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看戲的機會,只有二三次。……我所去過的劇場,一個是天蟾舞臺。那是白色油漆的三層樓建築,二樓與三樓,都是半圓形,周圍用着黃銅欄杆,這大概是模仿時髦的西洋式的。從屋頂的天花板上煌煌地垂下三盞大電燈,下面在滿排着藤椅坐位。其實,只要在中國,藤椅子也不能不當心的,有一次,我和村田君坐在這藤椅子上,就被一向聞名過的臭蟲在手上頸上咬了好幾處。不過,若就劇場佈置而論,大體上可以說是清爽,不致見了不快的了。
舞臺的兩旁,規規矩矩地各掛着一個大時鐘(其實一個是停着的)鐘下排着濃重色彩的香菸廣告。臺上楣間,在堆灰的薔薇與亞坎塞斯(acanthus)的圖案中,有四個大字,叫作“天聲人語”。舞臺或許比我國的有樂座的稍寬,也已用着西洋式的腳燈(foot light)的裝置。幕是——咿呀,這幕並不是作一場一場的區別用的。全是爲了更換背景,有時作了背景自體,還有把什麼“蘇州銀行”呀“三炮臺香菸”等廣告幕來拉閉的事。——似乎從中央分向左右拉的。這幕不扯開時,後面就預備着背景。背景總算是用着油畫風的屋外屋內的景色,有新式的,也有舊式的。因爲每種不過二三種,所以無論姜維走馬,或是武松殺人,背景總是一樣。舞臺的左邊,列着攜胡琴月琴銅鑼等中國樂師,其中常有幾個是戴着打鳥帽的。
劇場坐位的等次,不論坐一等或是二等,只要自由進去就好。因爲在中國的慣例,是先坐下了才付錢的,這似乎比較輕便。席既坐定,就有人來送熱手巾、戲單、茶來。此外如有送西瓜子或水果來,只要說“不要,不要”就好。熱手巾,自從看到鄰座風貌堂堂的中國人把它大揩特揩地揩了面孔又興出鼻涕來以後,也就暫時改爲“不要”了。
中國戲劇的第一種特色,是樂器的嘈雜在想象以上。尤其武劇——有戰爭的戲劇,那是:幾個壯漢,好像真正戰鬥着的樣子,把眼釘視着舞臺的一角,一面背後拼命地敲着銅鑼。到底不是“天聲人語”。我在起初未曾聽慣,除了用兩手把耳掩住,總是坐不牢的。……可是有一點,在中國的劇場中,客席中無論談笑,無論小兒號叫,也不覺得特別的不快。這是確很便利的地方。或者正是要使觀客雖不靜,於聽戲上也無障害,所以用這樣的鑼鼓的,也未可知。我在每一幕中,曾麻煩地向村田君問劇的梗概,戲子的姓名和唱句的意思等等,而坐在左右前後的君子們,並不曾一露厭憎的顏色哩。
中國戲劇的第二種特色,是極端地不用器具。雖有背景,但不過是新近的發明。中國,戲劇原有的器具,唯有桌子與椅子而已。山嶽、海洋、宮殿、道路——無論表示如何的光景,除把這些配置外,永不見過有過一支直立的樹木。只要戲子用力裝那除去門閂的手勢,觀客就不得不作空間有門的想象。戲子意氣揚揚地把那有流蘇的鞭子一振,就要想象到戲子跨下嘶着桀驁的紫騮。日本人因爲在自國慣見了所謂“能” 的東西,所以容易能夠把這理解。只要把桌椅積疊了,說這是山,也會毫不抗拒地承認。只要戲子把片足一提,說是在跨門檻,也會作依樣的想象。不但這樣,並且有時於這離了寫實主義的約束之世界中,反會感到意外的美感。說到這裏,我就記起小翠花的《梅龍鎮》來。他扮了旅店之女,每逢跨門檻時,必在那褐色褲下勾起那小腳來,把鞋底給人看。像那小鞋底這類的東西,如果無架空的門檻,恐怕不會令人見了起那樣可憐的心情罷。這不用器具的一層,因了上面的理由,毫不足使我受困。我所不快者,倒在什麼盤呀碗呀燭盤等類的普通小器具的胡亂使用。方纔所說過《梅龍鎮》就是一例。據戲考,這戲的內容,並非當世的偶發事項,乃是明武宗微行,至梅龍鎮見旅店女鳳姐而悅之的故事。可是扮鳳姐的所攜的盤,卻描着薔薇而且有漂亮的金邊。這類的品物,應陳列於近來的百貨店的東西。
中國戲劇的第三種特色,是打臉花樣的繁多。據辻聽花翁說,曹操一人的臉,可有六十幾種的打法。……臉的打得已甚的,有赤,有藍,有赭,都把皮膚完全遮蔽着,一見全看不出這是化裝。我在關於武松的劇中,當那蔣門神偷偷地出來的時候,雖聽了村田君的說明,總以爲只是假面。如果見了那種花臉,而能看出他不是帶假面的,那麼這人必已有幾分是千里眼了。
中國戲劇的第四種特色,是顛撲的猛烈。特別地是扮下手的戲子的活動,與其說是戲子,不如稱爲賣武術的。他們有時從舞臺的一隅,翻筋斗到對隅,或從中央疊積着的桌子上倒跌下來。大概是半裸了體着紅褲的,所以看去尤像戲法師或走索者的夥伴了。
以上是舊劇的特色。至於新劇,既不打臉,也不翻筋斗了。那麼真是徹底地新了嗎?也不。如亦舞臺所演的賣身投靠,也要觀客見了那不點火的蠟燭,作點着火的想象——老實說,舊劇的象徵主義,依然在舞臺殘存着。在上海以外,也曾觀過兩三次的新劇,總覺得對於舊劇,只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差別。至少像雨、雷電、昏夜等的光景,都要完全依賴觀客自己的想象的。
最後關於戲子的事,所要想記的,是在臺房裏的綠牡丹。我得去訪他,是在亦舞臺的臺房。與其說是臺房,不如說就是舞臺的後背,或者較爲適切。就在舞臺背後,牆壁碎破,且有大蒜臭氣,那真是慘淡的處所。據村田君說,梅蘭芳初到日本,最驚異的就是臺房的華麗。如果和這臺房相比,那麼,帝國劇場的臺房,真可算得了不得的華麗了。並且,中國的舞臺背後,還有許多齷齪的戲子們打了臉彷徨行動,這在電光和紛紛飛着的灰塵中看去,真是一幅百鬼夜行的圖畫。在這些羣鬼的行動的通路旁,亂放着箱子等類的東西,綠牡丹坐在箱子上,假髻是脫了的,扮着蘇三正在吃茶,舞臺上看去原是瘦面,接近了看時,卻並不纖瘦,倒是一個肉感很盛的完全發育了的青年。身材比了我,也確要高些。和我同往的村田君,把我介紹了以後,就和那伶俐的旦角互敘闊別的交誼。據說,村田君是從綠牡丹尚爲徒弟的時候,就是熱心捧場的一人,幾乎非他不能過日了的。我對他表示了“玉堂春很好”的意思,他也竟用了“阿里額託”的日本語來答我。既而——既而他做什麼呢?我爲了他自己,爲了村田君,都不願把這樣的事向人公開,可是,如果不把這記載,那麼我的介紹,就要失真,這是對於讀者很抱歉的。所以只好用了直筆說——他就橫過頭去,翻了那紅底平金的繡衣的袖子,把鼻涕興了掠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