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存在這兩個星期之中,時時刻刻,都在爲天津打算,究竟會不會有戰事呢?現在這個啞謎打破了,到底是不免流血。但流血是很容易的事,流血之後是不是換得一點價值,這就太沒有把握!只看衚衕裏的街坊,老早就預備當順民,只看那些下層階級的人還是愁着每日的衣食,只看自己家裏這兩位傭工,女人在求觀世音,小夥子拿身體去抵上大門,若是整個民族性,都不外乎這一些,那就大事去矣。他這樣想着,竟是忘了天空裏在響大炮。只是站在院子中間出神。劉媽拜罷了菩薩,已是坐在階沿上,問道:“張先生,你這是怎麼了?還是找個地方避避。你瞧,這子彈直在頭頂上飛。”競存這才走到屋子裏來,因道:“劉媽,你到廚房裏去燒一點水吧,這樣子,今晚上是不用打算睡覺的了。你現在腿不發軟了嗎?”劉媽道:“不要緊,我活了五十歲,沒有作過一件虧心的事,命裏也不應當遭橫死。再說,在劫的難逃,命裏真註定了我有這一劫,躲也是躲不了。我想破了,一點也不害怕,我這就同你燒水去。”說着,直順了屋檐,向後院走。
就在這個時候,嗚!唧唧唧,唧,一個炮彈橫空聲,由頭上飛過去。教人毛骨悚然。而且接着嗤溜一響,拍的一聲,打在屋頂上。小馬在大門洞子裏叫道:“流彈流彈!躲開躲開!”競存走出堂屋門口想喝出來,被兜胸一撞,眼一陣漆黑,撞得人倒退了好幾步。看時,是劉媽跑了進來,對撞一下,她也倒退得和門碰上一下。競存道:“你好好兒,又向回跑幹什麼?”劉媽喘着氣道:“子彈落在咱們屋頂上,小馬又直嚷躲開流彈。”競存道:“你不是說不害怕嗎?”劉媽道:“可是這些大的小的聲音,讓人聽着,真沉不住氣。”競存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要你作什麼,你找個地方躺下吧。小馬,你再不許大驚小怪亂嚷,附近有放哨的兵,仔細當你是漢奸。”小馬沒答覆,立刻院子裏沉寂下去。但大門裏沉靜了,大門外卻開始熱鬧着。軋軋的汽車聲,喳喳的隊伍步伐聲,拍達拍達的斷續馬蹄聲,就在這衚衕口外的五馬路上牽連不斷。那遠處的槍聲與炮聲,這已鬧成一片。當初一二處響着,彷彿還像舊曆大年夜的爆竹聲,現在好像四處八方都在開火。每到步槍機關槍猛射擊的時候,很像是鄉間水渠開了閘口,狂流奔騰而下,又像是樹林裏猛然降下了暴雨,各種枝葉,讓雨點打擊着,分不出點滴之間的聲音。隨着也就想到,這周圍前後都成了火線,明天早上,打算離開這裏,恐怕是不可能了。想到了一切困難,全在後面,倒反是不必想了,到屋子拿出菸捲來,就靜坐在堂屋裏藤椅子上,緩緩地抽着煙,只聽四周的響聲。電燈是不亮了,不知道電線斷了,或者是電廠停了電,黑魆魆地坐着,也看不到同屋子裏這兩位難民是何種景象。左右街坊,並沒有燈光由牆頭上射出來,看他們家的屋影,似乎都添了一種向下蹲躲的姿勢,偶然發現一兩句說話聲,都透着嗚咽的意味。競存面前那一小粒火星,微微地在黑暗中移動着,可想他是在拚命的抽菸卷。
突然間,面前一個黑影子一伸,倒駭了一跳。他道:“張先生,不不,不好,咱們大門口,有兵佈防了。”競存道:“小馬,叫你不要大驚小怪,你還是這樣。你是怎樣走進院子來的,我倒沒有看見。”小馬道:“我是爬進來的。”競存笑道:“你別替中國的青年人活現眼了。這也不是陣地上,幹什麼走路都要蛇行?”小馬道:“這不是陣地嗎?請你到大門口瞧瞧去。”競存聽了兩個時的炮聲,實在忍耐不住。真的走出了院子,來開大門。兩扇門剛是打開,身子還不曾完全露出,就有人在衚衕裏大喝一聲道:“幹嗎的?”隨了這一聲喝,星光下看到有人跑來面前,刺刀尖正對了胸脯。競存道:“老總,你辛苦。我是這裏住家的老百姓,家裏熬着現成的綠豆粥,若是你願意喝一點兒的話,我就送來。”那人道:“我是二十九軍一個兵士,同咱排長在五馬路口上佈防。兄弟全都渴得不得了。半夜三更,子彈亂飛,又不好敲老百姓的街門,真他媽的糟糕。”競存道:“沒關係,沒關係。我家裏有涼茶,也有綠豆粥,你進來喝一碗。”兵道:“咱官長說話啦,愛百姓就別進老百姓的家。咱當兵,咱家裏也是百姓。老鄉,你有這好意,把綠豆湯送到馬路上去,讓咱排長同兄弟們全沾點光。”競存道:“我就怕不能亂走。若是可以送去的話,當然效勞。”兵道:“我帶着你去,就沒事。”競存叫聲等着,就到廚房裏去,把整瓦盆的綠豆粥,放在一個空網籃裏,又帶了幾隻碗和筷子,叫道:“小馬?來,你同我把這一隻籃子擡到馬路上去,咱們的命一樣大,我能去,你就也能去。”小馬沒言語拿了一根門槓來,因道:“那我擡後頭。”競存笑道:“你就擡後頭吧。回來的時候,擡後頭更危險。”小馬道:“我還是擡前頭吧。”競存笑着,和他擡出了大門。兵先拿着碗舀了一碗綠豆湯站着喝過,哎了一聲,表示讚美,笑道:“老鄉,你把這綠豆湯送出來,真是雪裏送炭。”他放下碗到籃子裏,在引着路,低聲笑道:“你見着咱李排長,你別說咱先喝了一碗,我實在渴得很。”競存道:“我不說就是。其實老百姓看到老總們打仗,自己情願把東西送給老總吃,這也不算犯軍規。”兵道:“不,總以不說爲妙。”競存笑着答應了。這時電燈全滅,馬路在昏暗星光下,越顯空蕩。在衚衕口上,就橫着一輛大卡車,上面並沒有什麼,似乎是運着兵士來的。繞過了卡車,就看到斜對過小衚衕口上,有個影子出來,接着喊出了口令,這邊的兵答應過了,又告訴他是送綠豆湯的。他道:“你們別全喝完了,給我也留下一碗。”競存道:“老總,你若是離不開這兒,你就喝一碗吧,碗現成。”說着,放下籃子,舀一碗湯送過去。他左手抱着槍,右手端過去,仰着脖子,連氣也沒轉換一下,咕嘟一陣,把空碗送了回來,笑道:“我沒嚐出來是甜還是鹹的,就全送到肚子裏去了。”競存道:“那末,你還喝一碗吧。”他道:“呵!呵!別!馬路口,咱還有好些個人呢。”競存說了他一聲真義氣,擡了籃子順馬路邊走去。那大兵先跑過去報告了,然後再跑回來,迎着競存過去。
在五馬路口上,離競存家不到一千米,原就堆着沙包,設下防禦的。在那沙包上面,架着一挺機關槍,另有十來個兵,全拿了步槍,在沙包前站着。隨了那引路兵的後面,有一個掛盒子炮的人走了過來,突然站定,向他敬着軍禮。競存放下擔子,立刻說不敢當。兵道:“這位先生,這是我們李排長。”競存道:“排長,辛苦了。想着各位一定是口渴,擡了一點綠豆湯給諸位老總解渴。”李排長道:“多謝多謝。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朝。我們軍人,平常吃喝着老百姓,國難來了,我們打仗是本份,算得什麼。李得標,來,把這盆綠豆湯你們擡過去喝。”黑暗中,就有人把網籃擡到沙包下去。隨着有人送上一碗給李排長,他就站在路上喝着,和競存談話。競存道:“排長沒有遭遇到敵人嗎?”李排長道:“我們是走鐵道上繞過來的,遇到幾個日本鬼子,把他們全給幹了。這附近通新站又通紗廠,怕鬼子由這裏穿過去。每條路口上,都有人把守着的。老鄉,你們老早怎不搬家?這裏是火線上了。”競存道:“我們沒想到今天會動起手來的。”李排長端起碗來,早是把那碗湯水,完全喝光了。這就將筷子爬動着碗裏的幾粒飯顆與綠豆,一陣扒撥,將碗放下來。搖了兩搖頭道:“想不到今天動手嗎?可是依着我們的意見,早就該動手了。無奈我們上司,左一道公事,右一個電話,總教我們忍耐着。”小馬插嘴道:“排長,我們家就在那前面橫衚衕裏,不要緊嗎?”說時,他擡起手向馬路那頭指去。李排長笑道:“你想罷。我們在你們衚衕口上守着,你衚衕口上就是火線。”小馬沒作聲,把放在地面上的門槓拿起,扛在肩上,問道:“各位老總喝完了沒有?”有人答應着喝完了。小馬過去,把網籃穿在門槓上,一肩扛着走過來低聲道:“張先生,咱們走吧,這是人家打仗的地方,咱們別在這兒打攪。”李排長將碗筷送到網籃裏點着頭道:“對了,你們走吧。”競存道:“李排長,我家住在五號門牌。弟兄們喝茶要水的,只管派人來取。祝你全軍勝利。”說完了,再掉轉身來,已看不到小馬。在這樣十分嚴重的警戒線裏面,當然不能放大嗓子喊人,也就只得順着馬路邊人家牆腳下向家裏走,看看到衚衕口上了,就是噓的一聲,不知是那裏來的一顆子彈,由頭頂上穿過。競存卻也有些愕然,正站定了腳四周看去,不想劈劈、拍拍槍聲亂起。那頭上飛過的子彈,噓噓嗚嗚,在兇暴的聲音裏發着悽慘的哭泣聲。
競存看看自己家門,還隔了一條長鬍同,要跑回家去,卻有相當的危險,眼前正是那輛大卡車擋住了路,繞過卡車,便是馬路中心,危險性更大,只好把身子一轉躲到卡車底下去,在卡車下面向外張望。只聽見馬路當中卜卜槍聲,被子彈碰起的碎石和沙子,直衝到卡車上來,沙沙有聲。再聽前面那守禦線的所在,只斷斷續續地放出槍去,並不怎樣積極。這樣總有二三十分鐘,於是那挺機關槍猛烈地響起來。在機關槍響之後,很激昂的聲音一陣喊叫着殺,立刻槍聲人聲全止,競存先還沒聽出個究竟,跟着然後省悟,這正是我們的軍隊,衝出了防禦物,與敵人短兵相接了。萬一不好,敵人就可以到面前來。半空裏已沒有了飛舞的子彈,還等什麼?因之就在卡車底下,鑽到衚衕口裏面去。到了人家牆腳,一陣狂奔着跑到了自己的門口。大門半掩着,小馬已迎出來了。他道:“張先生回來了,好極好極,劉媽正抱怨着我呢。我守在這兒沒敢進去。”競存道:“快關上大門吧,馬路已經開了火很久,敞着門也許會有人衝進來。”小馬聽說,砰砰蓬蓬,將門關得亂響。劉媽哆嗦着走到院子裏,顫着聲音道:“張先生你回來啦?剛纔這一陣槍子亂飛,怕死人,你在那兒躲着?小馬這孩子,太不懂事,你同先生出去,一個人先逃回來了。”競存笑道:“不要緊,不要緊,要是像你們這樣說,響着槍聲的地方,凡人都會受傷,那戰場上還會有完人嗎?”一言未了,咚的一聲,小馬在大門洞裏喊起來道:“哎喲,我腿斷了。”終於是出了亂子,競存、劉媽都嚇得心房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