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遊記鄭孝胥氏

  據傳聞,鄭孝胥氏是悠然甘着清貧的。某一個陰天上午,和村田君波多君同坐了自動車到他們前,他的所謂清貧的住所,其上品遠超出我所想象,是褐色油漆的三層樓建築。庭中微黃的叢竹前,滿放着繡球花。如果是這樣的清貧,無論在什麼時候,我也願處。

  五分鐘以後,我們三人被引導入應接室,那裏除畫幅外差不多沒有別的裝飾,壁爐檻左右一對的花瓶中,插着小小的黃龍旗。鄭蘇戡先生不是中華民國的政治家,是大清帝國的遺臣。我看了這旗,記起某人批評過氏的“與他人之退而不隱者殆不可同日論”的一句來。

  鄭孝胥氏不久就在我們面前現出那高長的身材來。氏血色很好,一見不像老人,眼睛也青年似的炯炯有光。……穿着黑色的馬褂,藍灰色的袍子,風采之好,真不愧爲當年才子。在清閒中尚有這樣潑辣的態度,那麼當那以康有爲爲中心的戲劇也似的戊戍政變中,做重要演員的時候,其才氣的奮發,自可想象而知的了。

  賓主談了一會中國問題,我也像煞有介事地議論了許多海闊天空的題目,如新借款團成立以後日本對中國的輿論之類。——這樣說起來,似乎有些欠誠實,可是在那時卻並不是隨口妄談,自以爲誠實地抒述自己的所見的。不過在現在想來,似乎當時自己確曾有些神志異常了。不用說,這神志異常的原因,除了我自己淺薄的根性以外,現代中國,確要代負一半的責任。如果有人不信這話,那麼只要叫他一到中國就好。到了中國,不到一月,包你就想談政治的。這必定是現代中國的空氣中孕着二十年來的政治問題的緣故。像我,雖經迂緩地巡遊了江南,這熱狂還不易滅除。也不曾受過任何人的委託,卻只是繫念着那比藝術下劣數等的政治上的事。

  鄭孝胥氏在政治上對於現代中國已絕望着。以爲中國要決行共和,就難免永久混亂。可是即使要行王政,也只有待英雄出現,把當面的難局解決了才能夠。這英雄,在現代,又非能處置利害錯綜的國際關係的不可。如此看來,所謂待英雄出現,實就是待奇蹟出現了。

  在這樣的談話中,我才取出紙菸銜在口裏,鄭氏就立起身來燃了火柴替我來點,我大惶恐,同時覺得對待客人之道,如果和鄰國的君子相較,日本人似乎要算最拙劣的了。

  領受過了紅茶,氏引導我們到屋後的庭園去。整齊的草地,四周植着氏從日本取來的櫻花和白皮松。一隅還有一座同樣褐色油漆的三層樓,說是新近才建,歸其令子居住的。我踱着草地,仰視着竹林上雲縫裏的青空,一邊重又私忖;如果這樣,我也願清貧。

  正寫這稿時,裱畫店恰把畫軸送到。這軸就是我第二次往訪時氏所寫贈我的七言絕句。“夢裏何如史事強,吳興題識遜元章,延平劍合誇神異,合浦珠還好祕藏”——見了這樣墨痕飛舞的文字,令人不能忘懷於與氏相對的頃刻,原來我在某頃刻間,不但與前朝遺臣的名士相對,又實已親接了中國近代詩宗《海藏樓詩集》著者的謦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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