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言道:望發財不易,望天晴總是有的。晴雨是無定的,晝夜是有一定的,那麼,在白天希望晚上到來,更不會困難。陳老先生所盼望的天黑,在三小時以後果然來了。白天所看到半空裏的黑煙,這時都變了熊熊的紅焰,站在院子裏,昂頭四周一看,這住家的所在,簡直被圍困在這些烈焰裏面。雖然炸彈聲已經停止,可是許多紅焰的上空,火星亂飛,一般地怕人。陳老先生嘆了一口氣道:“也有天黑的時候。”提着箱子去了。競存叫小馬,看守着大門,自己帶了個手電筒,就單獨地走出衚衕來。五馬路上還是空蕩蕩的,不過遠在那邊路口一叢火焰,捲起屋頭高的黑煙,懶懶地滾着。燒夷彈炸中的房子,現在是燒得只剩了些焦炭,沒有什麼威力了。改着向馬路這頭去,不到一里路,就是小河,渡過河是鄉下的高粱地,就有逃命的路線了。心裏如此想着,在黑暗無燈的大馬路上,將電筒照耀着走。
約莫只走了一百步路,忽然有人在身旁喝了出來:“口令!”看時,小橫衚衕裏,一個端了槍的兵士,搶將出來。競存站住了腳,答道:“我是在附近住的老百姓。”兵士已是走到面前,問道:“打算到哪裏去?”競存道:“我住家的所在,今天整天都讓炸彈包圍住了,幾次想逃出來,都沒有逃出。現在我想出來探探路線,然後引着街坊一塊兒跑。”兵士道:“你帶着手電筒的嗎?給我。”競存將手電筒遞過去,他就拿着向競存周身照了一遍。因道:“你是幹嗎的?”競存道:“我是教書的。家就住在前面。假使老總不相信,可以跟我到我家裏去瞧瞧。”兵士道:“並非是我難爲你,天津的漢奸實在多。老鄉,你回家去吧。今天晚上,你走不了,這四周全不好走。”競存道:“我們布了防線嗎?”兵士道:“這個我不能告訴你,反正不能走就是了。一兩個人逃走,走一步是一步,那還好一點,你要是帶着一大批人走,目標太大,無論遇到自己軍隊,遇到小日本,全跑不了。咱們都是中國同胞,假如逃得了,我還不願意多活幾個同胞嗎?”競存道:“你這位老總說得有理,我不走了,天亮再說吧。”“嚇!王得標,同誰說話?”在二三十步外,有人插嘴問一句。
王得標道:“班長,這裏有位先生想探探逃跑的路線,我勸他回去呢。”說話時,那班長扛了一枝步槍,也到了面前。王得標道:“這是我們周班長,你問他吧。”競存便先向他報告了姓名職業住址。周班長道:“張先生,今晚晌,你別想走了。不但是這前後好幾個口子過不去。就是過去了,前面那條河裏沒船,你飛不過去。你要是由鐵路橋上跑過去,兩頭都有兵,你去幹嗎?你希望我們在這兒打個大勝仗吧,那就把這裏的老百姓全放出去。”競存道:“就是不能放我們老百姓出去,我們老百姓也希望打個大勝仗呀。只要國家能打勝仗,我們作老百姓的,雖然受一點犧牲,那倒是不在乎的。”周班長聽這話,走向前來和他握着手,連連地搖撼了幾下,笑道:“到底有知識的人,說話不錯。張先生,你回去吧,馬路上究竟沒有家裏頭安全。”競存道:“各位口渴不口渴,我家裏泡着現成的菊花茶,送一大壺來,好嗎?”周班長道:“好的。只是我們這裏弟兄少,分不開人去拿。”競存道:“當然我送來,我家到這裏近得很。”說着接過手電筒,又一路照了回來。
衚衕裏的人,全知道競存出去探路了,現在全在大門外等候着,看到他回來了,大家就一擁而上圍住了問消息。競存把聽來的話都說出來了。大家聽說是不能走,又兜頭一盆冷水,呆呆地站着,默然無言。競存道:“雖然現在不能離開這裏,咱們也並非是完全絕望。那周班長不是說了嗎?只要他們能在附近打個勝仗,把幾個口子打通了,明天早上就可以保證我們出去。我們放着現成的路子不去努力,只管唉聲嘆氣的,這不是辦法。嘆一陣子氣,咱們就出去得了嗎?”有人道:“怎樣努力呢?我們也不會端着槍打仗呀。”競存道:“人家在打仗,咱們送點兒吃的喝的。找兩個麻布口袋出來,給人家堆堆沙包,或者挖剷土,築築戰壕,這都算幫了忙,還有什麼不會的嗎?”那個拉車的小三子,也在這裏聽消息,便插嘴道:“幹!幹什麼我都算一個。”競存道:“那很好,我現在要送一大壺茶給他們喝去,你先幫我拿着。”小馬在人羣裏迎出來道:“我在這裏呢。”競存道:“你也去,你把咱們家的饅頭裝上一籃子。”小馬道:“光給人家饅頭怎樣吃呀?咱們家可沒菜。”競存道:“打仗的軍人你以爲像平常的人嗎!”小馬道:“咱們這是慰勞人家,總得有點兒菜配着纔好。”陳大先生也在人羣裏站着,因道:“我家有幾塊臘肉,就是得煮熟。”競存道:“那你就去煮熟吧,我先把茶送去。”這一說,大家跟着起勁,有的願送醃鴨子的,有的願出新鮮菜的,共湊了六七樣。競存見大家熱心,很高興,便道:“各位儘管預備着,我先同小馬送茶去,問他有多少人,好預備碗筷,回頭我叫小馬來報信。”小三子道:“不用我了嗎?張先生。你別瞧我拉膠皮車的,我也是個忠心報國的同胞。”說着,將手連連拍了兩下胸脯。競存笑道:“好吧,好吧,你也去。”說着回家去,把大小水壺茶壺全裝滿了涼茶,共是六壺,帶了幾隻杯子,同小三子、小馬,一路送到馬路那頭來。
遇到的哨兵將他們引到了一條寬衚衕裏,一個三岔口的所在來,那裏就是防線。在全市空的火光映照下,看得相當清楚。左邊過去約二十步,是小衚衕口,正對了一家大紗廠,那裏架着一挺機關槍,有三個兵士守着。可是也沒有什麼掩護的,就是在地面上臨時堆了一攤亂磚和沙土,還不到二尺高呢。這邊是寬衚衕口,站着八位士兵。競存將茶杯放在地面,請兵士隨便飲用,就站着和周班長談話。他道:“我們共有十一個人,就是警戒着這條衚衕口的,那紗廠裏有幾百日本鬼子,知道他們要打哪條路出來呢?我們只好每條衚衕口上都設下警戒線。”說時,他已取了一大碗茶在手,端起來昂頭一飲而盡,又彎着腰提壺斟第二杯茶,接着道:“當了七八年兵,什麼仗都打過,受老百姓這樣歡迎,還是頭一遭。我就常對弟兄們說,咱戰死沙場也不屈。好茶,這準是二毛一兩的菊花。”說着,在黑暗中聽到骨都一聲。競存道:“我們家準備着一籃子饅頭,打算送給老總們嘗一頓糙點心。街坊聽說,有湊鹹肉的,有湊雞子兒的,不知道班長賞光不賞光?”周班長呵呀了一聲,笑道:“大家看得起我們,送東西給我們吃,我們還有不識擡舉的嗎?”競存聽說,就叫小馬小三子回去取東西,自己依然站在馬路衚衕口上和周班長談話。約莫二十分鐘的工夫,小馬小三子把所有的東西,裝在一個大藤筐子裏,用木槓子擡上前來。後面男男女女跟了十幾個人,隨着也送些東西。有的抱着一個西瓜,有的拿着幾盒菸捲,有的捧着半桶子餅乾,全部送到周班長面前放下。他笑道:“這可了不得,慰勞的老百姓,比我們大兵多得多。”小馬道:“我原不叫這些人來,他們說一來要來瞧瞧,二來問問消息。其實,這些東西,我這一槓子全可以擡來的。”周班長笑道:“來了就來了吧,大熱的天,反正睡不着,只當是在馬路上乘涼。喂!王得標,你把這些饅頭鹹肉雞蛋,先分一股出來,送給楊仁勇三個人去吃。他們守住那挺機關槍可不能動。這一個西瓜也送給他們。”說完了,那小衚衕口上三位守機關槍的,鬨然一聲,表示着歡迎。周班長道:“弟兄們,你們都把東西搬去吧,多謝老百姓。”這裏連王得標在內,共有七名士兵,大家就蹲在藤筐子邊,抱了槍在懷裏,用手抓了吃。周班長站到大衚衕口外去,因道:“你們吃吧,我在這兒放哨。”這些老百姓見士兵歡歡喜喜,一點沒有打仗的樣子,大家也忘其所以地站在一邊看。士兵們很快地吃完了,就讓周班長回來吃。競存道:“周班長真能與士兵同甘苦,你放哨要緊,寧可吃弟兄們剩下來的。”周班長彎腰下去,搶了兩個饅頭抓了兩大塊鹹肉,夾在饅頭中間,送到嘴裏咬了一大口,咀嚼着道:“他們全給我留着呢。我算什麼?我們李旅長,我們宋軍長,上起操來,一樣地穿布鞋打裹腿。”競存道:“你們師長呢?”周班長道:“報上說是到北平去了。你當然比我們大兵知道得多。”競存道:“聽說李旅長這次很激烈,他非幹不可,你們知道嗎?”周班長道:“外面都是這樣說吧?我們當軍人的,以服從命令爲天職,叫打就打,不叫打也沒法子。今天早上搶日本飛機案,就是爲了這命令遲了一個鐘點,跑掉飛機十幾架,要不,我們全給它燒了。”他很快地吃完了兩個饅頭,兩手剝着一個鹹雞蛋吃。競存道:“那是怎回事?”周班長道:“原來李旅長下的命令,我們三點鐘要出發,四點鐘打到飛機場。半夜裏,上面又來了一道命令,改四點鐘出發。打飛機場原是預備兩營人,一營人衝鋒,一營人接應。打衝鋒的沒接着後來的一道命令,還是照原時間出發。殺到了飛機場,偏是日本鬼子又先得了信。他一面抵抗,一面搶着讓飛機起飛,我們的接應不到,天又大亮,只好退下來。咳!說什麼?挺好的機會錯過了。”他斟了一碗茶,骨都一聲喝下去。這時,火焰像黑雲一樣,閃開了半邊天,露出半輪月亮。在月光下雖看不到他的顏色,只聽這一聲響,彷彿他把所受的委屈怨恨,都隨了這一碗茶,完全吞下肚去。大家聽到周班長說話很有道理,全都圍攏來聽。不到半小時,前後人家,都開了大門,迎向前來看熱鬧。周班長說得高興,也只是跟着向下說。
夜深了,近兩處火場,已經沒有火焰。天色反是大晴,鬱結在半天裏的雲層,稀疏得像破了的紗羅一樣,慢慢地消失。斜在屋頂上的大半輪月光,射下了一片清光,照着一大羣人影子,散在地面上。半空中間有點風,由馬路那頭送來。順風看去,馬路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雖然遠處還有火場的煙霧,這眼前的馬路,卻透出了月色。肅靜,涼爽之餘,聽了周班長的話,又加上一層痛快,大家只管在馬路上站着,忘記了這是什麼時候。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衚衕外面跑了來,卻移動了大家的注意。月亮下看出來,只是一個徒手的便衣人,才喘過了一口氣。周班長端起了瞄準的槍,也就放下來了。那人到了面前,是小三子。他不等別人問他,迴轉身將手指着來的路道:“我剛想溜回家去,把車子拉出來,老遠地聽到一陣皮鞋響。我偷偷地,爬上院牆一看,在那邊馬路上,來了一羣日本兵。”周班長道:“那很好,多謝你來報信。你看他們準是向這地方走嗎?”小三子道:“我沒敢由大門走,是打後院翻牆頭跳出來的,隔着兩條衚衕呢,說不清他們是向哪兒走。”周班長道:“當然是由這裏走。我們這對面的紗廠,是他們一個部隊。”在這裏聽消息的老百姓,聽說敵人來了,鬨然一聲,轉身就要跑。周班長輕輕喝道:“呔!一個也不許動。動,我就開槍。”說着,他真把步槍端起來。
大家在月光下,見他的槍口直對着身上,又只好站定了腳。周班長將槍放下來道:“對不起,我不這麼着,各位不肯站住。你想呀!敵人正由對面馬路上過來,你們要穿過馬路才能回家,豈不是兩下碰個正着?這麼一大羣人,目標太大,腳步又重,他們要是追上來了,你們是白受犧牲。”大家想這有理,全愣住說不出話來。競存道:“班長,你們人太少,打算怎麼辦?”周班長道:“人少要什麼緊?我們一個人不打他十個不算數。軍人只有向前的,決不退卻。我們也像你們的情形,退卻就是自殺。沒有說話的時間了,大家全躲在地上裝死吧。敵人過來了,我們對付他。”小馬道:“裝死就能保險嗎?小日本心腸是狠的,也許對死屍也開上兩槍。”周班長道:“裝死不過是無辦法裏頭找個辦法,當然不能保險。”小三子道:“那我們不裝死,躺着地下挨湊,我不幹。”周班長道:“那還有個辦法,你們跟着我們弟兄一塊兒幹。把敵人打退了,咱們全部活着。”競存舉了手道:“幹!好的!幹!”在場的人都覺得一塊兒幹,比躺在地上裝死強得多,都說:“我們幹,我們幹。”周班長道:“那好極了。張先生會開槍嗎。”競存道:“槍,我不會開。可是我學過兩年國術,會使刀。”周班長道:“那好極了!這個給你。”他說着,在背上刀鞘子裏,找出那把大刀來,交給競存,便道:“爲了大家死裏求生,大家要聽我的命令,五分鐘以內把事情辦完。在這裏的女太太,老人家,小孩子,站在南邊牆腳下,月亮陰地裏去,快走。”說完,果然有七八個人走開。周班長將手點着月亮下沒走開的人道:“一五,一十,十五,一,共是十六位老鄉。我們這裏還有六把鍬,十一把大刀,兩把鋤子,全放在地上,你們能使什麼傢伙,自己來。弟兄們,快把東西挑好。”這時,誰也不敢耽誤一秒鐘,月亮下,刀光和鋤鍬的影子,紛紛地忙亂着。三分鐘後,各人手上都有了武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