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見過許多美人。不知是何因緣,地點都在小有天。這小有天是近年物故的清道人李瑞清所照顧的酒館,壁間現還有着“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的滑稽聯語,那麼當時的照顧,必是很出力的了。並且,聽說這有名的文人,有着了不得的胃量,一頓能吃盡七十隻的螃蟹哩。
上海的菜館,大概都不十分令人快意的,室與室的分界,就是小有天,也用着無風流的板壁。至於桌上的器物,即在以漂亮出名的一品香也和日本的洋食店不差什麼。此外如雅敘園、杏花樓乃至興華川菜館。對於味覺以外的感覺,與其說是滿足,倒不如說是受打擊。有一次,波多君請我到雅敘園吃飯,問堂倌以便所所在,說就溺在洗物場的旁邊。實際上已有一個滿身油膩的廚夫,在那裏替我示着先例。我這次真吃驚不小。
菜倒是比在日本的好。如果假充了內行人說,我所到過的上海菜館,還不及什麼瑞記、厚德福等北京的菜館。可是比之於東京的中國菜,那麼小有天已的確是好了。並且價目極廉,只須日本的五分之一。
閒話休提,我的見美人,最多莫過於和神州日報社長餘洵氏共席的時候。地點仍在小有天樓上。小有天地處熱鬧的三馬路,欄外車馬之聲不絕,樓上不用說是充滿了談笑聲與和歌的胡琴聲的了。我在這喧鬧中,啜着有玫瑰的茶,看着餘洵氏在局票上揮那健筆,覺得此身不是在菜館裏,煩忙得倒像在郵便局的長椅上坐待着什麼似的。
局票在紅的洋紙上蜿蜒地印着“叫××速至三馬路大舞臺東首小有天菜館×座侍酒勿延”的文字。雅敘園的局票,記得確曾在角上附印着“毋忘國恥”,表示排日的氣焰的,小有天的幸而不是這樣。餘氏在局票中的一張裏,寫了我的姓名,又寫了“梅逢春”三字。
“這就是那個林黛玉,行年已五十有八了。據說,最近二十年間政局的祕密,除了大總統的徐世昌,知道的就是她一個哩。現在替你叫了,請你見識見識。”
我們——餘氏、波多君、村田君和我——入席以後,先來的美人叫作愛春。這是一個伶俐的有些像日本女學生的上品的圓面盤的妓女。穿的是白織花淺紫的上衣,青磁色的有花的褲子。發似日本的垂髮,髮根扎着青絲繩,長長地垂在背後。額上的前劉海,也和日本少女的前發似無兩樣。此外,胸際還有翡翠的蝶,耳際有金和珠的耳環,臂間有金手錶,很覺光耀閃目。
我大敬服了,當在使用那長長的象箸的時候,也不絕地看她。可是,像菜餚的連番上席一樣,美人也陸續到來。到底不能一味屬目在愛春一人身上。我於是把眼轉向那在後來的妓女名叫時鴻的。
時鴻並不比愛春美,卻是,面貌帶着鄉下風,頗有特色。發的裝束,除了扎發線用着桃色的以外,全和愛春沒有兩樣。深紫緞地的衣上,鑲着銀藍交雜的五分邊。據餘君說,這妓是江西產,裝束不逐時流,猶存着古風的。可是脂粉卻比以天然真面自豪的愛春遠來得濃豔。我注視着那手錶,金剛鑽的蝶,大粒珍珠的首飾,以及右手的兩嵌寶戒指,很是敬服,覺得就是我們新橋的藝妓中,也難見有這樣裝飾華麗的人兒。
時鴻以後來的是——這樣一一寫去,我也不勝其煩了。以下只把其中的二人略加介紹罷。一個叫做洛娥的,正要嫁與貴州省長王文華,王氏忽遭暗殺,至今仍爲妓女,是一個很命薄的佳人。黑色花緞的衣服,除了綴着芬芳的白蘭花,什麼裝飾都不加。這不符年齡的素樸裝束,加了那冷靜的眼波,很與人以悽楚之感。一個還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少女,金手鐲呀,珍珠的首飾呀,在她身上,令人只覺得是一種玩具。一嘲弄她,就顯出世間一般處子特有的羞恥。
這許多美人各依認了局票上客人的姓氏,環侍在我們席旁,而我所叫的嬌名曾壓一世的林黛玉卻還未現形影。未幾,一個名叫秦樓的妓女,拿着已燃着的香菸,宛轉地歌出叫作汾河灣的西皮調來。妓女唱曲的時候,普通有男子來和着胡琴的。這些拉胡琴的男子不知爲了什麼,就是在那拉胡琴的時候,總也是煞風景地戴着打鳥帽或中折帽的。秦樓唱畢,時鴻接唱。她卻不用胡琴,自己彈着琵琶唱出一種寂寞的歌調。她產自江西,原是潯陽江邊的人,楓葉蘆花瑟瑟的秋天,江州司馬白樂天所爲沾襟的琵琶曲,或者也就是這樣的音聲哩。
林黛玉的梅逢春加入座中,已在魚翅羹狼籍以後了。她較之我所想象,遠是個近於娼婦型的豐肥的女人,面貌在現在看去,也並不覺有什麼特別的美,雖施着粉黛,但能令人想象她當年的麗色的只是那細眼中漾着的秋波。可是照她的年齡——說是五十有八,無論如何,總難相信。看去至多是四十歲的人。手的豐嫩宛如小孩,指端肉隆隆地裹着指甲。穿的是鑲邊的蘭花黑緞的衣服。耳環,手鐲以及胸前懸着的裝飾,都是以金爲底,中嵌翡翠或金剛鑽的其中像戒指上的金剛鑽,竟有雀卵般大。這樣的人兒不應見之於這樣大街市的酒樓上,應見之罪惡和豪奢錯雜的場所。譬如像谷崎潤一郎的小說《天鵝絨的夢》中,彷彿會有這樣人物。
可是,無論如何年大,林黛玉畢竟是林黛玉。她的才氣,即在那談話的態度上,亦可想見。不但此也,她過了一會,合上胡琴和笛唱出秦腔的曲調,其隨聲音迸出的力,也確足壓倒羣妓的。
“如何,林黛玉?”她去了以後,餘君問我。
“真是女傑。最可異的是她的不老。”
“據說她在年青時,曾服珍珠粉的。珍珠是不老的藥呢。她如果不吸鴉片,應該還可不老一點。”
這時林黛玉的空位上,已坐了一個新來的妓女。那是一白色嬌小像小姐似的美人。多寶模樣的淺紫色緞的衣服,水晶的耳環,使她越顯得可愛。問她名字,答說花寶玉。花寶玉——這三字的聲音從她口中發出,宛似鳩叫。我遞了一支香菸給她,同時憶起杜少陵“布穀催春種”的詩句來。
“芥川君。”餘君一邊勸酒,一邊呼了我的名似乎難爲情地說:“如何,中國的女子?你歡喜嗎?”
“無論哪處的女子都歡喜。——中國的女子也漂亮啊。”
“你以爲好在哪裏?”
“我以爲最好的是耳朵。”
真的,我對於中國人的耳朵,很表着敬意。日本女子在這點上到底敵不過中國人。日本人的耳朵太平,而且肉長得太厚。其中有許多全不像耳朵,竟也似不知犯了什麼因果,把木菌長在臉上的。細考其故,原來這和深流之魚的變爲盲目,同一理由。日本人的耳朵,一向藏匿在塗油的發後的。而中國女子的耳朵,不但露出在春風中,還丁寧得至於加以寶石的耳環等類的裝飾。因此,日本人的耳朵墮落到現在的程度,中國人的耳朵因了自然和人工的關係,就呈如此的美觀了。即如眼前花寶玉的耳朵,恰和小貝殼似的長得玲瓏可愛。《西廂記》中說鶯鶯“他釵嚲玉橫斜,髻偏雲亂挽日高猶自不明眸,暢好是懶懶,半晌擡身,幾回搔耳,一聲長嘆。”大概也必定是這樣的耳朵了。從前李笠翁曾詳細地說述中國女子之美(《偶集》卷之三,《聲容部》)而於這耳朵卻無一語道及。在這點上,偉大的十種曲的作者,也不得不把發現之功讓給芥川龍之介的了。
把耳朵說抒述了以後,我和同伴三人啜了那加糖的粥,同遊妓館。妓館大概在橫弄兩側,餘君引導了一邊走一邊讀着門前名燈,既而到了一家,就一直進去。進門就是一間齷齪的房子,見有幾個穢濁的男子似乎在那裏吃飯。說這是妓女住的所在,如果無人預先說明,無論誰也不會相信。等到上了樓,緊湊的房間中,耀着明晃晃的電燈。排着紫檀的椅子,豎着大大的鏡子,這纔像個妓館。青紙裱糊的壁上,懸着好幾幅字畫鏡框。餘君和我們吃着茶,說明種種嫖界裏規矩。過了一會,方纔的花寶玉,從裏間露出形影來。我們和二三個妓女磕瓜子,吸香菸,一邊作着閒談。過了一會,我覺得厭倦了,在室中閒步,瞥見隔室中電燈下那可愛的花寶玉正和一個胖孃姨同桌吃着晚飯。桌上只有一隻盤子,並且只是一盤青菜。可是花寶玉卻似乎吃得很有滋味。我不覺微笑起來。在小有天的花寶玉,也許確是南國的美人,但是,這個花寶玉——咬着菜根的花寶玉,卻於任蕩兒玩弄的美人以外,還有別種東西。我在這時,纔在中國的女子裏,感到女性的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