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五部 冉阿让 第七卷 最后一口苦酒 一 第七重环形天和第八层星宿天① Page 2

    马吕斯慢慢地在客厅中穿过,当他走近冉阿让时,向他伸出手来。

    但马吕斯是不得不去握那只不向他伸出的手的,冉阿让听凭他握,马吕斯觉得好象握着一只大理石的手。

    “我的外祖父有些朋友,”马吕斯说,“我将设法使您获得赦免。”

    “无济于事,”冉阿让回答,“别人认为我已死去。这已足够了。死了的人不会再被监视。他们被认为是在静静地腐烂着。

    死了,等于是赦免了。”

    于是,他把马吕斯握着的手收回来,用一种严酷的自尊语气补充了一句:

    “此外,尽我的天职,这就是我要向它求救的那个朋友;我只需要一种赦免,那就是我自己良心的赦免。”

    这时,在客厅的那一头,门慢慢地开了一半,在半开的门里露出了珂赛特的头。人们只看到她可爱的面容,头发蓬松,很好看,眼皮还带着睡意。她做了一个小鸟把头伸出鸟巢的动作,先看看她的丈夫,再看看冉阿让,她笑着向他们大声说着,好象是玫瑰花心里的一个微笑:

    “我打赌你们在谈!真傻,不和我在一起!”

    冉阿让打了一个寒噤。

    “珂赛特!……”马吕斯吞吞吐吐。接着他停住了。在别人看来好象两个有罪的人。

    珂赛特,兴高采烈地继续来回地看着他们两人。她的眼里象是闪耀着天堂里的欢乐。

    “我当场抓住你们了,”珂赛特说,“我刚从门外听见我父亲割风说:‘良心……尽他的天职……’这是呀,这些。我不爱听。不该第二天就谈,这是不公正的。”

    “你弄错了,珂赛特,”马吕斯说,“我们在谈生意。我们在谈你的六十万法郎存放在什么地方最好……”

    “还有别的,”珂赛特打断他的话,“我来了,你们这里要我来吗?”

    她干脆走进门,到了客厅里。她穿着一件白色宽袖百褶晨衣,从颈部一直下垂到脚跟。在那种天上金光闪耀的古老的哥特式油画中,有着这种可以放进一个天使的美丽的宽大衣裳。

    她在一面大穿衣镜前从头至脚地注视自己,然后突然用无法形容的狂喜声调大声说:

    “从前有一个国王和一个王后。啊!我太高兴了!”

    说完这句话,她向马吕斯和冉阿让行了一个屈膝礼。

    “就是这样,”她说,“我来坐在你们身旁的沙发椅上,再过半小时就进早餐了,你们尽管谈你们的,我知道男人们是有话要说的,我会乖乖地待着。”

    马吕斯挽着她的手臂亲热地向她说:

    “我们在谈生意。”

    “想起了一件事,”珂赛特回答,“我刚才把窗子打开了,有很多小丑到花园里来了。都是些小鸟,不戴面具。今天是斋期开始,可是小鸟不吃斋呀!”

    “我告诉你我们在谈生意,去吧,我亲爱的珂赛特,让我们再谈一下,我们在谈数字,你听了会厌烦的。”

    “你今天打了一个漂亮的领结,马吕斯。你很爱俏,大人,不,我不会厌烦。”

    “我肯定你会厌烦的。”

    “不会,因为是你们,我听不懂你们谈的话,但我能听着你们说话,听见心爱的人的声音,就不用去了解说的是什么了。只要能在一起,这就是我的要求。无论如何,我要和你们待在这儿。”

    “你是我亲爱的珂赛特!但这件事不行。”

    “不行!”

    “对。”

    “好吧,”珂赛特又说,“我本来有新闻要告诉你们。我本想告诉你们外祖父还在睡觉,姨妈上教堂去了,我父亲割风房间里的烟囱冒着烟,还有妮珂莱特找来了通烟囱的人,还有杜桑和妮珂莱特已吵了一架,妮珂莱特讥笑杜桑是结巴。好吧,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啊!这不行?我也一样,轮到我了,你看吧,先生,我也说:‘不行。’看看哪一个上了当?我求求你,我亲爱的马吕斯,让我和你俩在一起吧!”

    “我向你发誓,我们必须单独谈话。”

    “那么请问我是一个外人吗?”

    冉阿让不开口。

    珂赛特转向他:

    “首先,父亲,您,我要您来吻我,您在这儿干吗一言不发,不替我说话?谁给了我这样一个父亲?您看我在家中很痛苦。

    我的丈夫打我。来吧,马上吻我一下。”

    冉阿让走近她。

    珂赛特转向马吕斯,

    “你,我向你做个鬼脸。”

    于是她把额头靠近冉阿让。

    冉阿让走近她一步。

    珂赛特后退。

    “父亲,您的面色惨白,是不是手臂痛?”

    “手已经好了。”冉阿让说。

    “是不是您没有睡好?”

    “不是。”

    “您心里发闷?”

    “不是。”

    “那么就吻我吧,如果您身体健康,睡得好,心里愉快,那我就不责怪您。”

    她再把额头伸向他。

    冉阿让在这有着天上光彩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您笑笑。”

    冉阿让服从了。这是幽灵的微笑。

    “现在帮助我来抗拒我的丈夫。”

    “珂赛特……”马吕斯说。

    “您生气吧,父亲。告诉他我一定要待在这儿。你们尽可以在我面前说话。难道你们觉得我竟这样傻。难道你们说的话竟这样惊人!生意,把钱存入银行,这有什么了不起。男人们要无故制造秘密。我要待在这儿。我今天早晨很美丽,看看我,马吕斯!”

    她可爱地耸耸肩,装出一副说不出的逗人的赌气的模样望着马吕斯。两人间好象有电花闪了一下,虽然旁边还有人,但也顾不了了。

    “我爱你!”马吕斯说。

    “我崇拜你!”珂赛特说。

    于是两人不由自主地拥抱起来了。

    “现在,”珂赛特一边整理晨衣的一个褶子,撅起胜利的嘴说,“我待在这儿。”

    “这可不行,”马吕斯用一种恳求的声调回答道,“我们还有点事要讲完。”

    “还不行?”

    马吕斯用严肃的语气说:

    “说实在话,珂赛特,就是不行。”

    “啊!您拿出男子汉的口气来,先生。好吧,我走开。您,父亲,您也不支持我。我的丈夫先生,我的爸爸先生,你们都是暴君。我去告诉外祖父。如果你们认为我回头会向你们屈服,那就错了。我有自尊心,现在我等着你们。你们会发现我不在场你们就会烦闷。我走了,活该。”

    她就出去了。

    两秒钟后,门又打开了,她鲜艳红润的面容又出现在两扇门里,她向他们大声说:

    “我很生气。”

    门关上了。黑暗又重新出现。

    这正如一道迷路的阳光,没有料到,突然透过了黑夜。

    马吕斯走过去证实一下那门确是关上了。

    “可怜的珂赛特!”他低声说,“当她知道了……”

    听了这句话,冉阿让浑身发抖,他用失魂落魄的眼光盯住马吕斯。

    “珂赛特!啊,对了,不错,您要把这件事告诉珂赛特。这是正确的。您看,我还没有想到过。一个人有勇气做一件事,但没有勇气做另一件。先生,我恳求您,我哀求您,先生,您用最神圣的诺言答应我,不要告诉她。难道您自己知道了还不够吗?我不是,是自己说出来的,我能对全世界说,对所有的人,我都无所谓。但是她,她一点不懂这是件什么事,这会使她惊骇。一个苦役犯,什么!有人就得向她解释,对她说:‘这是一个曾在苦役场待过的人。’她有一天曾见到一些被链子锁着的囚犯,啊,我的天呀!”

    他倒在一张沙发上,两手蒙住脸,别人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他肩膀在抽搐,看得出他在哭。无声的泪,沉痛的泪。

    啜泣引起窒息,他一阵痉挛,向后倒向椅背,想要喘过一口气,两臂挂着,马吕斯见他泪流满面,并且听见他用低沉的好象来自无底深渊的声音说:“噢!我真想死去!”

    “您放心吧,”马吕斯说,“我一定替您保密。”

    马吕斯的感受可能并没有达到应有的程度,但一小时以来他不得不忍受这样一件可怕的出乎意外的事,同时看到一个苦役犯在他眼前和割风先生的面貌逐渐合在一起,他一点点地被这凄凉的现实所感染,而且形势的自然发展使他看出自己和这个人之间刚刚产生的距离,他补充说:

    “我不能不向您提一下,关于您如此忠心诚实地转交来的那笔款子,这是个正直的行为,应该酬谢您,您自己提出数字,一定会如愿以偿,不必顾虑数字提得相当高。”

    “我谢谢您,先生。”冉阿让温和地说。

    他沉思一会,机械地把食指放在大拇指的指甲上,于是提高嗓子说:

    “一切差不多都完了,我只剩下最后的一件事……”

    “什么事?”

    冉阿让显得十分犹豫,几乎有气无声,含糊不清地说:“现在您知道了,先生,您是主人,您是否认为我不该再会见珂赛特了?”

    “我想最好不再见面。”马吕斯冷淡地回答。

    “我不能再见到她了。”冉阿让低声说。

    于是他朝门口走去。

    他把手放在门球上,拧开了闩,门已半开,冉阿让开到能过身子,又停下来不动了,然后又关上了门,转身向马吕斯。

    他的面色不是苍白,而是青灰如土,眼中已无泪痕,但有一种悲惨的火光。他的声音又变得特别镇静:

    “可是,先生,”他说,“您假如允许,我来看看她。我确实非常希望见她,如果不是为了要看见珂赛特,我就不会向您承认这一切,我就会离开这儿了;但是为了想留在珂赛特所在的地方,能继续见到她,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地都向您说清楚。您明白我是怎样想的,是不是?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您想她在我身边九年多了。我们开始时住在大路旁的破屋里,后来在修女院,后来在卢森堡公园旁边。您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您还记得她的蓝毛绒帽子。后来我们又住到残废军人院区,那儿有一个铁栅栏和一个花园,在卜吕梅街。我住在后院,从那儿我听得见她弹钢琴。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们从不分离。这样过了九年零几个月。我等于是她的父亲,她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您能否理解我,彭眉胥先生,但现在要走开,不再见到她,不再和她谈话,一无所有,这实在太困难了。如果您认为没有什么不恰当,让我偶尔来看看珂赛特。我不会经常来,也不会待很久。您关照人让我在下面一楼的小屋里坐坐。我也可以从仆人走的后门进来,但这样可能使人诧异。我想最好还是走大家走的大门吧。真的,先生,我还想看看珂赛特。次数可以少到如您所愿。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我只有这一点了。此外,也得注意,如果我永不再来,也会引起不良的后果,别人会觉得奇怪。因此,我能做到的,就是在晚上,黄昏的时候来。”

    “您每晚来好了,”马吕斯说,“珂赛特会等着您。”

    “您是好人,先生。”冉阿让说。

    马吕斯向冉阿让一鞠躬,幸福把失望送出大门,两个人就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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