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四部 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 第六卷 小伽弗洛什 二 小伽弗洛什沾拿破仑大帝的光 Page 2

    不论怎样,为了回到巴士底广场,用泥灰造这大象的建造人表达了伟大的事物,用紫铜造那火炉烟囱的建造人的表现却是渺小的。

    这个获得了一个响亮的名称,被命名为七月纪念碑①的火炉烟囱是一次流产了的的不成器的标志,直到一八三二年——至今仍使我们感到惋惜——,还被罩在一层无比高大的脚手架里,并被一大圈木板栅栏环绕着,把那大象完全孤立起来了。

    ①路易-菲力浦的政府为了纪念七月,在巴士底广场上建立了一座高五十米的紫铜纪念碑,方形底座上安一根圆柱,柱上立一个自由神像。

    野孩领着两个“伢子”所要去的地方,正是那广场的这只被远处一盏回光灯微微照着的角上。

    请读者允许我们在此地离开一下正题,并追述一件简单的事实:轻罪法庭在二十年前曾根据禁止流浪及损坏公共建筑的禁令,判处一个擅自在巴士底广场的大象里住宿的孩子。

    这事交代以后,我们接着往下谈。

    到了那庞然大物附近,伽弗洛什意识到无限大能对无限小所起的作用,他说道:

    “伢子!你们不用害怕。”

    随后,他打木栅栏的一个缺口钻进了围住大象的圈子里,并帮助两个孩子跨过缝隙。那两个孩子有些胆怯,一声不响地跟着伽弗洛什,把自己托付给这位曾分给他们面包,许给他们住处,穿一身破烂的小救主。

    有一条梯子顺着木栅栏倒在地上,那是附近一个工地的工人们在白天使用的。伽弗洛什以少见的体力把它扶了起来,靠在象的一条前腿上。在靠近梯子的尽头处,在巨兽的肚子上露出一个黑洞。

    伽弗洛什把梯子和洞口指给他的两位客人看,对他们说:

    “请上去,请进。”

    两个小孩害怕了,彼此瞪眼望着。

    “你们害怕,伢子们!”伽弗洛什说。

    他随即加上一句:

    “瞧我的。”

    他不屑用梯子,抱住那条粗皮象腿,一眨眼便到了裂口边。他把头伸进去,象条钻缝的蛇似的,一下便滑到里面去了,一会儿之后,两个孩子又隐隐望见他的头,象个苍白模糊的什么东西,出现在那黑咕隆咚的洞口。

    “好吧,”他喊道,“上来吧,小鬼!上来瞧瞧,这儿多舒服!”

    他又对着大的那个说,“上来,你。我把手伸给你。”

    两个小孩用肩头互相推着,那野孩一面吓唬他们,一面又鼓励他们,并且雨也确实下大了。大的那个决计冒一下险。小的那个,望着他的哥往上爬,自己独自一人留在巨兽的两条腿中间,几乎要哭出来,却又不敢。

    大的那个顺着梯子的横条,摇摇晃晃地往上攀登,伽弗洛什一路鼓励他,不断地嚷,象武术教师教徒弟或是骡夫赶骡子那样:

    “不要怕!”

    “对头!”

    “照样来!”

    “脚踩在这儿!”

    “手抓住!”

    “大胆!”

    等孩子到了近处,他狠狠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猛力向自己身边一拖。

    “成啦!”他说。

    那小把戏已经越过了裂缝。

    “现在,”伽弗洛什说,“等等我。先生,请里面坐一会儿。”

    他象先头钻进裂缝那样,又从裂缝里钻出来,以猕猴的轻捷劲儿,顺着象腿滑下,直立在草地上,把那五岁的孩子拦腰一把抱起来,送他立在梯子的中段,自己跟着爬到他的后面,对大的那个喊道:

    “我来推他,你来拉他。”

    一转眼,他们把那小的朝着洞口又送,又推,又拖,又拉,又捅,又塞,他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伽弗洛什已经跟在他后面钻了进去,顺脚把梯子踢倒在草地上,连连拍手,嚷着说:

    “我们到了!拉斐德将军万岁!”

    欢呼过后,他又说:

    “小兄弟,你们来到我的家里了。”

    伽弗洛什也确有四处为家的快感。

    呵,废物的意外用途!伟大事物的援手!巨人的仁慈!这座大而无当的建筑物原是因皇上的一念而产生的,现在却成了一个野孩的藏身处。小不点儿受到了庞然大物的接待和庇护。穿着节日盛装的阔佬们,从巴士底广场走过时,睁着一双凸出的眼睛,带着轻蔑的神情,打量那头大象,随口说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这东西的用处是使一个无父、无母、无食、无衣、无家的小人儿免受冷气、寒风、霜、雹、雨的侵袭,不因睡在污泥地上而发烧,不因睡在雪地里而死去。这东西的用处是收容社会所抛弃的无罪的人。这东西的用处是减轻公众的罪恶。这是为每户人家都闭门不纳的那个人敞开着的窝巢。这头老象,穷愁潦倒,被虫豸所侵蚀,被人们遗忘、抛弃、废绝,它遍身疮、痣、黑霉、虫伤,象个立在十字路口向人求怜的彪形乞丐,它仿佛对这个穷小子,这个脚上没鞋,头上无遮,呵着一双冻手,吃着残汤剩饭的小叫化子起了怜悯心。这便是巴士底广场上那头大象的用处。拿破仑的这一设想,虽被人们所鄙弃,却被上帝采纳了。原来只想成为堂皇富丽的东西,结果却变成使人肃然起敬的了。为了实现皇上的意图,原来非使用紫石英、青铜、铁、金、云石不可,而对上帝,却只要几块旧木板、几根椽条、一点石灰便够了。他原想用这头无比壮大、威猛非凡、高仰着鼻子、驮着宝座、四周喷射着欢腾飞溅的清泉的巨象来象征人民的力量,上帝却用它来完成一件更伟大的事业,庇护一个小孩。

    让伽弗洛什钻进去的那个洞,我们已经说过,是隐在象肚子下面的一条裂口里,从外面看去,几乎是看不见的,极窄的一线缝,也只有猫儿和小孩能勉强通过。

    “第一件事,”伽弗洛什说,“便是要叮嘱门房,说我们不在家。”

    他好象一个对自己家里的事物很熟悉的人,以熟练的动作,摸黑进去,取出一块木板,堵住了洞口。

    伽弗洛什又回到黑处。两个孩子听到火柴在磷瓶里嗤响的声音。当时还没有化学火柴,代表那个时代的进步的是菲玛德打火机。

    突然出现的光明使他们睁不开眼;伽弗洛什已经燃起一根那种浸过松脂、叫做地窖老鼠的绳子。地窖老鼠烟多而光小,使象肚子的内部隐约可见。

    伽弗洛什的两位客人向他们的四周望去,他们的感受有如一个关在海德堡大酒桶里的人,或者,说得更正确一点,有如圣书所说,被吞没在鲸鱼肚里的约拿。一整套特高特大的骨架出现在他们眼前,把他们包围起来。上面,有一长条褐色的大梁,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两根弓形的粗横木条依附在大梁上,这样便构成了脊梁和肋骨,钟乳石似的石膏,象脏腑似的悬在那上面,左右肋骨之间张挂着大蜘蛛网,形成了满布灰尘的横膈膜。他们看见在那些拐角里,这儿那儿,都有一些大黑点,仿佛是活的,以急促惊慌的动作窜来窜去。

    从象背上落到它肚子上的灰碴已把凹面填平了,因此他们能象在地板上似的走动。

    最小的那个紧靠着他的哥,低声说道:

    “黑洞洞的。”

    这话教伽弗洛什生气了。那两个孩子的颓丧神情得受点震动才成。

    “你们在胡说什么?”他叹道,“想开开玩笑?摆摆架子?非得住杜伊勒里宫不成?难道你们真是两个笨货?你们说吧。告诉你们,我不是傻瓜队伍里的人。难道你们是教皇副官的孩子?”

    惊慌中来一点粗暴是有好处的。它能起安抚作用。两个孩子全向伽弗洛什靠拢了。

    伽弗洛什见到这种信赖,他的心软得和慈父一样,他由刚转柔,对那小的说:

    “笨蛋,”他带着抚慰的口吻说着这种冲犯的话,“外面才是黑洞洞的呢。外面下雨,这儿没有雨;外面刮风,这儿一丝风也没有;外面尽是人,这儿没有一个外人;外面连月亮也没有,这儿有我的蜡烛,你说对吗?”

    两个孩子望着那间公寓,已开始不怎么怕了,但是伽弗洛什不让他们有瞻望的闲情。

    “快。”他说。

    同时他把他们推向那个我们非常乐意称为卧室底里的地方。

    那是他放床的地方。

    伽弗洛什的床是万事俱备的。就是说,有褥子,有被,还有一间带帷幔的壁厢。

    褥子是一条草荐,被是一条相当宽大的灰色粗羊毛毯,很暖,也相当新。那间壁厢是这样的:

    三根相当长的木条,稳稳地插在地上的灰碴里,就是说,插在象肚皮上的灰碴里,两根在前,一根在后,顶端由一根绳子拴在一起,构成一个尖塔形的架子。架子顶着一幅铜丝纱,纱是随便罩在那架子头上的,但是以很高的手艺用铁丝扣好了的,因而把那三根木条完全罩起来了。地上还有一圈大石块,团团压住纱罩的边,不让任何东西钻到纱罩里去。这个纱罩只不过是块动物园里供蒙鸟笼用的铜纱。伽弗洛什的床便好象是安在鸟笼里似的,放在这纱罩下。整个结构象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所谓帷幔便是这纱罩了。

    伽弗洛什把那几块压在纱罩前面的石块移了移,两片重叠着的纱边便张开了。

    “小家伙,快爬进去!”伽弗洛什说。

    他仔仔细细把他的两位客人送进笼子以后,自己也跟在后面爬了进去,再把那些石块移拢,严密合上帐门。

    他们三人一同躺在那草荐上。

    他们尽管都还小,却谁也不能在壁厢里立起来。伽弗洛什的手里始终捏着那根地窖老鼠。

    “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熄灯了。”

    “先生,”大哥指着铜丝纱罩问伽弗洛什,“这是什么东西?”

    “这,”伽弗洛什严肃地说,“这是防耗子的。睡吧!”

    可是他感到应当多说几句,来教育一下这两个嫩小子,他又说道:

    “这些都是植物园里的东西,是野兽用的东西。整个库房全是这些玩意儿。你只要翻过一堵墙,跳一扇窗子,爬进一道门,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一边毯子裹住那小的,只听见他嘟囔着:

    “呵!这真好!真暖!”

    伽弗洛什扬扬得意地望着那条毯子。

    “这也是植物园里的,”他说,“我是从猴子那里取来的。”

    他又把他身下的那条编得极好的厚厚的草荐指给大孩子看,说道:

    “这玩意儿,原是给长颈鹿用的。”

    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

    “这全是那些野兽的。我拿来了,它们也没有什么不高兴。

    我告诉它们:‘大象要用。’”

    他又静了一会,接着说:

    “我翻墙过去,全不理会政府。这算不了什么。”

    两个孩子怀着惊奇敬畏的心,望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窍门多,和他们一样流浪,和他们一样孤单,和他们一样瘦弱,带一股穷苦而又万能的味儿。在他们的眼里,他仿佛不象凡人,满脸是一副湖挤眉弄眼的怪相,笑容极其天真而又妩媚。

    “先生,”大的那个怯生生地问道,“难道您不害怕吗?”

    伽弗洛什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伢子!我们不说,我们说cognes。”①

    ①cogne()以及在这下面出现的piolle(住处),sorgue(夜晚)等字都属于黑话。黑话是流行于各行各业的俗话,包括隐语、切口、行话等。本书的下一卷将讨论这个问题。译文中保留原字,注明意义。

    小的那个瞪着眼睛,但是他不说话。他原是睡在草荐边上的,他的哥睡中间,伽弗洛什象个母亲似的,拿了一块旧破布,垫在他头边的草荐下面,当作他的枕头。接着,他又对大的那个说:

    “你说,这地方,不是舒服得很吗?”

    “是啊!”大的那个回答说,眼睛望着伽弗洛什,活象个得救的天使。

    浑身湿透的小哥儿俩开始感到温暖了。

    “我问你,”伽弗洛什继续说,“你们刚才为什么要哭鼻子?”

    又指着小的那个对他的哥说:

    “象这么一个小娃儿,也就不去说他了,但是,象你这么一个大人,也哭鼻子,太笨了,象个猪头。”

    “圣母,”那孩子说,“我们先头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住处。”

    “伢子!”伽弗洛什接着说,“我们不说住处,我们说piolleB。”

    “后来我们心里害怕,单是我们两个人,这样待在黑夜里。”

    “我们不说黑夜,我们说sorgue。”

    “谢谢,先生。”那孩子说。

    “听我说,”伽弗洛什说,“以后不要再这样无原无故地哼哼唧唧。我会照顾你们的。你们会明白,好玩的事多着呢。夏天,我带你们和萝卜,我的一个朋友,到冰窖去玩,到码头上去洗澡,我们光着屁股到奥斯特里茨桥跟前的木排上面去跑,去逗那些洗衣服的娘儿们光火。她们又叫又骂的,你们不知道,那才够味儿呢!我们还要去看那个骨头人。他是活的。在爱丽舍广场。他瘦得真是吓人,这位教民。另外,我还要带你们去看戏。我带你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美特尔演戏。我能弄到戏票,我认识好些演员,我并且参加过一次演出。我们全是一伙一般高的小鬼,我们在一块布的下面跑来跑去,装海里的波浪。我还可以把你们介绍到我的戏院子里去工作。我们还要去参观野蛮人。那不是真的,那些野蛮人。他们穿着肉色的紧身衣,衣上会有皱折,也能看得见他们的胳膊肘上用白线缝补的地方。看了这个以后我们还要去歌剧院。我们跟着捧场队一道进去。歌剧院的捧场队组织得非常好。我不会跟着那些在街上捧场的人走。在歌剧院,你想想,有些人给二十个苏,这全是些傻瓜。人们管这些人叫做擦碗布。另外,我们还要去看杀人。我带你们去看那个刽子手。他住在沼泽街。桑松先生。他的门上有个信箱。啊!开心事儿多着呢!”

    这时,一滴蜡油落在伽弗洛什的手指上,把他拉回到现实生活中。

    “见鬼!”他说,“这烛芯一下子便烧了一大截。注意!我每个月的照明费不能超过一个苏。躺在床上,便应当睡觉。我们没有时间来读保罗·德·柯克的小说。并且灯光会从门缝里露出去,cognes()一眼便能望见。”

    “并且,”大的那个羞怯地补充一句,他是唯一敢和伽弗洛什对话并交换意见的人,“烛花也可能会掉在草上面,小心别把房子烧了。”

    “我们不说烧房子,”伽弗洛什说,“我们说riffauderlebocard。”

    风暴更猛了。从滚滚雷声中,能听到瓢泼大雨打在那巨兽的背上。

    “冲吧,雨!”伽弗洛什说,“我最爱听满瓶子的水顺着这房子的大腿淌下去。冬天是个笨蛋,它白白丢失它的货物,白费它的气力,它打湿不了我们,只好叽里咕噜,这送水老倌。”

    伽弗洛什是以十九世纪哲学家的态度接受雷雨的全部效果的,可他的话刚一影射到雷声,立即来了一道极其强烈耀眼的闪电,某种东西还从那裂缝里钻进象肚子。几乎是在同时,轰然一声霹雳,并且极为猛烈。那两个孩子叫了一声,猛然坐起,几乎撞开了纱罩,但是伽弗洛什把他那大胆的脸转过去对着他们,趁这雷声大笑起来。

    “静下来,孩子们。不要把这宅子掀倒了。这雷真打得漂亮,再好没有!这不是那种眨眼睛的闪电。慈悲天主真了不起!

    好家伙!几乎比得上昂比古。①”

    ①昂比古(Ambigu),巴黎的喜剧院。

    说了以后,他又把纱罩整理好,轻轻地把那两个孩子推到床头边,把他们的膝头压平,伸直,并说道:

    “慈悲天主既然点起了他的蜡烛,我便可以熄灭我的蜡烛了。孩子们,应当睡了,我的年轻小伙子。不睡觉是很不好的。那样你会schlinguerducouloir,或是,按照上流社会的说法,你会嘴臭。快盖好被子。我要熄灯了。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大的那个细声说,“我很舒服。我好象有鸭绒枕头枕着头。”

    “我们不说头,”伽弗洛什喊道,“我们说tronche。”

    那两个孩子彼此挤在一起,伽弗洛什把他们好好安顿在草荐上,又把毯子一直拉到他们的耳朵边,第三次用他那真言神谶似的语言发出命令:

    “睡了。”

    同时,他吹熄了烛芯。

    火刚灭不久,便有一种奇怪的震动摇着那三个孩子头上的纱罩。那是一片窸窣难辨的金属声音,仿佛有些爪子在爬、有些牙齿在啃那铜丝。同时还有种种轻微尖锐的叫声。

    五岁的那个孩子,听到他头上的这一阵骚扰,吓得出了冷汗,他用胳膊肘推推他的哥,但是他的哥已照伽弗洛什的指示睡了。这时,那小孩实在怕得按捺不住,便壮起胆量叫伽弗洛什,憋住呼吸,低声喊道:

    “先生?”

    “嗯?”伽弗洛什说,他刚闭上眼睛不久。

    “这是什么?”

    “是耗子。”伽弗洛什回答说。

    他让自己的头落回到草荐上。

    大象的躯壳里确有成千上万只老鼠在孳生繁衍,也就是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些黑点点,有烛光时,它们还不敢活动,刚一熄烛,这黑洞便又立即成了它们的世界,它们嗅到了那位绝妙的童话作家贝洛所说的“鲜嫩的肉”的气味,便一齐扑向伽弗洛什的帐篷,一直爬到了顶上,咬那铜丝网,仿佛要穿透这新型的碧纱橱。

    可是那小的睡不着:

    “先生!”他又喊。

    “嗯?”伽弗洛什说。

    “耗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小老鼠。”

    这一说明使那孩子稍稍安了心。他在他的生活中曾见过几次白色的小鼠,他并没有害怕。可是他又提高嗓子说:

    “先生?”

    “嗯?”伽弗洛什说。

    “您为什么没有猫呢?”

    “我有过一只,”伽弗洛什回答说,“我搞到过一只,但是它们把它吃了。”

    这第二次说明破坏了第一次说明的效果,那孩子又开始发抖了。他和伽弗洛什之间的对话进入了第四轮:

    “先生!”

    “嗯?”

    “是谁给吃掉了?”

    “猫。”

    “是谁把猫吃了?”

    “耗子。”

    “小老鼠吗?”

    “对,那些耗子。”

    孩子想到那些吃猫的小老鼠,吓破了胆,紧追着问:

    “先生,那些小老鼠不会连我们也吃掉吧?”

    “说不定!”伽弗洛什说。

    孩子的恐怖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伽弗洛什接着又说:

    “别害怕!它们进不来。并且有我在这儿!好啦,抓住我的手。不再说话了,快睡吧!”

    同时,伽弗洛什从他哥的身体上抓住他的手。孩子把这手紧抱在怀里,感到心宽了。勇敢和力量是能产生这种神秘的交流的。他们的周围又静了下来,耗子已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吓跑,几分钟过后,它们再回来骚扰也不碍事了,三个在酣睡中的孩子是啥也听不见了。

    黑夜的时间悄悄流逝。寥廓的巴士底广场上地暗天昏,寒风夹着雨点阵阵袭来,巡逻队察看着各处的门户、小道、圈地、黑暗的拐角,搜寻夜间活动的游民,他们悄悄地打这大象跟前走过,这怪兽,岿然不动,两眼望着黑处,好象是在梦中默许自己的善行,保卫着那三个睡眠中的孩子,不让他们遭受天灾人祸的侵扰。

    为着便于了解下面即将发生的事,我们应当记得,在当年,巴士底的警卫队是驻扎在广场的另一头的,大象附近发生的事不会被哨兵望见或听到。

    在破晓前不久,有个人从圣安东尼街跑来,穿过广场,绕过七月纪念碑的大围栏,一直溜进象圈,直到它的肚子下面。假使有任何一种光照在这人身上,从他那浑身湿透的情况来看,我们便不难看出他这一整夜是在雨里度过的。走到大象的下面以后,他发出一种奇特的呼唤声,那种声音不属任何一种人类语言,只有鹦鹉才能仿效。他连续喊了两次,下面的这种文字记录也只是近似而已:

    “叽里叽咕!”

    喊到第二次时,一个清脆、愉快和年轻的声音从象肚子里回答说:

    “有。”

    几乎是同时,那块堵洞的木板移开了,一个孩子顺着象腿滑下来,一下便轻轻巧巧地落在那汉子的身边。下来的是伽弗洛什。那汉子是巴纳斯山。

    至于叽里叽咕的喊声一定就是那孩子先头所说的“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是了”。

    他听到他的喊声,一下便惊醒了,他撩起一角纱罩,爬出他的壁厢,又仔细理好纱罩,接着便掀开门板,下来了。

    那汉子和孩子在黑暗中都闷声不响,彼此认清以后,巴纳斯出只说了一句:

    “我们需要你来帮一下忙。”

    那野孩并不问缘由。

    “行。”他说。

    两人便一同顺着巴纳斯山刚才走来的原路走向圣安东尼街,急急忙忙从一长串赶早市的蔬菜车子中间左穿右插,往前奔去。

    菜贩子们都蜷伏在他们车上的蔬菜堆里打盹,由于雨也打得正猛,他们连眼睛也缩在布褂子下面,全没对这两个奇怪的过路人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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