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戰之夜五 動搖者之窘相

  這樣寂寞恐怖的一夜,在昏昏的醉意中,又過去了。當競存醒來時,不知道怎樣的,身子會睡在藤椅上。睜開眼來,窗子外的空氣,變着魚肚色,卻聽到嗡嗡的聲音,在房頂上響着。在兩年以來,天津的市空,就常常翱翔着日本飛機,這聲音已聽慣了,倒不覺得有甚麼奇異。尤其七月七日以後,天天都有日本飛機掠過上空,似乎是尋常舉動了。但有一點,這時的飛機響聲,特別沉着,幾乎震動了全個市空,連房子裏的玻璃窗戶,也受到空氣的摩擦,咯吱咯吱有聲。競存雖不說出甚麼來,但也不能跟着忍耐下去,他就搶到院子裏來,向天空上看去。這無怪空氣是像熱氣那樣簸盪,翅膀下面帶着紅太陽記號的飛機,一個三個,列着品字形,東西南北,全有一組或兩組,轉了圈子盤旋着。當機身稍微偏側一點的時候,飛機上坐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那自然是絕對不顧慮到地面上有人射擊的。競存看了有十幾分鍾,那飛機也不會飛走,自言自語地道:“好!今天又有了新花樣。”

  走進書房,靠了椅子背坐着,兩眼對窗戶外面望去。小馬在外面喊起來道:“瞧!日本飛機散傳單。啊,院子裏也落下了兩張。”隨了這話,他拿了兩張紅綠紙的方塊傳單,就向書房裏跑,望着競存,還不曾報告出來呢,競存喝道:“誰叫你檢起米的,快撕了吧。”小馬站着發愣,進退不得。競存道:“這是擾亂人心的東西,你看了有甚麼好處!撕了撕了 !”小馬見他這樣深惡痛絕,簡直不敢擡起頭來,就隨手把紙塊捏了紙團子,丟在字紙簍裏。就在這時,聽到衚衕裏面人聲鬨然起來,聽出兩句來,都是說着飛機散傳單的事。小馬緩緩地移着腳,倒退到房門口。退出了房門,他一扭轉身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奔向大門口去了。他究竟是小孩子,競存沒有理會他。半小時後,他送着報紙進來倒要報錢。因爲三天以來,原來送報的把錢預先拿去了,已經不送報來,每日是花兩角錢零買一份報看。競存笑道:“平常的一份報,要賣兩角錢,他們趁火打劫的心事,也太厲害了。”院子裏就有人接嘴道:“不要,就把報拿出來,我好趕第二家。”競存聽說,自送了兩角錢出來,賣報的卻是一個斑白頭髮的老頭子,因問道:“爲甚麼賣得這樣貴?”他道:“先生,你也不出門去看看,現在大街上是怎麼一種情形了。我們在街上走路,也就是拿着頭在手上玩。”他口裏交代着,人已走出大門去很遠了。

  競存聽了賣報人這番報告,覺得情形很嚴重,立刻展開報紙來看時,也只是說到北平要正式開火,至於天津方面,只有日軍昨日在日租界演習巷戰,和一部份漢奸的活動消息。日軍雖已佔領了第四區警察署,警察是一點抵抗也沒有,就退出來了。就是市政府的表示,也只說願努力和平。將兩大張報,從頭至尾都看過了,很少說到中國準備作戰的消息。將報放下,還是用那唯一安慰自己的辦法,取出菸捲來抽菸。這日的天氣是異常地悶燥,正象天津整百萬市民一樣,情調都是熱烈的,而眼前沒有什麼光明,十分的苦悶。早上天上多雲,太陽時時撒出一些淡黃的光彩,敷在院子土地上。大門外兩棵槐樹直挺挺立着,蟬在樹葉里拉着長聲在叫。

  吃過早點,競存身上,卻溼透了兩件汗衫。街上小販的叫喚聲,同車輛的動轉聲都沒有,雖然覺到整個河北都已死過去,但這種情形,昨日下午,就是如此,今天也並不見得加重。經過長時間的刺激,也就覺得一切是很平常了。劉媽和小馬已不是昨天那樣驚慌,劉媽清理出一些衣服來洗過了。小馬將三天沒有打掃的院子也灑過水掃過土。隔壁房東陳老先生,口角上銜了菸捲,踏着拖鞋走了來。他身上穿件長大葛布背心,光膀子搖了芭蕉扇,態度是鎮定得多。他進門便道:“張先生沒出去嗎?市面上還好,也許沒有事吧?大概是會議和的。中國有什麼辦法?軍備沒人家的好,只有屈服再說。人心也不齊。”競存笑道:“希望老先生不要組織什麼維持會,人心就齊了。”陳老先生紅着臉道:“唉!我們算得什麼,不過謀個苟全性命於亂世而已。”競存連搖了幾下頭道:“這種思想,萬萬不能放在腦子裏。於今不是內戰時代,中國打敗了,全中國都成爲奴才,老先生們所希望的苟全,一定是一種泡影。”陳老先生皺了眉道:“這個我們也知道。不過誰坐天下,也免不了要百姓,沒有百姓,誰替他捧場?”競存道:“日本天皇,有日本老百姓捧場,要中國人捧場做什麼?我先說着,你向後瞧,假若天津失守了,原先那些販賣海洛英,扎嗎啡針,以及開窯子的日本人,都是中國人的天皇,中國人要捧場,只有捧他們,還想捧日本天皇嗎?”陳先生苦笑着道:“也不至於吧?”競存笑了一笑,沒多說,在屋子裏拿出兩張報來,笑道:“我知道陳老先生爲了這個來的,拿回去瞧吧。”陳老先生見他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只好拿了報回去。

  不到一小時,他滿臉帶了笑容,送着報走了進來。競存見他會有了笑容,這是在他臉上,打破了一星期以來紀錄的事,便也禁不住笑道:“有什麼好消息報告?”陳老先生笑道:“我有一個親戚在省政府裏作事了,剛纔他派人送了口信來,說是我們派了代表在法國地同日本人接洽,日本人的要求,大致我們可以答應。在河北的保安隊,今天晚上可以撤退。”競存道:“老先生以爲這是好消息嗎?”陳老先生道:“這樣辦,天津就打不起來了。”競存點點頭,一個字沒有批評。在衣架上取下長衫披着,拿了草帽在手。小馬在屋裏跑出來問道:“張先生出去嗎?”競存道:“我要出去打聽打聽消息。你把捆好了的書籍,送到英國地吳先生那裏去。”他一面說着,一面向大門外走。陳老先生跟在後面扯着他的長衫,競存站住了腳,回過頭來,他低了頭,在老花鏡框眼子上,擡着眼皮向前後都看了,然後低聲道:“張先生,你政界上熟朋友很多,他們總是在法國地國民飯店,進進出出的。你到那裏去打聽打聽,就可以知道真消息。”競存道:“打聽出來了又怎麼樣?”陳老先生道:“咱們這前前後後幾條衚衕,也可組個自治會,別以爲這就是漢奸。有個自治會,中國地面軍警退了,咱們也可以自己照應自己,免得地痞流氓出來打搶。”競存淡笑一聲,逕自走了。

  三小時以後,競存由英法兩租界回來,所得的印象,是漢奸遍地,官無鬥志。相反地,卻又軍心憤慨,力求一戰。在這種情形下,無論怎樣觀察,也難下着一個和戰的結論。但回到河北時,出乎意外的,卻是大街上的鋪子,十之八九是照常開了門營業,零落了兩天的人力車,也有往日一半的數目,在街上來往。偶然還有一輛破舊的汽車,颳起地面上的灰塵,有兩三尺高,拼命跑過去。車頭上插着一尺見方的萬字旗,車裏坐着蒼白鬍子的老人,穿了三十年前流行的半截長衫。在五馬路的斜角,簇擁着一幢五層的高大洋樓,那是鐵路旁的紗廠,屋頂上飄蕩了一面太陽旗,但街上人來往,並沒有誰注意到這個。衚衕口上,歇了一挑子大西瓜,七八個短衣人圍着講價。自己正要走進衚衕的時候,一個賣切糕的,推着獨輪車子出來。在車子面上的那塊木板,白布蓋了小半面,布外散着三四十個大銅子兒。競存道:“掌櫃的兩天不見,你又上街了?”賣切糕的嘆了口氣道:“什麼法子呢?我們是一天不幹,一天就得捱餓。天天戒嚴,若是不作着一點生意,日本不來,也許先就餓死了。”拉車的小三子,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將人力車倒放在衚衕口裏,人坐在腳踏上,向後斜躺在車子裏,笑道:“喂!三大枚切糕。吃還得吃,樂還得樂,小日本大概也不會和咱拉膠皮車的人作對。”競存道:“小三子,你不怕亡國?”他嘴一撅道:“亡了國活該,我還拉我的車。”競存看了看這些,心裏是陸續地發生許多感想。最奇怪的,便是陳老先生家裏的兩位少奶奶,膽子也大起來,將平常每日下午要作的功課,也恢復了,同站在門口望街。他們是純北方式的舊型婦女,儘管彼此十分熟悉,見面並不說話,只是帶着三分呆意的眼光,向人看着而已。今天老遠地望到競存走來,一直目送他走回家去,好像在他身上,可以搜刮出許多和平希望。競存剛進大門,就聽到身後好幾個人聒噪着道:“去問問罷,張先生回來了。”表面上似乎是還鎮定,也許是麻木一點了。但一想到和平有多少希望呢,立刻會惶恐起來。這兩位少奶奶如此,現階段全天津的市民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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