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五 擠滿了旅客的宜昌

  男人追求女人的時候,儘管女人表示着煩厭不快,甚至忿怒起來,但他決不會了解,也不肯瞭解。玉貞站在江邊上,躇躊着,本就差一句話“我討厭你”。然而馮子安絲毫沒有感覺,還表示着善於體貼,向玉貞笑道:“白小姐想着有什麼事情要辦的嗎?宜昌市面雖不大,現在東西很齊全,要買什麼,告訴我一聲,我立刻去買。”玉貞淡笑道:“我們一個流亡的女子,骨肉分散,過一天,就如過一年,需要的是自己人見面,其餘人事上什麼東西全不需要。”她說到最後“全不需要”四個字,格外把語氣加重。可是馮子安並沒有感到受了什麼刺激,因道:“這也難怪,在流亡中的人,誰不是這樣的想着。不過我的看法,略有不同。那不可能的事,還要去幻想着,徒然傷害自己的身體。我以爲我們最要緊的一件事,是保護自己身體。一個人必定要身體健康,纔可以……”玉貞對於這一套至理名言,並不要聽。回頭看到江邊小划子上有人提了一盞玻璃燈迎上岸來,這就叫道:“划子渡人嗎?我們要到江心輪船上去!”馮子安又插嘴道:“用不着問,那船上有黃色綠色玻璃燈的,就是水上飯店的渡船,你踏了上去,他們自然會渡你走。”玉貞道:“那多謝了,請馮先生回步吧,同艙裏還有一位李小姐呢,在晚上我不便招待,請原諒。”馮子安連說了幾個“是”字。玉貞再也不敢多話;看到有黃綠燈的小划子,就踏了上去。馮子安雖沒有跟上船來,可是他站在沙灘上,隔了水面,還連說着:“明天早上再來奉看。”玉貞只當沒聽見,並沒有給他一個答覆,到了輪船上,倒覺得心裏清靜了許多。各個玻璃窗內,雖向外透着光明,但旅客們都已安歇了,沒有一點聲息。茶房代開了艙門,裏面電燈光燦然,照着細小的屋子,簡單的行李。孤獨地坐在牀鋪上,心裏想着,到了生平未到舉目無親的宜昌,莫名其妙的。來是來了,不知道哪一天再可以由此輕過?擡頭看那小茶几上,有一疊信紙信封,便取下身上掛的自來水筆,待要寫信。可是坐到茶几邊,手拿了信紙,望着凝想了一會,寫信給誰?父母!所在地早不通信。丈夫!不知道現時有沒有人。別一個人呢,在這患難顛沛之中,沒有寫信去告知之必要。寫了信去,也未必能多賺人家一滴眼淚。於是歇了一口氣,慢慢起身,走到甲板上,靠了欄干站定。

  南望宜昌對岸的山峯,在江邊突起,煙霧沉沉的,把山峯給籠罩住。在那山峯上有兩盞小燈燃着豆大的兩點光,在高空的黑暗深處,更顯着這河南岸是加倍的寂寞。看了很久,陡然有一種前路茫茫的念頭,涌在心上。江風吹得並不響,不過長江上游的水,格外地湍急,觸在船板和船纜上,譁朗有聲。玉貞覺得臉上涼涼的,久站了,周身都感到冷颼颼的。自己站不住了,就回艙去坐着。直到這時,李小姐還沒有回船來。一個人枯坐着,實在沒有滋味,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兩行眼淚水,在眼角里涌出,在臉上掛着。到了這時,不哭已不可能,就斜靠了枕頭坐着,抽出手絹來,慢慢地揉擦着眼淚。

  彷彿聽到一路高跟鞋子響着,由遠而近。心裏也想到:別是李小姐回船了?可是不等她來擦乾眼淚,李小姐已是笑容滿面地推開艙門進來了。先一句話問着:“白小姐早回來了?”第二句話就是:“你又傷感起來了!大時代來了,什麼私人的力量也不能抗逆,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大時代局面的構成,也是由於人力,不過是多數的罷了。我們有力量,就趕上大時代的前面去站定。沒有力量,只好安守本分,聽候自然的淘汰。傷感是沒有用的,對於事體一點沒有補救,只是損害自己的身體。”玉貞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可是剛纔靠在船欄干邊,看了漆黑的江面,只聽到東流的水,在下面響着,就情不自禁的傷感起來。”李小姐捧了一大抱東西回來,大一包,小一包,放在牀鋪上清理着,因笑道:“那是你只看江的那一面。假使你靠了這裏船欄干向岸上望着,那情形就不同了,燈火輝煌的,也很有個現代都市的意味。據我一位朋友說,這幾個月以來,宜昌特別的繁榮,差不多漢口買不到的東西,這裏全可以買到的。四川的東西,大半是由這裏去的。必須要用的東西,可以在這裏買一些。”玉貞道:“那末,你這幾包東西都是預備帶到四川去用的了。你以爲用完了幾包東西,就可以回來了嗎?”李小姐笑道:“人生的行止,那是難說的。也許用完這十倍多的東西,我們還不能回來。也許用不完這一半,我們又回到宜昌了。天下事,哪裏看得清?料得定許多?我們也只有就眼前所能猜到的事情,走一步,作一步。若一點不辦一步不走,硬等機會來,那就是說我們一點人事不盡,自己對自己也有虧。何況這一年以來,人家都說我們婦女界表示出來的不夠。我們誠然沒有法子,把大多數無智識的婦女推動起來。可是至少的限度,我們推動我們自己,不再去連累別人,這是可以辦到的呵 !”說到這裏,她自己驚訝了一下,又搖了頭笑道:“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就以我們到宜昌而論,不是令友馮先生和我們老早定下的旅館,我們不知道在哪裏安身呢?”玉貞點點頭道:“這倒誠然,我很不願接受馮先生的幫助。可是他那股子殷勤勁兒,實在教人沒有辦法來拒絕。”她說到這裏,又勉強地微微一笑。李小姐把牀底下的手提皮箱拖了出來,把東西一樣樣地向箱子裏收着,搭訕着笑道:“那爲什麼呢?”她口裏問着,眼睛可不向玉貞望了去。玉貞覺得李小姐這人,還不是那輕薄分子,便把自己的身世,和馮子安過分攀交情的事說了一遍。李小姐在聽話的當兒,把東西全都收到箱子裏去了。這就坐在她對面,正了顏色道:“現在這社會,男人對於女子,最會趁火打劫,白小姐既是有這樣意思,我以爲有兩個辦法。其一:是把船票錢早早地退還給他,把交情從此打斷。乾乾脆脆,可以省了許多麻煩。其二:是不必得罪他,照常和他來往。可是一切行動都公開,他送你東西,你就受着,他請吃館子,你也到場,擾他兩三回,你也照樣地酬謝他一次,甚至於還請幾個朋友作陪。他要說你不必客氣時,你就說一個青年女子,不能受人家男子們的招待,男子們只管招待女人,不許女人回報,那不是以平等眼光來看待女人。這樣,讓他賣不出一分人情。你也就不必怕他糾纏了。”玉貞道:“自然是第一個辦法最好。不過人家一味地客氣,我卻抹不下面子來。我們一個孤身女子,飄零在異鄉,也不敢得罪這種人。還是用李小姐這第二個辦法罷。”李小姐笑道:“女人總是抹不下情面的,我也猜着你會用這第二個辦法。不過用這個辦法,是要自己有堅定的主意的。”她說這話時,將牙齒微咬着,還用高跟鞋在艙板上微微點了兩下,表示她說到這句堅決主意的話,肯定而有力。玉貞自省得她的意思,因點着頭笑道:“我假如沒有堅決的意志,我也不會把這些話告訴李小姐了。不過一方面,我也願避開他一點,他要是知趣一點,受了我兩次冷淡,就這樣離開着我們,那就更好了。他說了明天早上會來的,明天早上請李小姐陪我上街去一趟吧。我也學學你,買些進川預備的東西。”說着話,不覺夜已深了。李小姐知道白小姐的丈夫是幹什麼的,情不自禁地向她表示一番敬意。到了次日早上六點鐘,就引了玉貞上岸去。

  踏上馬路,就讓人大吃一驚,時候是這樣的早,每條街上,都是人挨着人走路。聽聽說話人的口音,卻都是外省人。有許多操了江浙語音的婦女,手裏挽了個籃子,沿着馬路邊菜擔子上買菜。玉貞道:“這些太太們自己上街買菜,顯然是不住旅館。難道還租了房子住嗎?這裏是個過路碼頭,何必還作永久之計?”李小姐笑道:“不作永久之計怎麼辦?昨天我到一個同鄉家裏去看了一看,他們全家十二口人,住在一片油鹽店樓上,樓板上鋪了一些稻草,都打着地鋪。只有一張三屜桌子,攔了樓窗放着,把不能放在樓板上的東西,都放在那桌上,別的就不用說了。你以爲他們租房子住比住旅館還舒服嗎?”玉貞道:“這樣作法,也是爲了等船票嗎?”李小姐道:“當然是。據我在同鄉口裏所聽到的報告,在宜昌等了兩個月船票的人,那很平常。兩個月在旅館裏的消耗,那就很可觀。自己住房子,多等一天船票,少等一天船票,就沒有多大的關係。”玉貞道:“兩個月還得不着一張船票嗎?”李小姐道:“可不是?你看提了菜籃子上街來買菜的人,家裏總老老小小有上十口,行李是更不會少。這樣大批的人口移動,就不會怎麼容易。”說着話,走到馬路的轉彎處,有一家小吃食館子,有很多穿得整齊的男女都向裏面走去。李小姐道:“早上我們沒有吃一點東西,也進去坐一會罷。”玉貞點頭,她就在前面引路。因爲這店堂裏面,每張桌子四周,全坐滿了人,便眼望了面前的樓梯,徑直地上去。

  出了樓梯口,讓人覺得有點奇怪,在迎面有一張破木櫥子,裏面放滿了碗碟筷子,旁邊又放了一隻水缸。心裏也想着:在樓上他們還另設有一個小廚房。索性進一步,更嚇一跳,只見兩個相對的牀鋪,橫在櫥子旁邊,上面有人睡着,也有人坐着。一個女人披了頭髮,身上披了長衫,正在扣紐絆,望了二人道:“尋啥人?”一句很道地的上海話。玉貞站在身後,呵喲了一聲道:“這是住家的所在,我們走錯了。”那個說上海話的女人,且不理會她們,卻迴轉頭去對自己家裏人道:“樓梯口上,我們貼的那張字條,哪個又給它撕掉了?”白李二人看了這情形,也不必多說,立刻跑下樓來。小館子裏店夥,這就迎着她們笑道:“樓上不賣吃物,那是人家住家的所在。”李小姐道:“這樓上很矮,伸手可以摸到椽子,還租給人家嗎?”店夥道:“哪個願意租給人住呢?樓上讓給人了,倒擠得我們自己沒有了地方,晚上臨時搭起桌子搭鋪。你不要看那樓上矮,還住有三戶人家呢。”這時,李小姐向玉貞望着,微微搖了頭道:“你聽到沒有?茶館子都住着人,並不是假話。”店夥又插嘴道:“有一程子擠得厲害,澡堂子裏住滿了人,連生意也做不成,怎麼會是假話呢?”兩人覺得這店夥喜歡說話,就等了兩個客座位出來,擠着坐下去,一面吃點心,一面閒打聽消息。吃過一頓點心,這感覺到能在水上飯店找一間房艙住着,真是不容易。

  吃過點心後走上大街,看到兩旁店鋪,全堆着豐滿的貨品。兩邊行人道上,也是像漢口似的,一個跟着一個走。不過馬路上,沒有漢口市面上汽車人力車那樣多。玉貞覺得所看到的招牌,不是旅館,便是酒食館。走到第二條馬路上時,便順了路左右兩邊數了去,共計吃食館佔百分之二十七,放館佔百分之十五,而且有一大部分招牌都帶着新開新設的字樣。再聽了過路人談話,竟有三分之二是外鄉口音。尤其可笑的,假如聽到兩個路人發出來的驚奇聲音,那末,大概就不外如下的談話:

“哦呀!你也來了,幾時到的?”


“來了一個多月了。”


“有沒有辦法弄到船票呢?”


“託了許多人,一點辦法沒有,只好照登記手續等了下去。”


“真是糟糕,我們再要等下去,盤纏就要用光了。”


  這樣的話,你儘管不留心聽,自然地會送進耳朵裏來。再加上各人自己身受的旅行辛苦,那實在是不堪思索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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