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第十二章

  我們這兩個朋友所去的XXX市,是在一位年輕省長治理之下,他既是個進步分子,又是個暴君,──這樣的人物在俄羅斯比比皆是,──到任不到一年,不單跟省裡的貴族長(退伍近衛軍騎兵上尉、馬場主、一個殷勤好客之士)拌了嘴,還跟自己的屬僚過不去。彼得堡部裡鑒於這種難以彌合的分歧,決定派遣一名信得過的人去實地了解情況,結果選中了馬特維.伊里奇.科里亞津。曾幾何時,基爾薩諾夫兄弟倆在彼得堡居住時受過他父親──老科里亞津的關照。小科里亞津「年輕有為」,也就是說四十歲出頭便成了國務活動家,胸膛左右各掛上了一枚勳章,雖則其中的一枚是外國的,沒有什麼了不起。他也和來此將予審理的省長一樣,被認為是進步人士。但這位顯宦與大多數達官貴人卻又不同,他自視甚高,虛榮心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可是舉止並不傲慢,常常以讚許的目光看人,以寬容的姿態聽人說話,笑的時候和藹可親,以至從初識者那裡贏得了「挺不錯」的美名。他在重要場合還善於亂人耳目,引一句名言:「銳氣是必不可少的,銳氣乃是國務活動家的第一要素。」其實他常常受人矇騙,受老手的玩弄。馬特維.伊里奇對吉佐【註:一七八七─一八七四,法國歷史學家。】極為崇敬,他力圖使所有的人相信他不墨守陳規,不是落後於時代的官僚主義者,社會生活中任何重要現象均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無事不知,他甚至關注當代文學發展──當然,不過是一流行之所至,猶如一個成年人在街上遇見一群孩子,跟他們戲耍一陣子。說實話,馬特維.伊里奇和亞歷山大時期的官老爺差不多。那時候士大夫為參加斯韋欽娜【註:一七八二─一八五九,俄國斯韋欽將軍的夫人,具有神祕主義傾向的作家。】(她住彼得堡)夫人家的晚會,一早先讀幾頁孔季利亞克【註:一七一五─一七八〇,法國哲學家,天主教神父。】的文章。只是他的招法不同,比之那時的士大夫來流利多了。總而言之,他是個圓滑的寵臣,不懂得如何理事,也沒有聰明才智,但有最最要緊的本領──理財。

  馬特維.伊里奇以其高官素有的和藹態度,或說不拘一格的親切態度接待了阿爾卡季,當得悉他所邀請的貴戚蟄居鄉里不來謁見時不由感到驚訝。「你爸爸真是個怪人,」他一邊說,一邊擺弄天鵝絨睡衣上的穗子,而突然之間,掉頭向他身邊洗耳恭聽的、制服扣得嚴嚴正正的年輕下屬關心地詢問:「你說什麼來著?」可憐的年輕人因為一直沒張嘴,兩片嘴唇皮子都粘連到一起了,此時肅然起立,望著上司莫名其妙……但馬特維.伊里奇使下屬受窘之後已掉頭而言他。總的說來,我們的達官貴人都有戲弄下屬的嗜好,其方式五花八門,下面的便是其中之一,亦即英國佬說的「isquiteafavourite【註:英語:樂於使用的。】」:一位大官忽地裡連最簡單的話也不明白,彷彿成了聾子。比方說,他會問:「今天星期幾?」下屬恭敬地回稟:

  「今天星期五……閣下。」

  「啊?什麼?您說什麼?」這位大官神情專注地問。

  「今天星期五……閣下。」

  「怎麼一回事?什麼?什麼叫作星期五?哪樣兒的星期五?」

  「星期五……閣下,一星期裡的一天。」

  「怎麼的,您想來教訓我?」

  馬特維.伊里奇也是大官,雖自命為自由主義者。

  「我的朋友,我勸你不妨去拜訪一下省長,」他對阿爾卡季說,「我之所以勸你去,並非我支持舊法禮儀,而按例應先拜會當政者以示崇敬,只因為省長為人正派,而且,你大概也想熟悉一下這裡的社交界……你總不致於像頭獨來獨往的熊吧?他後天就將舉行盛大舞會。」

  「您去參加嗎?」阿爾卡季問。

  「他專為我舉辦的。」馬特維.伊里奇說時甚至帶了點垂憐的味兒。「你會不會跳舞?」

  「會,但跳得不好。」

  「可惜,這兒有非常漂亮的女人。再說,年輕人不會跳舞豈不丟臉!不過我又得說,這並非出之於陳舊的觀念,我並不認為聰明才智必須體現在腳尖上,但拜倫主義也是可笑的ilafaitsontemps【註:法語:它已過時了。】。」

  「但,舅舅,我並非出於拜倫主義才不……」

  「我要把你介紹給當地名媛,把你放在我翅翼之下,」馬特維.伊里奇打斷他的話,傲然一笑。「在我庇護之下會是很溫暖的,不是嗎?」

  此時僕人進來稟報說財政廳長來訪。這財政廳長是個老頭兒,眼光溫和,嘴唇堆滿皺褶,他萬分熱愛大自然,尤其喜愛夏天,照他的話說:「個個蜜蜂都從花蕊收取賄賂……」阿爾卡季乘機溜走了。

  他回住處找到巴扎羅夫,死活勸說一塊兒去晉見省長。

  「好吧,」巴扎羅夫終於被他說服,「一不做,二不休,我倆既然是見識地主老爺們來的,不妨就去親眼目睹一下!」省長殷勤地接待了兩個年輕人,但沒有請他們就座,他自己也不坐,因為太忙,打從一早就穿了緊身的制服,繫起僵硬的領結,既來不及吃也來不及喝,忙不迭地吩咐這吩咐那。在省裡,人們稱他為「布爾達來」,但並非把他跟那個法國的耶穌教傳教士相提並論,而是影射「布爾達」,一種渾濁的劣質飲料。省長邀請基爾薩諾夫及巴扎羅夫參加在他府邸舉辦的宴會,兩分鐘後他再次邀請,這時把巴扎羅夫認作了基爾薩諾夫一家的倆兄弟,且把基爾薩諾夫錯讀成凱撒羅夫。

  他倆從省長府邸出來,正走在路上,冷不防從路過的馬車上跳下一個人來,個兒不高,穿件斯拉夫派愛穿的束腰短衫,嘴裡喊道:「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隨著喊聲直奔巴扎羅夫。

  「哦,是您,西特尼科夫先生,」巴扎羅夫邊說邊繼續往前走。「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純屬偶然,」那人答道。他回頭直朝輕便馬車揮手,接連揮了五次,還衝著馬車嚷嚷:「跟著我們,跟在後面!……」嚷罷一步跨過小溝,也上了人行道,接著對巴扎羅夫說:「我父親在此有點業務,要我……今天我聽說你們上城來了,還去過你們住的旅館哩……」(果真如此。兩個朋友回旅館後見到了一張摺了一角的名片,上面具名西特尼科夫,一面寫的法文,另一面寫的斯拉夫文花體字。)「我希望,你們該不是從省長那兒來的吧?」

  「您失望了,我們恰恰是從那裡回來的。」

  「啊!那麼我也一定去拜訪。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請介紹我和您的……和他……」

  「西特尼科夫,基爾薩諾夫,」巴扎羅夫一面走,一面作了介紹。

  「非常榮幸,」西特尼科夫立時打開了話匣子,同時趕上一步,和他們肩併肩,匆匆脫下他那一雙過分時髦的手套,「我聽到過許多的……我是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老相識,甚至可以說是他的學生。多承他的教導,得以脫胎換骨……」

  阿爾卡季朝巴扎羅夫的學生瞧去,但此人有張刮得精光的臉蛋,小則小,倒也使人感到愉快,不過它帶著點惶恐不安、傻裡傻氣的表情,一雙彷彿鑲在眼窩裡的小眼睛看起人來非常專注,卻又惶惶不安,連笑也笑得惶惶然──短促地,木木地。

  「您信不信?」他繼續說,「當我第一次聽到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說不應該承認權威的時候,我興奮得簡直……我彷彿一下子變得成熟了!我想:好呀,終於遇到能指點我的人了!順便說一句,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務必認識當地的一位太太,她會充分地理解您,把您的造訪看作天大的喜事。我想,您大概聽說起過她的吧?」

  「她是誰?」巴扎羅夫不樂意地問。

  「庫克申娜,埃夫多克西,葉芙多克西婭.庫克申娜,一位出色的進步女性,以其真正的含義而言。您知道我怎麼想的嗎?我們現在就一同去看她,她家離此不遠……我們還可以在她那裡用早餐。你們還沒用早餐吧?」

  「沒有。」

  「太好了!她跟她丈夫分手了,現在無牽無掛……」

  「她長得美嗎?」巴扎羅夫打斷話頭,問。

  「不……說不上美。」

  「那幹嘛出這餿主意,叫我們去看她?」

  「您真愛開玩笑……她會請我們喝香檳的。」

  「好,現在方看出來您是個務實的人。順便問一句,你家老爹還幹專賣嗎?」

  「仍舊幹那營生,」西特尼科夫笑了笑。「怎樣,說定了吧?」

  「說實話,我拿不定主意。」

  「你本想察看人世,去就得了,」阿爾卡季悄聲說。

  「您去不去,基爾薩諾夫?」西特尼科夫就勢問,「您也去吧,少您不行。」

  「我們怎麼可以一下子全擁進去呢?」

  「沒關係!庫克申娜這人妙不可言!」

  「真有香檳?」巴扎羅夫問。

  「三瓶!」西特尼科夫高聲說,「我敢擔保!」

  「用什麼?」

  「用我的腦袋。」

  「最好用您爹的錢袋……得,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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