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像一片翠藍的湖水,流動在原野的盡頭。從模糊的輪廓裏,我可以辨出遠處的村落、樹木、齒形的臨汾城牆……下車時,本來計劃先找一家小店歇歇腳,可是敲過幾家店門,每一處都駐滿軍隊。北方的早春又是那麼寒冷,我不願意滯留在陰晦而冰冷的車站裏,只好決定進城,雖然時間是那樣早。
翻起大衣的領子,兩隻僵硬的手交插在袖口裏,我的思緒隨着牛車的顛簸而波動着。我感到煩躁,容易動怒——這或許是由於牛車的行動過分遲緩,但從風陵渡到臨汾,火車的速度並不比牛車快許多。我分析不清自己激動的情感,這種夏天暴風雨來臨以前一樣的窒息,卻使我沉默不住了。我不耐煩地向車伕說:
“城門能開麼?”
“差不多啦。”車伕望一眼漸漸開朗的高空,轉過臉對着我打了一個呵欠。我的心一跳,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可怕的面貌:一張麻臉,粗硬的鬍鬚同鬢角的亂髮糾纏到一起。當我到山西前線來時,一位熟悉山西情形的朋友曾經警告我說:
“你得小心點,路上可有散兵剝人的衣裳!”
車伕雖然不是散兵,他那一副獰惡的臉面卻不能不使我有所戒備,特別是現在——
日本強盜已經侵入介休,誇口說準備在二十天裏攻到風陵渡,進逼潼關天險。而我一路上所見的我們後方的情景,竟是那麼紛亂。許多富人,都在逃跑,軍官的家屬更多。這些太太們領着自己的兒女,攜帶着很多大包裹,由穿軍服的隨從護送着。在風陵渡口,我還遇到一個鄉下青年,揹着簡單的行李,要搭火車到運城去。他曾經對我嘆息說:
“鄉下不能住啦,軍隊里拉人,只好跑出來……”
這一切,使我疑心自己跌進污濁的泥塘裏,見不到一滴清水。
現在,因爲我在車站一帶躑躅了不短的時間,詢覓客店,同車的旅客早就零星散了。曠野裏死沉沉的,沒有第二個行人,只有我坐的這一輛牛車碾動在不平坦的大道上。
“臨汾炸得很厲害吧?”我隨時都在注意車伕的舉動。
“沒有什麼,鬼子的飛機倒是常來。”他揚一揚鞭子,抽了一下黃牛的臀部。
“鬼子來了你怕不怕?”
“要怕,我就不當自衛隊了。”他變得十分興奮,自動地同我攀談起來。
在別的村莊裏,弟兄兩個僅有一個參加自衛隊,但在他的村裏,車伕說每個男人都要武裝自己,只要他的年齡是在十六歲到三十八歲之間。自衛隊受着定期的訓練,明白這次戰爭是我們生死存亡的關頭。最近,因着前線的吃緊,車伕對我說,他們村裏趕打了一百五十把大刀,預備砍鬼子的腦袋。
“你們沒有新式的槍麼?”我不禁這樣問。
“鬼子會送來的!鬼子要是來,我們都躲到野地裏,等到黑夜摸進村子,把他們殺光,手槍盒子炮不有的是!”他說得那樣自信,每個字都像一塊鐵,有着極大的力量。這使我感到羞慚,我以前竟會疑心他是個危險的人物!
“山西還是活着的!”我默默地念着。
城門剛剛打開,經過守門兵士的幾句盤查,牛車趕進城裏,臨汾仍然在睡夢中呢。
醒了,一切都醒了。
臨汾的氣象竟是意想不到的活潑和緊張。牆壁上隨處張貼着警惕的標語。從標語下,我知道這邊有少先隊、犧盟會等許多救亡的團體。
火藥的氣息已經可以嗅到,敵人的飛機幾次來拋炸彈,保衛祖國的戰士被急迫地運往火線——然而民衆的精神和生活並不曾遭到何種侵擾。商店大開着門,不寬闊的泥土築成的馬路上填塞着行人,熱鬧,緊迫。行人當中,時時可以見到穿着灰軍裝的青年男女,那都是民族革命大學的學生,造成臨汾的活潑氣象的主要動力。這些革命青年們一邊在訓練自己,一邊在幹着救亡和鋤奸的工作。臨汾的革命空氣固然濃厚,但漢奸的活動也確實可怕。張慕陶是被捕了,可是小一點的漢奸仍然像是寄生在人體上的蝨蟲,無恥地蠕動着。
朋友告訴我一件事實:
是舊曆元宵的夜晚,許多救亡團體利用百姓們積習難除的舊習慣,舉行一次提燈大會,遊行,喊口號,宣傳。隊伍像是一條龍,遊走在夜的市街上,羣衆的情緒,同揮舞着的火炬一樣的熾熱和明亮。
誰在放槍?啪啪……
隊伍紊亂了,槍聲淹沒在人的吼叫聲裏:
“打倒漢奸!”
因着混亂的狀態,漢奸並不曾捉住,一位糾察隊員卻被槍殺了。這一次遊行雖然發生了不幸的變故,所得到的效果,反而特別大。因爲血的宣傳是比任何口號和演說都來得深刻動人!
老百姓對於漢奸是那麼痛恨,時刻都在消滅他們。因此,我曾經親身遇到一件有趣味的小事。
在一個村莊裏,由於鄉公所的領導,農民們有一次隆重地舉行春耕運動大會。因爲有事住在這個小村裏,而且想看看農民的集體活動,我也跑到鄉公所。
村裏的百姓大半全集攏來了:有駝背的老人,筋肉結實的壯年漢子,頑皮的小孩,以及穿着紅綠衣褲的婦女。鑼鼓的鬧人聲響,從人堆裏傳出來,每個農民的臉上掛着興奮的色彩。
公所的牆邊擺滿了三角形的大旗,紅的,藍的,紫的……孩子們在繞着旗杆互相追逐。
我在人叢裏擠了一回,走到鄉公所辦公室的窗外,那兒曬着許多橢圓形的藍色小牌,上面用白粉寫着:“抗日軍人家屬光榮。”
這當兒,一位穿着黃布制服的中年男子從房裏走出來,含着笑向我打個招呼,而且回答我的問話說:
“我們村裏已經有二百多人打鬼子去了,誰家有當兵的,就在他們門上釘一塊——先生是哪一部的?”
“我住在八路軍政治部。春耕大會幾時開呢?”
“人到齊了,現在就要遊行,下半天才開會演戲。”他的眼睛不住地打量我的服裝,那並不是八路軍一律穿的灰色軍服,而是一套鬼子穿的什麼玩意兒。
“好的,午後我來參加你們的大會。”我向他點點頭,在農民們惶惑的目光下走出公所。剛走了不遠的路,後邊有人把我叫住:
“同志,請等一等。”
來人左臂上綰的一塊白布徽章,明白地告訴我他是八路軍的人員。他一開口就說:
“請別生氣,鄉下人看見您奇怪,恐怕你是……”
“——我是漢奸?”
“哈哈,當然不是。不過他們心細,所以找我同你談談。”
我把身邊帶的證明書給他看過,彼此笑着走開。我不曾想到山西的民衆,這樣有組織,這樣富有政治警覺性,我不能不高興。
離開臨汾不久,敵人便逼近這座古城,在汾河上揚起險惡的風濤。雖然他們會得到這個城池,但他們永遠得不到我們的民衆。瞧吧,在呂梁山,在石樓山,在姑射山,我們將有廣大的游擊戰展開。我們不怕任何利器,我們有堅強的精神堡壘建築在民衆的火熱的心臟上!
一九三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