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六 登記,登記,登記!

  白玉貞得了李小姐的陪伴,在宜昌採辦了許多來路貨的日用品,李小姐在途中會到她的男朋友,告別走開了。玉貞聽到這些不大愛聽的消息,自己倒很希望其不確。首先就到這入川的唯一輪船公司民生公司去探訪情形。

  那公司的辦公處,是一座有花園的洋樓,站在大門口,便看到那花園的水泥路上,男女老少,站了一大堆人。進了這花園,更向裏面看去,那第一間進辦公所的屋子,便有許多人站在一處,塞了進出的路線。不問那是不是接洽船票的地方,反正大家都向那裏走去,自己也可以向那裏走去。擠到人當中,聽來聽去,都是些埋怨的聲音。有的說管理處的購票證拿到了手,以爲是沒有問題了,偏偏這裏又說是有新公事到了,我們要壓下兩班去。有的說,壓下兩班去要什麼緊?至多不過十天。我們左一回登記,右一回登記,跑來跑去,還沒有一點消息,那才難受呢!有的說,我們打算再等一個月,若是一個月還沒有消息,我們就步行入川。一天走三十里,一個月還走一千里呢。

  玉貞聽這幾種談話,本可以轉身出去了,看到隔壁屋子裏,像個客廳的樣子,幾張沙發,全坐滿了人。其中有個穿中山裝的,臉上帶了一種煩膩的微笑,向大家分別着答覆。他看到玉貞只管在門口張望着,並不含糊,索性站起身來,向她點頭笑道:“請進來坐,請進來坐。”玉貞進去了,人家看她是女孩,就起身讓了一把椅子給她坐。那位回答賓客的,正和一位穿西服的人在開談判。他道:“我們一切事情,都照着手續辦。諸位請看,這樣多客人來辦手續,我們就願意通融,也不敢通融。”玉貞見人是這樣多,公司里人說話,又是這樣板板六十四,當了大家的面,諒不會有什麼結果,乾脆就悄悄的起身告辭吧。走到了房門邊,公司裏那個人倒是抱着歉意追上來了,因點頭問道:“這位女士有什麼事見告嗎?”玉貞見有了談話的機會,便站住了腳點頭微笑道:“我打聽打聽人川輪船的情形。”那人笑了,因道:“不用問,困難二字,可以包括一切。你女士登記了沒有?”玉貞道:“我正是來辦登記手續的。”他道:“我們這裏不辦登記,要登記,就先向船舶管理處去辦。在它那裏挨着登記的次序,取得了購票證到公司裏來購買。公司憑了購票證賣票,這有一定的次序,用不着發急。”玉貞道:“照這樣說,也不見得有十分困難之處。何以宜昌等船走不了的人,滿街都是?”那人道:“也不見得就不怎樣不困難呢!已經登記還沒有走的人,共有五千號左右。滿街沒有登記,另作打算的人恐怕也不會比這少。”玉貞道:“除了登記,還可以另作打算嗎?”那人笑道:“當然有人這樣想。可是真能另有辦法,登記的人,不會有這多了。”玉貞當了許多人,也不和那人去辯論,可是心裏想着,大概是會另有辦法的。

  那李小姐是一位有見解,有手腕的女子,也許她有辦法。手裏大一包小一包的帶了許多東西,也就徑直地先回水上飯店。到了輪船甲板上,見一個穿西服的人,沒戴帽子,頭髮梳得烏亮,在甲板上來回地踱着步子。老遠地就看清楚了,那正是馮子安在這裏,現出一個等人的樣子。自己也只當沒有看見,手裏抱了買的東西,徑直向自己艙門口走去。茶房迎過來,還不曾開門呢,馮子安就迎上前來,向玉貞笑道:“白小姐自己採辦東西去了。其實這隻要告訴我一聲,我就完全採辦來了。”玉貞正着顏色,微帶了笑容道:“朋友之間,是互助的。我對於馮先生沒有絲毫可以爲力的地方,我倒任何事情,都要馮先生代我去辦,那是於情理不合。”說着,自進了艙門,並未讓馮子安。她心裏想着,他或者會跟着擠了進來,看他自己好意思不好意思。可是馮子安並不如她所料的擠了進來,站在艙門口,微鞠了躬,向玉貞笑道:“我可以進來嗎?”玉貞決不好意思說:“你不能進來。”只得笑着道:“馮先生怎麼又突然客氣起來?請進請進 !”馮子安挨着艙門走了進來,在門角落裏一張小方凳子上坐下,笑道:“小姐的臥室,本就不應該隨便進來。而況昨天白小姐還對我說了,進來有點不便。”玉貞把手邊的手提包打開,取了三十元鈔票在手,笑道:“不是馮先生替我買了一張船票,也許這個時候,我還在漢口呢。現在買一張船票到手,不是光看票面的數目就了事的。我這裏也不算清細微的數目了,奉還馮先生三十塊錢。”說着,把一疊鈔票,放在他手邊茶几上。子安啊喲了一聲,站起來道:“白小姐!太客氣了。這點小事,何必介意,請你收回去吧。”玉貞道:“這不能!我一個青年女子出門,不能教朋友替我破費用資。馮先生不收,莫非嫌我拿出來的錢不夠數。”子安紅了臉,同擺着兩手道:“不是不是,這三十塊錢還有多呢。我的意思,以爲由宜昌到重慶,還少不了買船票,一齊再算吧。”玉貞道:“多謝馮先生,我到重慶的船票,已經有了。”子安聽到這話,身子一震,好像是很吃了一驚,問道:“票子有了?是那位李小姐代想的法子嗎?”玉貞鼻子裏,隨便哼了一聲。子安道:“是哪一條船呢?”玉貞道:“不知道是哪一條船。我無非跟了別人走,別人上船,我也上船。”子安見玉貞的態度,很是自然,望了她默然了很久,最後說出三個字來:“那也好”。玉貞道:“馮先生在宜昌還有很多公幹嗎?大概我要搶着先到重慶了。”子安道:“我在這裏,也沒有什麼事,有船開就走。別的事情不敢說有把握,在這一段水上交通方面,我總不至於感到困難。”玉貞道:“那很好,不久我們可以在重慶遇到了。我有什麼事辦不了的話,我還可以找馮先生幫忙呢。”子安聽到玉貞先說的幾句話,本覺她有點拒人於千里之外,這時她迴轉來說了兩句,心裏感到又有點滋味了。坐在那裏,東一句西一句,說着話。

  玉貞覺得剛纔兩句話,已是快把他打發走了,不該又敷衍了兩句,把他留下來了。因看看手錶,又看看茶几上的信紙,笑問道:“此地郵政局下午幾點鐘停止寄信?”子安道:“白小姐要寫信?”玉貞道:“至少我有十封信要寫。越挨下去,積得越多,我下個決心,今天我要把這些信寫起來。”子安起身道:“下午我再來請白小姐上坡去吃晚飯,現在我告辭了。”玉貞談笑着哼了一聲,對他的話,並沒有置可否。子安去了之後,把旅館茶房叫了來,問道:“由這裏入川,除了登記買船票,沒有第二個法子嗎?”茶房笑道:“不一定坐船,坐飛機也可以的。此地天天有飛機飛重慶,但是飛機票子一樣難買。在宜昌等一兩個禮拜,等不到飛機坐的人,這是多得很。”玉貞道:“這不用你說,我知道,我現在打算多花幾個錢,在登記之外,設法弄一張船票。你們和公司裏職員輪船上茶房,相熟的很多,總可以想辦法。只要你能買到票,花錢多少,我不十分計較。”那茶房穿了淡灰色的制服,挺着腰桿子站着,在那形式上看去,好像是絲毫不能通融。可是經玉貞一再說着,可以多花錢,他也就禁不住臉上發出笑容來。因低聲問道:“但不知道你小姐願意出多少錢?”玉貞頓了一頓,笑道:“這倒教我不好出個數目,我知道應該出多少錢才合式呢?這樣吧,我照船票雙倍給錢。”茶房微笑道:“也許可以碰到一個機會,不過很困難。”說畢,他自走了。

  玉貞說出來以爲是出了一筆重賞,可以徵得一個勇士。不想人家的回答卻是淡淡走了,想着,假使謀得一張房艙票,大概是五十塊錢,出雙倍的價錢,就是一百元了。照着茶房的樣子,還不滿足。再出錢,就等於買一張飛機票了。登記是怎麼回事,也許不像所說的那樣困難吧?這樣想了,爲了避免下午馮子安來請吃晚飯,匆匆地下了船,就向管理處去打聽消息。到了碼頭上,便向人力車伕問一聲:“知不知道船舶管理處?”他笑着答道:“辦登記的地方,我們怎麼不知道?一天至少也去三四回。”玉貞也多出了幾個車錢,挑了一位面帶忠厚車伕的車子坐。在車上因問道:“除了登記,有沒有別的法子可以走?”車伕道:“以前行,現在不行了。前幾天,有隻外國公司的輪船開上去,許多人運動茶房,買了票子上船。可是上不了船的客人,鬧起風潮,把司令部人請到,不許開船,上了船的人,一齊都趕下了船。後來還是登記過了的人,纔可以上船。”玉貞聽到這層消息,心裏不免又添上了一個疙瘩。車子拉到管理處門口,見來登記的人,像進戲院子聽戲一般,一個跟着一個地進去。

  玉貞走進這應時的幸運衙門,在辦公室門外,就看到有一排人塞住了進出的總門口。那擁擠的情形,遠超過了輪船公司。玉貞隨在人後面向辦公室裏走去,很大的一間屋子,橫七豎八,擺了許多三屜桌與寫子臺。桌子裏面,坐着正正端端的辦事員,桌子外面,卻站着來登記的男和女。有的是滿臉透着躊躇的樣子在回話,有的伏在桌上填寫文件。有的滿臉是笑,點頭抱拳,口裏連說“好好”。最近的一個人,也是個中年女人,黃瘦的面孔,披着焦乾的頭髮,衣服又很破爛,說起話來,卻是一口侉音。看看坐在桌子裏,和她接洽的,是一位穿西服的少年,對她這樣子已透着不耐煩,翻了眼睛望着她道:“你先去登記了再來。”那婦人道:“我就是來登記的,又到哪裏去登記?”辦事員瞪了眼道:“要到衛生局去登記,檢查了你的身體,打過防疫針,你拿了醫生的證明書,再到這裏來登記。話已經說得十分清楚,你聽明白了沒有?”說着,把五個指頭輕輕地敲了桌沿,表示了他那種煩膩不堪的意味。玉貞在一邊聽到,心想,幸而沒有上前去登記,原來還有個先決條件。於是扭轉身,又走出來了。到了門口,兩頭望望,不知道這檢驗身體的機關在什麼地方?心裏懊惱着,實在不願再去找這個所在。可是不找到這個機關檢驗過,就休想到船舶管理處去登記;不到管理處去登記過,有錢買不到輪船公司的船票;事情是儘管麻煩,可是要辦個頭緒出來,就非按照着這手續去作不可。躊躇了一會子,便僱了一輛車子,再奔衛生局去。心裏想着,這事情不辦就不辦,要辦就辦個痛快,趁着今天下了這番決心,索性去檢驗身體。假如在幾天之內,湊巧有了得着船票的機會,那也教馮子安不可看小了人。心裏想着帶了一分自得的顏色,坐在車上。車子停了,擡頭看時,是一幢洋式樓房。一字門樓上掛着一幅藍底白字的匾額。那上面的字,標寫得清楚,正是自己所要到的目的地。可是不待自己下車,已是掃興之至,那一字門樓下,兩扇黑漆的大門,閉得鐵緊,門上有一塊白木牌子,黑字寫得分明:“已過辦公時間”。玉貞無論抱了何種勇氣,今天實在是無事可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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