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貞入川以後,這還是首次踏進了城市。在電燈光下,看到夾峙馬路的店房,至少也是三層樓。路上雖不見到人力車以外的別種車輛,可是沿街兩旁人行路上,成串的男女走着,那熱鬧情形,果然不在宜昌以下。在街上轉了兩個圈子,也沒有另外地方可去,就由子安引到一家館子裏去吃晚飯。雖然說是那位太太請上了岸的,當然還是子安會了東。經了這一個敘會,在馮白兩人之間又多了一位新朋友,玉貞也就不怎樣去閃避馮子安。大家談笑得更熱了,子安索性說:“到了重慶,不必考慮,徑直就搬到公司的籌備處去。能找到兩間房子,那是更好;萬一找不着,一間屋子是絕對沒有問題的。”玉貞道:“我對於自己的前途,是一點部署沒有;說不定要在重慶住一兩個月的,資公司裏不能容留這樣一個長久的客人吧?”子安對於她這個要求,笑着連說沒有問題。次日船逐漸地和重慶接近,而所聽到旅客們的談話,也就越偏重於找旅館找房子的問題上去;而這個問題,也就越談越覺得嚴重。不少旅客,爲了談話的結果,大家更在臉上,增加了一份憂鬱的樣子。玉貞看到,也想着這些旅客,不是無緣無故的着急。幸而自己是有了退步的,要不然,再嘗一回在宜昌那種找旅館的滋味,那決難遇到一位代定好旅館的人。好在有了這位李太太在身邊作護身符,便讓馮子安再糾纏一兩天,也沒有什麼關係。這一個轉念,讓她心裏寬慰。對於馮子安談話,也就很和藹。這一來,把馮子安快活得幾乎要跳到江裏去。他心裏想着,無論什麼厲害的女人,只要你老釘住她的時候,她總會屈服的。這樣更鼓勵着他向努力的路上做去。當晚船停泊在湯元市,是一所六七家茅屋的小碼頭,大家都沒有登岸。
又過了一日,據茶房的報告,在下午三點鐘,可以開到重慶。旅客們也都收拾着行李,三三兩兩聚攏在一處,商量着到了重慶以後的計劃。玉貞是用不着這一着棋的了,很悠閒地望着人家煩惱與忙碌,心裏頗也自得。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子安爲了友誼的進步,竟是自到玉貞房艙裏來,請她到大餐廳裏去吃飯。玉貞也沒有帶什麼痕跡地和他同去,一同人席。沒有吃到一碗飯這樣久,茶房卻送了一封電報給他。子安拿着電報稿子看過,臉上立刻泛出了一陣笑容。玉貞坐在他上首,他就向玉貞一點頭道:“白小姐叫我辦的事,總算幸不辱命。敝公司已經有了電報來,說是可以騰出兩間房子來,而且還派人到碼頭上來接。”那李太太在對面另一桌坐着的,立刻站了起來,點點頭笑道:“謝謝馮先生,那太好了。但是貴公司裏的同事,怎麼知道馮先生在這船上呢?”子安笑道:“昨天晚上我就託船上的經理,打了一個無線電,由輪船公司轉到敝公司去。我因爲不知道成績如何,所以事先並沒有宣佈。”他說一句,那李太太就謝謝一句,連他最後所說的一句並沒有宣佈,李太太也謝謝了一聲,引得大餐廳裏三桌吃飯的男女來賓都笑起來了。放了飯碗,李太太找着玉貞到旁邊坐下,因道:“馮先生待朋友太熱心了,我們怎樣的報謝他呢?”玉貞道:“我先生和他是多年的老友,他不能不幫忙,將來讓我先生謝他就是了。”李太太雖不知道玉貞和馮子安是站在什麼立場上的友誼,但是看到玉貞那瀟灑自如的神氣,也就相信到她這話不虛,自己算沾玉貞的光,不必去向馮先生表示什麼了。她看到茶房分別向各位旅客幫着捆鋪蓋,又看到旅客們把零碎小物件,向網籃子裏收着;還看到旅客們彼此交換着名片,在名片背面註上通信地點;這一切,都表示着快要到目的地了。
船是依然在兩岸是山的江面上走。不過所不同的,在石壁上用石灰粉刷着見方的白底,上面寫了“銀耳大王”“高尚旅館”“丹鳳銀樓”各種字樣。都市廣告牌逐漸擁擠起來,就覺得都市在望了。船兩邊舷上的人,隨了船的前進增多起來,同時也就感到人聲的嘈雜,這表示着離開重慶已不遠。李太太心想着,船靠岸的時候,必定是十分擁擠,那時人多手雜,哪裏去找馮先生。急中生智,她就把自己的行李,一齊堆到玉貞房艙門口。自己也就坐在行李捲上,和玉貞談天。在欄干邊站着的旅客,擡頭看到兩岸的山上,已經有了密集的人家,已是到了重慶。旅客的臉上,都表現了緊張的樣子。馮子安就由人堆裏擠了過來,笑道:“李太太的行李,也在這裏,很好很好!不要忙,只管在艙裏坐着,敝公司一定有人來接的。”李太太有什麼話說呢?只是說着謝謝。隨着人聲一陣喧譁,見岸上的房屋,越發的接近。雖是房艙門外爲旅客們所擁阻,不能向外面看到清晰,可是猜想着是到了碼頭了。喧譁之後,船舷上的施客,也就擁擠蠢動着,此喊彼叫。那行李箱子,也就讓人舉着很高,在人頭上一樣樣地扛了過去。子安向二位太太道:“不要忙,請二位等一等,我去看接的人來了沒有?”說着,他隨了那一陣向前推擁的人浪,擠了出去。
半小時後,他手上高舉了帽子,滿頭是汗,復又擠回來。隨在他後面,來了三位男子,他介紹着,是公司裏一個職員,帶了兩名工友來。於是把行李都交點給他們,請他們照應。等着船上的旅客走鬆動了,由公司的來人,叫了挑夫來,押解了搬上岸去。玉貞和李太太是絲毫不受累,由子安引了上岸,僱了三輛車子,直送到美豐銀行。玉貞一看,果然,是五層樓的新式建築。乘升降梯到了三層樓上,是子安公司的籌備處。一排房子,門向甬道開着,也有點像上海的高等旅舍。子安先搶上前一步,找了公司裏的職員,說明來意,就把兩位女賓引到一間屋子裏去。
這裏有鐵牀,有寫字檯,還有小沙發,彷彿是公司裏的高等職員臥室。玉貞坐在沙發上,將身子閃了幾下,笑道:“這房子很好,是馮先生讓給我們的吧?”子安道:“不!我自己有的,白小姐需要什麼?只管說。”這時,茶房送進茶來,子安便告訴他道:“這位白小姐,要什麼東西,你立刻去辦,你好好地伺候着。”茶房答應是。玉貞道:“馮先生你不必太客氣了,太客氣了,我們會不安心的。”李太太道:“我是沒法子,只好打攪打攪,過於客氣了,我們就不好意思打攪了。”玉貞道:“李太太不必另找房子了;這鐵牀很寬,我們同住一間房吧。”李太太笑道:“我也是這樣想,佔多了公司裏的房子,恐怕會妨礙公事;我無所謂,睡在這地方,比在船上都舒服些。”說着,她伸腳踢了兩踢沙發前的地毯。子安笑道:“那太對不住了,房間有的;公司里人都在漢口,什麼時候來,正說不定,三樓上我們有七八間房子呢。三五個同事在這裏,根本不需要許多。”玉貞向子安笑道:“請你不要攔阻我們合住。老實說,我到了重慶上岸,心裏是着起慌來。”子安坐在她對面,點了一根菸卷抽着,偏了頭問道:“那爲什麼呢?”玉貞皺了眉道:“你想呀,一個年輕女人,走到這個陌生地方,可以說舉目無親,而這裏相隔家鄉之遠,是不必說了,就是到漢口也有三千里了。”子安笑道:“這太不成問題了;無論怎麼樣遠,還是國內,還有遠到外國去的人連說話彼此都不會懂,那怎麼辦呢?不必介意不必介意,等行李送得來了,我替二位洗塵。”李太大隻說了一句“不敢當”。玉貞道:“今天休息休息吧,一路多承馮先生照應,明天我來作個小東。”子安笑道:“我就是不接風,二位不也要吃晚飯的嗎?”玉貞笑道:“我神情恍惚,就是晚飯也不想吃。”子安想了一想,點頭道:“好的,今天晚上,讓二位自便,明天正午,我來奉請,並且約敝公司裏的同事作陪。兩位不可以拒絕,要拒絕了,那是瞧不起我,連做公司的同人,都要笑我的。”玉貞聽了他這話,也就微微一笑。子安又沉吟了一會子,好像有什麼事省悟過來的樣子,因起身道:“二位休息一下吧,我去和同事談談。”說着他出來,到經理室裏來。這裏並沒有經理,只有一位駐渝辦事主任鬱樂蕪。他雖是個大黑麻子,穿了西裝,梳着溜光的頭髮,他的典故,並不下於別人。迎上前握了子安的手,笑道:“接着子平的宜昌航空信,說你和一位女朋友白小姐同來,哪位是白小姐呢?是那位長得最漂亮的吧?大概我們要喝你一杯喜酒吧?”馮子安笑道:“那很好說,要看我怎樣努力了。”鬱樂蕪笑道:“只要有努力的目的物,你是可以有辦法的。”說着,兩人哈哈大笑一陣。爲了他那種自負,同事對於白小姐李太太的事,都處理得很好。
不到一小時,船上的行李,都已取到。鬱先生更是成人之美,把自己睡的房間騰了出來,讓給李太太。因爲子安對於白小姐讓李太太在一間屋子裏住着,非常地感到不快,現在一分開來,他就如釋重負了。等工友們把兩間屋子收拾好了,電燈已經亮了火,子安便向玉貞屋子來看看。見一隻洗臉盆放在茶几上,玉貞臉上新換了一些粉,又換了一件衣服,便哦了一聲笑道:“我倒想起一件事,這屋子裏缺少一面大鏡子,一座洗臉架,等一下我去找,明天早上準有。”玉貞笑道:“男子的房間,當然用不着鏡子。”子安道:“本來有洗臉架的,大概因爲不大好,他們搬走了;回頭我一定換了好的來。白小姐還需要什麼?只管說。”玉貞道:“我只需要一樣。”子安本已坐着的,這就立刻站起來道:“有有有!要一樣什麼呢?”玉貞道:“我只需要馮先生不客氣。”子安聽着,不由得哈哈笑了。雖然,他還是高興的,因爲白小姐到了重慶,總是發愁,這還是第一次說笑話呢,因向白小姐臉上望了一望道:“要出去嗎?約李太太一路去吃一頓便飯吧。”玉貞道:“李太太去找朋友去了。我也想去打聽打聽熟人的消息,此地幾點鐘關門?”子安道:“九、十點鐘回來不晚。過去的習慣,重慶是沒有夜市的。”玉貞道:“那我就出去吧。”說着,她站起來,拿了茶几上的手提包。子安道:“白小姐到什麼地方去?路途生疏,我送你走一截。有些地方,人力車不能去,是要坐轎子的。”玉貞想了一想,笑道:“那也好,請馮先生指導一下。”子安高興得不得了,取了帽子手杖來,就和玉貞一路下樓。據說她是要到上清寺去。子安道:“那是新市區,可以坐了人力車去,還要經過重慶所有的繁盛街道。順了馬路走幾步,看看市景,好不好?”玉貞道:“好的,就怕回來晚了。”子安嘴裏吸了一口氣道:“果然,到那裏大概有七八里路,回來是來不及了。就是去,也太晚了,在重慶是不便訪人的。”玉貞和他說着話,腳是順了馬路旁人行路慢慢移着。
看看街道雖不寬,可是南面的立體式樓房,夾道對峙,霓虹燈在樓窗外亮着,照見馬路上的人,像成羣螞蟻似地在樓腳下來去。因爲馬路是波浪式的,街心的人力車一輛跟着一輛,向上走的,緩緩地行走,拉了一條半里長的長蛇陣。向下走的,卻是兩三輛一羣,如箭離弦,在汽車縫裏飛舞。那汽車雖沒有上海多,但也不斷的經過,而且每輛車子都是很漂亮的。玉貞道:“想不到重慶這地方,有這樣繁華。”子安笑道:“這繁華是不健全的。你看那三四層樓,可不是鋼骨水泥,只是用磚砌着,柱子用竹子編成夾壁,兩面糊泥,算是立體建築。”玉貞道:“房子不好,這人多得像螞蟻,也是假的嗎?”子安道:“這不假!不過繁華就是這兩條馬路,全重慶的人,都擠到這裏來,當然多了。下江人到了此地,找不着熟人,在這馬路上守候兩三天,總可以遇着的。”兩人說着話,帶看了市景,玉貞突然叫道:“咦!那不是叔叔?”她說完了,來不及交代子安,就穿過馬路去,追着馬路那邊人行路上的人。
子安遠遠地看着,有一位老人,站住和她說話。自己本待也追了過去,偏偏來了兩部汽車,將路攔着。等自己追過去,玉貞已不見了。心想,不和她親戚見面也好;她屋子裏還缺少傢俱呢,和她採辦一下吧。於是到摩登傢俱店買了一架衣櫥,一架梳妝檯,約了明日上午送到公司。自己就在小館子裏吃了一頓便飯回公司去。可是這天晚上,玉貞卻沒回來。子安不知道她是迷了路,還是另出了岔子,一晚都沒有睡好。
次日起來時,看到李太太,她笑道:“馮先生!白小姐昨晚上沒回來吧?我在街上遇到她,她說到一家親戚家裏去,今天十點以前,可以回來的。”子安聽了這話,又高興起來。隨後,傢俱店裏送了傢俱來了,子安笑嘻嘻地在屋子裏指使搬夫佈置。佈置好了,自己正由身上掏出鈔票來,要付款子。茶房卻送上一封信來,子安且把鈔票放在茶几上,拆開了信封,掏出一張洋信紙來。看那字是玫瑰紫的,鋼筆筆跡,秀媚極了。當然這是白小姐寫的了。那封信是這樣的說:
子安先生:
我不知道要怎樣感謝你。蒙你幫助我到了重慶,當天就遇到了家叔。他說:外子已由香港到了昆明,一切平安,知道我要來重慶,正等待着我呢。今日飛昆明飛機,正有一空座,該公司家叔有熟人。你收到我這封信時,我已在天空上了。行李三件,請交來人帶回。一切盛情,容後報答。不及告辭,諒之諒之!即祝早安。
白玉貞匆匆上言
子安看過了信,出了一身冷汗,望望手中信,望望傢俱和茶几上的鈔票,有十分鐘不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