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城陵磯江面上卸貨,直到下午四點鐘,方纔完畢,要開船也走不了多少路,索性就停着沒有開了。爲了這一耽誤,預計由漢口到宜昌,不過是四天的路程,現在卻走了六天。在監利縣以下,江兩邊都是平岸。初秋的日子,一片蒼綠的蘆洲,蓋着灰白的蘆花層而外,沒有特殊的點綴。便有人家,也在蘆洲深處兩三裏遠,不能看得清楚。在監利以下,江流由南而北;在監利以上,江流卻是由北而南,因之江流到了這裏,恰好作個大回旋。船越向上走,水來得越急。伏在甲板上,看那江水在船兩邊,分着向下流,不但浪花滾滾,還可以聽到嘩啦嘩啦水流着響。路過幾個灘,江水打着漩渦,船碰到更響,這是揚子江下游所沒有的現象,這可以說帶着川江風味了。
過了董市,南岸蘆洲裏面,已微微地露出山影。再西進過了枝江縣境,就兩岸都有山了。雖然那山勢並不怎樣的雄壯,究竟換了一種境界,在甲板上瀏覽着,心裏要舒服些。玉貞在甲板上看到這些,同時也就在心裏想着,境界已換,離開武漢那種特殊的境地也就遠了。遠是遠了,同時也就感到成了個舉目無親的環境。在甲板上散步的人,除了談新聞而外,便是討論着怎樣入川的問題。有人說宜昌旅館不好找,茶館澡堂裏都住着人,初到宜昌的人,最大的困難,便是無處落腳。又有人說,在宜昌買到重慶去的船票,最是困難,機會不巧可以等到兩個月。更有人說,沒有人川的證明文件,到重慶是不許登岸的。這些離奇的消息,教這個孤身的女客聽着,心裏更加上了一重不能解釋的煩惱。回到艙裏去,聽了那些同艙人的口氣,多半也是沒辦法。有的說,宜昌有朋友,到了那裏再找人。有的說,已經事先寫航空信託朋友找房子了,船到了,先把一個人上岸,找着了旅館,再搬行李起坡。聽各人的口吻,也都是沒有把握的。玉貞這更沒有主意,看到別人收拾行李,自己也收拾行李,別人向茶房打聽消息,自己也向茶房打聽消息。據茶房說宜昌新開的旅館很多,就是江心有幾隻大輪船,不開走的,也作了臨時旅館,不一定就毫無辦法,不過找旅館還是要自己去找的。這種菩薩話,當然,仍是不能令人滿意,但彷彿又像有把握一點。
在這日下午四點鐘,船到了宜昌,給人印象最深的,便是在碼頭對過,矗立着一座山峯。由這山峯沿江而上,就看不到平地。船靠了躉船,旅客全靠了欄干向岸上望着,躉船上的搬運夫也蜂擁着上來。可是和幾個月前到漢口一樣,並沒有一個旅館裏的接江的。玉貞想要擠到外面去望望,卻又擠不上前。看到茶房來了,因問道:“假使我們找不到旅館,在船上再住一夜,可以的嗎?”茶房道:“我們這船明早要不開的話,客人儘管住着。就怕的是今天晚上有公事來,要裝差下去,那就不好辦了。與其到了晚上,摸黑去找旅館,何如白天趁着亮想法子呢?”玉貞再要和他商量,那位哺乳的太太,有人來迎接了。一個男子帶了三四個挑夫,有說有關,鬧成了一片。聽那男子說:“宜昌本來就找不到旅館,偏是今天一下子來了三條船,旅館哪裏還有空房間?前三天,我們已經和你訂好了房間。要不然,就是我臨時也想不到辦法。只有像今天上午到的旅客一樣,還在馬頭上堆行李箱子,急得只打轉呢。”玉貞聽了這消息,更是着急。眼見得同艙的旅客,一批批地走了。卻剩着那個女學生,不時地伸了頭向門外望着,她自言自語地道:“怎麼還沒有來?真急死人!”玉貞看她不是以前那種四大五常的樣子了,便望了她笑道:“你這位小姐有人來接嗎?”她才答道:“青年們說話,最是靠不住的,我有一個朋友在宜昌等着我的。前一個星期就有航空信給他,約來接我,想不到船到了這樣久,還是一點消息沒有。”玉貞道:“船上人十停走了八停了,我們老在這裏等着,也不是辦法,我們不如先搬到碼頭上去等着。”那小姐笑道:“我們合作。把一個人在碼頭上看着行李,把一個人上街去找旅館好嗎?”王貞道:“好!就是這樣辦。”她們在這裏說話,挑夫在艙房外圍了一層。聽到她們有了決議,大家一擁而進,就來搬運行李。玉貞笑道:“那末,我同搬夫先上岸去,請你在艙裏看守着。”那位小姐當然同意。
費了半小時的工夫,行李一齊搬到了碼頭上。果然,用這個辦法的同志,頗爲不少。碼頭空地上,堆了許多的行李箱子,有人坐在行李上守着。玉貞和那位小姐商量着,不能叫人家去找旅館的,這就自告奮勇的,僱了一乘人力車子,說明上街找旅館,要人力車伕,順着大小旅館拉了去。那位小姐還叮囑着,只要有一間屋子,彼此同住下了再說,騰出時間來,慢慢再找好的旅館。玉貞笑着答應了,坐着車子上街。車伕把車拉到了三家大旅館門外,不用進去了,旅館門口,就掛了一塊牌子,上寫八個大字:“房間已滿,諸君原諒”。隨着找了幾家次等的,還是沒有房間。看看在路上消磨的時間,已到一小時以上。玉貞和那位看守行李的小姐,還是初交,來得久了,又怕人家焦急,而行李託這麼一個生人看着,究竟也不放心,可是不找家旅館歇腳,自己就和她坐在碼頭露天下過一宿不成?後來到了一家極小的飯店門口過,那老闆看她在車上東張西望,似乎知道她的心事,便笑着點點頭道:“我們這裏還有個空房間。”玉貞回頭看那飯店,就是一間小木板門面,門樑上懸了個扁紙燈籠,上寫“安寓客商”四個大字。店堂裏擺着一張黑木桌子,兩條短凳,放靠了正中的板壁,此外就是相對着兩張鋪。開門見山地形容出來,這裏也是一寸地都利用了。本待不理會那個老闆的招呼,無如跑了半天,並沒有結果,只得進去看看。
走進這店堂後進,有個桌面大的天井,陰暗暗的有個小五開間的屋子。堂屋裏住着是人,左右正房,也更住着是人,只有左廂一間小廳屋空着。那裏開了窗戶對着天井,倒是站在外面,可以看見。裏面僅僅放有一張竹架牀,一張兩扇小黑桌子,那桌面上生遍了蟲眼,只這兩項傢俱,屋子裏也就沒空地了。牆壁全是焦黃的報紙糊的,不用看,一股黴氣,直衝鼻子,想到這屋子裏是很潮溼的了。問問價目,老闆說是一塊六角錢一天,不管火食。玉貞只得放下一塊定錢,然後再坐車去找了兩家旅館。結果,依然是毫無所得,帶了一副失望的樣子,回到輪船碼頭來。見了那位小姐,把情形一說,她皺了眉道:“那怎樣能住呢?可是……”那個送玉貞回來的車伕,得了車錢,還不曾走,他只勸兩人就是那小飯店裏安身罷,除此之外,決無別法。玉貞聽了這話,正在爲難,卻聽到有人叫道:“白小姐在這裏,真對不住!真對不住!我早來碼頭上了,就是沒接着船。”玉貞回頭看時,便是那位送船票的馮子安先生。他這時穿了一套咖啡色的西服,頭髮梳得烏黑油亮。玉貞想到用了人家一張船票,心中有點難爲情,不由得把兩臉緋紅了,便點頭笑道:“馮先生還在宜昌沒有走嗎?”馮子安看到玉貞同伴還有一位小姐,便道:“這位是?”那位小姐,對於馮子安這個樣子,倒不十分討厭,便笑道:“我姓李,是和這位密斯白同船的。我們現在合作,預備着找旅館。你先生有……”馮子安道:“有辦法,有辦法,不知兩位小姐願意住在街上旅館裏呢?願意住在水上飯店裏呢?”李小姐笑道:“我們現在只要找一個地方落腳就可以了,還問它是哪裏嗎?”馮子安道:“我住的旅館裏,前天有一間上等房子,空了出來,我就把它定下了;另外,就是江心裏這隻大輪船,改了水上飯店。”說着,指了河心一隻長江大輪,接着道:“那經理是我的朋友,我和他說好了,今天也許要一間房子,他一口答應留個鋪位。他那裏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他們供給火食,相當的好。壞處是像坐船一樣,房艙裏照樣是四個鋪,官艙裏兩個鋪,不像旅館裏,可以一個人住一間房。”玉貞聽說他旅館留了一間房,透着他有點存心如此,便笑道:“密斯李,我們嚐嚐水上飯店的滋味吧。我們兩個人睡一間官艙,也很可以了。”李小姐道:“我無所謂。”玉貞道:“住在江上,將來我們換船入川也方便些。只要船上供給火食,我們無上岸之必要,就是住水上飯店吧。”馮子安倒不勉強,笑道:“我也贊成二位住水上飯店,第一空氣好,第二清淨。”說着,立刻僱了幾個力夫,將行李搬上小划子。兩位小姐隨着下了河,馮子安親自把她們送到江心水上飯店。他吩咐力夫,將行李一直搬到官艙。
這官艙在三層樓甲板上,艙門對了船欄干。船上靜悄悄的,沒有什麼人來往。甲板上空着,洗得乾淨雪亮。由那擁擠得透不出氣的船上移到這地方來,只覺耳目一新,兩位小姐同聲說好。馮子安把經理找了來介紹一番,他看到是兩位年輕小姐,立刻說:“騰出一間大房間來。”忙碌一陣,搬進了官艙,這裏是兩張鋪位,還有個小小的寫字檯,臉盆架,小沙發椅,牆上還有一面鏡子,對於兩位小姐的起居,甚爲合宜,經理還特別聲明一句:“洗澡間就在隔壁。”兩位小姐,又同聲說好。經理還把茶房叫了來,當面吩咐,好好招待。於是茶房代鋪好了牀位,送進洗臉水來。馮子安非常地知趣,避了出去。
約莫一小時,玉貞捧了一杯茶,和李小姐靠了欄干,賞玩風景,卻見馮子安由小樓上走了下來。玉貞道:“多謝馮先生,我們一切都很滿意,我以爲馮先生走了呢。”馮子安道:“總得把二位安頓妥了,纔可以走開。二位賞不賞光呢?我想爲二位小姐接風。”玉貞道:“這就不敢當了。”李小姐以爲馮子安和玉貞總是很熟的朋友,難得這位先生不分生熟,總是說二位小姐,便道:“我們這就很感謝了,不必客氣;我要上岸去,找個朋友,沒有工夫叨擾。”馮子安笑道:“若是爲了船票的事,就請不必忙。在宜昌候船西上的人,少說一點,大概也有一萬吧?我和各公司里人,多少有幾位朋友。請候個三五天,我一定負責找到船票。”李小姐笑道:“那更好。我去看朋友,另有別事。”馮子安道:“我來宜昌許久了,路途比較熟一點,我來引導着走吧。”李小姐道:“引導不敢當,請馮先生代我僱輛車就行了。”馮子安道:“可以可以,我們這就上坡。”李小姐雖然願意和馮子安一路上坡,可是想到同白小姐的朋友一路走,究竟不大方便,便向玉貞笑道:“我們一路上岸去看看,好嗎?”玉貞想到馮子安既送船票,又代爲找旅館,總算講交情,也未能拒絕人太深了。好在同路還有個李小姐,也不必太避嫌疑,只得大大方方的同馮子安一塊兒上坡。
到了坡上,馮子安將她們引過酒館子門,很客氣地,再將她們引進去吃飯,她們儘管辭謝,無如馮子安一味地客氣,鬧得兩位小姐,怪不好意思拒絕的。男子們對於女子的進攻,多半是抓住了這個弱點,女人情面薄,不好意思太讓人難堪。一半兒客氣,一半兒勉強,總可以讓女人接受他那實在是惡意而以善意出之的舉動。李小姐是一切不知詳情,糊里糊塗地受着招待。玉貞只管心裏頭有一百分煩膩,可又不能說出一個“不”字。尤其在李小姐面前,還不便說是一位新認識的朋友。一位新認識的朋友,卻是這樣地客氣招待着,這不有點出乎人情嗎?一個孤身出門年輕女子,怎好有出乎人情的異性朋友呢?玉貞在這種委屈情形之下,很勉強地受過了馮子安的招待。
飯後,李小姐坐了車子去找她的朋友,馮子安將玉貞送到碼頭上,玉貞想着,越靦腆,越不妥,索性大大方方地同他走路。臨到上小划子的時候,才笑道:“馮先生當然有馮先生的事,請回步罷;我會過江的。”馮子安笑着說了一聲:“不要緊。”玉貞想着終不成又讓他送到水上飯店去,要想個什麼法子拒絕他呢?她走到江邊,站住,望了水有點出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