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

這回書不消多談,開口先道着十三妹。卻說那十三妹他聽得仇人已死,大事已完,剩了自己孑然一身,無可留戀,便想回手綽起那把雁翎寶刀來,往項下一橫,拚着這副月貌花容,珠沉玉碎。

且住!倘他這副月貌花容果然珠沉玉碎,在他算是一了百了了,只是他也不曾想想,這《兒女英雄傳》才演到第十九回,叫說書的怎生往下交代?天無絕人之路,幸而他一回手要綽那把刀的時候,撈了兩撈,竟同水中撈月一般,撈了個空。連忙回頭一看,原來那把刀早已不見了。他便吃驚道:“阿?我這把刀那裏去了?”褚大娘子站在一旁說道:“你問那把刀啊?是我見你方纔鬧得不像,怕傷了這位尹先生,給你拿開了!”

十三妹道:“嗨!你怎麼這等誤事,快快給我拿來!”褚大娘子道:“我叫你姐夫交給人帶回我們莊兒上去了。我那裏給你‘快快’的拿去呀?你這時候又要這把刀作甚麼罷?”姑娘道:“我要跟了爹孃去!”褚大娘子道:“胡鬧的話了!你可是沒的乾的了!你見過有個爹孃死兒女跟了去的沒有?好好兒的,叫人瞧着這是怎麼了?作了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姑娘,你這不是撐糊塗了嗎?”鄧九公也夾雜在裏頭亂嚷,他道:“姑娘,你這是那裏說起?咱們原爲這仇不能報出不了這口氣,才忙着要去報仇。如今仇是報了,咱們正該心裏痛快痛快,再完了老太太的事,咱們就該着淨找樂兒了,怎麼倒添了想不開了呢?”褚一官也在一旁相勸。你一言,我一語,姑娘都作不聽見,只逼着褚大娘子要他那把刀。褚大娘子道:“那你可是白說了!今日你惱我點兒都使得,也有個我遞給你刀叫你尋死去的?”姑娘賭氣道:“我要死,也不必定在那把刀上!”

列公,聖人講的“殺身成仁”,孟子講的“捨生取義”,你看他這“成”字、“取”字下得是何等分量!便是那史書上所載的那些忠臣烈士,以至愚夫愚婦,雖所遇不同,大都各有個萬不得已。只這萬不得已之中,卻又有個分別,叫作“慷慨捐生易,從容就死難”。即如這十三妹,假使他方纔一伸手就把那把刀綽在手裏,往項下一橫,早已“一旦無常萬事休”了,就讓有一百個假尹先生,還往下合他說些甚麼?及至鼓着氣、冒着勁、橫着心,要就那把雁翎寶刀上作個了當,這正是件迅雷不及掩耳的事情,說句外話,叫作“胡蘿蔔就燒酒——仗個乾脆”。怎禁得一伸手取那把刀,先撲了個空,氣兒一泄,勁兒一破,心早打了回頭了。再加上鄧、褚翁婿父女三人在耳邊廂吵吵鬧鬧,說的都是些不入耳之談,總不曾道着他那一肚子說不出來的苦楚,姑娘聽了,益發覺得不耐煩。此刻轉後悔方纔不該當着這班人作這舉動,又多了一番牽址。只落得一聲兒不哼,呆呆的坐在那裏發怔。

這個當兒,鄧九公見勸他不理,回頭正要望着尹先生說話,見他又在那裏拈鬚而笑,因說道:“喂,先生!這都是你一套話惹出來的,你也這麼幫着勸勸。怎麼袖手旁觀的又眯嘻眯嘻的笑起來了呢?莫不說人家又是個‘尋常女子’?”鄧九公這話正是要引出安老爺的話來。只聽他道:“九公,我此時倒不單笑這姑娘是個尋常女子,倒笑着你這糊塗老頭兒!”

鄧九公道:“我怎麼糊塗了?”先生道:“你合這姑娘既有個師生之誼,況又這等的高年,他但有個見不到的去處,自然就仗你指引。你只看你以前見他無端要報那不消去報的仇,正該攔他,你不攔他;如今見他無法要走這沒奈何走的路,正該由他,卻又不由他。也不曾替這位姑娘設身處地想想,他雖然大仇已報,大事已完,可憐上無父母,中無兄弟,往下就連個着己的僕婦丫鬟也不在跟前。況又獨處空山,飄流異地舉頭看看,那一塊雲是他的天?低頭看看,那撮土是他的地?這才叫作‘一身伴影,四海無家’。憑他怎樣的胸襟本領,到底是個女孩兒家。便說眼前靠了九公你合大娘子這萍水相逢的師生姊妹,將來他葉落歸根,怎生是個結果?我倒請教,你不許他走這條路,待叫他走那條路?”鄧九公嚷道:“我的爺!也有個見死兒不救的?你這話我就不懂了!”

按下鄧九公這邊不表。卻說十三妹聽了鄧九公要拉那先生幫着勸解,又不知惹出他一片甚麼談吐來,正在抱怨鄧九公囉嗦多事。忽然聽得那先生說了這等一番言詞,字字打到自己心坎兒裏,且是打了一個雙關兒透!不覺長嘆一聲,說道:“到底還是讀書人說話明白!你們大家聽聽,可是我的所見不差?”鄧九公纔要答話,先生道:“雖是不差,卻也差得一着,又是可惜死得早了。”這姑娘是天生的半分不認錯、一字不饒人,拉口子要見血、刨樹要搜根兒的脾氣,聽了這話,早把那要刀的話且擱起,先要合尹先生辨明這“遲早”兩個字。

他便問着那先生道:“方纔我那替父報仇的話,先生你道可惜遲了,是我苦於不知就裏;如今我要殉母終身,你怎的又道是可惜早了?請問,要到幾時纔是個不早?”

尹先生道:“阿呀,姑娘!明人不待細講,這話何消再問!你如今雖然父仇已報,母壽已終,難道你尊翁那口靈,你就果的忍心丟在那間破廟,不把他入土不成?你今堂這口靈,你就果的忍心埋在這座荒山,不想他合葬不成?從來父母生兒也要得濟,生女也要得濟;他二位老人家一靈不瞑,眼睜睜只望了你一個人。你若果然是個尋常女子,我倒也不值得合你饒舌;你要算個智仁勇三者兼備的巾幗丈夫,只看當那紀獻唐勢焰熏天的時節,你尚且有那膽量智謀把你尊翁的骸骨遣人送到故鄉,你母女自去全身遠禍;怎的如今那廝冰山已倒,你又大了兩年,倒不知顧眼前大義,且學那匹夫匹婦的行徑,要作這等沒氣力的勾當起來?可不是可惜死得早了?姑娘,你的智仁勇安在?”

這位安老爺真會作這篇一折一伏一提一醒的文章。前番話把十三妹一團盛氣折了下去,這番話卻又把他一片雄心提將起來。那姑娘聽了這話,果然把小脖頸兒一梗梗,眼珠兒一轉,心裏說道:“這話不錯,倒不要被這先生看輕了。我果然該把母親送到故鄉,然後從容就義纔是。”隨又轉念一想道:“話雖如此,只是這番護着靈柩回京,大非前番奉着母親逃難可比。縱說我有這身本領,那沿途的曉行夜住,擺渡過橋,豈是一個能夠照料?再說,當日有母親在,無論甚麼大事,都說:‘交給我罷。’我卻依然得把我交給母親。如今我又把我交給誰去?眼前可以急難相告的只有鄧、褚兩家父女翁婿三個人。這位將近九十歲的老人家,難道還指望他辛辛苦苦跟了我去不成?他不能去,他的女兒自然父女相依,不好遠離,還是我就好合個褚一官同行呢?就便算他父女翁婿同心仗義,都肯伴送我去,及至到了家,我那祖塋上是無餘地可葬了。只這找地立墳,以至葬埋封樹,豈是件容易事?便是當日護送父親靈柩的兩個家人還在,難道是我一個女孩兒家帶了他們就弄得成麼?何況又兩手空空,從何辦起?”一時左思右想,千頭萬緒,心裏倒大大的爲起難來。只這爲難的去處,又被他那好勝的心腸繞成一處,更不肯輕易出口,在人前落了褒貶。他轉大剌剌的說了一句道:“先生,這叫作‘彼一時,此一時’。你這話談何容易!”

豈知姑娘這番爲難光景,早被那假尹先生猜透。他便說道:“這又何難!天下事只怕沒得銀錢,便是俗語說的‘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了銀錢,卻又只怕沒人,又道是‘牡丹花好,終須綠葉扶持’。如今無論眼前還有這鄧老翁合這大娘子,不難助你一臂之力,便是我東人安學海父子,也受了你的大恩,眼前辭官不作,正爲尋你答這番恩情。他只爲護了家眷同行,更兼不知你的實在住處,不能在此耽擱,所以才託我尹其明來尋訪。如今我既合姑娘見了面,況又遇着你老太太這樣意外之事,待我報個信給他,他一定親來見你。那時把這樁事就責成在他身上,豈不是好?”

姑娘聽了,連連擺手,說道:“先生,你快快休提此話。我在那黑風崗能仁古剎作的這場把戲,原爲那騾夫、和尚無故坑陷平人,一時奮起我的義僨性兒,要出我那口惡氣,並不是合安家父子有甚痛癢相關。我自來施恩於人,從不望報。這事怎好責成在他身上?況且自己父母大事,可是責成得人的?”

姑娘這句話更被那位假尹先生叨着線頭兒了,他便笑了一笑,道:“姑娘,我看你這人,一生受病正在這句話上。你道施恩不望報,大意不過只許人求着你,你不肯求着人。你這病根卻又只吃虧在一個聰明好勝。天下的聰明好勝人,大概都看了聖賢的庸行學問,覺得平淡,定要再高一層,轉弄到流爲怪僻;看了事物的當然情理,覺得尋常,定要另走一路,必致於漸入乖張。其實,按下去,任是甚的頂天立地的男兒,也究竟不曾見他不求人便作出那等驚人事業,何況你強煞是個女孩兒家!怎說得‘不求人’三個字?你只看世界上除了父子、弟兄、夫妻講不到個‘求’字之外,那鄉黨之間不求人,何以有朋友一倫?廟堂之上不求人,何以有君臣大義?不但此也,就作了個天不求人,那個代他推測寒暑?豈不成了混沌陰陽?作了個地不求人,那個給他勘奠山川?豈不成了個洪荒世界?至於施不望報,原是盛德,但也只好自己存個不望報的念頭,不得禁住天下愛恩人不來報恩。世人造因結果的這場公案,原是上天給衆生開得一個公共道場。姑娘,你一定要自己站住這個路頭,不准他人踹進一步,纔算個英雄,可不先把‘英雄’兩字看得差了?姑娘,你去想來。”

可憐這位姑娘,雖說活了十九歲,從才解人事,就遭了一場橫禍,弄得家破人亡,逃到這山旮旯子裏來,耳朵裏何嘗聽見過這等一番學問話?幸得他有那過人的天分,領略得到。

聽了這話,心裏便暗暗的着實敬服這位先生,早把那盛氣消盡,說出幾句實話來。他道:“先生,我也不是單單爲此。我合你那東人安官長素昧平生,知他怎的個性情,怎的個見識?況人家好端端的同了家眷走路,叫他合我這等一個不祥之家同行,知他肯也不肯?便說他礙了我前番相救的情面,不好推辭,日長路遠,倘到了路上,彼此有一絲的勉強起來,他是位官長,我這等孤寒,那時有母親的靈柩在前,使我欲退不能,欲進不可,卻怎麼處?便是先生你又怎保得住你那東人父子一定也像你這等肝膽照人,一心向熱?”話擠話,說到這個場中,算把姑娘前前後後的話都擠出來了。

當下先把鄧九公樂了個拍手打掌,他活了這樣大年紀,從不曾照今日這等按着三眼一板的說過話,此刻憋了半天,早受不得了,恨不得跳起來一句告訴那姑娘說:“這說話的就是安學海!根兒裏就沒這麼一個尹其明!”安老爺生恐他說決撒了,連忙向着姑娘道:“姑娘,你也不可過於謬賞這尹其明,倒輕視那安學海。此時正用着你方纔的話,道我也不是甚麼尹七明尹八明,只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剎教的那一對小夫妻安驥的父親、張金鳳的公公、南河被參知縣安學海的便是。特來藉着送這張彈弓,訪你的下落。我還有萬言相告。”

十三妹聽了一怔,重複把安老爺上下一打量,又看了看鄧九公、褚大娘子,只得站起身來,向安老爺福了一福,道:“原來便是安官長!方纔民女不知,多多唐突,望宮長恕民女的冒昧!”老爺也連忙答禮讓坐。只見他對着老爺默默的望了一刻,又說:“怪道這言談氣度不像個寒酸幕客的樣子。只是既蒙官長下降,怎的不光明正大而來?——便是九師傅你合褚家姐姐夫妻二位,也該說個明白。怎的大家作這許多張致,是個甚麼意思?”

鄧九公這可憋不住了,只站起來,紅頭漲臉張牙舞爪的道:“姑娘,我實告訴你說罷!人家這位安太老爺昨日就來了。他是想長念你的好處,人家把七品黃堂的前程都扔了,辭官不作,親自到這個地方特爲找你。未從找你來,先到了西莊兒找我,我們沒見着,他又到了東莊兒。昨日直等到我從山裏回來,我們才見着了。姑娘,咱爺兒倆可沒剩下的話,你想,人家既誠心誠意的找咱們來,隨們有個不說實話的嗎?我可就如此長短的都說給他了。是說這報仇的話我不知底,沒提明白;敢則人家全比咱們知底。他說這話必得告訴你。這麼着,我們就認了義弟兄。爲了你這事,我還爬下給人家磕了個頭,今日纔來的,怎麼你說人家來的不光明正大呢?”他講了半日,通共不曾把好端端的安老爺爲甚麼要扮作尹先生這句話說明白。索性把個姑娘也鬧得迷了攢兒了,瞅瞅這個,看看那個,也不知聽那句好。問那句好。

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這話不是這麼說,等我告訴他。”

說着,也搬了個座兒在十三妹身旁坐下,向他說道:“好妹子,你瞧,你我在一塊兒過了這麼二三年,我的話從沒瞞過你一個字,到了今日的事,可是出在沒法兒了。這如今我們這二叔不是把真名姓兒說出來了嗎,聽我澈底澄清的告訴明白了你:人家二叔這蕩來可並不是專爲送這張彈弓來的,他也不知你家老太太去世,更不知你又有要去給你家老爺子報仇的這一件事。人家是誠心誠意的接你們孃兒倆重回老家來了。要講你這報仇的事,你連我瞞了個風雨不透;就算我們老爺子知道,也究竟不知你賣的是那葫蘆裏的藥。敢則昨日提起來,人家比咱們知道的多着呢。因這上頭,大家夥兒才商量着說,必得把這話先告訴你,然後人家二叔還有多少正經話要說。

“小姑太太,你只想想,你那個性格兒可是一句半句話省的了事的人嗎?所以昨日才商量了這樣一條主意來的。你方纔只曉得說人家爲甚麼不光明正大的來,我們爺兒們爲甚麼不告訴明白了你。我且問你,假如昨日沒個商量,人家就這麼冒然的到門口兒,說:‘安某人送彈弓兒來了。’你自己估量着,你見人家不見?不用講,心裏先橫上一個甚麼施恩望報咧不望報咧的。一想,他準是爲前番在廟裏救了他家公子報恩來了,再加上你爲你老太太的事心裏不耐煩,爲老爺子的仇怕走露這個話,你管定連門兒也不准他進,叫他留下彈弓兒找鄧九太爺去。我爲甚麼說這話呢?你當日合他家公子約下送這張彈弓兒取那塊硯臺的時候,就叫他我我們老爺子,這就明顯着是不許來人到門認着你的住處了。你算,人家連你的門兒都進不來,就有一肚子話合誰說去?所以才商量着作成那樣假局子,我們爺兒三個先來,好把人家引進門兒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容我們把這位老人家引進門兒來了。

“是說進了門兒了。姑娘,你也不是甚麼怕見人的人,只是估量着不是方纔那個光景兒,請你出去到前廳見人家,你肯不肯?一個不肯見面,這話又從那裏說起?所以才商量着編成那個壩,我便攛掇到你窗根兒底下聽去,那裏卻作成一邊定要留下那弓,一邊定不肯留下那弓,好把姑娘你引出去。不想果然就把姑娘你引出去,彼此見着面兒了。

“是說見了面兒了。還怕你不三言兩語把彈弓兒要過來,踅身往裏就走嗎?人家各有個內外,難道人家還好後腳兒就跟進你來不成?那時雖然見了面,這話還是說不成。所以才商量着我們這二叔開口便問你家老太太,爲的是接着拜靈好進來說這段話。不想我們老爺子從旁一慫恿,姑娘你果然就讓這位老人家到裏一層兒來了。

“是說到了這裏了。難道拜過了靈,交還了彈弓兒,人生面不熟的,人家還好硬坐下不走不成?這話又打住了。所以才商量着我拉起你來謝客,你姐夫就替你遞茶,爲的是好留住人家坐下說話。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讓他老人家坐下了。

“是說是坐下了。難道人家沒頭沒腦兒的開口就說:‘你這不穿孝不是要報仇去呀?’這像句話嗎?便是我們爺兒們又怎好多這個口呢?這話又耽誤了。所以才商量着就藉着問你爲何不穿孝,用話激着你,叫你自己說出這句報仇的話來。又怕一下子把你激惱了,打斷了話頭兒,所以才商量着不等你翻老爺子先翻,好壓下你的氣去,引出你的話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自己不禁不由的把報仇這句話說出來了。

“是說說出來了。再要你說出這個仇人的姓名來,只怕問到來年打罷了春也休想你說。

所以才商量着索性給你一口道破了。我們爺兒們可也想不到你就鬧到那個場中,人家二叔可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老爺子那裏緊防着你。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槍兒刀兒煙霧塵天的鬧起來了!

“到了鬧到這個場中了。你那性兒有個不問人家一個牙白口清,還得掉在地下砸個坑兒的嗎?這話其實也不過幾句話就說明白了,又要那樣說評書的似的合你叨叨了那半天,是爲甚麼?就防你一時想左了,信不及這位假尹先生的話;一個不信,你嘴裏只管答應着,心裏憋主意,半夜裏一聲兒不言語,咃嘣騎上那頭一天五百里腳程的驢兒走了!姑娘,你說這個事你作得出來作不出來?那時候誰駕了孫猴兒的筋斗雲趕你去呀!

“這不是隻管把話說明白了還是誤了事了嗎?所以人家才耐着煩兒起根發腳的合你說。

說的待終把紀家門兒的姥姥家都刨出來了,也是爲要出出你這口怨氣,好平下心去商量正事。我們也只想着你聽見只有痛快的樂的;再不然,想起你們老爺子、老太太來,倒痛痛的哭一場,再不至於有別的岔兒。人家二叔可又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囑咐我小心留神。

所以我乘你合人家擰眉毛瞪眼睛的那個當兒,我就把你那把刀溜開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死呀活呀的胡鬧起來了。

“到了鬧到這個分兒上,算鬧到頭兒了,就要仗着我們爺兒們勸你。老爺子是說是你個師傅,他老人家的性子沒三句話先嚷起來了。你姐夫更合你說不進話去。我這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大約說破了嘴,你也只當是兩片兒瓢。——難道我沒勸過你去不得嗎?你何曾聽我一個字兒來着?你只聽人家二叔方纔說的這篇大道理,把你心裏的爲難想了個透亮,把這事情的用不着爲難說了個簡捷,才把姑娘你的實話憋寶啊似的憋出來了!好容易盼到你說了實話了,人家不敢撇開假姓名,露出真面目來合你說實話!

“是啊!說了周遭兒,人家好好兒的,到底爲甚麼把位安老爺算作尹先生?我們爺兒們又裝神弄鬼的跟在裏頭,這又是作甚麼呀?可都是你那個甚麼施恩望報不望報的這個脾氣兒鬧的。你只看,方纔說到歸根兒,你還是這句。總而言之,一句話,說是尹先生,才進的了你這個門兒,說得上這套話;說是安老爺,只怕這時候,慢講說這套話,就進不了這個門兒!至於方纔那番話,也必是從你嘴裏說出來,才話裏引的出話來;要是從旁人嘴裏說出來,管保你又是把那小眼皮兒一搭拉,小腮幫子兒一鼓,再別想你言語了。人家還說甚麼?那可就誤事誤到底兒了!

“爲甚麼爲這個事他老哥兒倆昨日商量了不差甚麼一天,還弄了分筆硯寫着,除了我們爺兒四個,連個鬼也不叫聽見?妹子你白想想:我們這位二叔在你跟前,心思用的深到甚麼分兒上?意思用的厚到甚麼分兒上?人家是怎麼個樣兒的重你?人家是怎麼個樣兒的疼你?這是我們二叔合我父親一片苦心,一團誠意!你可別認成《三國演義》上的諸葛亮七擒孟獲,《水滸》上的吳用智取生辰綱,作成圈套兒來汕你的,那可就更擰了!再說人家也是這個歲數兒了,又合老爺子結了弟兄,就合咱們的老家兒一樣。依我說,這時候且把那些甚麼英雄不英雄的扔開,咱們作兒女的就是聽人家的話,怎麼說怎麼依着。好妹子!好姑奶奶!你可不許貓鬧了!你往下聽,這位老人家的正經話多着的呢!”

卻說那十三妹姑娘聽了褚大娘子這話,才如夢方醒,心裏暗暗的說:“這位安官長才是位作英雄的見識,養兒女的心腸!”他登時把一段剛腸化作柔腸,一腔俠氣融成和氣。心裏着實的感激佩服安老爺。

列公,說起來人生在世,都有個代勞任怨的剛腸,排難解紛的俠氣,成全朋友,憐恤骨肉。只是到了自己背了氣迷了頭,就難得受過他好處的那班人知恩報恩,都像這位安水心先生這等破釜沉舟,披肝瀝膽。假如我說書的遭了這等事,遇見這等人,說着這番話,我只有給他磕上一個頭,跟着他去,由他怎麼好怎麼好!

誰想這位十三妹姑娘,力大於身,還心細於發。沉下心去,把前後的話一想,第一句他就想到:“方纔這安官長的話裏,講到我當日遣人送我父親靈柩一節,這話我記得曾在能仁寺向他家公子合張家妹子說過個大概,算他父子翁媳見面談到罷了;至於我的老家在京裏,我父親的靈在廟裏這話,我合鄧、褚兩家都不曾談過,他是怎的知道?好不作怪!且等我問個端的,再定行止。”因向安老爺說道:“官長這番高義,無論我十三妹有這造化跟了去沒這造化跟了去,只這幾句話,終身不敢忘報。只是民女的家事官長怎麼曉得的這樣詳細?還要求明白指教。”

安老爺聽了這話,呵呵大笑,說道:“姑娘,你問到這句話,我若說將起來,只怕我雖不是‘尹其明’,你也不好稱我作‘官長’。你雖自稱是‘民女’,我還不信你是‘十三妹’!”

姑娘此刻,氣兒是餒了去了,心兒是平下去了,小嘴兒也不像那樣梆啊梆的梆子似的了。只得給人家陪個笑兒,道:“官長不信民女是十三妹,卻是那個?”安老爺道:“姑娘,話到其間,我也只得直說了。只是你卻不要害羞,不可動氣。你不但不是姓石行三,並且也不排行十三妹。你家姓一個人可的“何”字,同我一樣,都是正黃旗漢軍旗人。你家三代單傳,你曾祖太爺雙名登瀛,翰林出身,作到詹事府正詹,終於江西學院。你祖太爺單名一個焯字,卻只中了一名孝廉。你父親單名一個杞字。官居二品,便是那紀大將軍的中軍副將。

你家太夫人尚氏,便是三藩尚府的遠族本家。當日在京,我們彼此都是通家相見。便是姑娘你小時節我也曾見過,只是今日之下,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了。

“我除了你曾祖太爺不曾趕上,你祖太爺便是我的恩師。那時他老人家正在用功,想中那名進士,不想你家從龍過來,有個騎都尉的世職,恰好出缺無人,輪該你祖太爺承襲,出去引見,便用了一個本旗章京。你祖太爺因是歷代書香,自己不願棄文就武,便退歸林下,把這前程讓給你父親承襲。他幼官出學,用了一個三等侍衛。你祖太爺從此無心進取,便聚集了許多八旗子弟,逐日講書論文。只我安某要算他老人家第一個得意學生,分雖師生,情同骨肉。我今日稍稍的有些知識,都是我這恩師的教導成全,至今無可答報。

“他老人家是早年斷絃,一向便在書房下榻,直到一病垂危,我還同你父親在那裏服侍湯藥,早晚不離。一天,他老人家把我兩個叫到牀前,叫着你父親的名字,說道:‘我這病多分不起,生寄死歸,不足介意。只是我平生有兩樁恨事:一樁是不曾中得一名進士。但我雖不曾中那進士,卻也教育了無數英才,看去將來大半都要青雲直上。就中若講人品心地,卻只有我這安學生。只可惜他清而不貴,不能騰達飛黃;然而天佑善人,其後必有昌者。至於你,雖然作了個武官,斷非封侯骨相。恰好我一弟一子,都無弟兄。這弟兄一倫也是人生不可缺陷的,你兩個今日就在我面前對天一拜,結作弟兄,日後也好手足相顧。’因此上,我合你父親又多了一層香火因緣,算得個異姓骨肉。他老人家又道:‘那一樁恨事,便是我不曾見着個孫兒。我家媳婦現雖身懷六甲,未卜是女是男。倘得個男孩兒,長大就拜這安學生爲師,教他好好讀書,早圖上進,切不可等襲了這世職,依然去作武弁;倘得個女孩兒,也要許配一個讀書種子,好接我這書香一脈。你兩個切切不可忘了我的囑咐!’這些話,我都一一的親承師命。姑娘,你我兩家是這等一個淵源,你怎生還合我稱的甚麼‘民女’咧‘官長’!”

姑娘此刻是聽進點兒去了,話也沒了,只呆呆的望了安老爺的臉往下聽。安老爺又接着說道:“及至你祖太爺見背之後,次年三月初三日辰時,姑娘你才降臨人世。那年是個辰年,你這八字恰好合着辰年、辰月、辰日、辰時。從你裹着褯子的時候,我抱也不止抱過一次。這年正是你的週歲,我去給你父母道喜。那日你家父母在炕上擺了許多的針線刀尺、脂粉釵環、筆硯書籍、戥子算盤,以至金銀錢物之類,又在廟上買了許多耍貨,邀我進去一同看你抓週兒。不想你爬在炕上,凡是挨近的針黹花粉,一概不取,只抓了那廟上買的刀兒、槍兒、弓兒、箭兒這些耍貨,握在手底下,樂個不住。我便合你父親笑說:‘這侄女兒將來只怕要學個代父從徵的花木蘭定不得呢!’誰知你聽得我說了這句,便擡起頭來笑嘻嘻的趕着要我抱。及至我抱到懷裏,你便張着兩隻小手兒,倒像見了許多年不曾相會的熟人一般,說說笑笑,鑽鑽跳跳,十分親熱。憑着誰來接着,只不肯去。落後還是你家老太太吩咐你那奶孃道:‘快接過去罷,看溺了二大爺……’一句話不曾說完,且喜姑娘你不曾小解,倒大解了我一褂袖子!那時候你家老太太連忙叫人給我收拾,我道:‘不必,只把他擦乾了,留這點古記兒,將來等姑娘長大不認識我的時候,好給他看看,看他怎生合我說嘴。’姑娘,不想這話卻應在今日。

“那時我同你父母大家笑了一回,你那奶孃早給你換了衣裳抱來。你老太太接過來道:‘快給大爺陪個不是,說等鳳兒大了好生孝順孝順大爺罷。’我因問說‘你我旗人家的姑娘,怎生取這等一個名字?’你家老爺道:‘說也好笑,他母親生他的前一晚,夢見雲端裏一隻純白如玉的鳳鳥,一隻金碧輝煌的鳳鳥,空中飛舞;一時這隻把那隻引了來,一時那隻又把這隻引了去,對着飛舞一回,雙雙飛入雲端而去。不解是個甚麼因由,想去總該是個吉兆,因此就叫他作玉鳳。姑娘,你這名兒從你抓週兒那日就在我耳輪中聽得不耐煩了,此時你還合我講甚麼‘十三姐’呀‘十三妹’!

“然則你又因何單單的自稱個‘十三妹’呢?這三個字大約還從你名兒裏的這個‘玉’字而來,你是用了個拆字法,把這‘玉’字中間‘十’字合旁邊一點提開,豈不是個‘二字’?再把‘十’字加在‘二’字頭上,把一點化作一橫,補在‘二’字中間,豈不是‘十三’兩個字?又把九十的‘十’字、金石的‘石’字音同字異影射起來。一定是你藉此躲避你那仇家,作一個隱姓埋名啞謎兒,全身遠害。賢侄女,你道愚伯父猜得是也不是?”

聽起安老爺這幾句話,說得來也平淡無奇,瑣碎得緊,不見得有甚麼警動人的去處。那知這話越平淡越動性,越瑣碎越通情。姑娘是個性情中的人,豈有不感化的理?再加自己家裏的老底兒,人家比自己還知道,索性把小時候拉青屎的根兒都叫人刨着了,這還合人家說甚麼呢?只見他把這許多年憋成的一張冷森森煞氣橫縱的面孔,早連腮帶耳紅暈上來,站起身形,望前走了一步,道:“原來是我何玉鳳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一位伯父!你侄女兒那裏知道!”說着,纔要下拜。

安老爺站起來,說道:“姑娘,且慢爲禮。你且歸坐,聽我把這段話講完了。”因接着前文說道:“後來你老人家服滿,升了二等侍衛,便外轉了參將,帶你上任。這話算到今日,整整十七個年頭。一向我們書信往來,我那次不問着你!你父親信來道,因他膝下無兒,便把你作個男孩兒看待。且喜你近年身量長成,雖是不工針黹,卻肯讀書,更喜弓馬,竟學得全身武藝。我還想到你抓週兒時節說的那句話。誰想前年又接得你尊翁的信,道他升了副將,又作了那紀大將軍的中軍,並且保舉了堪勝總兵。忽然,一路順風裏說到想要告休歸裏,我正在不解,看到後面,才知那紀大將軍聽得你有這般武藝,要合你父親結親。你父親因他不是詩書禮樂之門,一面推辭,便要離了這龍潭虎穴。我正在盼他回家相會,豈知不幾日便曉得了他的凶信。我便差了兩個家人,連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合你父親的靈柩。及至接了回來,才曉得你要避那仇人,叫你的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樣子,扶柩回京,你母女避的不知去向。

“這二三年來,我逢人便問,到處留心,只是沒些影響。直到我那孩子安驥同你那義妹張金鳳到了淮安,說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講到你這十三妹的名字,並你的相貌情形,我料定除了你家斷不得有第二家,除了你也斷不得有第二個。所以我雖然開復原官,也無心富貴。便脫去那領朝衫,一路尋你到此,要想接你母女回京,給你我個安身立命之處,好不負我恩師的那番囑咐,不止專爲你能仁寺那番贈金救命的恩情而來。姑娘只想,有你老太太在,我尚且要請你母女回京,如今剩你一人,便說有九公合這大娘子可託,我又怎肯丟下你去?現在你的伯母合你的義妹張姑娘並他的二位老人家都在途中候你。便是你父親的靈柩,我也早曉得你家墳上無處可葬可停,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話,停在那破廟之中,怎生放心得下?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墳園,專等尋着你母女的下落,擇地安葬。就連你那奶公戴勤合那宋官兒,以至你的奶母丫鬟,眼下都在我家。此去路上男丁不多,除了我父子合張親翁,還有家丁十餘名;女眷不多,除了我內人婆媳合張親母,還有女伴八九口。那一個不照料了你老太太這口靈柩?

“姑娘,你這條身子,便算我費些事,不過順帶一角公文;便算我費些銀錢,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贈。及至到京之後,我家還有薄薄幾畝閒地,等閒人還要舍一塊給他作個義冢,何況這等正事。那時待我替你給他二位老人家小小的修起一座墳塋,種上幾棵樹木,雙雙合葬。你在他墳前燒一陌紙錢,奠一杯漿水,叫聲:‘父母!孩兒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歸故土了!’那纔是個英雄,那纔是個兒女。姑娘,你要聽我這話,切切不可亂了念頭!”

何姑娘還不曾答話,鄧九公聽到這裏,早迸起來嚷道:“老弟呀,痛快煞我了!這才叫話,這才叫人心,這才叫好朋友!”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先別打岔,讓人家說完了。”鄧九公道:“還不叫我打岔!你瞧,今日這樁事,還不難爲我老頭子在裏頭打岔嗎?”說罷,呵呵大笑。

且莫管他呵呵大笑,再整何玉鳳聽了這話,連忙向安老爺道:“伯父,你的話說的儘性盡情到這個地步,真真的好比作‘吹泥絮上青雲,起死人肉白骨’。侄女兒若再起別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謂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訓,謂之不仁。既是承伯父這等疼愛侄女,侄女倒要撒個嬌兒,還有句不知進退的話要說。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鳳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這位姑娘也忒累贅咧。這要按俗語說,這可就叫作“難掇弄”!卻也莫怪他難掇弄,一個女孩兒家,千金之體,一句話就說跟了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站個地步,留個身份。

安老爺聽了還有話說,問道:“姑娘,你更有何說?”他道:“我此番扶了母親靈柩隨伯父進京,我往日那些行徑都用不着,從此刻起,便當立地回頭,變作兩個人,守着那閨門女子的道理纔是。第一,上路之後,我只守了母親的靈,除了內眷,不見一個外人。”安老爺道:“這是一。第二呢?”他又道:“第二,到京之後,死者入土爲安,只要三五畝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罷。伯父切不可過於糜費,我家歿化生存才過得去。”安老爺又問:“第三呢?”他道:“第三,卻要伯父給我挨近父母墳塋找一座小小的廟兒,只要容下一席蒲團之地,我也不是削髮出家,我也不爲捨身了道,只爲一生守着我父母的魂靈兒,廬墓終身。這便是我何玉鳳的安身立命了。”只聽這姑娘心眼兒使得重不重?腳步兒站得牢不牢?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筆談的那句甚麼“何不如此如此”的話,再加上鄧九公大敞轅門的一說,管情費了許多的精神命脈說《列國》似的說了一天,從這句話起,有個翻臉不回京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爺所料。

好安老爺!真是從來說的,有八卦相生,就有五行相剋;有個支巫祁,便有個神禹的金鎖;有個九子魔母,便有個如來佛的寶鉢;有個孫悟空,便有個唐一行的緊箍兒咒。你看他真會作!只見他聽了這話,把臉一沉,道:“姑娘,這話我合你口說無憑。”說着,便要了一盞潔淨清茶,走到何夫人靈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盞,說道:“老弟!老弟婦!你二位的神靈不遠,方纔我安某這片心合侄女兒這番話,你二位都該聽見。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有如此水!”說着,把那半盞殘茶潑在當地,便算立了個誓。何玉鳳姑娘見安老爺這樣的至誠,這才走過來,說道:“蒙伯父這樣的體諒成全,伯父請上,受你孩兒一拜!”安老爺倒掌不住,淚流滿面。鄧、褚父女翁婿並那些幫忙的村婆兒村姑兒在旁看了姑娘合安老爺這番恩義,也無不傷心。

纔要張羅着讓坐讓茶,早見那姑娘三步兩步撲了那口靈去,叫聲:“母親!你可曾看見?如今是又好了!原來他也不是甚麼尹先生,也不好稱他作甚麼安官長,竟是我家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一位異姓伯父!他如今要帶了女兒扶了你的靈柩回京,還要把你同父親雙雙合葬,你道可好?你聽了歡喜不歡喜?你心裏樂不樂?阿呀母親!阿呀父親!你二位老人家怎的盡着你女孩兒這等叫,答應都不答應一聲兒價!”說完了,拍着那棺材捶胸頓腳,放聲大哭。這場哭,直哭得那鐵佛傷心,石人落淚;風悽雲慘,鶴唳猿啼。便是那樹上的鳥兒,也忒楞楞展翅高飛;路上的行人,也急煎煎聞聲遠避。這場哭,大約要算這位姑娘從他父親死後直到如今憋了許多年的第一雙熱淚!這正是:

傷心有淚不輕彈,知還不是傷心處。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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