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炒飯麼?來一碗雞蛋炒飯。”第二個客人跨進來,身邊帶着一陣涼風,桌上煤油燈的火焰跳躍了兩三下。他的腳步又輕又快,走向小飯館裏獨一無二的食桌前,坐在我的對面。
短時間,我們的目光交織成一條直線。他的年輕而健康的臉膛曾經給我留下一點新鮮的記憶。
就是今天下午,他身上穿的也是這件軍用的黃色棉大衣,頭上也是這頂垂着兩隻耳朵的灰色軍帽,不過背後還揹着一個大包裹,對於他的矮小的身材似乎過分沉重。他坐在黃河渡船的舷板上,前後左右擠滿人羣。旅客們十分嘈雜,但這不能夠淹沒一個嬰兒的啼哭聲。嬰兒的母親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站在人堆裏,不停地用手拍着小孩,雖然明知道這不能止住孩子的哭聲。
“給他點奶吃就好了。”有人這樣說着。
淚水沿着婦人瘦削的臉頰流下,滴到小孩的紅棉襖上。她彷彿對自己申訴說:
“哪有奶?大人都沒有吃的!”
他——年輕的軍人——站起來,把座位讓給抱嬰兒的婦人,又從衣袋裏摸出一塊乾硬的饅頭交給她,用類似女人的柔聲說:
“孩子是餓了。嚼點饅頭給他吃吧。”
現在,當他同堂倌說話時,聲音仍然帶着女性的氣味,這和他的矯健的舉動似乎不大調配。
我們這是第二次見面,但彼此全把臉埋在食器上,保持着靜默。
剛剛吃完麪,隔壁客店送我來吃飯的茶房過來招呼我說:
“警察來查店了。請您回去看看。”
巡警盤問得很詳細。他們從我的行李中檢出一本《中國分省新圖》和一些零碎的通訊稿,於是抱着絕大的懷疑,追詢我許多問題。最後,我拿出八路軍的護照,他們才認爲滿意。退去時,一個警察搖擺着頭說:
“對不起,越是你們知識分子漢奸越多!”
像是黃蜂的毒刺,這幾句話刺痛我的心。不到一刻鐘光景,我聽見警察從對面房間走出來,皮鞋後跟撞擊在穿堂的磚地上所發的聲響,漸漸地消失下去。誰在敲我的門?
“請進。”
板門輕快地推開,那位青年軍人站在我的眼前。一種熟習的柔軟的話語滾動在我耳邊:
“請別見怪,同志也是從八路軍前方來的麼?——我住在對面房間裏,警察問你的話,我全聽見了。”
原來我們是同時離開前線,同時坐上同蒲路的窄軌火車,同時渡過黃河,現在更住到同一個客店裏,我們熱烈地握着手,五分鐘以後,便成了很熟的朋友。
“楊同志……”
“黃同志……”
我們毫無拘束地譁笑着。
我提議到路上散散步,他高聲叫道:
“茶房,鎖門。”
這家旅店坐落在潼關城外,接近隴海路車站。雖然不過八點鐘,除去飯館和水果商而外,馬路兩旁的店鋪已經早早關上門。燈光從閘板的隙縫泄露出來,彷彿一星一點的磷火。潼關的城牆和城樓襯映在星空之下,畫出深黑色的輪廓,比較白天似乎更加突兀,雄偉。
我們橫穿過一條小巷,停留在黃河岸上。河水在暗夜裏閃動着黑亮的波光,時時還有一點兩點潮溼的漁火浮動在水面上。
這其間,黃同志不停地哼着各種救亡歌曲。他手裏拿着一隻電筒,四下照射着,忽然,我聽見他興奮地喊道:
“喂,你看,這裏全是戰壕。”
果然,顯示在白色的電光下的是許多條挖掘得十分整齊的壕溝,蜿蜒在河岸上,一直伸入無邊的黑暗裏。
“來,我們下去看看。”他說着,敏捷地跳下去。我跟隨在他後面。他把身子俯在戰壕邊上,電筒一扳,作了一個射擊的姿勢,繼而懊惱地咕噥着:
“你不知道,楊同志,我們兩個從廣東跑到山西,本來都想加入游擊隊,誰知八路軍只准他加入,偏叫我到延安去學習。”
“他是誰?”我一點不明白他的話。
“我的丈夫呀!”
“怎麼,你是位女同志?”意外的驚訝使我不自覺地把語音特別提高。
黃同志用電筒向我臉上一掃,也許我的表情太驚奇,遏制不住的笑聲從她的嘴裏迸發出來,彷彿黃河的浪花,四處飛濺着。末了,她喘息着說:
“算了吧,男女有什麼關係,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你們結婚多久了?”
“兩年,還有一個男孩子——”她突然靜默下來。她的革命意志雖然堅強,但她的心始終有血有肉。她一時沉入寂靜的回憶中,更用簡單的語音把我領進她那回憶的門限。
她的小孩剛剛一週歲,又白又胖。她的熱情高揚在民族革命的怒潮裏,時時吸引她走向生死的戰場,然而小孩總在牽掣她。她的丈夫幾次激勵她說:
“勇敢點吧,你該作大衆的母親,不要作一個小孩的母親。”
她當然是勇敢的。因此,一天早晨,她同丈夫揹着一點應用的衣物,帶着點錢,離開家庭。拋在身後的是他們可愛的小孩和一封留給父母的信。
有時乘船,有時坐車,有時步行,他們跋涉在遙遠的旅途上,終於到達預定的目的地——山西。
冷風夾着大片的雪花,飛舞在北方的荒寒的大地上;居民潛伏在黃土小房裏,吃着粗糙的糧食,過着艱苦的生活。
可是他們呢,這一對生長在南國的夫婦!他們耐不住寒冷,睡不慣火炕,吃不下小米。
“動搖了嗎?”時常,他們彼此故意譏笑着。
然而,當他們看見前方的戰士們怎樣在吃苦,爲了國家,爲了民族,他們感到羞慚,感到渺小。
“我一定打游擊去,決不後退!”丈夫堅決地說。
“我一定追隨着你。”妻子也不曾動搖。
雖然她很勇敢,可是環境並不允許她。她被分配到延安“抗大”去學習。
“去吧,革命不一定在前線。”丈夫極力安慰她。
當天,黃同志就離開前線,恰巧同我走到一路。
“我真焦急,只想立刻飛到延安。”她張開兩臂,做一個飛翔的姿態,黑暗中,差一點打掉我的帽子。
談話愉快地進行着,沒有人留心到漸漸逼近的輕細的腳步聲。突然,我的眼睛受到強烈的電光的照射而感到暈眩,同時聽見有人在壕溝上罵道:
“什麼人?滾上來!”
這意外的襲擊使我們暫時失去鎮靜,但不久就恢復了我們的神智。我們爬出戰壕,黃同志亮一亮電筒,發覺對方是一位武裝的士兵,右手拿着手槍,左手是一隻正在放光的電筒。
“你們是什麼人?”兵士激怒地喝道。但當他知道我們是來散步,而且驗過我們的護照,就十分客氣地說:“對不起。我剛在城門口放哨,看見這邊一亮一亮的,當是有漢奸了。”
他走開幾步,停住腳,又叮嚀我們說:
“近來這裏很嚴,同志們頂好早早回棧房去。”
……這是一個多麼富有傳奇意味的夜晚——在潼關。
一九三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