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線下的生活,真是頃刻難受,唉!”陳老先生臉上帶着慘白的顏色,走進競存的院子,口裏自言自語地說着。競存道:“這真想不到,天剛剛有點白色,日本的飛機就來了。這可沒法子,飛機在頭上飛得那樣低,在街上跑走,危險性是很大的。”老先生拍着兩手道:“糟了!”說着,又把腳板連連頓了兩下。競存道:“老先生有什麼事沒有辦?”他跳腳道:“沒有辦倒好,就是我把事情辦壞了。我夾了一個小箱子出去,那裏頭錢是不多,全是房地契據,糟了糟了!剛剛到馬路上,飛機在頭上追着開機關槍,我不能不跑。這一跑是丟在哪裏,全不知道。趁現在馬路上還沒有人,我得找找去。”說畢,扭轉頭來,就要向外面跑。競存搶步向前,一把將他衣服抓住,因道:“老先生,你這是作什麼?不要命嗎?”陳老先生道:“我不要命了,這個小箱子就是我的命。沒有那小箱子,我活不了。”說這話時,他扭轉身來,看到東廂房窗子上有個四方的影子,立刻就近一看,呵唷了一聲道:“在這裏,在這裏呢。”競存雖好笑,卻又可憐他,因道:“老先生,你還是鎮靜一點吧?有着機會,咱們就走,可別先把自己弄慌亂了。”老先生把那箱子拿在手上,喘着氣,連說:“是的,是的。”正在這個時候,四五架飛機,嗚嗚軋軋地,正在屋頂上兜着圈子,不要多大一會,便聽到轟隆一聲,扔下一個炸彈,有兩次丟得太近了,將屋子裏天花板上的塵灰,震撼得下雪般地灑下來。劉媽手裏提了一隻箱子,扶了門站住,向競存道:“張先生,怎麼辦?我瞧今天早上有點兒過不去吧。”競存口裏銜了一枝菸捲,背了兩手,只管在院子裏來回地走着,皺了眉道:“兩天以來,這樣的苦日子,你都受過去了,難道這一會子,你就熬不過。”劉媽道:“並非是我熬不住。你瞧這日本鬼子的飛機,多麼邪行,老是在頭上繞着彎子。”競存也沒說什麼,用勁吸了兩口煙。老先生坐在臺階石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轟隆轟隆的轟炸聲,約莫響了二三十分鐘,飛機忽然集合攏來,又擺着前一後三的形式,由屋頂上飛了過去。五分鐘之內,飛機震動空氣的聲音沒有了,炸彈轟炸地面的聲音,也沒有了。競存站在院子裏,背了兩手,偏着頭,靜靜地凝神向天空裏聽着。突然向屋子裏叫道:“要走,大家趕快走吧。飛機回飛機場裝炸彈去了,至少要二三十分鐘,才能飛起來。趁着這個當口,我們趕快跑。”口裏說着,人向屋子裏跑,將掛在牆上的長衫披在身上,站在屋子中間,四周張望了一陣,看到自己手提皮包,放在桌上,再也不用考慮,提起夾在脅下,人向外跑,叫道:“小馬、劉媽,快跟我跑,走走走 !”說着話,人已是走出了大門。
小馬、劉媽看到競存這樣慌張,當然也鎮不定了,隨着後面直跑。衚衕裏被炸彈攔阻着回來的人,依然是睜了大眼向天上望着等機會,見競存說走就走,大家也沒了主意,鬨然一聲,也就跟着在後面跑。陳老先生跌跌倒倒在後面跟着,叫着:“張先生,再等一會兒不行嗎?我們還得收拾一點東西,鎖上大門。”競存站在衚衕中間,皺了眉道:“老先生,你不知道日本飛機再要來了,我們就性命不保嗎?由這裏向外走,只有穿過海河,走向津浦鐵路穩當一點。就是這麼着,也得走幾十分鐘,才能離開大道,走到空地。馬上日本飛機裝了炸彈就來,還等什麼?你府上的人都在衚衕裏了,只要大家能逃出來,什麼都好辦,走吧,別猶豫了。”他一面說着,一面邁着大步子走。在衚衕裏等候逃走機會的這些人,究竟感到生命重於財產,只是回頭看看房屋,便都拔開步子朝前奔跑。走上了五馬路,覺得眼前的情形,是更加悽慘,兩旁被轟炸過的屋子,三五十戶人家裏面,就有一所。有的是整堆的磚瓦,有的是磚瓦堆裏,剩着半堵殘牆,和幾根木料斜架着,陣陣的霧煙,雜着硫磺氣味,由那殘破的屋基裏向外噴吐着。大家聯想到飛機再要來的話,眼前所走的路,就夠說危險,大家就不約而同地向前飛跑。
大概逃難人的心事全差不多,看見各大小衚衕裏,這時繼續有人鑽了出來,順着馬路,向西南飛奔。競存看到人越來越多,就不敢走大路,只挑那曲折的小衚衕裏走。走的時候,全緊挨了人家的牆腳,對天空把身子掩藏着。一路上也遇到兩三處火燒的房屋,四五具倒在路邊的屍首,但也來不及去理會他了。穿過兩三截衚衕,迎面一帶空地,青隱隱透出了高粱秸子,這分明是離市區漸遠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更加勁向前跑了去。可是衝出了衚衕,才發現了已到絕地。一條很寬的河攔斷了去路。原來所望到青鬱郁的高粱地,卻是在河岸那邊。看看河兩頭,在遠遠的西路角,有一道鐵路上的小鐵橋,橫跨在河上。若要過河,非走到那裏去不可了。
競存正這樣地估算着,彷彿就聽到長空裏面,有了嗡嗡之聲,立刻跑下矮矮的河堤,站在水邊,向岸上的人連連招着手道:“大家快下來,敵人的飛機又來了。”大家是驚弓之鳥,又知道競存決不會撒謊的。只這一聲,大家連跳帶滾,一齊跑下了河岸。競存回頭一看,總有一百人上下,這就不由得呆了一呆,因道:“這麼多人,目標太顯然了,大家疏遠一點地走着吧?過了前面的鐵橋,就是高粱地,這是比較妥善一點的所在了。”大家聽到妥善的地方就在眼前,誰也不肯落後,一巢蜂地擁了上前。一部份人感到河岸下面人擁擠,搶不上前,二次爬上河岸去,依然順了那小小的河堤跑。競存見劉媽小馬都還站在身邊,便道:“快,快,快!靠了河岸爬下。”他口裏說時,身子已是這樣的做了。就在這時,隨了轟轟之音,已有一架敵機,轉了大半個圈子,由河對過飛來,接着嗚的一下怪響,斜着機身,向河岸這邊直撲過來。估量那高度,總還不到十丈。只見它把翅膀斜了半邊,追在難民的頭上卜卜卜,就是一陣機槍掃射。在河岸下的難民,看到飛機來了,沒有一個照競存的樣子,爬在地上的。除了一部分人,慌着向回頭路上跑之外,多數的人,還是對準了鐵橋直奔。因之敵人的飛機,在頭上掠過,立刻有二三十人倒地。但它並不罷休,繞着大半個圈子,飛了回來,又追着二次開機關槍。接連撲了三次,才揚着飛機頭飛走。看看沿河岸和水邊,總有五十人開外躺在地上。那些沒有受傷的人,此時也一個個嚇呆了,只是站着,翻了兩眼看天。競存引着小馬、劉媽向前走,一面招呼沿路的難民,快些逃命。有幾個答應了,哦哦兩聲的,卻是不肯動腳。競存道:“我對各位說了,總算盡了我的責任。兩位不走,敵機二次再來,那就不好辦了 !”口裏說着,人還是向前走。
到了那大鐵橋附近,倒正是一條渡口,有兩隻木船,輪流地向對岸渡着人。競存走到渡口上時,正好一個老頭子放了一隻空船過來。在岸上候船的人不容分說,一擁而上。老船伕手裏拿了一根木篙子撐住了岸,昂着頭喊道:“各位,我是拚了老命來擺渡的,每位得給我五角錢。收足了錢,我才能開船。真是空着手逃出來的,我也不要錢,各憑各良心。”競存道:“老人家,你快開過去吧。你聽嗡也嗡的,飛機又來了,一個炸彈你我全完。我這裏三個人,先給你兩塊錢。”陳老先生隨着競存之後,也擁上了船,叫道:“我大小十四口,先給五塊錢。快開船吧,飛機來了。”說着,一頓腳。擁上船來的三十多人,發了狂似地,又跳上岸去,只有競存主僕和陳家一家沒走。老船伕喊道:“各位上船,我不要錢渡過去就是了。那大鐵橋壞了,走不得。”但是跑上岸去的人,四處亂跑,哪個理他。老船伕因陳老先生跳着腳催開船,只好一篙子點開。船到河心,已看到兩架飛機,順着河沿向上遊飛去。陳老先生在船艙裏,無處可躲,低着頭,緊緊閉了眼睛,所幸五六分鐘,船已靠了岸。競存塞兩元鈔票在船伕手上,帶着劉媽、小馬先跳上岸。這次陳老先生倒不急於要走,催着家人上岸,自己左手夾着小箱子在脅下,右手伸到懷裏去作掏錢的樣子。見人都上岸了,向船伕一抱拳道:“掌櫃的過一回渡,五塊錢,真太多了,我給你一塊現洋吧。我比你還可憐,什麼全光了,你行個好吧。”老船伕丟了篙子,扯住他一隻袖子就向岸上拖,叫道:“快住高粱地裏鑽,飛機來了。”陳老先生回頭看時,一架敵機,正飛在鐵橋頭上,側了翅膀,卜卜卜地向着在橋上爬行的老百姓,一陣猛烈的掃射。那橋上的人,隨了這機關槍聲,陸陸續續地向橋洞下滾了去。也許飛機上的人,覺得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玩意,飛過了那橋之後,轉了翅膀,再飛過來。陳老先生兩手緊抱那箱子,將頭伸着向前直鑽。雖然平常是跑不動走不動的人,這時也不解什麼緣故,像倒回轉去了三十年,一陣風似地,跑上了岸。
這裏除了一條窄窄的人行路,就是高粱地,老生生直跳入高粱地裏去,就把身子低低地在高粱秸子的深處掩藏着。一面擡頭向天空裏張望着,一面還向綠葉濃密的所在鑽動。也不知藏隱着有多少時候,卻聽得高粱地外面,有許多人說話,伸頭一看,家裏人全站在河岸上。小孫子跳着叫起來道:“爺爺出來了,爺爺出來了。”老先生倒不理會家裏人,彎着腰只管向河岸下尋找了去。大先生搶過來攙着道:“你又找什麼?小箱子在脅下夾着呢。”老先生道:“上岸的時候,我掏出一塊錢來給船錢,丟了。找出來,給那撐船的老掌櫃吧,那人心眼不壞,把我拖得高粱地裏來。”那老船伕正站在身邊,笑道:“老先生,你不用找了,那塊錢就算我拿着了。你走吧,這地方危險得很。”競存也站在河岸上看着的,忍不住插嘴問道:“老掌櫃的,你爲什麼還不走呢!”老船伕道:“你瞧,鐵橋是爬不過去。北岸上向南岸逃命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我爺兒倆要不在這裏擺渡,得陷死多少人?我一輩子都靠着擺渡過日子,過渡的人,養活了我一生,到現在大家正要渡船的時候,我怕死不幹,我良心上說不過去。”他站在太陽地裏,擡起那焦黃皮膚的右手,伸出一個食指,對了天上指着道:“我要對得住我的良心。各位走吧!高粱地裏有小路,先向西,後向南,可以找着到楊柳青的運河,上濟南,上太原,請咱們的軍隊打回天津來吧。對岸又有人等着過河了,再見吧。”他說着話,已經走下河岸,跳上船去。陳老先生不住點着頭道:“君子人也。”談話時,船伕一篙子點開了船。陳老先生擡起一隻手招着道:“老掌櫃,我還沒給你渡錢呢。”船伕在河心裏笑道:“老先生,你一家幾十口逃難,帶着路上化吧。”老先生手裏拿了三張鈔票,舉在空中搖晃着道:“錢我都拿出來了。將來我回天津,再請你喝三杯吧。”競存看河那邊的人越來越多,目標顯然,對河那邊望望,嘆了一口氣,對劉媽、小馬道:“走吧,總算逃出虎口了。”在高粱地裏約莫走了兩裏地,競存又忍不住停了腳步,迴轉頭來,向天津市區望着,見高高低低的樓房,依然在半空裏挺立着,黑沉沉的一片屋脊,無窮無盡。不覺賞嘆了一聲道:“偉大的天津!”劉媽接着這句話,哇地一聲哭了。競存道:“你哭什麼?現在沒危險了。”劉媽坐在一叢青草上,將她夾出來的一個布包袱打開,指着道:“你瞧,這裏是些破衣服,破襪子,我打算扔了的,怎麼會把這個帶出來了?我的箱子,我的動用東西,全丟了。十幾年的心血,全丟了。”競存見小馬提着一隻柳條籃站在一邊,因問道:“你帶着什麼出來?”小馬彎腰打開籃子看過了,張着嘴道:“什麼也沒有,就是張先生一雙新皮鞋。”競存再檢點自己,只夾了一隻大皮包,不由昂起頭來,哈哈大笑。
陳老先生隨着一羣難民,也跟來了,望了他只發愣。陳老先生便道:“張先生笑什麼?我們完全出了險地了嗎?”競存笑道:“我笑我們送了日本軍閥一份好厚的禮物,連劉媽、小馬都湊了一點份子,你我是不必說了。”“誰說的,向日本軍閥送禮?”很粗率的聲音,由高粱地裏發了出來。隨着聲音,走出一羣兵,草綠色的軍帽,揹包,水囊,子彈帶,手裏拿着步槍,是很整齊的武裝。都是健壯的身體,二十來歲,臉皮紅紅的,胸前帶了證章。競存倒是愕然。其中一個向大家帶了笑容道:“同志!你們不要以爲日本人這樣一來,就把天津拿去了。他們拿不了,天津永遠是我們的。我們由南京來,就是替同胞奪回天津的。”競存定了定神,覺得他們雖是突然出來說話,完全是善意的,因問道:“武裝同志,是中央××隊嗎?”他們笑着。沒答覆。競存笑道:“老先生,聽見嗎?中央軍來了,你那房屋丟不了。只要我們有武力,日本在華北就站不穩。他站不穩,我們隨時就可以回來,天津永遠是我們的 !”大家在大炮飛機下過着兩天的生活,誰也沒聽過一句壯膽的言語。這時大家看看服裝整齊的中央軍人,聽了很可安慰的言語,於是彼此相視微笑。在高粱苗上面,望到不盡的屋海,各人心裏想着天津是我們的!天津永遠是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