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的人,那淒涼的情緒,不發生在輪船碼頭和火車站,應當是在回家之後。屋子裏外,什麼情景,都是一樣,就是差着共同相處的那個人。競存對於這種情況,不能例外。他送別了他的夫人,回家之後,一進門看到凌亂的行李捆,塞滿了東西的網籃,除下了字畫的牆壁,更配上布着灰塵的桌椅,那一股不可言宣的酸楚意味,只管向心靈上襲擊着。他毫無目的地,進了他的書房,這裏一切未曾變動。他坐在寫字椅上,抽起菸捲來。心裏不知道想什麼,也不明白要想什麼,只管抽菸卷,抽完了一根,再接着抽一根。
耳朵邊突然發生有一種呼喝的聲音:“號外,號外,中日雙方議和的消息。”正想叫人買一份來看看呢,立刻聽到大門響,是家裏那位童工小馬出去了,他大聲叫着買號外。“張先生,好啦!議和啦!明天可以簽字。”小馬由外面一路嚷了進來。手上舉着一張寬不盈尺的號外,送到桌上。競存手上,夾着第四根抽完了半截的菸捲,指着小馬笑道:“你對於時局,比我還要留心些。”小馬兩手搓着衣襟,瞪了兩眼望着。競存將號外先草草看了一遍,再又仔細看了一遍。手上那根菸卷快完了,扔了它,將放在桌上的一盒菸捲拿起來。但彷彿覺得抽多了,把煙盒放下。小馬呆呆地站在書桌子角邊,向他望着,問道:“張先生,你看天津有事嗎?聽說廊坊打起來了。”競存將紙菸盒在桌上連連敲了幾下。慢慢地道:“大概今天晚上總沒有事,明天早晨起來,幫着劉媽把東西收拾起來。要走,我自然帶你們一塊兒走,你放心就是了。”劉媽正在門外站着,不住地伸了頭向裏面張望。接嘴道:“怎麼辦?張先生,我想繞道回北平去。”競存道:“胡說!你沒聽到北平四門都有日本兵堵着嗎?你飛過去?”咚咚咚,一陣敲門聲,很是緊急,劉媽小馬全呆了,不敢作聲,那門越敲得厲害。競存走出來,用和軟的聲音問是誰。門外答道:“是我呀,我姓陳,張先生回來了。”競存道:“小馬去開門吧。是間壁房東陳老先生,別大驚小怪。”小馬去開門,陳老先生隨着進來,人還在院子裏站着,先就哈吧着噪音道:“張先生,外面消息怎麼樣?聽說中國便衣隊,今天晚上進攻海光寺。”隨了這聲音,一個老頭子由燈光下伸進頭來。他穿了一件湖白色的藍紡綢短褂子,叢生着一顆毛刺刺的斑白頭髮,眼睛上雖架着一副寬邊的圓眼鏡,並遮架不了他那滿臉的愁容,向着競存一層層地堆起臉上的皺紋,向下垂了嘴脣角,苦笑着道:“我一點主意都沒有,怎辦?”競存請他坐,他並不坐,兩手舉起了那張號外,就着電光,從頭到尾,仔細地看着,好像這張號外,有些價值千金。他兩手向懷裏抱掩着,揚了臉對着競存問道:“張先生,你看這號外的消息,靠得住嗎?”競存看了他那副難堪的樣子,不忍叫他十分失望,便笑道:“大概總有幾分吧。若是靠不住,報館裏也不發號外。”陳老先生道:“今晚上,日租界又演習巷戰,別弄假成真纔好。全說廊坊已經發生衝突了,這……”說着,用手摸頭上毛刺刺的頭髮。競存道:“陳先生,我倒要忠告你一句話,你家女孩子太太們太多,應當先有個打算纔好。”陳老先生道:“誰說不是?可是我內人,她捨不得這個家,說情願同這幾所房子一塊兒完。”競存道:“事情沒有什麼變動之時,誰不是抱了這樣一種思想。等到事勢危急,片刻都不能停留的時候,要想走,來不及了。”陳老先生說:“是的是的,我和他們商量去。”他不住地點着頭,腳步隨了那頭點着的數次,匆匆地回家去了。
競存隨着送他出門,走出了小衚衕口,空蕩蕩的一條大馬路,只有直立的電線杆上,由近及遠,望着像一排巨星。燈光下照着的馬路,沒有一點生物的影子。很久,一輛拉着行李的人力車,有人步行跟着,悄悄地橫過馬路,穿入對過小衚衕裏去。在比較遠的地方有一塊白光,反射到天空上,那是火車站。那裏是日本兵已經佔領過一個星期的所在,不聽到往常的嘈雜聲音,也不聽到汽笛聲,心裏覺着冷靜的空氣裏,含着種嚴肅的意昧。天氣又異常地煩燥,半空裏繁密地列着星光,沒有一絲風,這也讓人感到是一種動盪前的片時沉寂。但這個片時的寂寞,究竟是延長了,整晚都沒有什麼動靜。競存在院子裏乘了大半夜的涼,下半夜睡得很熟。咚咚的敲門聲把他驚醒,天已大亮,是陳老先生的兒子陳大先生隨着小馬進來了。競存看到他臉上滿帶了驚慌的樣子,上身汗衫外面披着一件灰布長衫,鈕釦全沒有扣,倒愣住了,問道:“有什麼事嗎?”大先生道:“不知道呀,我來問張先生借報看。”競存不由笑起來,因道:“報那有這樣早?”大先生道:“不算早了,滿街人都在搬家。河北的人搬空了,全擁進了英租界、法租界。街上瞧瞧去。”他交代了這句話,竟自走了。劉媽送着洗臉水來。走出房門,卻又迴轉來,問道:“張先生,咱們今天做飯嗎?”競存笑道:“別搗亂,何至於連飯都不做,打仗的軍隊,也帶着鍋竈走呢,你儘管照常作事。吃完了飯,我送東西到法租界去,趁着今天一天,把重要東西搬完。明天情形和緩,再把木器搬走。不好的話,明天咱們就上南京。”劉媽臉上泛出了一層笑容,沉思了三五分鐘,又皺了眉道:“聽說小日本今天還要演習呢。要是他駕着鐵甲車衝到河北來,咱們怎樣辦?”小馬在院子裏站着聽話呢,鼻子一聳道:“哼,沒那麼容易,咱們的保安隊,全都預備好了,來了就揍他。”競存道:“快把書架上的書給我收起來吧,廢話什麼?”小馬道:“張先生,回頭送東西到租界上去,我也跟着去吧。”劉媽道:“這小子就是那麼一張嘴,你這就想躲到租界上去,不回來了。你也得有那造化。”競存又忍不住大笑。出去看了一看,果然,今天情形不同了,左右間壁人家,老早地人聲雜嘈起來。向門外張望,有兩處人家,門口停着大車,紛紛地向車上堆東西,又有人喊着:“怎樣今天的報,還沒有送來,到大街上去買一份來瞧瞧吧。”競存忍耐不住,也莫名其妙地走到門外來站着,鄰居進出,老遠地看見,老是皺眉問上一句話:“你打算怎樣,”競存也是照例地回答:“看看情形再說吧。”這樣在門口站了兩小時,也沒去收拾東西,也沒有到衚衕口去做什麼,直待送報的把報送來了,這顆海闊天空的心,纔有了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