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也有幾家報館,每日在九十點鐘附近,報紙也就在街上叫賣了。玉貞老早地醒着,不知李小姐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側了身體向裏,半條被蓋在身上,睡得很甜。自己也不明白,身上哪來的一種疲勞,睜了眼睛,對天花板上望着。心裏想着,向東去也好,向東去可以得便回家。江南什麼吃的用的,都成了習慣了,便是受點驚恐,也還值得。是的,就這樣辦。她心裏想着,拍了兩拍牀墊褥,表示了她堅決的意思。就在這時,報販子在窗戶外面喊着:“賣宜昌日報,漢口航空報。”玉貞起來,趕快地買了報來,依舊躺在牀上來看看。可是兩隻手把報紙一展,心房隨了這報上的大題目,就有些撞跳。把兩張報紙看完了,將報放在懷裏,兩眼向艙門外又看出了神。在這以前半小時,向東走的打算,現在是完全取消了。嘆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道:“真是沒有辦法。”這句話倒是把李小姐驚醒過來了,翻了一個身坐起來,笑問道:“這裏只有你一個人嗎?”玉貞笑道:“除了我還有你。”李小姐道:“你和誰在說話?”玉貞笑道:“我一個人在這裏自思自嘆。你的船票有了辦法了嗎?”李小姐道:“假使有辦法,我昨晚也不回來得那樣的晚了。有幾位朋友同我出了個主意,叫我由這裏搭小輪到常德,由常德公路到洪江轉貴陽,由貴陽……”玉貞笑道:“那幹什麼?大大的遊歷一週嗎?”李小姐道:“自然不是由貴陽轉重慶,朋友是主張我往昆明。那裏有鐵路通安南,到哪裏都是便利的。許多人說,那是中國的後門,前門現在關起來了,我們到後門口去住着,隨時就走。”玉貞道:“還往哪裏走?到外國去嗎?誰有那麼些個川資?”說着,連連地搖擺了幾下。李小姐道:“白小姐!我看你不必三心兩意了,就利用那個姓馮的一下,讓他和你弄一張船票。一切應當施用出來的手段,到了重慶再說。”玉貞紅了臉道:“這實在是不應當的。好在他已不來麻煩我了,把這件事丟開吧。”李小姐道:“假使他再來麻煩你的話,你就可以用這個法子。”玉貞道:“那麼我要他弄兩張票子,李小姐和我同船走好嗎?”李小姐道:“假如有票的話,我當然願意同白小姐一路走,我既可以早達目的地,而同時還幫了你一個忙。”玉貞道:“我既答應走,我想和他要兩張票子,大概是可能的。”李小姐只微笑了一笑,似乎不以她的話爲然,可也不加批評。
在此談話之後,不過十來分鐘,馮子安果然來了。今天換的是西裝,白嗶嘰褲子,上配着法蘭絨短衣,手上拿了細梗草帽,露出滿頭漆黑油亮的長頭髮。人是剛推了艙門,他那笑容的媚人,於他同時帶進一陣濃香來,可以證明。玉貞改變了宗旨了,也就和他客氣些,站了起來,點着頭道:“兩天不見了,請坐請坐。”馮子安點着頭道:“不,在門外站一站就行了。我有兩句話向白小姐交代一聲。”他說着,自由艙裏搬出一個方凳子,放在艙門外坐着。他回看到李小姐橫躺在牀上,又站起來,微彎了一下腰道:“李小姐!今天沒有上岸去?”李小姐道:“上岸無別事,無非是找船票;一天到晚,船票!船票!我們自己都煩膩了。”馮子安道:“大概有了辦法了嗎?”李小姐笑道:“多少人來整個月的,還沒有辦法,我們來這兩天,就有了辦法嗎?馮先生可不可以和我們設兩張票的法子呢?”馮子安一點也不思索,連連地點着頭道:“可以!可以!至遲至遲,本星期內可以上船。”李小姐身子向上一伸,問道:“本星期可以上船?今天星期二了。只有四五天工夫,就有辦法?”馮子安笑道:“這不是我怕不能有十分把握,故意把日子說遠一點;其實有兩三天的限期,也就差不多了。因爲下次開航的一隻船,由船長一直到茶房頭子,我都認得,要他們替我們安置兩位女賓,還有什麼困難?”玉貞見他說得那樣慷慨自如,雖也對他看了一看,可是總不置一詞。李小姐就道:“既然馮先生說得這樣地有把握,那末,我們就不去另想辦法,靜等候馮先生的消息了。”馮子安道:“那是誠然。假如我辦不到,我也無須在二位小姐面前誇下海口。我既說出來了,一定可以辦到。我若撒謊,下次還能見面嗎?”李小姐道:“本來,馮先生對我們並沒有買船票的義務,何必拿話來騙我們,說是沒有法子想,我們也不能怪你。”馮子安笑道:“假如李小姐向我設法找船票,而我卻是乾脆地回答沒有辦法,那也應該見怪的。何以言之呢?兩位小姐看得起我,才叫我去想法子;我若沒有去盡力量找船票,立刻就答應沒有辦法,那顯然是我沒有誠意,不識擡舉,二位小姐怪我,那不是應當嗎?”這句話說着,連不作聲的玉貞,也噗嗤一笑。子安有了這一笑,比中了獎券還要高興,格外有說有笑。這樣足混了兩小時,子安又提醒要請二人上岸吃飯。李小姐爲了船票的原因,不便拒絕,就向他道:“吃飯可以,但有一個條件,要由我會東,算是我們先酬謝馮先生。”馮子安沉默了一會,然後站起來笑道:“就是這樣說吧,我叨擾李小姐吧。我在那邊等着,請二位小姐更衣。”說着,他就起身走開了。這兩位小姐喁喁地商量了一會,也就不能再說什麼了。
這樣周旋了一日,各人都不免有點心事。可是到了次日早上,有一個穿了藍布制服的人,送了兩張船票來,他還聲明兩句:“馮先生有點事情,今天一早就坐汽車到樊城去,分不開身親自送來。”玉貞聽說有了船票,馮子安又不在一路,非常高興。拿了船票一看,是房艙船。那送票人說:“就請照定價付錢,不多要一文。”連李小姐也覺馮子安改變了態度,純粹的幫忙買船票,並沒有一點什麼作用。付了船票錢,將來人打發走了。玉貞將兩張船票拿來一看,唉了一聲道:“怎麼回事?這票子是兩隻船的呢?”李小姐接過來一看,果然不同,因道:“大概是公司裏辦事匆忙,把票子拿錯了。我們趕快到公司裏去調換吧。”兩人吃過了早飯,立刻上岸到公司裏去問。據說並沒有錯。好在這兩隻船,一隻明天天亮開,一隻明天上午開,相差不過是半天的工夫,沒有多大關係。兩人商量着,只要可以上得了船,就是不同在一隻船上,也沒有關係。於是兩人回到水上飯店,各各收拾行李。玉貞和李小姐計議,那個馮子安的態度,究竟是難揣測,以即日離開宜昌爲妙。因之她決定本日下午上船,讓李小姐明天走。李小姐對於這個辦法,卻也同意。玉貞又道:“防人的心不可無;假如姓馮的這傢伙,不存好意,偷偷地溜上船去,也未可知。只要發現了他,我們暗暗地調馬換將。”李小姐道:“這個辦法用得,我們就是這樣辦。”兩個人計議好了,吃過晚飯以後,靠了船欄干閒望下游正在上客的那隻輪船,如潮涌一般,發着人聲。李小姐笑道:“白小姐!我看你不必猶豫了,還是上船吧。這麼些個人,也許有那不講理的人,他不管有票沒票,看到有空鋪位,立刻就佔據了,等你拿了船票去和他交涉,勝了是多費一番氣力,輸了是加倍的不合算。”玉貞想了一想,這話也對。於是僱了一隻小木船,把行李渡到輪船那邊去。哪曉得那隻輪船,像一隻臥倒的大螳螂,周圍的小划子,猶之覓食的螞蟻隊,把那隻大輪船緊緊地包圍着。李小姐的船,老遠地讓小划子擋着不能靠攏,而隔壁的每一隻小船,都坐着人存着行李,你要叫這隻船讓開,而這隻船的前面,更有一隻小划子攔着,她們要上輪船也不可能。不過十分鐘,而自己這隻船外邊,也讓新來的小船給攔住了。
這樣足等了一小時以上,才靠近了輪船,好容易上了船,人擠人,行李碰行李,玉貞走上了船邊的樓梯口,簡直擠不上前。還是小划子的船戶,提了一件行李上來,替她找着管房艙的茶房來,那茶房已接着她的船票,看了一看,因問道:“這位小姐的船票,是馮先生代買的嗎?”玉貞答應:“是。”茶房立刻放出加倍的殷勤,又叫了兩位同事來,把玉貞和李小姐引到房艙裏來。玉貞看那艙位,比漢口到宜昌的長江輪船還要窄小,三面口字形的,上下安着六張鋪位。有五張鋪全是鋪好了行李,有人佔着。只是空了左首靠窗邊的一張下鋪。茶房笑道:“哪位小姐姓白?”玉貞道:“是我。”茶房笑道:“爲了這張牀鋪,我們特意派了一位同事在這裏看守着。”玉貞道:“是馮先生託付你的嗎?那末,他也在這船上了。”茶房道:“不,今天一早馮先生到船上來招呼我們的,他對我們說,到樊城去了。”玉貞聽到這話頗爲對撇,也就不加疑慮。讓茶房把行李安頓好了,就向李小姐丟了一個眼色,低聲道:“我們出去看看。”李小姐會意,先就隨了她向着船頭方面走。這船舷很窄,只有三尺多寬。沒有艙位的客人靠着船欄杆,展着二尺多寬的小牀鋪,只剩裏面一人寬的地位,讓人行走。一來一去,有了兩個人,這就發生問題。必得兩人橫了身子,胸脯疊胸脯,互相擠了過去,可是船上客人既多,擠來擠去的也是特別的多;玉貞只走了四五個鋪位長,已是擠出了一身汗。
房艙是在二層艙上,要到官艙大餐間,還要上一層樓。擠到樓梯口上,更是滑稽,那些正在堆置行李的客人,就把一部分清閒的人,擠到樓梯板上坐着。上一層梯子,要請一個人站起來,到了三層樓上,依舊是在人縫裏擠上前。到了大餐間門口,向裏張望着,見裏面也是坐滿了的人,仔細看去,並沒有馮子安在內。接連看了兩號官艙,也沒有他。一個艙門口,門框上釘着銅牌子,乃是盥洗室。李小姐推了門進去,卻大吃一驚,除了那個長洗澡盆裏,鋪着被褥,有人在裏面睡覺而外,隔壁馬桶間裏,也有人在艙板的木格架子上,展開了鋪蓋;兩個枕頭,就擲在抽水馬桶腳下。玉貞搖搖頭道:“李小姐!你看到這種擁擠情形作何感想?”李小姐道:“我們居然有一張房艙票,那總算是神仙福分了。”在這馬桶間裏的兩個客人,對了她們翻了眼瞪着,嚇得兩人扭頭就走,不敢耽擱。在三層樓的前艙都看遍了,就轉向空甲板上來。
由漢口到宜昌,雖然客人是很擁擠的,這露天裏的甲板,卻還沒有人;這隻船就不對了:船欄干兩邊,由東到西,牽了許多根繩子,繩子和繩子之間,又把繩子連繫着,好像是一張大網網,面上就是被單席子包袱七拚八斗地作了一塊大棚。在這棚子下面,鋪蓋行李展布開來,旅客就蹲在那裏。還有些人把箱子網籃堆砌成了一堵牆。有那不能填補的大縫,卻撐起一把雨傘來塞住。這已夜深了,江風吹來,把那繩上的布塊吹得呼嚕呼嚕作響,鼓起來丈來高。棚子下也有旅客將帶的風燈給點上,一大羣蹲着坐着的矮人影子,頗有一種悽慘的景象,當然,遍地全是鋪蓋,無法可以向前。再下來回統艙裏去看看。統艙爲了外面人行路上是行李堆起來的,門只能推個半開,伸頭向裏一望,一陣熱氣,向臉上一撲,而且在這熱氣中間,還夾雜着一股汗臭氣味。李小姐回過頭來,輕輕地向玉貞笑道:“不用找了,這種地方,老馮決計不會住的,這船上大概沒有他,你放心走吧。”玉貞道:“其實呢,他就在這船上,又怎麼樣?我們也不是那懦弱無知識的女子,可以隨便讓人欺侮。不過我們圖個耳目乾淨,犯不上和這種人去計較,能躲開他,就躲開他。”說着話,她兩人順了船舷,繞着船艄面向前走。
那船艄上一排有四間廁所,都將門開着,原來向江裏排泄的那個窟窿,卻被行李箱子給塞住了,將鋪蓋搭在上面作個睡椅形,人就躺坐在上面。玉貞皺了眉,低聲道:“我的天!船上這樣多的人,把廁所完全佔據了,這個問題怎麼來解決呢?”李小姐笑道:“這問題你用不着發愁,船上的經理,他當然會想辦法的。”兩人向房艙裏走着,這更不成話了。便是船欄干裏搭着鋪,鋪裏那一尺寬的人行路,現在也有人展開鋪蓋,在艙板上睡着。走一截路,便得向旅客們說一聲“對不起”,然後才得把人叫起來,走過去一截路。由後艄走到房艙門口,總向人說過二十遍對不起。到了房艙門口,玉貞搖搖頭道:“人家開口就說蜀道難。自古以來爲的是山高水險,不想到了現在,變成是船上這樣擁擠。從這裏到重慶,不知道還要多少天?這隻有終日悶坐在艙裏,不能出去一步了。”李小姐道:“爲什麼坐在艙裏呢?三峽的風景,千古聞名,我們生在下江的人,總恨無緣看見,現在經過三峽,可不要誤了這個好機會,應當仔細地領略一番。”說着,進了船,見一個茶房在這裏候着,牀鋪已經陳設好了,他指點着箱子網籃放的地方,在牀鋪腳頭,用油布隔着,有特備的一把茶壺,一隻熱水瓶,因道:“白小姐要什麼東西,只管叫我,我總不離開這幾間房艙的。船上七點鐘就開早飯,早點安歇罷。”玉貞道:“這樣早的飯,我不要吃了。”茶房笑道:“明天這一頓早飯,倒是非吃不可;因爲天一亮,船就要開,開出不久,就要進峽,想不要漏了好風景,還是早起的好。”李小姐笑道:“白小姐!你放心走吧。這茶房很細心,在路上可以替你解決好些困難,重慶見去吧。”李小姐告辭去了,玉貞倒覺得有點惘惘然,不過轉想到上了這隻船,算是到了重慶,更沒有那些進退兩難的痛苦,也就脫履登牀,安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