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九 入峽

  在長江下游乘輪船,只會感到一些船行時震撼。到了川江,那就不然,船開了,客人可以聽到隆咚隆咚的響聲。一來是船的馬力加大,二來是水流太急。玉貞睡在牀上,也是聽到這隆咚的響聲,從夢寐中驚醒。睜眼看時,雖然同艙的人都醒了,也有人穿衣起牀,可是艙頂篷下的電燈,還燦然地亮着。擡起手錶來看看,不過五點鐘。雖然初秋天長夜短,也可見輪船是東方發亮就開輪的了。這牀下船板上,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起的,已經有兩個僕婦形的女人,在這裏展開了鋪蓋睡覺。這時,兩人彎着腰亂卷着行李捆,艙門是因爲人多始終是開着的。

  玉貞下牀來,走到艙門口站一站,那茶房帶了笑容,已經走過來了,點着頭笑道:“白小姐起來了?很好,船還沒有進口呢,現在是剛到西壩。”說着,他手上捧有水壺洗臉盆,走到艙門口,對裏面望了一望,笑道:“白小姐!爲了求得洗臉漱口痛快一點,我看,還是在這欄干邊洗臉罷。”玉貞回頭看看船裏,人一起來了,又覺得裏面是身體塞滿了,只得在網籃裏清理着臉盆漱口盂,到艙外船邊上來洗臉。因爲這裏接近船頭,船邊上已無法展開鋪蓋,只堆了些裝運機器零件的木箱,這倒正好放了臉盆洗臉。就是這一點時間,輪船已把宜昌市擲在艙後很遠去了。玉貞漱洗着,向江上看去。長江到了這裏,微微地一曲,北岸原來無山,離開了宜昌一二十里,北岸也就山峯突起。由所站的地方,順了船頭前進的方向看去,但見兩岸山峯對立,長江一條水,在許多山峯的腳下,吐露了出來。長江的最遠處,就是山峯抱住,好像前進並沒有路。近處的長江,夾在兩邊山縫裏,倒像是一條很寬的巷子。

  正看得有趣,茶房捧了一玻璃杯熱茶,送到玉貞手上,笑道:“白小姐!這就進了峽口了,一直到重慶,兩面總是山。”玉貞道:“一過了宜昌就進峽口嗎?”茶房道:“是的,下水船一出峽口,就到了宜昌,那是很感到興趣的。”說着,他和玉貞倒了水,歸還洗臉用具。不一會工夫,他又端了一把小方凳子來,笑道:“這是我在經理室裏借來的,白小姐可以坐着看看風景,不用了,請你帶回房艙裏去,船上人太多,若不小心,一轉眼就沒有了。”玉貞很覺得這茶房伺候周到。心裏想着,也許他看到我像一個有錢的旅客,希望我多給他幾個酒錢。這也不在心上,手捧了茶杯,慢慢地喝茶,賞鑑峽中風景。

  坐了一小時,那茶房又笑嘻嘻地來請到大餐間裏去吃早飯。玉貞道:“我們坐房艙的人,可以到大餐間裏去吃飯嗎?”茶房道:“船上是三種廚房,一是大餐間的,一是官艙的,一是房艙統艙的。官艙裏的飯,客人可以隨便加入去吃。到岸的時候,加一分火食錢就是了。”玉貞所怕的,是茶房恭維過分了,自己不好處置。現在茶房說,加一分火食錢就是,這個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參加。因之也不說什麼,讓茶房引着到大餐間裏去。這是川江裏一隻中等輪船,大餐間也佈置了一圍靠板壁的沙發,還有三張萬桌,和一架玻璃廚。可是這些器具,都不能像平常那樣好好的安置。桌子底下,沙發空當裏,全都塞了小箱子和行李捲兒。三張桌子,固然圍滿了人,就是沙發上,桌子外圍椅凳上,全都坐的是人。那紛亂的情形,不下於統艙房艙裏面,站在艙門口,對艙裏面呆了一呆。茶房瞭解她的意思,搶在前一步,看到有張桌子上空了兩個位子,便向玉貞點頭道:“白小姐請向這裏坐吧,這是我們船上各位先生的一席。”玉貞聽說是船上各位先生坐的位子,心裏這就想着,菜飯當然好些,也就坐上席來。同時,也有一個女客坐在席上,看那樣子很摩登,也很大方,玉貞料着這不算越規,很隨便地在這裏坐了。飯快吃完了,玉貞看到他席的人紛紛起身,說是到了第一個險灘空舲灘。自己也就出了大餐間,來看峽景。房艙裏的茶房,真算侍候殷勤,捧了一大瓷杯茶,在艙門口等着。笑道:“白小姐!你就坐在這上面看看風景罷,等過了新灘,你再下樓來罷。初入川的人,總應當看看這兩個最險的灘。”玉貞對於他這個建議,倒也贊同,就靠了欄干站着。

  那道長江在山峯裏面鑽動,水勢是在山石上碰撞着,遠遠就聽到嘩啦嘩啦的發出震動的響聲。不必人說,這已到了空舲灘了。玉貞所站的地方,已經靠近舵樓,回過頭來看看,見那舵樓裏面,有四五個人都靠了欄干,兩眼對江裏注視着,人動也不一動。那個扶舵輪的人,微微彎了腰,兩隻手抓着輪盤,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去轉舵。這樣一來,表示着大家對於這空舲灘,都拿出了全副精神來過灘。再看這灘時,江中間拱起了一片大礁石。江水碰到這礁石上,分成兩股狂流,發生了千萬的浪花,繞石流下。當輪船還相隔很遠的地方,曾放過一聲汽笛。當時不知道是什麼用意,現在可以想到那輪船放汽笛,是向這灘上岸上放着信號。這灘上兩岸有海關設的管理機關,得了這信號,就開出兩隻木划子來。每隻木划子上都有一個人把着舵,有一個人擲出繩子去,綁在礁石上。礁石上也有一個人看守着,把住了繩疙瘩。這算是一個浮標。在這礁石的北漕,隨了水流,安插了許多竹竿,竹竿上面,縛有紅白旗子。那江中急滔,衝着那竹竿子搖撼不定,把旗子颳得飄飄蕩蕩的。船頭對了那江中的兩隻木划子開了去,到了水標附近,肉眼也看得出山腳下涌出無數的魚鱗浪紋,那就是一個灘,灘過來,是個水漕,很窄很窄的,就靠近了礁石。只看那礁石上繩子縛的兩隻木划子,讓礁石下方的狂浪漂起來,搖撼不定,繩子拉得像一根木棍,也就想到這水滔是怎樣的急。輪船看了兩隻木划子艄上的竹竿,稍稍地挨近,然後趕快將船掉過頭來,就在水漕裏走。這水漕既然很窄,而且又是歪曲着的,船一進漕,只聽到船頭碰了水滔,嘩啦啦作響。低頭看時,那江滔,有的轉着旋紋,有的翻着波浪,在船外狂奔下去。這船上載有上千的客人,本來聲音是很嘈雜的,這時寂靜得一點聲音沒有,滿船的人,有三分之二,在船欄干上伸出半截身子來探望。船隨了那江上的浮標,在江心裏彎曲着。大家眼睜睜地看到所有的浮標,都擲到船後面去了。算是過了這空舲灘,全船人都幹了一把汗。事後聽到船客紛紛議論,說是上水的薄木船到了這個灘頭,一定要把船上的客人,都請上岸去行走,甚至把艙裏的貨,也要搬上一部分上岸,所以叫空舲。不然,那個江漕很窄,水滔很急,船拉縴不上去,向下一滔,一定在水底下的石礁上碰着,船會碰個粉碎。玉貞聽了這些話,雖然覺得在輪船上不會有這些危險,可是聽說再上去幾十里路,就是新灘,這個灘是天下聞名的一個惡灘,不但在許多遊記上看見,就是在學校裏,學習本國地理的時候,就知道這個灘的厲害。暫時不敢進去,依然在三層樓船邊上坐着。

  不到兩小時,又聽到乘客紛紛議論,到了新灘了。這個灘,和空舲有些不同;空舲是漕窄水滔,這裏江水奔騰,由水底下翻出一叢叢的旋紋,帶着白沫。但看兩岸山腳下,全是沙洲,那沙洲上無窮無盡的石頭長得奇形怪狀,由沙裏鑽了出來。想象着大江底下,也是這個樣子,所以許多圓狀的旋紋由水裏面冒了出來。在南岸,山向外讓着,現出一片沙洲。在洲面山腳下,有三五十戶人家。靠了那沙洲的江邊上,停有十幾只木船。這就見有一二百縴夫,共背了一根長到百多丈的纖繩,將一隻木船拖了上去。遠遠地看到那些縴夫,像大羣螞蟻似的,倒在地面上,慢慢地爬動,那船之不易拉上去,卻也可以想見。再回看自己這隻輪船,已經走到了急滔的頭上,那江裏的水,好像無數的黃色動物,結成了隊伍,向下飛奔。小的旋紋有桌面大,大的旋紋有屋基大,在萬道奔流中,一般地狂瀉下來。船也開足了馬力,對了這水勢稍緩的縫當裏,向上衝去。船頭和水稻兩下里一撞,把水激起來有一丈多高。好像一捧銀花,在輪頭上直標起來。那銀花高射時,連輪船二層樓上,都濺有水點。玉貞所坐的地方,正鄰近船頭,只看那激起來的水花,發出那嘩嘩的響聲,也不知道這身子到了什麼所在。更低頭看看船底,那旋紋和急浪,遠遠地撲了來,好像要把這船撲倒。看得心驚眼花,兩手扶着欄干,只覺十指冰涼。心裏也就想着:在這裏要出個什麼亂子,無論你怎麼會游泳,那是不能保險的。所幸這樣呆了一呆之後,那個新灘也就過去了。從此以後,船又進到兩山逼緊的地方來。那山對江的一面,多半是削壁,兩面削壁對立着,中間夾了那條江在下面流着。在宜昌入峽的時候,看到兩面的山一層層向江裏環抱,最遠還可以看到幾里路,到了這裏就不然了,最窄的所在,江在山縫裏,成了一條溝,最遠只看到幾十丈路。擡頭看看天上,兩邊山峯高插,中間就剩了一線天,彷彿寬不到兩丈。簡直的這條船是鑽進石壁裏來了。在這船上的人十之七八,都是初次入川的,大家靠了欄干望着七嘴八舌地討論。什麼牛肝馬肺峽、書劍峽、鐵板峽,都是看了崖壁上石頭的形狀,隨意取名。

  玉貞足足看了三四小時,才下樓回到房艙裏去。不多一會子,茶房又來請吃午飯了。玉貞已經在大餐間吃過一頓飯的了,也無須茶房引得,自向大餐間裏走去。自然還是同船上各位先生坐在一張桌子上。坐下來還不到兩分鐘,幾位男客同聲叫道:“馮先生來了!請到這裏坐,請到這裏坐。”玉貞隨了大家的話向艙門口看去,正是馮子安來了。他還穿的是那套淺灰色的西裝,頭髮卻梳得精光。這實在出於意料,臉一紅,隨了這紅臉,心房就卜突卜突地跳着。那馮子安倒一點不介意,深深地點着頭道:“白小姐!想不到我們在這裏又會面了。我原是要到樊城去的,趕脫了車子,只好在今天上了船,上船之後就睡,直睡到現時纔起來。白小姐看看這峽中的風景如何?”玉貞從頭一想:顯然是這傢伙弄的手段。心裏又一想:儘管弄手段,在這船上這麼些個人,料着你也不敢怎樣,到了重慶,我再想法子對付你就是了。便笑道:“這就叫人生何處不相逢了,請坐!請坐 !”她說了不算,還起身讓了一讓。馮子安便在她對面,挑了一把椅子上坐着。玉貞並不怎樣介懷,一面吃着飯,一面談笑。飯後,玉貞搭訕着出來看風景,緩緩地下樓,緩緩地走回房艙。不過在鋪位上睡了一會,還是覺得苦悶,卻又緩緩地走了出來,靠了欄干坐着。卻聽到同船的人紛紛的說,現在到了巫峽了。玉貞看這巫峽,也和下游那些峽差不多寬窄,只是兩岸的山峯,格外高聳,有一個尖圓的山峯,頗爲蔥秀,玉貞看着,倒有點好感。忽聽到身後有個人道:“這就是巫山第一峯,叫玉女峯。”玉貞回頭看時,又是馮子安來了。當了許多旅客的面,玉貞倒不好怎樣使他難堪,便點點頭道:“巫山十二峯,就是這裏了。峯峯都有個名字嗎?”子安道:“當然是有的,不過其餘許多峯是不大出名的,白小姐對於這個掌故,自然是很詳細的。到了這地方,你生着什麼感想呢?”這一問未免過於唐突,玉貞也只是淡淡付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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