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其實,天上也找不到這種好地方。現時我就在雲裏。飛機正越過一帶大山,飛得極高,騰到雲彩上頭去。往下一看,雲頭鋪得又厚又嚴,一朵緊擠着一朵,好像滾滾的浪頭,使你恍惚覺得正飛在一片白浪滔天的大海上。雲彩上頭又是碧藍碧藍的天,比洗的還乾淨,別的什麼都不見。
可是,趕飛機衝開雲霧,穩穩當當落到地面上,我發覺自己真正來到個奇妙的地方,花啊,草啊,叫都叫不上名,終年不斷,恰恰是我們夢想的四季長春的世界。不用我點破,誰都猜得着這是昆明瞭。
人家告訴我說,到昆明來,最好是夏天或是冬天。六七月間,到處熱得像蒸籠,昆明的天氣卻像三四月,不冷不熱。要是冬天,你從北地來,滿身帶着霜雪,一到昆明,準會叫起來:“哎呀!怎麼還開花呢?”正開的是茶花。白的,紅的,各種各樣,色彩那麼鮮亮,你見了,心都會樂得發顫。
說起昆明的花木,真正別緻。最有名的三種花是茶花、杜鵑花,還有報春花。昆明的四季並不明顯,年年按節氣春天一露頭,山腳下,田邊上,就開了各種花,有寶藍色,有玫瑰紅,密密叢叢,滿眼都是。花好,開的時候也好,難怪人人都愛這種報春花。還有別的奇花異木:曇花本來是稀罕物件,這兒的曇花卻長成大樹;象鼻蓮(仙人掌一類植物)多半是盆栽,這兒的象鼻蓮能長到一丈多高,還開大花;茶花高得可以拴馬;有一種豌豆也結在大樹上。
其實昆明也並非什麼神奇的地方,說穿了,絲毫不怪。這兒屬於亞熱帶,但又坐落在雲貴高原上,正當着喜馬拉雅山的橫斷山脈,海拔相當高,北面的高山又擋住了從北方吹來的寒風,幾方面條件一調節,自然就冷熱均勻,長年都像春天了。
可惜我是秋天來的。茶花剛開,滇池水面上疏疏落落浮着雪白的海菜花,很像睡蓮。我喜歡昆明,最喜歡的還是滇池,也叫昆明湖。那天,我上了昆明城外的西山,順着石磴一直爬到“龍門”高頭,倚着石欄杆一望:好啊!這方圓二百里的高原上的大湖,浩浩蕩蕩,莽莽蒼蒼,湖心飄着幾片漁帆,實在好看。
我偏着身子想坐到石欄杆上,一位同伴急忙伸手一攔說:“別!別!”原來石欄杆外就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足有幾十丈高,緊臨着滇池。
另一位同志笑着接嘴說:“你掉下去,就變成傳說裏的人物了。”跟着指給我看“龍門”附近一個石刻的魁星,又問道:“你看有什麼缺陷沒有?”
我看不出,經他一指,才發覺那魁星原本是整塊石頭刻的,只有手裏拿的筆是用木頭另裝上的。於是那位同伴說了個故事。傳說古時候有個好人,愛上個姑娘,沒能達到心願,一發恨,就到西山去刻“龍門”。刻了個石魁星,什麼都完完全全的,刻到最後,單單沒有石頭來刻筆。那人追求生活不能圓滿,又去追求藝術,誰知又不圓滿,傷心到極點,就從“龍門”跳下去,跌死了。可見昆明這地方雖美,先前人的生活可並不完美。曾經充滿了痛苦,充滿了眼淚。痛苦對少數民族的兄弟姐妹來說更深。雲南的民族向來多。那雲嶺,那怒山,那高黎貢山,哪座山上的杜鵑花不染着我們兄弟民族的血淚?
我見到一個獨龍族的姑娘,叫嬡娜,是第三的意思。她只有十八歲,梳着雙辮,穿着白色長袍,斜披着一條花格子布披肩,脖子上掛着好些串大大小小的玻璃珠子。見了生人也不怯,老是嘻嘻,嘻嘻,無緣無故就發笑。旁人說話,她從旁邊望着你的嘴,嗤地笑了。人家對她說:“你穿的真好看啊!”她用手捂着嘴,縮着肩膀,拼命憋住不笑。人家再問她:“你怎麼這樣愛笑?”她把臉藏到女伴背後,格格地笑出聲來。我讓她吃糖。她纔不會假客氣呢,拿起塊櫻桃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送到嘴邊上咂一會,抽出來看看,又咂一會,又抽出來看看,忙個不停,一面還要說話,還要笑。她說她的生活。她的性格那麼歡樂,你幾乎不能相信她會有什麼痛苦。
嬡娜用又急又快的調子說:“我家裏有母親,還有兄妹,都住在大山上。早些年平地叫漢人的地主霸佔光了,哪有我們站腳的地方?說句不好聽的話,我們在大山上,跟野獸也差不多,就在樹林子裏蓋間草房,屋子當中籠起堆火,一家人圍着火睡在地上。全家只有一把刀,砍了樹,放火燒燒山,種上包穀,纔能有吃的。國民黨兵一來,還要給你搶光。沒辦法,只得挖藥材,打野獸。用弓弩打。打到麝香、鹿、熊、野豬、飛鼠一類東西,拿到山下,碰上國民黨,也給你搶走。那時候,誰見過鞋子?誰穿過正經衣裳?”
說到這裏,嬡娜咧開嘴笑了。她把糖完全含到嘴裏,騰出手來掩着自己的胸口,歪着頭笑道:“你看我現時穿的好不好?”
她說話的口氣很怪,總是笑,倒像是談着跟自己漠不相關的事。實際也不怪,再聽下去,你就懂得她的心情了。
嬡娜繼續說:“一解放,人民政府每家給了三把鋤頭,幾年光景,我們家開了一百多畝水田,早有稻子吃了。這是幾百年幾千年也沒有的事,好像死了又活了。”
過去的事已經埋葬,這位年輕的獨龍姑娘從頭到腳都浸到新的歡情裏,怎麼能怪她老是愛笑?
但是過去的事並不能連根剷掉,痛苦給她刻下了永久不滅的記號。嬡娜的臉上刺滿綠色的花點,刺的是朵蓮花。我很想問問她文面的原因,又怕碰了她的痛處,不大好問。嬡娜自動告訴我說:“不刺臉,國民黨兵見你年輕,就給拉走。刺上花,臉醜了,就不要了。那工夫,誰不害怕當兵的啊!怕死人了。看見穿黃衣服的大家都往山上跑。”
我故意問她道:“現在你還怕穿黃衣服的麼?”
嬡娜指着自己的前胸反問道:“你說我麼?”便用手背一掩嘴,笑出聲說:“我還要相趕着找穿黃衣服的呢。”
嬡娜找的自然是解放軍。在雲南邊疆上,我們解放軍的戰士跟少數民族燒一座山上的柴,喝一條河裏的水,多少年來在各民族間造成的隔閡和冤仇逐漸消失,互相建立起手足般的感情。這種感情是從生死鬥爭裏發展起來的。
我想告訴大家一件事情。有一班戰士駐紮在邊境上一個景頗族的寨子裏,隔一條河便是緬甸,那邊深山密林裏藏着些亡命的蔣軍,有時偷過境來打劫人民。這一班戰士就爲保護人民來的。有一晚上,三百多個匪徒溜過來,突然把寨子圍住,天一破亮,開火了。我們只有十幾個戰士,當時分散開,頂住了敵人。從拂曉足足打到黃昏,戰士都堅持在原地上不動,餓了,便拔眼前的野草吃。
班長親自掌握機槍,一條腿打斷,又一條腿也打斷,不能動了。
匪徒們覺得這邊支持不住,不停地喊:“交槍!交槍!”
班長忍着痛撐起上半身喊:“好,你們過來吧,我們交槍。”
匪徒們涌上來。班長叫:“慌什麼?你接着吧!”一陣機槍掃過去,掃倒敵人一大片。這時,又一顆子彈飛過來,打中班長的腰。班長鬆了機槍,歪到地上,還用兩手鉤着兩顆手榴彈的弦,對他的戰士喊:“我們要保衛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
最後趁着夜色,黨的小組長帶着人突出包圍圈,佔了制高點,打了排手榴彈,朝敵人直衝下去。敵人被沖垮了,亂紛紛逃出國境去。
景頗族的農民圍着昏迷不醒的班長說:“都是爲的我們啊!”
這些兄弟民族對解放軍真是愛護得很,有時成羣結隊敲着象腳鼓,老遠來給軍隊送東西。譬如有一回,莊稼鬧蟲災,戰士們幫着打蟲子,天天雨淋日曬,脊樑曝了層皮,兩條腿站在水田裏,螞蟥又咬,膝蓋以下咬的滿是血泡,糟的不像樣子。蟲子打完,趕收成時,農民爭着儘先把新米送給戰士。按景頗族的老規矩,頭一把新米應該先供祖宗,給最有德望的老人吃。戰士們不肯收,說是不配先吃。農民嚷着說:“不先給你們吃給誰呢?”
在昆明,我看過一次十分出色的晚會。有阿細跳月,有景頗族的長刀舞,有彝族的戽小細魚舞,有漢族的採茶花燈,還有許多其他民族的歌舞。這些歌舞是那麼有色彩,那麼有風情,那麼歡樂,而又那麼熱烈,使你永遠也不能忘記。晚會演完謝幕時,所有的演員都站到臺前,穿着各式各樣的服裝,鮮明漂亮,好看極了。
當地一位朋友拉拉我的衣袖笑着說:“你不是想看看雲南有名的報春花麼?這不是,就在你眼前。”
眼前這樣多不同民族的青年緊靠在一起,五顏六色,神采飛舞,一定很像盛開的報春花。只是報的並非自然界的春天,卻是各民族生活裏的春天。
只有今天,古人追求不到的圓滿東西,我們可以追求到了。
也只有今天,昆明才真正出現了長年不謝的春天。
一九五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