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穿過錦帶橋,向右就是孤山,據說十景之一的平湖秋月,就在這一帶。可是時間在晚春的午前,有什麼法兒呢。孤山下有不知何處富家的大廈,大而且俗惡的門牆連續蜿蜒着。過了這裏,卻是優雅的三層樓建築,臨水的門既好,左右的石獅也好看。據說是乾隆帝的行宮舊址,有名的文瀾閣就在這裏面。閣中說是藏有四庫全書一部,並且庭園尤美,因登岸想去一觀,終於因爲是外人故概被拒絕。不得已隨堤行至廣化寺,又到俞樓。
俞樓是俞曲園的別莊。規模雖小,卻不討厭。有伴坡亭,說是因了東坡的古址建造的,亭後叢篁中,漾着一多水藻的古池,頗足引起閒寂之趣。從池側上登到所謂曲曲廊的盡處,有一嵌在壁中的石刻,說是彭玉麟爲曲園作的梅花圖。室中正面懸着長髯的曲園肖像,我一邊啜着住役送來的茶,一邊熟視曲園的相貌。據章炳麟的俞先生傳說“雅性不好聲色,既喪母妻,終身不餚食”或者有些相像,“雜流亦時時至門下,此其所短也”——這樣說來,那麼也難免有點俗氣。或者曲園叨了這俗氣的福,纔會有造這樣別莊給他住的弟子輩,也未可知。試看,一點俗氣不帶的玲瓏如玉的我們,不但沒有別莊,並且靠了賣文活着哩。——我把有玫瑰花的茶碗擺在面前,茫然地用手託着腮,不覺對於蔭甫先生加以輕蔑起來。
次遊蘇小小墓,蘇小小爲錢塘名妓,墓向有名。可是現在看來,這唐代美人之墓,只是個上加亭子用油漆塗粉的土饅頭。不是詩的,也不是什麼。並且,因爲西泠橋正在修築,墓旁荒亂得愈形寂寞。少時愛讀的孫子瀟的詩裏有“段家橋外易斜曛,芳草悽迷綠似裙。吊罷嶽王來吊汝,勝他多少達官墳”這樣的一首,現在無論何處,找不到似裙的草色。只是翻掘過的土塊上照着痛眼的白日。加以,西泠橋畔還有幾個中學生在唱着甚樣排日的歌。我匆匆地和村田君一觀了秋瑾女史的墓,就回下畫舫去。
“岳廟是好的,很富於古色呢。”
村田君用了昔遊的記憶,似乎在安慰我。實在,我對於西湖,已不覺抱了反感了。以爲:西湖並沒有如所想象的美,至少現在的西湖,並不是“未能拋去”的東西。水既淺,並且西湖的自然,也和嘉慶道光時的諸詩人一樣太富於纖細之感。在大自然中厭倦了的中國的文人墨客,或者歡喜這裏也未可知,我們日本人是向在纖細的自然中慣了的,所以一時雖覺是美,不久就厭憎了。如果只是如上所說,西湖還不失爲怯,於春寒的中國美人,無如這中國美人已因了湖畔隨處惡俗絕頂的赤灰二色的磚砌建築受了垂死的病根了。不,豈但西湖,這二色的磚砌建築,竟像大大的臭蟲一樣蔓延於江南一帶的一切古蹟名勝,把風景如數破壞着。我方在在秋瑾女史墓前見到那磚砌的門時,不特爲西湖不平,並且爲女史的靈魂不平。把這當作和“秋雨秋風愁殺人”的詩共殉革命的鑑湖秋女俠的墓門,總覺得有些對她不起。這樣的西湖的俗化,似將無所底止,再過十年,也許要變成這樣光景——湖畔並峙的洋房中,每軒有Yankee(美國人)醉酵着,每軒門前有Yankee在露天小便(在新新旅館中曾見有這樣的Yankee)。從前讀蘇峯先生的《支那漫遊記》時,記得曾有我如果得以杭州領事了此餘生,實爲大幸的話。可是,在我,不但領事,就是被任命爲浙江督軍,與其守此泥池,寧願住在日本的東京的。
在我攻擊西湖的當兒,畫舫已過跨虹橋,向着也是西湖十景之一的麴院風荷進行。這卻不見有磚砌建築,圍繞白壁的楊柳叢中還有開剩的桃花。左邊堤上木蔭問苔蘚斑爛的玉帶橋隱隱地映在水下。頗似南田畫境。我於船駛近時,就把我的西湖論加以增補,冀防村田君的誤解:
“雖說西湖可厭,也不是全部可厭啊。”
畫舫過了麴院風荷,就在嶽王廟前停止。我們下了船往拜在《西湖佳話》中所素悉的嶽將軍之靈。那裏知道,廟已十分之八重建,油漆輝煌,全體在泥土沙石堆裏暴露着改修中的醜象。不用說,曾使村田君快意的古趣,無一存在的了。村田君才取出了照相機,就驚訝地止了步:
“不好了。到了這地步,已是不成樣了。——還是到墳墓那裏去罷。”
墓也和蘇小小的一樣,是油漆過的土饅頭。不過究竟因爲是名將,比蘇家麗人的要大得多。墓前立着苔痕斑爛的墓碑,大書宋鄂王之墓。墓後竹木荒蔓,這在不是岳飛子孫的我們,只覺得詩趣,並不感到悲意。我徘徊墓旁,不覺滿了懷古之情。
墓前鐵柵中,有秦檜、張俊等的鐵像。像的樣子似乎是背縛着的。據說遊人因憎彼等奸惡,多把小便澆撒其上而去。現在幸而各像不曾潮溼,只有像旁土上停着許多青蠅,給遠來的我們以不潔的暗示而已。
古來惡人雖多,可惡如秦檜的不多。上海街上所賣的像棒似的油炸麪條,名曰“油炸塊”。據宗方山太郎氏說,這本名“油炸檜”,意思是把秦檜來油炸。原來,民衆這東西,只能理解單純的事情。就是在中國,什麼關羽,什麼岳飛,凡是衆望集註的英雄,都是單純的人物即或不是單純的人物,定是容易單純化的人物。如果不具有這特色,那麼就是不世出的英雄,也不能聚集衆望於一身。譬如井伊直弼的銅像要死後數十年才成,而乃木大將的變爲神,卻不須一星期之類,都是爲此。所以,做仇敵時,如做這樣英雄的仇敵,也就最足受人厭憎。秦檜不知犯了何種因果,巧巧落在這陷阱裏。結果,你看,到了民國十年(1921年)還受着殘酷的報償。我在新年《改造》雜誌上作了一篇《將軍》的小說。幸而生在日本,不被油炸,不用說,也沒曾被小便澆淋,只於若干部分被抹去以外,雜誌記者受了當局的二次煩言而已。
在梅的綠葉中看了放鶴亭,再上了築在旁邊的林逋的巢居閣,又走到後面去看照例大大的土饅頭“宋林處士墓”。林逋自是高人,但想必不至像日本小說家的貧乏。據林逋七世孫洪所著的山家清事;洪的隱遁生活是“舍三:寢一,讀書一,治藥一,後舍二:一備酒谷列農具,一安僕役,庖廚稱是。童一,婢一,園丁二,犬十二足,驢四蹄,牛四角”。如果和靖先生也曾如此,那麼較之住五十元月租的房屋的,不能不說是豐裕得多了。倘若有人替我在箱根近旁建造正屋一間,貯藏室一間,書齋,寢室,女僕室等應有盡有,再許僱用書生一人,女僕一人,男僕二人,那麼林處士的榜樣,也不難學。叫鶴在水邊梅林作舞,只要鶴答應,也沒有什麼不可。並且我即使如此,那“犬十二足,驢四蹄,牛四角”,沒有用處,完全給了你,請你隨梗什麼都可以!——當我遊畢了放鶴亭上船去時,就發表了這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