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卡季起床後打開窗,第一眼見到的便是瓦西里.伊凡內奇。老人穿件絨布晨衣,腰間束著帕子,正勤快地在園子裡耕作。他發覺站在窗內的年輕客人,便手支著鏟子招呼道:
「祝您健康!夜晚休息得好嗎?」
「好極了,」阿爾卡季回答。
「您瞧,我和新新納塔斯【註:公元前五世紀古羅馬的一個貴族、將軍和獨裁者,他曾恭身務農。】一樣,在坌地種晚蘿蔔。現在,上帝作證,已到了非靠自己的雙手不能供養自己的時候,看來讓.雅克.盧梭【註:一七一二─一七七八,法國著名作家和思想家。】說對了:不應指望他人,應該依靠自己。先生,如在半個鐘點以前,您會見我是另一個樣兒。一個鄉下婆娘跑來找我,說她鬧肚子,──那是她們的說法,我們把這叫痢疾,我……怎說才好呢?只得給她注射了鴉片。我還給另一個拔了牙。拔牙前我建議先作麻醉……但她就是不願意。做這一切全都是免費──阿納馬焦爾【註:法語音讀,意思為「不收費,義診性質」。】。說也不奇怪,因為我自己是個平民,homonovus【註:拉丁語:新人。】,並不如我賢妻那樣出自名門望族……您不想在早茶之前來這樹下呼吸些新鮮空氣嗎?」阿爾卡季走出屋門,來到他跟前。
「我再次表示歡迎!」瓦西里.伊凡內奇按軍人方式把手舉到油膩膩的小圓帽帽簷上。「我知道您習慣於奢華舒適,但即使是當代的偉人,也並不厭棄在小茅屋簷下住上一陣子。」
「哎喲,我算什麼當代偉人!而有我也不習慣於奢侈,」阿爾卡季連忙回答。
「您過謙了,」瓦西里.伊凡內奇故作高雅地說,「雖說我已老朽,但也見過世面,觀其言,便知其人。我還算得上是個半瓶醋的心理學家和相面術士,我敢說,如果沒有這些本領,早把我這小人物一筆勾銷了。我並非當面恭維,我發現您和我兒子的友誼後使我由衷感到高興。方才我還見他來著。大概您也知道,他通常有一早起身,出去蹓躂的習慣。請原諒我的好奇:您和我的葉夫根尼早就相識嗎?」
「自從去年冬天。」
「哦!請允許再問一句,不過,我們是否坐下說好?請允許我,作為他的父親,坦率地向您請教,您對我的葉夫根尼有何評價?」
「您兒子是我所遇見的最出色的人物之一,」阿爾卡季欣然答道。
瓦西里.伊凡內奇眼睛倏地睜大,雙頰生輝,鐵鏟從他手裡滑落到地上。
「那麼您認為……」他剛開始說,阿爾卡季便搶在前面:
「我相信您兒子的前程是不可估量的,他將光耀您的門楣,從一相識我就堅信不移。」
「您說什麼?……真的嗎?」瓦西里.伊凡內奇激動得話不成句,興奮的微笑拓寬了本就寬闊的嘴巴,而且停留在嘴巴上再也沒有消失。
「您想知道我倆怎麼認識的吧?」
「是的……以及整個兒……」
於是阿爾卡季開始說起巴扎羅夫,比他跟奧金左娃跳瑪祖爾卡舞時說的更熱烈、更生動。
瓦西里.伊凡內奇聽啊聽啊,忽兒擤把鼻涕,咳嗽一聲,忽又拉扯手帕子,弄亂頭髮,終於忍耐不住,俯身吻了阿爾卡季的肩膀。
「您真讓我感到高興,」他說著笑不離臉。「我得說,我……我佩服我兒子,我的老妻那就不用提了,大家都知道:母親嘛!可我不敢在他面前流露我的感情,因為他不喜歡,他討厭任何激越之情。為此,很多人責備他的鐵石心腸,認為不是自傲就是缺乏感情。但像這樣的人是不能以普通尺度來衡量的,您說是不?如若換別人,他非從父母身上搜刮不可,可您信不信?我們這位生來沒從父母那裡拿過一戈比,上帝作證。」
「他是個無私奉獻的人,」阿爾卡季說。
「不錯,是個毫無私心的人。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不單推崇他,而且為他而驕傲,我所渴求的是,有朝一日,在他的傳記裡寫上一行字:『他的父親是個普通的軍醫,但早就預見兒子的前程並為此悉心栽培……』」
老人的聲音嗚咽了。
阿爾卡季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以為如何?」瓦西里.伊凡內奇沉默了會兒問,「他將來傳世揚名,如您備加推崇的那樣,不是在醫學界吧?」
「當然不是在醫學界,雖則在這方面將成為第一流的學者。」
「那麼在哪方面呢,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
「現在還很難說,但他必定名揚四海無疑。」
「他將名揚四海!」老人跟著重複了一遍,隨後陷入了沉思。
這時安菲蘇什卡捧著一大盆熟透了的馬林果從他們身旁走過,她說道: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吩咐下來,叫我請老爺去用早茶。」
「有拌馬林果的冷奶油嗎?」
「有的,老爺。」
「瞧,冷奶油拌了的!別客氣,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多拿點兒。葉夫根尼他怎還沒有回來?」
「我在這兒呢,」從阿爾卡季房裡傳來巴扎羅夫的聲音。
瓦西里.伊凡內奇忙回頭看他。
「哎,你想拜訪你的朋友,可你晚啦,朋友,我們在此懇談了很久,現在去喝茶吧,你母親已在叫喚了,順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兒。」
「什麼事?」
「有個農民,他患了伊克托爾【註:拉了文icterus(黃疸)的不準確讀音。】……」
「就是說黃疸病?」
「對了,慢性黃疸,而且久治不癒,我開給了他百金花和金絲桃,還給了他蘇打,命他多吃胡蘿蔔。不過這都是安慰劑,要找個什麼有效的藥方才能治本。我相信,你雖嘲笑醫學,但還是能出個好主意的。我們以後再談,現在且去喝茶吧。」
瓦西里.伊凡內奇從露椅上輕巧地站了起來,哼起《羅伯特》【註:原名《羅伯特與惡魔》,是作曲家麥耶伯爾(一七九─一八六四)創作的一個歌劇。】裡的一段:
法則,法則,我們自訂法則,
為了,為了,為了活得舒適!
「好一個樂天派!」巴扎羅夫嘀咕著離開了窗口。
到了晌午,天空裡只薄薄的一層白雲,驕陽似火,一切都靜悄悄的,唯有村中的公雞尋釁似的你啼我鳴,還有在樹頂的什麼地方雛鷹在發著哀乞的聲音。這些都使人陡生出寂寞無奈,想打盹兒的奇怪感覺。阿爾卡季和巴扎羅夫借一垛不大的乾草避避陽光,各抱一抱窸窣作響的、青色未褪的芳香乾草鋪在身下。巴扎羅夫說道:
「那邊的一株山楊樹不由使我想起了童年,它長在坑窪邊際,而坑窪是拆除磚棚時留下的。那時我相信坑窪和那山楊樹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在它身邊我從來不感到寂寞。那時我還不明白,我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為我人還小。現在我長大成人,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這裡住了多久?」阿爾卡季問。
「接連兩年左右,後來只不過時來時去。我們家過的是流寓生活,輾轉各個城市。」
「這宅子是早就建了的嗎?」
「早就建了,是我外祖父蓋的。」
「他,你的外祖父,是什麼人?」
「誰知道?大概是個准校,在蘇沃洛夫部隊裡服役過,所以嘴上老掛著跨越阿爾卑斯山的事。也許是他吹牛。」
「哦,怪不得客廳裡掛著蘇沃洛夫的像。我倒挺喜歡你們住的那種小宅子,古老又溫暖,有種奇異的氣息。」
「那是神燈油和草木樨的味兒,」巴扎羅夫一面說一面打哈欠。「要說這可愛的小宅子裡的蒼蠅呀……呸!」
「請告訴我,」阿爾卡季靜了一會兒,問,「你小的時候,把你管教得很嚴嗎?」
「我父母是怎樣的,你不都見了嗎?是些善良的人。」
「你愛不愛他們,葉夫根尼?」
「愛,阿爾卡季!」
「他們呀,是那麼地愛你!」
巴扎羅夫不作聲。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把手操在腦後,打破沉默說。
「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自在!父親已六十餘歲,一大把年紀了,可還在談論『安慰劑』,還在治病,與農民交往中講究寬容、厚道,一句話,自得自在。母親也不錯:整天忙吃的,吃得了打哼哼,壓根兒想不到別的。可我……」
「你又怎麼了?」
「我想到,躺在這乾草垛旁邊……我所占有的這一小塊地方比起廣大空間來是如此地狹小,而廣大空間裡不存在我,與我無關。我得以度過的時間在永恆中非常渺小,我到不了永恆,永恆中無我。但在這無垠之中,在這數學的一個點上,我的血液卻在循環,頭腦卻在工作,卻有所冀盼……哎,想到哪去了!胡想到哪兒去了!」
「請允許向你指出,你所說的對所有人同樣適用……」
「你說的對,」巴扎羅夫接過話碴說,「我是想說我的雙親,他們成日碌碌無為而又不知自身的渺少,碌碌無為卻並未使他們難受……但我……我只感到寂寞和憎恨。」
「恨?為什麼要恨?」
「為什麼?還要問為什麼嗎?難道你忘了?」
「一切我都記得,但我仍認為你沒有恨的理由。你不如意,這我同意,但……」
「唉,你呀,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就像時髦青年那樣看待愛情,咯、咯、咯地逗著小母雞,當牠走近跟前時你撒腿就跑。我可不一樣。不過,得啦,別談那,既然與事無補,說也多餘。」他翻身改成側睡。「好哇,一隻英勇的螞蟻在拖一隻半死不活的蒼蠅。拖走牠,小兄弟!別管那傢伙至死頑抗,你應利用你作為動物就有不承認任何憐憫的權利,別像我們這樣自己糟蹋自己的人!」
「別這麼說,葉夫根尼。你什麼時候自我糟蹋了的?」
巴扎羅夫抬起頭:
「這是我唯一值得驕傲的,我既沒有自己糟蹋自己,也沒有讓女人來糟蹋我,阿門!當然,這事我今後絕不再提。」
兩個朋友靜靜地躺了一陣子。
「是啊,」巴扎羅夫又說起話來,「人,說來也怪,如果從遠處、從一旁看我們『父輩』的閉塞生活,好像覺得沒有什麼不好的:他吃,他喝,他的行為既正確又合理,可是我不,偏覺無聊,想和別人去打交道,吵架也行,就是想去打交道。」
「人應妥善安排生活,使生活的每一瞬間都富有意義,」阿爾卡季凝思著說。
「說得好!那怕這種生活意義是虛假的,但它是甜甜的,此際他甚至跟無意義的事也願苟同……但是啊,無謂的爭吵,瑣碎的閒話……卻叫人難於忍受。」
「無謂的閒話對不屑於理睬的人來說並不存在。」
「嗯……你只是用論旨相悖的法兒來說一句老生常談的套話。」
「什麼?你把這說成什麼?」
「就是這麼回事:例如開卷有益這句話是老生常談,若把它說成開卷無益,那也不過是倒了個個兒而已,聽來似乎新鮮,其實還是老生常談。」
「那麼真理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我的回答也就是你的提問:在哪?」
「今兒你的心情有點兒憂鬱,葉夫根尼。」
「真的嗎?也許是被太陽曬懵了,也許是馬林果吃得太多。」
「要是這樣的話,最好睡他一會兒,」阿爾卡季說。
「睡就睡,但你別瞧著我。睡著的人面色都很難看。」
「別人怎麼想,你不都是無所謂的嗎?」
「我不知該怎樣對你說才好。一個真正的人不應理睬別人的議論。關於真正的人是沒什麼好議論的,或者臣服於他,或者恨他。」
「奇怪!我對誰也不恨,」阿爾卡季想了想,回答道。
「但我恨許許多多的人。你柔弱,缺乏毅力,哪能恨得起來!……畏畏葸葸的連對自己也很少抱有希望……」
「那你呢?」阿爾卡季打斷他的話頭,「你對自己抱著希望嘍?你的自我評價很高嘍?」
「等我遇上不屈從於我的人時我再改變自我看法好了,」他一字一頓地說,「恨!舉一個例,你今天走過村長菲利浦他那白白的、漂亮小屋的時候說,如果俄羅斯最後一個農民也能住上這樣的小屋,那時俄羅斯就達到完善的地步了,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促使它實現……但我憎恨諸如菲利浦或叫西多爾這樣的最後一個農民。幹嘛我要為他拼死賣力,他連謝也不說一聲?……即使說聲謝,又值得了多少?他住上了白白的漂亮小屋,我則將老朽入木;往後又怎樣呢?」
「夠啦,葉夫根尼……有人責備我們缺少準則,今兒聽了你這番話,不由使我不得不同意他們的意見。」
「你說話像你伯父。總的來說,準則是不存在的,難道直到現在還沒猜出來?只有感覺,一切取決於感覺。」
「怎麼會是這樣?」
「就是這麼回事。如我,對準則就持否定態度,認為感覺至上。我喜歡否定,我的頭腦便是按此結構的,完了。為什麼我喜歡化學,你喜歡蘋果?也是憑的感覺。一切無不如此,人不可能認識比感覺更深一層的東西。這話不是任何人都肯對你說的,就是我,下次也不會對你再提。」
「怎麼可能?連誠實也是一種感覺嗎?」
「當然!」
「葉夫根尼!……」阿爾卡季傷心地打算往下說。
「啊?怎麼啦?不合你胃口?」巴扎羅夫打斷他的話,「不,老弟,既打算拋棄一切,就不要憐惜自己!……不過,哲理我們已談夠了,普希金說:『大自然送來了夢的寂靜。』」
「他從來沒有吟過這樣的詩,」阿爾卡季道。
「雖沒吟過,但他作為詩人,有可能並且應該這麼吟誦。順便說一句:他在軍隊裡服役過。」
「普希金從來不是軍人。」
「哪能不是呢?他在每一頁都寫:『戰鬥去,戰鬥去!為了俄羅斯的榮譽!』」
「你從哪兒想出的荒唐話?簡直是汙衊!」
「汙衊?有什麼了不起!你拿這字眼嚇唬人。對一個人來說無論怎樣汙衊也不為多,實際上人比汙衊他的話還壞十倍、二十倍。」
「我倆最好還是睡覺!」阿爾卡季懊惱地說。
「我深表贊同,」巴扎羅夫回答。
但他倆一個也沒能睡著,某種敵意在咬噬著兩顆年輕人的心。過了五分鐘,他們不約而同睜開了眼睛,默默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瞧,」阿爾卡季驀地說道,「一片枯乾的楓葉脫離了枝頭落到地上,它飄飄蕩蕩,像蝴蝶的飛舞,這不很奇怪嗎?死的哀傷竟然與生的歡樂相似。」
「哦,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的朋友,」巴扎羅夫說,「我求你一件事:別用那些美麗的詞藻。」
「我說我能說的……你也太專制了!我頭腦裡有這想法,為什麼不能把它說出來?」
「你能說,為什麼我就不能說我的想法?我覺得美麗的詞藻不合時宜。」
「什麼才合時宜?罵人的話?」
「唉,據我看,你像你伯父。那個白痴聽見你這話準定高興。」
「你把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稱作什麼?」
「我一如應該稱呼他的那樣,叫他白痴。」
「這,恕我直言,太使人難堪了!」阿爾卡季高聲說。
「哎喲,家族的感情在起作用了,」巴扎羅夫說得不慌不忙。「我早已發現,家族感情在人們的身上根深蒂固,他可以放棄任何偏見,但,不妨舉個例,若要他說出他兄弟拿過別人的一方手帕,是個小偷,就難於啟齒了。說的也是,我的兄弟,我的嘛──我不是超凡脫俗的人,能說出口嗎?」
「我純粹出於一種正義感,而不是什麼家族感情,」阿爾卡季忿然反對。「你既然不了解這樣的感情,沒有這樣的感覺,你就不能妄加評論。」
「換句話說,阿爾卡季.基爾薩諾夫實在高深,我理解不了,理應俯首緘口。」
「夠了,葉夫根尼,再往下說,我倆會吵起來的。」
「啊,阿爾卡季,請便。讓我們那怕只一次,好好吵上一架,不管三七二十一。」
「真那麼吵,到後來非……」
「非打架不可?」巴扎羅夫接口道,「那有什麼不好?在這兒,在草地上,在田園式的氛圍中,遠離世界,遠離人們的目光,打一架也沒有關係,只是你打不過我,我一下子便能卡住你的脖子……」
巴扎羅夫強大粗壯有力的手指……阿爾卡季像開玩笑般轉身準備抵抗……對方凶神惡煞似的臉,嘴角上絕非逗著玩的獰笑,咄咄逼人的目光,不由使他感到懼怕……此時恰恰傳來瓦西里.伊凡內奇的聲音:
「哦,你們到這兒來啦!」旋即老軍醫出現在兩個年輕人的面前,身穿家織亞麻布衫,頭戴自編的草帽。「我找呀,找呀……不過,你們確實挑了個好地方,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自得其樂……可說意義不凡。」
「我只在打噴嚏的時候才望天空,」巴扎羅夫說,接著對阿爾卡季低聲說:「可惜,他妨礙了我們。」
「夠啦,」阿爾卡季也同樣低聲回答,並握了握朋友的手,「多牢固的友誼也經不起這樣的衝突。」
「我望著你們,我的年輕朋友,」此時瓦西里.伊凡內奇雙手支著一根自製的、精緻的土耳其人頭手杖,搖頭晃腦地說,「不由讚歎:你們有著多麼大的力量,多麼旺盛的青春和多麼好的才幹!簡直是……卡斯托爾和波魯克斯【註:也就是下面說的德奧古利兄弟,見之於希臘神話。他們是一對孿生子,手足情深。】!」
「瞧,把神話也用上了,」巴扎羅夫說,「看來你的拉丁文現在還沒有忘記。我記得你用拉丁文寫了篇作文,為此得了銀質獎章,是嗎?」
「德奧古利兄弟,德奧古利兄弟!」瓦西里.伊凡內奇一再說。
「不過,這事已經談夠了,父親,別那麼多情啦!」
「難得一次也不為過,」老人答道,「但我尋找你們並非為了表示恭維,而是因為,第一,告訴你們快吃午飯了;第二,我想預先告訴你,葉夫根尼……你是個聰明人,善解人意,也了解女人,所以你應該原宥……你媽見你回來了,決定做一場謝恩彌撒。你別以為我是來叫你參加彌撒的,不,彌撒已經結束了。但阿歷克賽神父……」
「教士?」
「是呀,一個教士。他將參加……午餐……出我意料之外,我並未邀請……但事已至此……他沒能明白我的意思……再說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她……他在我們這兒算得上是個好人,知書達禮。」
「他不會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吧?」巴扎羅夫問。
瓦西里.伊凡內奇笑開了。
「哪能呢!」
「得,除此外我別無意見,我願和任何人同餐。」
瓦西里.伊凡內奇整了整頭上的草帽。
「我事前便已相信,」他說,「你無視任何偏見。即以我而論,已經活了六十二歲,成了老人,也沒信過邪(瓦西里.伊凡內奇不敢承認舉行謝恩彌撒是他希望做的)。阿歷克賽神父想與你認識。肯定你能喜歡這個人的……他並不反對玩玩紙牌,甚至……我們之間說說罷了……吸幾筒菸。」
「那又怎樣?飯後我們來它一局,我準能贏他。」
「嘻,嘻,等著瞧!還不知鹿死誰手呢!」
「怎麼的,你想拿出看家本領?」巴扎羅夫把看家本領四字說得特別清楚。
瓦西里.伊凡內奇黝黑的臉頰上泛起微微的紅暈。
「說這話不怕難為情嗎,葉夫根尼?……過去的事別再提。是的,我承認,我年輕時有這樣的嗜好,但也為此付出過代價。瞧這天氣熱的!讓我和你們坐一會兒,不妨礙吧?」
「一點也不,」阿爾卡季回答。
瓦西里.伊凡內奇呼哧著坐到草地上。
「先生們,」他又打開話匣子,「你們這包廂叫我想起了行止無常的軍隊生活,我們的包紮所就常常設在乾草垛的旁邊,有時甚至找不到這樣的好處所,」說到這兒他嘆了口氣。「我一生歷盡艱辛,如果你們允許,我來講一樁比薩拉比亞鼠疫大流行時的趣事。」
「為此你得了弗拉奇米爾勳章?」巴扎羅夫接口道,「知道,知道……順便問一句:你為什麼不掛著它?」
「我已說過我不迷信,」瓦西里.伊凡內奇回答(他在客來的前夜方吩咐拆下禮服上的紅授帶),接著說開了鼠疫流行期間的趣事。「哦,葉夫根尼睡著了,」他悄聲說,並且對阿爾卡季眨了眨善良的眼睛。「葉夫根尼,起來!」他提高嗓門說,「去吃午飯吧……」
阿歷克賽神父魁梧結實,一頭濃髮梳理得滴溜水滑,在他神父長衫腰間束了根繡花腰帶,人挺機靈。他彷彿早料到阿爾卡季和巴扎羅夫不需要他的祝福,故此首先伸出手來和他們握手問好,總的說,他舉止全無拘謹之態,既不降低自己的尊嚴,也不招惹是非;他稍稍嘲笑了神學校裡的拉丁文深,卻又極力衛護主教;兩杯葡萄酒下肚後斟第三杯時他便婉拒了;他接受了阿爾卡季遞上的雪茄,然而沒有抽,說是要帶回家去。使人感到微微不悅的只一樣:用手抓蒼蠅。他伸出手去,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猛一下抓他臉上的蒼蠅,有時真被他抓住了。他含蓄地表示不妨玩玩紙牌,結果從巴扎羅夫手裡贏走了兩盧布四十戈比紙幣──合多少銀盧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家誰也算不清楚……而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照舊坐在兒子身邊(她從不玩牌),照舊用小拳支著臉兒,只在吩咐取什麼美味時方站立起來。她怕流露出愛子的一片深情,因為巴扎羅夫不鼓勵,而且瓦西里.伊凡內奇也一再勸她別「打擾」。「年輕人不喜歡婆婆媽媽的,」他解釋道。這天的飯食之豐富沒法兒說盡,季莫菲伊奇親自策馬趕早集,選買了切爾卡斯上等牛肉,管事則去另一方向採購來江鱈、棘鱸和龍蝦,單蘑菇一項,就付給了村姑四十二個銅戈比。此時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目不轉睛地瞧著巴扎羅夫,流露出的不單單是鍾愛和柔情,還有感傷、好奇和懼怕,且又隱含責備。
但巴扎羅夫無心分析母親的眼神,很少和她說話,即使說,也只是簡單幾句。有一回他請求她伸手給他握一握,希望交個「好運」。她默默地把她那柔軟的小手放進他粗糙的大手掌。
「怎樣?」她待了會兒,問,「起作用嗎?」
「手氣更糟。」他說罷,漫不經心地一笑。
「他打出的牌太冒險了,」阿歷克賽神父像是惋惜般捋了捋漂亮的鬍子。
「那是拿破崙方式,神父,拿破崙用的方式。」瓦西里.伊凡內奇打出了愛司。
「這可把他送上了聖赫勒拿島,」阿歷克賽神父打出王牌,把愛司蓋了。
「想喝些醋栗果水嗎,親愛的葉夫根尼?」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問。
巴扎羅夫只是聳了聳肩。
「不成!」第二天他對阿爾卡季說,「明天我非走不可,太無聊了。我想工作,在這兒卻沒法工作。上你家去吧,我的標本還留在你家呢。在你那裡至少可以關起門不受干擾,但在這兒,我父親嘴上說『書房歸你使用,誰也不來妨礙』,實際上他跟著我寸步不離,而如果關門拒絕,卻又不忍心,我母親也是同出一轍,老在隔壁房裡嘆息,去看她吧,又沒什麼好說的。」
「她會感到非常難受的,」阿爾卡季說,「你父親也一樣。」
「以後我還要回來探望。」
「什麼時候?」
「返回彼得堡之前。」
「我特別同情你母親。」
「為什麼?因為請你吃馬林果了嗎?」
阿爾卡季垂下眼睛。
「你對母親了解不夠,葉夫根尼。她不單是位出色的婦女,而且非常聰慧,今天早上還和我談了半小時的話,談得很切實,也很有趣。」
「準是說我?」
「不單說你。」
「你作為旁觀者,可能看得更清楚。一個婦女,對你能說上半小時,那是好兆。不過,我還是要走。」
「告訴他們說是要走,可不太容易開口。他們原以為,我們能在此地住上兩個星期。」
「不容易。今兒早晨,鬼使神差般還讓父親討了個沒趣。前兩天他命令鞭打了他的一個佃農。是的,是的,打得好,打得對,──你別那麼害怕地瞧我!──因為那人又是小偷,又是醉鬼。然而父親萬萬沒料到我知道了這事,很覺難堪,現在又給他雪上加霜……但沒關係,過後他會漸漸緩過氣來的。」
巴扎羅夫嘴說「沒關係」一整天遲遲疑疑都沒敢真的出口把主意告訴瓦西里.伊凡內奇,只是到了晚上,在書房裡道晚安的時候,他打了個哈欠,說:
「是呀……差點兒忘了告訴你……請吩咐趕我們的馬去費多特那兒套車。」
瓦西里.伊凡內奇驟然吃了一驚。
「難道基爾薩諾夫先生要走嗎?」
「是的,我和他一起走。」
瓦西里.伊凡內奇轉過身來。
「你要走了?」
「是的,必須走,派馬的事,請吩咐下去吧。」
「好……」老人哆嗦著說,「去套車……好……不過……不過……這是怎麼回事呀?」
「我必須到他家去一個時期,然後回來。」
「是的……去一個時期……好,」瓦西里.伊凡內奇掏出手帕擤鼻子,腰幾乎彎到了地上,「派馬?……一切都會辦妥的。我本想,你能在家住得久些。三天……離別了三年,太少了些,太少了些,葉夫根尼!」
「我已說了,很快就回來,我去有事兒。」
「有事……哪能不去?任務最最重要……那麼吩咐去派馬?好。當然,我和阿琳娜萬沒有料到。她還向女鄰居討來了花,準備點綴你的房間。」瓦西里.伊凡內奇沒提他每天天光剛亮,便赤腳趿拉著拖鞋和季莫菲伊奇議事,並用顫抖的手指,數一張張破爛的紙幣,委託對方去採辦各色物品,特別是食品和紅葡萄酒,因為他注意到年輕人非常喜歡這種紅酒。
「主要的是……自由。這是我的原則……來不得勉強……來不得……」
他突然歇了嘴,朝門口走去。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父親,真的。」
但瓦西里.伊凡內奇沒有回頭,他一揮手,出了房門。他回到臥室發現妻子已經睡下,為不吵醒她,小著聲作禱告。
妻子還是給驚醒了,她問:
「瓦西里.伊凡內奇,是你?」
「是我,孩子媽。」
「從葉夫根尼那兒來?我擔心他睡在沙發上是不是舒服,為此囑咐過安菲蘇什卡,把你行軍用的褥子和新枕頭送去。我本還打算給他送我們的羽絨被,可我記起他不喜歡蓋太軟的被子。」
「沒關係,孩子媽,你放心,他睡得很好。主啊,請饒恕我們罪人!」瓦西里.伊凡內奇憐惜老伴,不想在當時就告訴她面臨的痛苦,所以繼續他的禱告。
過罷一宿,巴扎羅夫和阿爾卡季走了。一早起全家籠罩在憂鬱之中。安菲蘇什卡手裡的碟子跌落到了地上;費奇卡忘了穿靴子;瓦西里.伊凡內奇一反平常習性,無為地忙碌,又為了顯示勇氣,說話高起嗓門並且跺他的腳,但臉顯然瘦了,癟了,目光在兒子身體左右恍恍惚惚地流動;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悄悄哭泣,若不是丈夫一早勸說了她整整兩小時,定然控制不了自己,要不知所措。
當巴扎羅夫一再答應不出一個月便就回來、掙扎出擁抱、坐進馬車,當馬兒啟步、響起了鈴鐺、車輪開始滾動,當揚起的塵土復又平息、季莫菲伊奇駝著腰跌跌撞撞地回他的房間,當只剩下老兩口而他倆忽地也變得彎腰駝背、老態龍鍾的時候,沒多會兒前還在臺階上使勁揮動手帕的瓦西里.伊凡內奇跌坐進椅子,頭直垂到胸口,「拋棄了,把我們拋棄了!」他在絕望地呻吟,「拋下我們走了。跟我們一起覺得寂寞無聊。眼下只剩下咱倆孤單老人了!」說的時候他伸手豎起一根食指。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這時走到他跟前,白首相依著說:「有什麼法子呢,瓦西里!兒子是身上剮下的肉。他像鷹,高興就飛來,高興就飛走。但我們卻是樹孔裡的兩朵菌子,長在一起動不了,我廝守著你,你廝守著我。」
瓦西里.伊凡內奇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擁抱了妻子,他的伴侶,即使在他年輕時也沒有如此緊緊擁抱過,是她,撫慰了他心頭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