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戰之夜九 天津在被屠殺中

  這時,天上布着乳白的雲彩,太陽已藏到雲層深處,地面上成了一種似晴非晴,似陰非陰的光景。除了五馬路口上中了燃燒彈,煙霧升得很高而外,其餘遠遠近近,還有十幾個菸頭,騰繞在半空裏,彷彿這火焰把大地全薰蒸過來,雖然沒有陽光照着,可是還悶熱得要命。在馬路上奔走逃命的人,個個都把衣服溼得透澈。競存在每個人脊樑上面,全看出來是衣肉相粘,才覺得自己的衣服,也是讓汗洗滌過了的,於是趕着回去換衣服。腳是剛剛進大門,震天震地的一下響,一陣杯口大的雨點,隨了暴風,落在院裏。但這雨點,也就只一陣,隨着還有些臭泥味可以聞到。遠遠地在東邊屋頭上,涌起一片煙霧。小馬正站在屋檐下,人向後倒退了幾步,不是牆撐住,就已倒在地上。於是搖了兩搖頭道:“我瞧見飛機嗚嗚一下怪響,在屋頭上擦過去的,怎麼有這些帶臭味的水點子?呵!小日本灑毒藥了。”交代了這句,他立刻把鼻子捏着。競存也因爲連房子帶地皮,全猛可地一震,也把人震得有些發昏。直等小馬嚷過一陣,人才清醒過來,因道:“你胡嚷些什麼?這還不夠驚慌的嗎?還說話自嚇自。我告訴你,這不是飛機灑毒藥,是把炸彈扔錯了方向,扔在這衚衕東口,臭水塘裏了。”小馬想了一想,兩手拍着道:“對了,這要是飛機緩過去一秒鐘,不,一秒也要不了,這炸彈準扔在咱們院子裏。你瞧瞧把臭泥水濺了這一院子。”劉媽看到競存回來,由屋子裏老遠迎出來,正想說什麼,被這一聲炸彈震動着,人倒在地上。這時爬起來,也就追到院子裏,對地面上看看,又對天上望望,因道:“喝!這可厲害!張先生,我想咱們還是趁早想法子走吧?仗也打了,飛機也下蛋了,你還打算等個什麼呢?”她說話的時候,面孔微微地揚着,在哪一個毫毛孔裏,也找不出一點笑意來。競存笑道:“你的觀音菩薩,現在也不保護你了。”自己伸手牽着脊樑上的衣縫向屋子裏去。對媽呀了一聲道:“我的天,這是怎樣好?”競存倒有些愕然,站住了腳,問他什麼事?他道:“你自己還不知道嗎?剛纔炸彈把塘裏的水濺了起來,濺你這一身。”競存笑道:“這是出的汗。要是炸彈濺我這一身水,我早已就躺下了,給我打盆水到屋子裏來,我要洗個澡。”劉媽道:“喲!先生,你還有心洗個澡啦。趕上飛機又在臭泥塘裏扔炸彈,那可不方便。”競存笑道:“我不洗澡,飛機就不下來嗎?”劉媽也沒有分辯。

  在競存臥室裏,安頓好了澡盆與換洗衣服,提了一小桶水進來。當她倒出了水到盆子裏,轉身出去的時候,忽然放聲大哭。競存搶來問道:“劉媽,你這是爲什麼?”劉媽坐在門檻上,掀起一片衣襟,兩手捧住,只管揉擦眼睛,口裏還是嗚咽不了。競存道:“你這是爲什麼?你說呀。”劉媽道:“我也瞧出來了。先生,你是看到情形不好,洗個澡,找一個結局,扔下我和小馬。怎麼辦呢?”競存不料她是這樣揣測着,氣得瞪了眼望着她,接着又哈哈大笑起來。小馬在外面搶了過來,兩手叉了腰,向劉媽瞪着眼道:“你幹嗎咒張先生?尋死?別說是張先生這有志氣的人,就是我,我也不幹。我們必得把一條命拚一個小日本,至少拚他這麼一個。”說着,將兩隻光手膀,互相用手搓着。競存笑道:“怎麼肯?現在你不害怕了。”小馬道:“害怕有什麼用?光害怕是躲不了飛機的。剛纔那個學生在那裏叫人當游擊隊,我就想去。只是沒有找着張先生,沒個交代,我不能走。”競存笑道:“你膽子那樣小的人,現在倒挺強硬的。”小馬將胸脯挺着道:“光膽小不成啦。膽小,日本鬼子可饒不了你。飛機大炮,他鬧他的,咱們還得幹咱們的。咱們要是不幹,白白讓他炸死去。”競存道:“好吧,你有這大膽子,就去告訴隔壁陳家人,叫他們趕快收拾要隨身帶的東西,什麼時候有機會,咱們什麼時候就走。外面飛機可在扔炸彈,你要害怕就別出去。”小馬道:“不怕,現在我什麼也不怕了,你要我到車站上去,打聽日本的消息,我都敢去。”他交待完了這話,立刻就轉身走出門去了。競存向劉媽笑道:“你瞧,現在你不疑心我是尋短見了吧?”說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自到屋子裏洗澡去。洗過之後,撿齊一些衣服,裹了一個大包袱,再向屋子裏面看看,估量着還有什麼可拿的。無奈那飛機嗡嗡之聲,一陣接着一陣,只管向屋頂上掠過去。雖然每當飛機掠過連那房屋全都被帶着震動了,經過已多,卻也不爲介意。只是駕飛機的敵人,有意玩弄中國百姓,常常對着人家院子裏,放上一排機關槍。競存每次想到院子裏張望一下,總是被嗡嗡之聲阻了回來。以前自己是極力地鎮定着,不能出院子門,就在屋子裏坐着,隨手在書架上抽一本書下來,翻着看幾頁。但眼光射在書本上,耳朵裏的飛機嗡嗡之聲,和那轟隆的炸彈聲,始終緊一陣鬆一陣,教人不知道日本飛機究竟有多少架。命在頃刻四個字,總在腦子裏騰躍着,哪裏看得書下去?只好拿了一盒菸捲斜靠椅子上坐着抽。這樣約莫有兩小時,隨着機關槍聲和大炮聲,同時並作,究竟是哪裏射擊,已經分不出來。但聽到那噓噓之聲,嗚嗚之聲,在頭上飛來飛去,有時拍的一聲,屋頂上落一顆子彈,便不由得周身的毛孔,隨了緊縮起來。也就爲了這緣故,在兩小時之間,除了抽掉一盒菸捲而外,什麼事全沒有辦。

  不知經過多少時候,劉媽在門外伸進半截身子來,問道:“張先生,你想吃點什麼?”競存手裏第七根菸卷,正要找火柴,把這支菸點着,這就向她笑問道:“現在幾點鐘了,是啊!今天我們還沒有吃一點東西下肚去。”劉媽道:“已經兩點鐘了,你看,我們是怎樣糊里糊塗過着的。”競存道:“我倒是一點都不覺得餓,你和小馬餓了,可以隨便作一點東西吃吧。”劉媽道:“這大長天日子,你一點兒東西不吃哪成呢?”競存笑道:“我駭唬飽了。”劉媽站在房門口,先是呆了一呆,接着道:“這話倒是真的,怎麼我也不覺着餓?”說時,用手撫着腹部。競存道:“不管吃得下吃不下,你還是作飯去吧。把飯作得現成了,餓了就吃。把肚子吃飽了,我們得機會就跑。”劉媽聽到這個跑字,不但不帶着笑容,反是把兩道眉毛皺起來了,因道:“這日本鬼子的飛機,老是在咱們衚衕前前後後飛着,怎麼走哇?它扔炸彈還好點,不見得就碰上了。可是它追着人放機關槍,誰還敢在大路上走呢?”競存道:“天黑了,半天空裏瞧不見地下,飛機就不來了,那個時候咱們再走吧。”劉媽道:“晚上飛機準飛不起嗎?”競存道:“晚上要飛,也是一樣的飛。但是在飛機上的日本人瞧不清地下,他何必那樣費勁呢?等到明天再扔炸彈也不怕你們中國人會把房子搬起走。”劉媽道:“阿彌陀佛!也有不扔炸彈的時候,那我倒是要趕着去做飯,家裏還有半口袋面,做上幾十個饅頭蒸着,吃不了咱們可以帶着走呢。”她提到預備出去的事情,就把毫無希望的心情,重新振作起來,帶了笑容到廚房去。她還走不到十幾分鍾,就聽見小馬從外面連嚷帶罵地走進院子裏,說:“哎呀!這日本鬼真狠毒!不知從飛機上扔下了多少炸彈,那條大正街燒掉了一半,他還要在那裏扔炸彈。我全看了,咱們這條衚衕幾個出口的所在,全有飛機扔過的炸彈!”他一面說着,一面向競存屋子裏走來。劉媽在後面插言道:“飛機他不能像巡警站崗似的,老停在半天空裏守着,難道咱們過去,他就是一炸彈?”她兩隻手和過了面,連巴掌帶手腕全糊着很厚的白麪。不知道她什麼事費力幾分,頭上的汗珠子豌豆大一粒粒,由額角上流將下來。她不能用手去揩汗,卻擡起右手臂,在額頭上橫擦着。瞪了兩眼,向競存望着道:“要是各衚衕口上都有飛機守着,那怎麼辦?”競存道:“你自己也已經說過了,飛機不會像巡警一樣地站着。”劉媽道:“小馬這孩子說得活靈活顯的,我不能不相信。”競存道:“你人在廚房裏做飯,小馬在院子裏說話,你都會聽見了。”劉媽道:“這個日子誰能夠不聽着一點瞧着一點呀。也許正在作饅頭,一個鐵饅頭落下來。”競存笑道:“你這話有理。不過你別盡聽炸彈,把飯耽擱了。肚子餓空了,逃命也是逃不動的。”劉媽站在房門口,向競存呆望了一陣,方纔走去。走了幾步,復又走回來,向他笑道:“你要是走的話,可得言語一聲。”小馬在後面搶着道:“你也太什麼了,張先生是那種人嗎?”競存倒不怪他們,只覺得他們這無知識的人,遇到了這非常時期,是格外的可憐。

  這時飛機鬧過了一陣,天空裏又安靜了一會子,不過在遠遠的地方,有連續不斷的步槍聲。競存正想定一定神,估量着是不是出去的機會。只見陳老先生夾着一個大提箱在右肋下匆匆地走進房來,瞪着眼道:“張,張先生,我瞧着是非走不行了。這炸彈不在屋前,就在屋後。”競存道:“看老先生這樣子,立刻就要走了,你打算走哪一條路?”陳老先生夾不住那提箱,將兩手抱着,因道:“我們是一點主意都沒有。我們要請張先生領着我們走呢。”競存道:“走,自然是要走的。你看,打窗戶裏向外瞧,天空裏就是好幾個火頭,咱們這一帶房屋,不定在什麼時候,就會火封了路……”剛剛是說到這裏,嗚!突突突!那炮彈聲,又在屋頂上飛過。在這一聲之後,屋頭上一個炮彈跟着一個炮彈,只是不肯斷絕。遠處又轟隆轟隆的,有炮彈子出炮口的聲音。競存也站在窗戶邊靜聽,聽過了幾十響,迴轉頭來,見老先生還是站在屋子中間,把那個小提箱緊緊地在懷裏摟着,便笑道:“老先生,這個樣子,咱們是走不了的了。你放下箱子來先歇一歇。”陳老先生這才覺得自己有點白費勁,把箱子放着,人就坐在箱子上,抱着兩隻膝蓋,搖了兩搖頭道:“日本鬼子,儘管叫老百姓別害怕,可是他們又拿大炮老朝着中國老百姓轟。這個樣子,天津怎麼能安身?有些人想出來組織維持會,也無非是想保全財產呢!”競存笑道:“你這也明白了,日本人勸人合作,是騙人的。”老先生道:“不過日本人儘管騙人,沒有中國人,也什麼事也幹不好。就算他佔了天津,他總得中國人和他作事,要不然,他怎麼和老百姓接得起頭來呢?現在炮火連天的,咱們只好躲開。過兩天戰事停了。我想這樣作良善百姓的人,總可以回來吧?”競存聽他如此說着,倒不好跟着說什麼,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陳老先生很明白,競存是不滿意他所爲的,只好默然坐在那箱子上。正感到無聊時,他的一個小孫子,由大門口一路嚷着進了來道:“爺爺,你怎麼還不回去,大家等着你呢。”陳老先生聽着,站了起來,彎腰手提着箱子。那曉得嘩啦啦一聲大響,震得人耳朵有些發聾,人又只好呆站着。競存道:“老先生,你暫回去休息。看這樣子,不是飛機炸彈,就是大炮,在白天出門很危險,晚上再走吧。我要走,一定會通知你的。”他的小孫子,已經跑進來,只管扯着他的衣襟,要他回家。他皺了眉道:“這孩子真不知死活,你沒聽到剛纔一炮,就打在衚衕口上嗎?我在張先生家裏多坐了一會子,他和我多說兩句話,也可以壯壯膽子呢。”競存聽他說得話怪可憐的,真的就留他在家裏坐着談天。到四點鐘,劉媽蒸出饅頭來了,索性留着他吃飯。可是在其間,飛機又經過了七八次。急得老先生坐在屋裏,兩眼只望了窗外的天空。最後他急出一句話來了:“這天也彆扭,今天還不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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