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狄洪道同了王能,翻山過嶺,來到大石山背後。正走之間,只見山坡上松樹底下一人叫道:「狄道兄,許久不見你,今到那裏去?」洪道回轉頭來一看,認得是雲陽生的徒弟,叫做包行恭,乃蘇州吳縣人氏。便道:「包賢弟,你一向好?今日令師在家麼?」行恭道:「他在那裏煉丹藥。道兄要尋他時,小弟同你去便了。」洪道道:「多承賢弟。」一路說著閒話,早到茅廬門首。
行恭先進去通報了,請洪道入內。洪道見了雲陽生,拜見過了,叫王能也來拜見。
雲陽生問道:「賢侄,聞你依附宸濠,求取富貴,今到此間則甚?」洪道道:「弟子愚昧無知,誤就其聘。後來窺見他所為不善,今已出了陷阱。」便把到姑蘇起直至金山寺一席,說了一遍,「特來求請師伯下山相助,以救一方良民百姓。」雲陽生道:「宸濠久後必反,今去其羽黨,自是正理。但我丹藥未成,不得抽身,奈何?」洪道再四苦求,雲陽生方才依允。便吩咐行恭好生看守丹爐,俟其火候到了,便可停熄。遂到裏邊更換行裝。
與洪道等正要動身,只見來了一個女子,身穿淡紅襖兒,生得態度娉婷,丰姿絕世。
雲陽生道:「賢妹來此何事?」女子道:「道兄,我昨到都中,那王守仁只因保奏戴鏡一疏,被西廠太監劉瑾假傳聖旨,將他廷杖五十,打得死而復甦,現滴他做個貴州龍場的驛丞。這也罷了。那劉瑾打發心腹家人,送信與寧王宸濠,叫他命刺客沿途伺候,務把王守仁結果性命。你道這劉瑾心腸狠麼?」
雲陽生道:「你便怎的?」女子道:「我欲暗中護送於他。」雲陽生就把前事說了,「我今要到江南,何不一同而去?」女子道:「這也甚好。」洪道道:「師伯,這位卻是何人?」雲陽生道:「你不聞陝西五女俠麼?便是那紅衣娘、紫綃兒、碧裳仙子、元衣女、白牡丹這五個,都是聶隱娘一流人物。此位就是紅衣妹子,他道術還勝令師許多。」四人送同出了大石山,雇了四乘牲口,一路由河南、安徽下江南而來,還須時日。
話分兩頭。卻說這兵部主事王守仁,有經天緯地之才,智謀足備,秉性忠直,不附奸黨。那時武宗正德皇帝,有個得寵太監,叫做劉瑾,執掌營務,威權甚大。他與寧王一黨,欲謀不軌。家藏戈甲,外養力士。只因要害戴銑,被王守仁保奏,所以懷恨,將他降做貴州龍場驛丞。
王守仁出了京都,一路來到金陵,來見父親。他的父親名叫王華,現為南京侍郎。
見了王華,告訴一番都中之事,帶了兩個家人,雇一乘車輛,來到鎮江。欲想叫船,從長江錢塘一路而走,只是天色已晚,就在北門外張家客寓過宿。心中悶悶不樂,吩咐家人取了一壺酒來,自斟自酌。聽得隔壁房內歡呼暢飲,就在壁縫中張看。只見六個人在那裏吃酒,都是英雄豪傑的樣子,心中想道:這一班何等之人,看來皆是非常之輩。內中一個武生打扮的,尤覺威風凜凜,相貌非凡。便走將過來,驚動他們一齊立起招呼。
問了尊姓、府居,便對鳴皋道:「貴處有個賽孟嘗君徐鳴皋,卻是足下何人?」鳴皋道:「這個便是同姓不同宗的。」守仁見他應答支吾,早已瞧著幾分。眾弟兄你也一杯,我也一杯,大家說說談談,十分得意。王守仁說起目今宦寺專權,奸臣當道,英雄豪傑不知埋沒了許多。這班位高爵重的,都是庸流,只知阿附權閹,深為浩歎。「我看公等皆是當世英雄,只可惜無進身之地。」大家歎惜了一回。
守仁回到房中安臥,眾人也都寢息。只有鳴皋睡不著去,一眼看見房門外一個人影爍的過去。鳴皋撲的跳將起來,踅出門外。只見一人遍體黑色,腰間一把雪亮的魚腸,正在隔壁房門外偷窺。鳴皋起三個指頭,在此人肩胛上一把擒拿抓住。那人便叫:「好漢饒命!」
王守仁聽得,即便起來看視。只見一人身材短小,相貌兇惡,渾身元布緊身,腰內雪霜也似的一把匕首,被鳴皋擒住在彼。鳴皋喝道:「你這廝要死呢,還是要活?」那人只叫「饒命」。鳴皋道:「你那裏人,叫什麼,來此則甚?實說了,我便饒你。」那人道:「好漢,小人只為饑寒兩字。家有八十三歲的老母,三日沒米,故此情急了,想來偷盜東西。」鳴皋道:「呸,一派胡言!你只不到三十歲模樣,卻有八十三歲老母?既有此飛身本領,不去富戶大牆門偷盜,卻來這個地方,明明是來行刺。卻是何人指使?從實供來!」便把指上用一用工夫。這人連叫饒命,情願供了:「好漢,不干我事。只因我家王爺奉了都中劉太監之命,叫我來行刺降職兵部主事王守仁老爺。我從姑蘇一路迎上來,要到南京。今日見王老爺到此店內,故而要來動手。」
鳴皋道:「你叫甚名字,你家王爺是誰?」那人道:「小人姓周名紀,江西人氏。我主人便是寧王千歲。」守仁道:「你主人單命你一人到來,還有別人?」周紀道:「王爺共命三人,分頭刺你。打聽得老爺在金陵,故而都在這條路上。」正在說著,那眾弟兄盡皆起身。一枝梅道:「賢弟,這等東西,留他不得,殺了免害他人。」鳴皋道:「大哥說得是。」遂將他腰內匕首抽將出來,只一揮,頭已落地。一枝梅取出些些藥末,彈在頸內,立刻把周紀屍首化成一灘黃水。
守仁知道這一班弟兄都是劍俠之輩,便向鳴皋作揖謝道:「若非壯士相救,我王某定遭毒手。」鳴皋等方知此人便是王守仁。「因何到此?」守仁便把劉瑾作對的話,說了一遍。鳴皋道:「我等一路相送老爺,以防奸人暗算。」守仁道:「承蒙仗義,實銘肺腑。只是路途遙遠,不勝其防,奈何?」眾人商議一回,沒個良法。鳴皋道:「我有一計在此,明日王老爺僱船動身,我們眾弟兄也雇一船,一路相送。到了前途,只消如此如此,便可無事。」守仁同眾人齊拍手道:「好計!」守仁便向眾人細問各人根底,大家從實說個從頭。
守仁大喜道:「我主洪福齊天,得這班豪傑,暗中替國家辦事。這些朝臣豈不愧死?實在可敬!」遂勸鳴皋等出仕為官,博個封妻蔭子,青史垂名。鳴皋等謝道:「某等屢惡寧王,他豈肯相容?況且天生野性,難就拘束,只得罷休。」守仁歎惜一番,與眾人結為兄弟。
到了天明,叫了兩號舟船。眾弟兄先到船中等候。少頃,守仁帶領家人也下船中,一路向錢塘行去。到了晚上,停泊在船多地方。守仁暗自把帽子、靴子丟在江中,自己跨到鳴皋船上。羅季芳掇一塊大石,向江中拋去,只聽得骨冬一聲。季芳大叫:「救人!」那兩個家人假意大驚起來,大喊:「快些救人!王老爺投江死了!」嚇得舟人魂不附體。大家點起火把,一齊來救。驚動眾鄰船大家忙亂,相幫撈救,那裏有個影響?兩個家人停船在那裏,一面吩咐打撈屍首,一面到杭州府衙門投告。
那杭州知府姓楊名孟煥,卻與守仁同年好友,得了這個信息,十分悲悼,連忙來到船中勘視。見守仁有遺書遺稟,並有絕命詩一首,內有「百年鉅子悲何極,夜夜江濤泣子胥」之句。楊孟煥信以為真,大哭悲傷,親自做了一篇祭文,在江邊哭奠一番。回到省中,申告上司,出奏朝廷,說貴州龍場驛丞王守仁墮江身亡。那家人回到家中,將真情告訴一番。介生已到家中,拈魂立座,成服掛孝不題。
且說王守仁同了眾弟兄慢慢的回轉餘姚。那一日停舟宿夜,旁邊一隻大船,扯起一面黃旗,旗上大書「欽命江南巡撫部院俞」。守仁知道是故人俞謙,是個足智多謀、忠心赤膽之人。便叫舟人遞過名帖,上船拜見,將以前之事細細說了一遍。俞謙大喜,便親自同了守仁來到舟中,與眾弟兄相見。逐一問過姓名,便向鳴皋致謝,讚其智勇雙全,對眾英雄說出一樁事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