一處頑耍,到了十二歲,太太才叫上來的。何小姐見他說話兒甜淨,性情兒柔和,從此便待他十分親近。這且不提。
他姊妹兩個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們姐兒倆也歇歇兒去。我要合親家太太湊上人鬥牌呢。”因合何小姐道:“你這位公公呵,我告訴你,討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鬥牌,他看見人鬥牌,卻也不言語,等過了後兒提起來,你可聽麼,不說他拙笨懶兒全不會,又是甚麼‘這樁事最是消磨歲月’了,‘最是耽誤正經’了,又是甚麼‘此非婦人本務家道所宜’了,繃着個臉兒,嘈嘈個不了。偏偏兒的姑太太合我又都愛鬥個牌兒,得等他不在家偷着鬥。今日我可要羸我們親家太太倆錢兒了。”何小姐道:“娘就鬥牌,我們也該在這裏伺候。”你只聽可再沒舅太太那麼會疼人的了,說:“不用。你們倆家去,屋裏是說且不動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兒歸着歸着,以至公婆喜歡的是甚麼呀,家裏的事兒啊,你們爺的脾氣性格兒啊,隨身的活計啊,姐姐也該問問,妹妹也該說說。今日不是個空兒嗎?去罷!”何小姐本是不肯走,被舅太太這一提,倒提起他心裏一樁事來,正待要走,張姑娘道:“姐姐,舅母既這麼吩咐,不咱們就走罷,家裏坐坐兒再來。”二人便攜手同行而去。
且住!說書的,這回書一開場你就交代此後便要入安龍媒正傳,如今一回書說完了,請教那一句是安龍媒的正傳啊?
況且何玉鳳到了安家才得兩三天,合張金鳳姊妹初聚,這一邊自然該“入門問諱”,有許多緊要正經話要問;那一邊自然也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許多緊要正經話要說,纔是情理。怎的便談到這些閨閣閒情合瑣屑筆墨,作這等一篇沒氣力的文章?莫非那燕北閒人寫到《寶硯雕弓完成大禮》,有些“江淹才盡”起來了?列公,待浮海而後知水,非善觀水者也;待登山而後見雲,非善觀雲者也。金、玉姊妹兩個到了今日之下,沒得緊要正經話可說了。甚麼原故呢?那燕北閒人早輕輕兒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間,這文章儘夠着了,不必是這等呆寫。至於這回書的文章,沒一個字沒氣力,也沒一處不是安龍媒的正傳,聽到下回,才知這話不謬。苟謂不然,那燕北閒人雖閒,也斷不肯浪費這等拖泥帶水的閒筆閒墨。“彼此取耳,子姑待之”。這正是:
定從正面認廬山,那識廬山真面目?
畢竟那金、玉姊妹兩個回家又有些甚的枝節,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