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沉沒下去了,西邊天腳,還有些紅暈。藍色的晴空,陸續露出了星點。正如摩登仕女一樣,白天在家裏開風扇避暑,這時開始活動起來了。一家茶酒館,臨水面山,設着一個敞廳,有許多座頭。在這裏乘涼吃菜的人,紛紛地談着故事。張競存和幾個朋友,也圍着一張桌子談天。一個朋友道:“競存,今晚上是你天津巷戰二週年,應該請你喝杯酒。”競存笑道:“那不是教我更慚愧?去年舉行紀念,我還作過一次巷戰,今年卻在最安逸的大後方,坐茶館,談天。”正說到這裏,隔着小山溪發出了一陣喧譁聲。原來那邊鄉鎮的大街上,有家戲館,歌女們正演着玉堂春。當唱到“十六歲開懷王公子”那句,臺下的聽衆,似乎得了一種安慰,就報了一陣掌聲和好聲。這聲音便傳達到這茶座上來,他笑道:“嚇了我一跳,這掌聲好像機關槍。”第二個朋友笑道:“你放心,這裏不會有巷戰。”第一個朋友道:“不會有巷戰,這上面巷戰正酣呢。”大家向這人手一指的地方看去,隔巷有家酒樓,汽油燈明亮着,窗戶洞開,照見一個穿綢襯衫的人,圍了圓桌在吃酒。七巧八馬,拚命地呼喝,桌面手指搖晃,有人在豁拳。第二個朋友道:“我認得他們,這是幾位作進口貨生意的。”競存站起來道:“天氣熱,這裏又鬧得很,我告辭,要回寓所去了。”朋友們知道他感觸良深,也不強留,倒有一個朋友陪了他同走。走到馬路上時,見旁邊巷口上,四個轎伕,站在當面,歇了一乘涼轎,橫擋了去路。正覺他們有些阻礙交通,卻有一陣汽車喇叭響,響到了面前。看時,一輛油亮的流線型汽車,停在路心,立刻有七八個短裝人,跳向了汽車四周,布着步哨。那轎子被擡到汽車門邊,車門開了,車燈光下,看到出來一位婦人,但見那長衣飄飄,光彩奪目,看不見其它。
那婦人下得汽車,便跨過了轎槓,坐上轎椅。她一步未移,三個轎伕,擡着轎子,一個隨在後面,便向巷子裏去。放步哨的短裝人,有的提了馬燈,有的亮了手電筒,一半在轎前開路,一半在後面跟隨,簇擁着去了。競存被友人拉着衣襟,老早在遠處站定,這時才慢慢地走進了那巷子。巷子是人家花園圍牆夾成的,倒也綠森森地,映着天上的月亮。那轎子去遠了,巷子裏很肅靜,卻聽到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在兩面花園裏放出。朋友笑道:“你看,這巷戰如何?”競存笑道:“隔巷對峙,夜戰正酣吧?”二人說笑着,慢步向前走。忽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迎面而來。先是一叢燈火之光涌入眼簾,隨後便看到一乘涼轎。正是剛纔去的那婦人,她又轉來了。這巷子頗窄,只有三四尺闊,兩下相逢,無可讓的。那朋友警覺,將背貼牆站了,儘量地讓出空間。競存初來此地,不曾懂得規矩,只站着略偏一點。那邊是閃電式的行路,轎前的短裝人,已涌到了面前。見競存直挺挺站着,一個拿手電筒的兩手用力將他一推,嘴裏喝聲滾。競存出於不意,早被推着向後一歪,腳還不曾站穩,衝鋒式的轎子又衝了上來。一轎槓飛碰在競存肩上,撞得他向地面一倒。這正是石坡路面,重重地一下,碰得大腿木麻了一陣。朋友見轎子和人,如飛地去了,便跑來攙他。競存扶着牆,慢慢爬起來。笑道:“不要緊,跌撞一下,或傷礙不到我們這戰士。我是沒有想到今晚還有巷戰。稍微提防一點,也不致於敗在他們手上。然而,今晚這二週紀念,是太丟人了。”朋友笑道:“不要緊,軍家也無常勝之理。”競存哈哈地笑道:“敗了!敗了!”
十分鐘後,他們出了巷子,行到一個小山坡上。月亮大半輪,掛在藍色的夜幕上。看見四周的樹木樓臺,都罩在水一般的銀光裏。戲聲,豁拳聲,牌聲,轎伕呼喝聲,這裏都沒有了。因爲那鄉鎮的燈光,遠遠在兩里路外,散佈在山腳下的月光裏,上上下下,成了許多的金色星點。那燈下人所作的事,也就覺得很渺小可憐了。朋友道:“你看什麼?”競存道:“我想到去年夜襲源潭鋪的時候,回到山上,看着燒敵人的那叢野火。”朋友默然,沒有作聲,卻聽到山林子裏,杜鵑拚命地叫着:“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競存道:“這日子還有杜鵑鳥叫,這裏天氣是不同。”朋友笑道:“也許是爲了你吧?”競存沒作聲,擡頭看着天上的月亮。晴空非常乾淨,沒有一片雲。那月亮像一面鏡子掛在半空裏。四圍的山,懶洋洋地帶了一身的樹木影子,倦伏在月光下。蟲子在深草裏,吱吱唧唧叫着,兩個不作聲的人,並影在月光的石板路上,反是十分寂寞。競存覺得今年今夜,雖沒有前年夜間的慌亂與恐怖,也沒有去年的嚴肅與緊張,可是精神並不安寧。他久久望了月亮,心裏想着,你照見過前年今夜的巷戰,照見過去年今夜的巷戰,也照着今年今夜,不算巷戰的巷戰。一切瞞不過你,你知道人世間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