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新史第十回 銜列白幡前鬼添新爵 券焚紅燭下客遁空門

  卻說羅太太坐了汽車,送靜英到醫院裏去治病。當汽車到了醫院門口的時候,靜英竟已昏暈過去。羅太太大駭,連連叫着孩子,靜英卻只將眼皮微微動了一動。還是那汽車伕回頭看了一看,說道:“老太太,您別亂,到了醫院門口來了,難道還能夠愣住着嗎?您在這兒見着病人,我給你進去對大夫說一說吧。”他說着跳了下車去,就到醫院裏去報告。醫院裏聽說是有了生急病的病人,大夫馬上帶了兩名院役,搭着軟牀出來,將病人擡進院去。大夫聽說是位軍長的太太,毫不猶豫的,就擡進了頭等病室。羅太太在後面跟着,首先一句,便問不要緊嗎?大夫正在偵察病人的形勢,就隨便點了點頭,也沒有詳細地答覆。羅太太以爲果然是不大要緊,心裏倒安了許多,看着大夫診了脈,接上就在她身上紮了一針。約莫有一個鐘頭以後,靜英已經能哼出聲音來了。羅太太坐在小鐵牀沿上,執着她的手,在臉上靠了一靠,又放到嘴脣邊聞了一聞,然後輕輕地問道:“孩子,你覺得好些嗎?”靜英微微地睜着眼,對屋子四周眼光一溜,接上又看了這牀上的白被褥,似乎有點感觸,覺得我到了醫院裏了。她看過之後,眼睛慢慢地射到他母親臉上來,那眼珠裏面,就水汪汪地含着一包眼淚。在這種有淚不哭的狀態中,只見她的嘴脣,微微有些顫動,彷彿是有什麼要說出來而又說不出來的樣子。羅太太索性側過身子來,兩隻手捉住她的兩隻手,默然地望着她,兩隻眼睛的眼淚,也就好像要由眼睛眶子裏滾將出來。靜英的眼淚,到底是忍不住了,就由眼睛角上直流出兩點來,一直流到耳朵邊下。羅太太在身上掏出一條手絹,輕輕地在她臉上按了幾按。可是當羅太太把靜英臉上的眼淚,擦乾之時,自己也就一點一點地滾下許多眼淚來了。羅太太看了又哭,哭了又看,鬧了許久,後來女看護來了,不讓那樣悲哀,就將她拉到一邊來坐。靜英便已將臉偏到一邊,也不知是去睡,或者是去落淚去了。羅太太因爲這頭等病室,是可由家中人來陪伴的,於是就回家去把鋪蓋搬了來,也睡在醫院裏。

  當她睡了一宿之後,次日一醒,就見她的大女兒趙太太由門外推了門進來,哭喪着臉,輕輕悄悄地叫了一聲媽。羅太太朦朧着兩眼,見她一進門,立刻將身子向門上一靠,眼淚直滾下來。羅太太道:“你瞧瞧,人是病得如此的厲害了,這事怎麼辦呢?我現在也明白了,這是我害了她。”說着,便掉過臉去,向着病人牀上直嘴。趙太太聽她如此一說,索性雙淚向下一流,咽哽起來。羅太太也一面哽咽着,一面向她亂搖手道:“你別哭,你你你……別……哭。病人不讓人吵呢。”趙太太這才道:“媽,你不知道,我們那口子,今天更不行了。那邊醫院裏大夫說,恐怕出不了今天呢。”她說着這話,身子向下一賴,就賴着坐在地板上了。

  羅太太雖然是全副神經,都注射在靜英身上,然而這時聽到說自己的姑爺不行了,眼見得大女兒要成未亡人了,這事也不容她不着急,站將起來,拉着趙太太的手道:“你怎麼說,觀梅的病,太不好嗎?”趙太太點了點頭,只管哽咽着,半晌才道:“恐怕是不行了,我瞧那樣子,……”說時,儘管哭。羅太太道:“你別哭,你一哭,我心裏更亂了。你倒是說,你打算怎麼辦呢?”趙太太道:“我看人既是不行,放在醫院裏也是沒用,我就自己拿了主意,把他搬回家了。我先是到家裏,聽說你在這兒,我又追到醫院裏來了,我先還不知道妹妹的病有這樣重呢。”羅太太皺了眉道:“你瞧這樣子,我離得開這兒嗎?病人既然是回了家,你也不能離家,你得回家去看看。好在這兒有電話,你要有什麼事,可以隨時給我通電話。”趙太太對於家裏的病人,本也是放心不下,她母親叫她回去,她就擦擦眼淚,告別回家。

  這時,趙觀梅病在牀上,和這邊的靜英小姐,都是一樣的人事不知。靜英小姐還能睜着眼睛看人。趙觀梅卻是一天到晚,都閉着眼睛,昏昏沉沉地睡着。趙太太回來了,走進病人的屋子,牀面前坐着一個女僕,和一個親戚,就悄悄地站起來,向牀上指着,一嘴道:“別驚動他了,他睡在牀上,可是不住地說夢話。聽他說話的聲音,倒像是很有精神似的,也許是病要好些。”趙太太聽了這話,也說不出什麼,只是苦笑了一笑。那兩個人退出去了,趙太太隨手搬了一張凳子,就坐在牀面前,那牀頭邊的一張茶几,正堆滿了藥瓶茶碗,以及紙包的白糖藥面之屬。趙太太看了這些東西,更聞到一種藥味,就不由得好好地煩厭起來,一坐下去,先嘆了一口氣。還不到十分鐘,便聽到趙觀梅哼了一聲,接上他就唧咕着道:“若是大帥能夠那樣栽培,觀梅一定力疾從公……哼……咿呀……發表了,讓我做道尹。我……就到任……去。”趙太太道:“唉!人都這樣不中用了,他還要談做官。”只說了一個官字,趙觀梅突然身子一翻,大叫起來道:“做官並不是壞事,那也是替國家服務,我爲什麼不幹?”他說着話,也不知道他久病之軀,骨瘦如柴,哪有那大的力量,兩手向後撐着,就挺起身子來。趙太太連忙向前扶着道:“你這是怎麼了?好好地睡着吧。”趙觀梅身子突然向後一倒,兩隻眼睛變成了白色,黑眼珠子一齊向上眼皮底下翻了過去。臉上的顏色,也就變成白紙一般。趙太太看他成了這種現象,知道是不好,馬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趙觀梅躺了下去,身腳便漸漸地僵直。趙太太顧不得他是不行的了,執着他的手,極力搖撼着道:“你要明白呀,你去不得呀!”只在她這樣一片驚號聲中,把一家人又驚動了。大家跑進來看時,趙太太兩腿跪在地下,兩手伏在牀沿上,哭得已不成聲音。大家知道趙觀梅是一切都放下了,也隨着嚎啕大哭。趙家在這地方住有多年,所有的街坊,也都混得像家人親戚一樣,大家一聽到趙家哭聲大作,都有人來安慰與幫忙,立刻趙家也就熱鬧起來。

  趙家是純粹的北方人,當然是用北方的喪儀,照着舊規矩報喪接三,趙觀梅在日,講的是應酬,所認得的朋友很多,到了他自己身上,趙家不能不在最後,收一筆總賬。因此印了一千分訃文,普遍地對遠近親友一散。訃文的文字,是請趙觀梅一個老朋友白有文作的。他爲了做得詳細起見,請趙太太把趙觀梅所有的委任狀聘書一齊拿了出來,作爲參考。因爲趙觀梅在宦海沉浮二三十年,事情實在太多,雖不能一件一件都記上去,可是有兩層當注意,其一,是當時很有榮耀的事。其二,是和他一生升遷地位有總統關聯的。所以作起全文來,倒不甚緊要。惟有這趙觀梅的官銜,編纂考訂,實在費事,足足延誤了白有文兩天的工夫,才訂定了。而且據他對人說,掛一漏萬之處,還是在所不免。那官銜由起至末,有如下方所寫的是:

清邑庠生,候補縣正堂,直隸諮議局議員。自治第九分局委員,商務會會員。民國京都商會會員,京兆尹署諮議,內務部參議上行走,水災急賑會出力人員,特別五等獎章。中華民國前大總統袁,給予七等嘉禾章,改任內務部科員。大總統馮,給予六等嘉禾章。農商部科員,陸軍部諮議,海軍部諮議,交通部顧問,財政部經濟調查委員會委員,教育部祕書上辦事,新疆督軍駐京辦公處特務員,川邊辦事處駐京通訊員,海外華僑聯合會幹事,易州鎮守使高等顧問,特保簡任職存記以道尹敘用,公文已上,尚未發表。


  以上所說的官職,較之草稿,少去了三分之二,如差遣辦事員的名目,以及小機關的服務,白有文認爲就是寫出來,也沒有多大的體面,況且已經有了比較體面一些的事情了。這不大的事情,載上訃文,也只覺得累贅,不如不寫爲妙。只是有一層,趙觀梅乾了一輩子,正式的官職,不過到科員爲止,就是在其他機關,當過主任幹事之流,可又不算是官,寫上訃文,也不見得有什麼風光。他奔波了一生,好容易弄到一個簡任職,偏是未曾發表,人就是死了。訃文要是抹去這一筆不寫吧,未免大大地減色,若是寫上吧,恰又不曾有這個實官。幾經考量之下,覺得訃文這樣東西,也就是一個人的歷史。史是紀實的,只要說不錯,發表不發表,似乎沒有關係,這樣一來,於是就把那最後一句寫上。

  這個訃文發了出去,也有人覺着不妥,說是既未發表,就不能算是官職。如今糊里糊塗載上,官廳若是認爲冒充或者招搖起來,怎麼辦?白有文聽了,他也有解釋,他說:“保上去了,那實在是事實,就算不發表,這不過死人訃文上,要說得體面一點,無論如何,不能拿國法加到死人身上去,這正是樂得做的一件事。況且訃文上說,從前已經保過,也就不必替趙家的古人擔憂了。”

  過了幾天,正是趙家開弔的日子,家裏搭着棚,扎着白雪也似的孝堂。孝堂正中,掛着趙觀梅的遺像,左右兩邊,緊緊地靠着一副大字輓聯,乃孫督軍由任上寄來的。孫督軍所以寄來一副輓聯,就因爲趙觀梅在日,曾給他幫過忙。這一副輓聯隔壁,就是他的連襟鎮守使王指揮的了。此外也還有些司長、局長、會長等的輓聯,已是分做兩邊。再官職位分小些的,送來的對聯或花圈,都只好擠到孝棚下面去的了。

  這日趙家來的弔客,倒也不少,由簡任職以至委任職都有。趙觀梅有個遠房的兄弟,名叫趙觀樞,他比哥哥的官職,還要小好幾倍,不過是幹些書記錄事之流。因爲料到今天趙家辦喪事,必定有大批的闊人前來,於是要了一個總招待的職務,以便和所有的人接近認識。所有來的客人,不能在靈前行完了禮就走,也都到客廳坐着談談。所談的問題,也都不外乎時局怎樣,政治怎樣。大家正談得熱鬧之際,忽然有一樣東西送了進來,這不由得引起了大家注意。

  原來趙觀梅在日,對於大小報紙看不看倒沒有什麼關係,惟有一份政府公報,卻是經年地訂着,無論如何,每天總得看上一遍。後來搬到醫院裏去了,每天送到家裏來的政府公報,還是要轉送到醫院裏來看一看的。後來他病得十分沉重,纔不看公報了,這公報既是論年定的,當然他雖死了,還是繼續地送着。這時來賓正談到政治問題,這份公報不先不後送了來,恰是合了口味,早有人伸着手,在桌上拿了過去看。那人看了兩頁,忽然用手一拍,站將起來道:“呵唷,大家看看,觀梅的命令發表了,觀梅的命令發表了。”大家聽了這話,就一窩蜂子似地圍了上來,看看公報上一條大總統令,正是訃文上記的那最末一句,趙觀梅授爲簡任職,以道尹職存記。這一下子,把趙觀樞樂得直蹦起來,拍着兩手,連道:“觀梅大哥,恭喜呀,由這樣爬上去,不難把小弟也攜帶一把的了。”在場的客人看了,倒莫明其妙,便有人問道:“觀樞兄,你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嫂子在裏面聽見,不要疑心,你是故意開玩笑嗎?”趙觀樞被人這樣一提,才醒過來。趙觀梅的官雖發表了,人是早已死去的了。當時便嘆了一口氣道:“可惜可惜,我觀梅大哥,若是能夠遲死一年,將道尹幹上一任,身份就大了。他本是北平一個名紳士,再要有幾個實力派一幫忙,我敢斷定,要幹一任北平兆尹,那是不成問題的了。只要北平兆尹幹得好,那就是個小省長。往後也許找着個機會,鬧個總長,那豈不是一件好事?不料事情這樣不湊巧,這事情要發表,偏是他就去世了。”

  在座的客人,真有幹了一生,沒有幹着實缺實授官職的。而今見觀梅開弔的日子,恰是他的實職發表,未免感到人生名利,竟有不能強求的地方,也就點頭嘆息不止。有兩個人幹了二十年辦事與錄事,竟會看了這訃文,掙下幾點淚來。那個撰訃文的白有文,這時也在這裏照應一切,便道:“慢來慢來,這件事雖然可傷心,要細說起來,卻也是不幸中之大幸。現在觀梅翁的靈位,上面還不曾怎樣鋪張,不過是薦任官顯考趙公觀梅之靈位。如今有了這新官銜,這靈牌上的字樣,就該改一改,改成道尹職存記顯考趙公觀梅之靈位。”他說了這話,有些人就想着,喪儀裏面的物事,向來不辦雙分兒的,於今把靈牌的官銜重寫兩道,似乎不妥,因此有些人卻不敢作聲。可是趙家家族,都以爲這辦法對,大家喊着,照改照改。於是將一張紅紙條更寫了新官銜在靈牌上貼住。

  趙觀樞站在孝堂裏,對靈位拱拱手道:“大哥,你這一生,總算不曾白來,末了,你還把道尹幹上了靈位。”他只這樣說着,靈位前的白幡,恰被一陣風吹着,就飄蕩起來。那白紙幡的尾子,在靈位連拂兩拂。趙觀樞“噯呀”一聲,向後倒退了幾步,直跌出孝堂來。大家見了他這樣,便問爲什麼?趙觀樞掏出手絹,揩着頭上的汗道:“我觀梅大哥,真是官星不錯,只說了一聲恭喜,他的白幡都會動起來,當是他說着話,我很歡喜呢。”大家也都說道:“名利關頭,本來不容易看得破。論到人過去了,陰陽無二理,在陰曹裏誰又不願意做官呢。只可惜觀梅他有那樣好的親戚,不曾等着人家攜帶一把就過去了。要不然,既然保上了道尹存記,就不難做到道尹。”

  大家這樣說着,也是無心之言,不料這一句話,卻說動了趙觀樞的心事,這趙觀樞貪官做和趙觀梅是一樣,論到手段,可有些不同。趙觀梅是向上走的,只要有接近上層的機會,就犧牲一切,拼命一鑽。趙觀樞不然,能接近上層之時,固然是拼命去接近,但是不能接近上層之時,只要能和下層攜手,他也很願和下層混合一處,他永遠幹不了大官在此,可是小事不脫也在此。這時,他一想到趙觀梅雖死,趙觀梅和王鎮守使的親戚關係,還依然存在,只要羅家不見外,在鎮守使那裏多說幾句話,我想鎮守使隨便提拔我一點,我就高升了。他轉了這個念頭之後,立刻就到醫院裏來看靜英的病。

  羅太太自從那天進了醫院之後,不過偶然出醫院一二小時,料理家務之外,其餘便是困守靜英牀前。靜英的病,原不是陡然而來的,乃是積憂致疾。若要治他的病,根本上要從治她的積憂入手。這種積憂,決不是藥石所能解除。現在靜英睡在醫院裏,每日所見的不過是醫生和女看護。所飲食的,只是藥水牛乳和些汁水,這種生活,哪裏引得起她的興趣起來,因是一天一天地睡着,還是一天一天的沉重。後來又聽到羅太太說:“趙觀梅已經死了。”心想他的病,原不大重,只因爲忙着給自己做媒,不顧性命,於是把他的病逐漸加重,到底送了他的命。他雖是孽由自做,然而當初一提親的時候,自己母女要不貪人家百十萬家產,根本就不答應,趙觀梅這媒人,也就無從做起。他不做媒,身上有病,自然會好好地休養。這樣說起來,他這一條命丟了,自己總也得負相當的責任。這樣想着,未免又加了一重心事,病也重了許多。

  這日趙觀樞到醫院來探病之時,靜英是昏迷了一陣,剛剛醒過來,羅太太陪着他說話,就問觀梅家的情形。趙觀樞道:“今天雖然是開弔的日子,卻有一件喜事。”羅太太道:“家裏開弔,這是慘極了的事情啦,怎麼你倒說有一樁喜事呢?”趙觀樞於是把政府公報,公佈着命令的話,說了一遍。羅太太道:“你還說這個呢,就是這官字害了他了。”靜英躺在牀上,是一天也不輕易說兩句話的,這時看到趙觀樞來了,說着趙觀梅的事,想起他是爲貪慕虛榮,傷了性命,自己又何嘗不是貪慕虛榮落到這種地步。憑了自己這種才貌,找一個資格相當的青年,有什麼爲難。一個女子,得着一個如意的郎君,這一生的歲月,也就不會愁沒有幸福。而今一念之差,一無所得,就是死了,也不免在靈位上寫下一行不堪入耳的字,乃是故妾某某之靈位。好高的結果,是給人做小,於是一陣心酸,就涌出幾點眼淚。羅太太搶上前一步,坐在牀沿上,用手執着靜英的手,掏了手絹,慢慢給她在臉上拂拭着。因安慰她道:“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了。你只把病養好了,我們慢慢地來想法子吧。俗言道得好,拼了一身剮,皇帝拉下馬。你真覺得受了委屈,將來再說吧。”她母親這樣說着,她倒不由得聽了氣中帶笑,像這位王指揮,哪裏還有拉下馬的機會,剮也只算讓人白剮了。事到如今,多延一刻生命,是多受一刻罪。還想養好了病,再想法子嗎?然而母親說着這話,也是出於萬不得已,一個女兒,已經是守了寡,這一個女兒,又是命在旦夕,老人的命,也就太苦了。想到這裏,就是不酸心,也忍不住那眼淚如由頭的瀑布一般,分做幾股,由那瘦削的臉上,分頭奔放。羅太太先是將手絹捏成一個布團兒,在靜英臉上按摩着,及靜英哭得厲害了,羅太太也愣住了,兩手撐在牀上,只呆呆地望着她的臉,同時自己臉上的眼淚,也滴到靜英的臉上去,和靜英的淚痕,混成一片,向四周分流下去。

  趙觀樞今天來本想三言兩語,說得羅太太歡喜了,然後好借一點機會,請她提拔提拔。如今只說了一個帽子,就把她母女,哭成了一對淚人兒,自己惹的禍,就夠自己塌臺,還在這裏站着做什麼?可是特意老遠地來了,也不鬧點結果,無聲無息地又溜了回去,也很是無味。況且她母女兩人只管流淚,也就哭糊塗了,這個時候,想和她們說什麼,也就覺得無言可人。於是呆呆的站在這病室裏,半晌,往後退一步。慢慢地退着,退得靠住了門,然後望着她母女,還是彼此流淚,並不注意到別的事情,這時就是要向人家告辭走,也覺這話說不出去,只得平空咳嗽了兩聲,咳嗽着還不行,又故意裝着把嗓子嗆了,彎了腰一陣狂咳。羅太太到底讓他的咳聲驚醒了,便迴轉頭問道:“趙二哥怎麼樣了?這屋子裏可是藥味燻人得很,您要是有事,您就請便吧,可別在這裏受了傳染。”趙觀樞本想和羅太太敷衍兩句,然後就告辭着走的。而今她倒說不讓自己在這裏站着,免得受了傳染。若是果然走開的話,倒顯得真是怕受了傳染。便笑道:“沒事,我多待一會兒,等大夫來了,我要問一問王太太的病怎麼樣?”他自己以爲這話總是在恭維一邊,可不料這王太太三個字,羅靜英一聽,比鋼刀紮了五臟,還要難受,立刻眼睛向上一翻,哼了一聲,暈了過去。羅太太臉色一變道:“你這人不會說話,就別說話,你不知道她忌諱姓王嗎?”說時,也來不及和趙觀樞仔細辯論,連忙按鈴,讓聽差找大夫。趙觀樞一看這情形不好,就溜走了。大夫來了,知道剛纔的事,不免埋怨了羅太太兩句。後來他就將羅太太叫到一邊,對她道:“這人本來就不行了,現在一受刺激,把她生命的時間越發縮短,你就是在醫院裏住着,也無非多花掉一些錢,你還是早點把病人搬出院吧。”羅太太天天在醫院裏守着,以爲還有一線的希望。不料候到最後,還是要早早搬出院去。一聽這話,禁不住雙淚交流,拉着醫生的手道:“大夫,您修好,給我救救罷。”那眼淚也就要像哀求醫生一樣,灑了醫生一手。醫生道:“凡是到我們這裏來治病的,我們沒有不想把他治好的。真是治不好,那也沒有法子。”他說着話,搖着頭,竟自走開了。羅太太空哀懇了一陣子,一點希望沒有。自己一狠心,馬上打着電話,叫了一輛汽車來,算好賬目,就叫院役將人來搬上汽車。靜英本來是人事不知,糊里糊塗的睡着,現在搬上了汽車,她卻醒了過來,睜了眼睛,輕輕的問道:“媽……你帶我到哪裏去?……我要……回家。”羅太太原想着把靜英搬回王家去的,經靜英這樣一說,就吩咐汽車開回自己家裏。

  這天,羅士傑穿了一套新制的軍服,左襟上還懸着景泰藍的金質字徽章,上面大書特書着“四省剿匪總指揮部”。原來王總指揮升了這兼職以後,也就給這個小舅子,發表了一個副官。羅士傑一朝得了官做,連吃飯都沒有工夫,每日只穿了這一套軍服,滿街滿巷蹓躂。所有的朋友家裏,都去拜會一趟。偶然高興,還帶着朋友到戲園去聽蹭戲。這時,他正想到外面去找兩個朋友,要去同尋點樂趣,忽然見母親帶着姐姐回來,也就中止出門。家裏忙亂一陣,將靜英搬進羅太太臥室,羅士傑才知道病人形勢嚴重。便將母親拉到一邊,輕輕地問道:“媽,你怎麼這樣的糊塗,眼瞧着要死的人,你往自己家裏拉。”羅太太使勁啐了他一口,罵道:“混賬東西,你難道一點手足之情都沒有嗎?”羅士傑道:“並不是我沒有手足之情,她現在是王家的人了。有個三長兩短,應該在王家,你以爲王家沒有人在這裏,不忍把她送了去。你不想想,他若反咬咱們一口,說咱們把人謀害了,咱們還吃不了,兜着走呢。他是個總指揮,你惹得起他嗎?”羅太太一聽這話,卻也很是有理,可是人已搬回來,後悔也來不及,就躊躇着道:“依你說,要怎麼樣辦呢?”羅士傑道:“從前呢,你是怕姐姐在他家裏受委屈。你還說呢,要離婚,可是與面子有礙呢。現在反正是人不行了,咱們不能讓人白死,衣衾棺槨都得出在他們家裏。以後咱們索性認成一門好親戚,吃他一點,喝他一點,還得叫他永久給我一份事。”羅太太聽了他這話,又看兒子穿了一身軍服,便轉了一個念頭,女兒反正是救不了的了,我就算出了一口惡氣,和王家斷絕來往,試問能損一根毫毛嗎?而今只好索性依賴着他提拔兒子的了。同時,家裏許多人都說,女兒是人家的,何必弄回來辦喪事。羅太太又一想,果然是不對,一場喪事辦下來,知道要多少款子。女兒雖然不願意王家,但是她若是死過去了,就是要恨王家,也不過在棺材裏去恨,那有什麼關係?這樣想着,把她的根本計劃就變更了,馬上派人又僱了一輛汽車,將靜英搬回王家去。

  這時的病人,雖是隻剩一悠悠氣,然而心裏還很明白。她見搬回家了,死也落個乾淨,而今見這些家裏人,又把自己搬上汽車,決不會再送到醫院去,那麼,一定是送到王家去了。這樣一來,分明是死也難消此恨,心裏十分焦急,可是精神失主,要說又說不出話來,只把兩隻手不住地抓着胸脯,兩隻眼睛,只管向上翻了去。羅太太雖也知道她是不願回去的表示,然而這是一勞永逸之計,也顧不得許多了,帶了羅士傑在一處,就把靜英送到王家來。只是這汽車奔馳一二十分鐘的工夫,靜英已經斷了氣了。

  到了王家門首,羅太太不敢說是靜英死過去,說是剛由醫院裏,趕快把她搬了回家,好找中醫來救哩。王家的僕役們,見是外老太太送太太來了,還有什麼疑問,七手八腳,就將靜英擡進屋去。羅太太和羅士傑,自然也是緊緊地跟着,走進靜英的房,陳設着那樣華麗,銅牀上垂了碧羅帳子,疊着紫色的綾被,擺列着白綾繡着鴛鴦的雙枕,然而其間可是睡着一個身如冰冷,色如死灰的女子。突然看來,未免引人無限傷心。可是話說回來,正也是這些東西做祟,將靜英置之死地了。羅太太知道是將關節打過去了,這才放聲大哭起來。僕役門擁了進來,只見牀上碧羅帳外,伸出靜英一隻手,又白又瘦,動也不能動,就如蠟制的東西一般。羅太太賴着坐在地毯上,人卻伏在牀面前一張短凳上痛哭。大家知道太太過去了,都拿不出主意,只好打電話通知王家的親戚朋友,大家來辦理喪事。

  這個時候,斜對門那易州太太,帶了十幾個男女僕人,排闥而入,直搶進居喪的屋子裏來,一進門便嚷道:“這些箱子櫃子的鑰匙,是誰收了?快給我拿出來。”說畢,向正面椅子上一坐,向大家睜着眼睛。這裏的鑰匙,原都是靜英管着,病人醫院以後,就叫了親信女僕,交給羅太太收着。這時易州太太要鑰匙,誰人能答應。易州太太見沒人答應,將桌子一拍,就嚷起來了。她道:“老實說,我們都是人家的姨太太。可是戲園子裏佔座,也有個先來後到。我在王家,比他先來許久,我的地位應該比她高,她的大事,我就能夠管。她死了,這沒有什麼爲難的,歸我來收殮。可是她留下的這些東西,我得當着他孃家人在這裏點上一點。她手下的傭人,全是新到的,我一個也摸不着脾氣,若是大人回來了問起這東西,誰來負這個責任?”她說着話,眼光可就閃電一般,向滿屋子裏視察了一週。

  羅太太雖然正哭着,進來一個人,囉哩囉嗦,說上這樣一大篇話,豈有不知道之理?先前因爲她,不曾過來招呼,就也只管哭,不去理會她。現在她談到了死人和死人遺物的兩個問題,羅太太不能默爾了,便插嘴道:“我們姑娘,是明媒正娶來的,可不能認爲是小,別人自己願意做小,我們不知道。死鬼的東西,我們孃家人決不要一根毫毛,可以請幾位公證人來點查點查,把封條封起來。這是王家的東西,咱們還是退回姓王的,誰也別想撿這個便宜。”易州太太一聽,氣向上衝,“咚”的一聲,將桌子拍了一下。因問道:“你是什麼東西,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位分。”羅太太不哭了,也將方凳子一拍道:“你又是什麼東西。死人是我的閨女,我在這裏不配說話,誰配在這裏說話。”易州太太又哪裏肯讓,索性“咚的咚的”拍將起來。兩個人,你將桌子拍過來,我將桌子拍過去,兩張嘴,同時也像倒了蝦蟆籠一般,聽不出是誰勝誰負。還是女僕門看不過,分頭打電話,找了幾位親戚朋友來,將易州太太勸了回去,一面給靜英辦喪事,一面打電報給王指揮報告這事。真是事不湊巧,王總指揮回了電報來,還是讓易州太太主持喪事。羅太太哪肯低頭去看別人的顏色,她就不再到王家,只是派了羅士傑去應卯。

  羅士傑有一班街頭巷尾的朋友就告訴他主意,說你現在只有一條路,剛剛走上,幹嗎給他塞死,於是如此如此,勸了他一套主意。羅士傑領會,這天不穿軍衣了,換了一套長衫馬褂,到了易州太太家,就着聽差上去通告,說是要見一見太太,聽差去報告了,易州太太鼻子裏“哼”了一聲,紅了臉道:“見就見,看他還能把我怎樣?”於是氣鼓鼓地到內客廳裏坐着等候。不料羅士傑走了進來,一言不發先伏在地下,給易州太太磕了三個頭,站將起來,又作了三個揖。太凡婦人們,無論怎樣地兇狠,只要你在她面前獻些殷勤,給她一點虛面子,她沒有不爲之軟化的。易州太太先是很生氣,見人家行了這樣的大禮,就不由得將身向下一落,正待要開口說什麼,羅士傑便先陪笑道:“前天家母言語冒犯,乃是人哭糊塗了,回家想起來,越想越不應該,所以今天特意讓我來賠個不是,還望太太恕罪。”說着話,羅士傑又是一個揖。易州太太一見,這就什麼話也無可說的了。因微笑道:“本來你母親因閨女死了,心裏自然是十分難過,說話也不會想着說,我也不來怪她。”羅士傑見易州太太歡喜了,索性從中一頓恭維,把她引得很高興了,便道:“我也是一個人在這裏,不是自端着身份的話,我也當小兄弟一樣看待你,哪裏會見怪。”羅士傑聽說,先不答話,又趴到地下,磕了三個頭,起來便道:“姐姐,小兄弟就高攀了。”易州太太是一句譬如的話,不料他信以爲真,就行起禮來,人家這樣客氣,這倒不好推辭,只得笑着說,我反正多長兩歲,就認了吧。從此羅士傑和王指揮的關係,乃是雙料舅爺,當然親密。

  過了一個月,靜英喪事完畢,也埋葬了。恰好王總指揮打電報來接易州太太,她就帶了他一路到鄭州去。這個時候,王總指揮又由遊動的剿匪總指揮,升了洛陽護軍使,就是快嘴劉,也由旅長升了師長了。他的駐防地,就在豫西一帶,那地方乃是個土匪出產之地。上峯初命他到這裏來剿匪,他很顯着困難。後來他想了一個寓撫於剿的辦法,就通知當地的土匪,帶槍一百支來降的,給他營長,帶槍二百支以上來降的給他團長,帶槍五百支以上來降的,給他旅長。定了這個辦法,真是靈效,哪裏有土匪,不必派軍隊去打,他只派一個代表帶一張委任狀去,哪裏就可以太平無事。不到兩三個月的工夫,他就招到了七個補充旅的軍隊,由潼關豫陝交界的地點,都是他的防地。由陝西出來的煙土,打算向東南兩條路運的,都得經過他的防地。他就仿照其他地方的辦法,一兩煙土,收一塊錢寓徵於戒的禁菸捐。這些駐地的禁菸稅局,何止四五十所,每日每所,哪裏不經過幾千斤煙土,這一筆收入,就着實可觀了。他有了軍隊,就可以佔據地盤,有了地盤,就有稅收來養活軍隊,這叫軍地稅三有主義的連環性。劉師長的上峯,雖然知道他勢不可侮,然而可利用他佈置防地,安頓土匪,並且他在抽稅做餉之外,也有一小部分送給上峯,就是他沒有勢力,礙着面子,也不便怎麼難爲他。因此大家圖着無事,就相安下來。

  約莫有半年的工夫,快嘴劉除了養活那些軍隊之外,自己腰包裏也剩下七八十萬。一個人想着,自己是個單身漢,攢下這些錢,怎樣用得了?因爲一個人,就連想到了吳月卿,若是把她娶回來,有這些錢,再添上汽車和洋房子,在北平住下來,也是個小闊人了,又還想什麼呢?如此想着,便打算請一兩個禮拜的假,先到北平去玩玩。好在自己剩下的錢,已經託了心腹人物,存在北平銀行裏,到北平去用錢,也極是便利。至於這裏的防務,太平已久,大概也沒有什麼問題,交給參謀長代拆代行就是了。

  想定了便要實行,不料正在這樣盤算時間,陝西忽然發生了軍事。劉師長從來不曾預備這一着棋,得了消息,大吃一驚,一面傳令各處軍隊,加意防備,一面打電報到上峯去告急。但是陝西軍隊,如潮水一般涌了來,自己編的新軍七旅,除了有兩旅不知音訊而外,其餘五旅,都升了那邊的師長,署名在人家通電的後面,說劉某人縱匪殃民,販賣煙土。劉師長本人帶着本部軍隊七千人,雖然不曾備戰,料着還可抵擋一陣,就和參謀長陳禹浪密議辦法。陳禹浪卻私下告訴他說,所部士卒,都無戰心,兩個旅長,得了那邊的委任狀已經升了師長,遲則明天早上,早則今天晚上,恐怕就有變動了。劉師長道:“不能吧?我們都是好朋友呀!那就請他們來會議吧!”於是派了傳令兵,去請兩位旅長。

  這個時候,天色剛晚,這裏傳令兵去不到半個鐘頭,外面早已霹霹拍拍,有槍聲響起。回頭看陳禹浪時,只說一聲快走,人已逃出了大門。劉師長知道事情不妙,所幸身上穿的是便衣,打開箱子,抓了一把零碎鈔票,扯腿便走。走着離師本部半里之遙,已經看到有好幾處火起,自己暗道一聲慚愧,只好出城向野外走去,遙遙聽見槍聲如爆竹一般,這分明是不可收拾了。走了有十里,便找了一個破廟躲住,廟裏只有一個老和尚,卻也相安無事。心想暫躲一夜,明日再做道理。

  不料只有半夜,又有兩人闖進廟來,由暗中聽那聲音,卻是自己親信的衛兵,便大了膽子,出來問他們的情形。衛兵說:“回去不得了,兩個旅長已經出了告示,反到那邊去了。我們是師長的人,他不肯用,所以逃走了。”劉師長見他們一個人背一個包袱,心裏瞭然,也不去問他。便問告示出得這樣快,是那個做的呢?衛兵說:“陳參謀長還是原職,依舊在師部裏辦事,大概是他做的。”劉師長嘆了一口氣,也不說什麼,就連夜再走,打算到鄭州去。不料趕上火車站,火車又不通了。一路聽到的消息,都是不好,只好繞道到了新鄉,才搭車回北平來。在火車上撿到客人扔下的一張報紙看看,原來薛巡閱使下了野,王護軍使,已經逃往上海,自己這條升官的大路,算是完全剷除。

  這倒一憂一喜,憂是從此又成平民,喜是棄職逃走之罪,沒有人來管了。所幸銀行存款摺子,揣在身上,官雖丟了,還不失爲一個大富翁,這一陣子,總算沒有白乾。到了北平,自己先在旅館裏住下,拿出錢來,制了一些衣物。到了第二日,就坐了汽車到吳月卿家來。吳家的包車伕,認得這是劉師長,掉轉身向裏便跑,口裏嚷着:“坐汽車的,坐汽車的,他,他,劉師長來了。”車伕只顧報信,一個不留神,忘了下臺階,摔了個四腳朝天,滾了一身的泥。吳氏母女在裏面聽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一齊搶了出來,這纔看見劉師長笑嘻嘻地慢慢走進來。吳氏母女一齊叫了聲師長,吳劉氏去打簾子,吳月卿就向前攙着他的手,引了進屋去。他笑着道:“你們很不錯,到如今還認得我。可是我現在不做官了,我改名叫劉自安,就叫我這個吧?”吳氏母女一面客氣,一面聽他說話。說完了,才知道劉自安,果然只剩了自己安心,心裏想着,恐怕他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揮霍了。他這樣想着,心裏頭一番熱烈的歡迎,好比火勢正旺,遇了一盆涼水兜頭一潑,不由得熱情向下一挫。還是劉自安不曾容下這些心,因笑對吳月卿道:“我幹是不幹了。你是個好人,我可以告訴你實話,我雖然拼着丟了性命,幹過幾次,總算沒有白乾,我已經摟下七八十萬了。有這些個錢,還不夠過下半輩子的嗎?你若是還照着前次的話辦,不反悔,這幾十萬款子,我願和你合夥兒花。”吳月卿還不曾答話,她母親吳劉氏,便笑着迎上前道:“劉師長,您這是什麼話呢?月卿說跟您,那就等一輩子也是跟您。您爲國家辦事,盡心報國,原先我可不敢說,現在您是告老還鄉,我這可就敢說了。打仗那個事情,究竟是險。現在您有了幾十萬家產,正好休手,就是我也跟着您,好吃一碗太平飯。”說着,連打了幾個哈哈。劉自安就向吳月卿笑道:“你媽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吳月卿道:“怎麼沒聽見呢,我又不是聾子。”劉自安笑道:“我現在像一個孤鬼一樣,住在旅館裏,是一天不得一天過,咱們的日子,要提早一點纔好呢。”吳月卿向他瞟了一眼,將嘴一撇,下脣一伸,笑道:“什麼事那樣急呢?”劉自安道:“不是別的,實在是一個人過着悶得慌,要是馬上成起家來,我就什麼也不想了。”吳月卿笑道:“你若說是一個人悶得慌,那也不要緊,這一陣子,我就不唱戲,陪着你解悶兒得了。”劉自安笑道:“你有那麼好的心眼兒嗎?”吳月卿道:“你怎麼說這話,我沒有給你解過悶嗎?”劉自安聽了,只管哈哈大笑,吳劉氏在一旁聽了,處之泰然,卻不說什麼。劉自安在身上摸索了一會,掏出一個手巾包放在桌上,打將開來,將手向吳月卿一招,點着頭笑道:“來!你看這是什麼?”吳月卿走上前看時,卻是大大小小的紙殼和封套,笑道:“誰給你這些信,你還保存着,帶在身上?”劉自安隨手拿起一個金字的黑紙殼,遞給她看,笑道:“你仔細瞧瞧,這是什麼?”吳月卿原也認得幾個字,拿起看時,乃是一家銀行的活期存款折。將紙殼一掀,前面是章程,後面許多格子,格子裏填了年月和數目字。吳月卿看了一會子,卻看不懂,因笑問道:“我可看不懂,這是多少錢?”劉自安一手拿存摺,一手用指頭指着,先指着一個印成的萬字給她看,然後再指着那藍墨水填的捌字給她看,笑道:“這應該知道了吧?”吳月卿笑道:“這是八萬呀。嘿!一個摺子就是八萬。這些個摺子,值多少呢?”劉自安道:“所以我說,咱們過一輩子都夠了。我把這些摺子都放在身邊,有些不放心,都存在你這裏吧。”吳劉氏不聽這話猶可,聽了這話,立刻迎上前去。她坐着的時候,兩隻腳插在方凳橫踏棍裏,只因爲起身來得匆忙,腳不曾提起,猛然向前一栽,正對了劉自安,磕了一個俯伏在地的頭。劉自安倒嚇了一跳,待要上前攙,吳劉氏已是一拍腿站了起來,什麼話也不說,直奔桌邊將那些摺子拿在手裏,看了一看,笑問道:“全在這兒嗎?七八十萬,我們家哪進過這些個錢啦。大姑娘,我們今天得掃掃屋子,人家家裏,上了十萬銀子的家產,財神爺就得常來看看的。再說進寶童子都是跟着錢向人家裏走的,今天咱們家,進了這些個錢,說不定進寶童子這時候,也跟了進來,可別亂說話,把財神爺得罪了。”吳月卿笑道:“你真說得那樣邪門,財神爺這就來得那樣快?”吳劉氏道:“你知道什麼?神就像電光一樣,說來就來的。你不瞧見電燈着火,滿城的電燈,都是一夾眼的工夫,一齊同來嗎?電因有閃電娘娘管着,所以那樣靈,神都是一個理。劉師長,你瞧我這話,說得對不對?”劉自安也解不透這理,倒只好點頭說是。吳劉氏道:“師長,大人,您放心吧。這些票子,我給你放在小箱子裏,小箱子放在大箱子裏,大箱子上,再給您用三口箱子壓住。”劉自安笑道:“這倒不必,天下沒有那樣的傻賊傻強盜,會偷人家銀行裏的摺子。這摺子偷去了,沒有我的圖章,銀行裏是不給錢的,就是把圖章也偷去了,那大的膽子敢到銀行裏去兌款。咱們有一個電話就能把他逮着了。”吳劉氏道:“哦!是這樣,您的圖章呢?”劉自安道:“這也是人家有錢的,告訴我的一個訣竅,說是銀行的摺子,和取款圖章總別放在一處。要是那樣,無論如何,錢總丟不了的。”吳月卿道:“這樣說,你自己把圖章或者摺子丟了,怎麼辦呢?”劉自安道:“那可以到銀行裏去掛失票的,找個保人登一登報就行了。”吳月卿笑道:“這樣說,我們要把你的摺子拿起跑了,也是沒有用呀。”劉自安笑道:“那我可費事了。反正把我摺子丟了,總是個麻煩,不然,幹嗎我存在你這裏呢。”吳劉氏先以爲有了摺子就有了錢,而今聽說,有了摺子,還不算錢,心裏未免冷了大半截,臉上那一般樂不可支的樣子,就不覺得慢慢收斂起來。好在他還說了一句話,沒有這個摺子,他就是個麻煩。那麼有了摺子在手,至少是個把柄,就有了挾制劉自安的東西了。便道:“劉師長,這東西我們給你看守着,可擔着血海的干係,你用什麼來酬謝我們呢?”劉自安笑道:“這還談什麼報酬呢?我是一個大光棍,要這些錢也沒用處,將來咱們還不是大家和在一處兒用嗎?你給我看守着,也就是給你閨女看守着。要怎樣的酬謝,你和你的姑娘商量,她要怎樣報答你都成,我可不問。”吳劉氏聽了這話,心裏非常痛快,吳月卿也覺他這話說得過分地親熱,抿了嘴微笑。劉自安道:“我這話似乎說得過分一點,可是實心眼兒的話。吳老闆,你瞧怎麼樣?”吳月卿瞅了劉自安,微笑道:“幹嗎呀?”她也只能說這三個字,其餘的話,便無可說了。

  當天劉自安談得高興,就在吳家吃飯,少不得慢慢地談到婚姻問題上去。吳劉氏對於這事,是一口答應,她說:“上次就要給你把喜事辦了的,只因爲你趕着要走,所以把事情耽誤了。您回來了,就是不提起,我也得和你提。”劉自安道:“你還有什麼不知道,我就是自己一個人,預備了這樣,就會忘了那樣,乾脆,我到銀行裏取出一萬塊錢來,交給您替我代辦。湊合着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了,錢,咱們還留着過日子呢?”吳劉氏一聽,心下就是一喜,心想也真是有錢了,把整萬的洋錢,交給我替他辦事,我只要手上緊一點兒,哪兒就不掙他三千二千的。便掐着手指頭,昂着頭想了一想道:“照說,一萬塊錢,也就夠了。可是您是個師長,也不知道有多少闊朋友,辦得不像個樣子,可讓朋友們見笑。”劉自安道:“我現在還算什麼師長,再說我那些闊朋友,十之八九是丟了事的,還闊什麼?”吳劉氏道:“別那樣說呀。雨傘破了架子在呢。這年頭兒,只要有錢就得做官,不做官,都不要緊。您信不信,只要一說是劉師長辦喜事,也不問是現任的是前任的,包管送份子的人會擠破門。不談別的,光師長兩個字就值錢。”劉自安聽她如此說,也樂了。他一想,多少加點錢,也無關係,就答應增加五千塊錢用費。

  到了次日,就拿摺子到銀行裏去提了一萬五千塊錢,交給吳劉氏。這款子全是十元一張的鈔票,用細索捆紮了,再用手絹包好。劉自安在大皮包裏取出來,就和了手絹包,一齊送到吳劉氏手上。吳劉氏接過去,打開手絹包一看,半晌作聲不得,手裏捧着那一大捆鈔票,暈過去了。所幸人離房門不遠,就退一步,靠住了門,定了一定神,這才笑道:“別是財神爺就跟來了吧?我怎麼看有一個金光爍爍的人影子一晃呢。”劉自安道:“沒有的話,哪有那麼愛管閒事的財神爺呢。你看到的,大概是我剛從太陽地裏帶來的影子,很平常的事,給你一說,我倒迷糊了。”吳劉氏笑道:“也許是您的影子,不過我捧着這鈔票,覺得腦袋暈了一陣子,我向來沒有這樣一個毛病,怎麼今天突然會這麼一愣呢,也許是衝犯了佛爺吧?”她一定要說財神爺進了門,劉自安也就沒法子說不是,只得笑了。吳劉氏說了幾句話,神氣已換過來了,將鈔票拿進房去,就放在桌子上面,正正當當地放着,然後恭恭敬敬對鈔票拜了四拜。口裏唸唸有詞道:“財神爺,您反正在這屋子裏,我這兒謝謝您了,今天您送了這些錢來,我就該請請您的,可是來不及了。反正銀行裏的那些錢摺子,都指望着您兌了現錢來。您再送錢來,我一定得買三牲來供您的,也不忙在今日一天啦。”吳劉氏禱告已畢,這纔將鈔票鎖到箱子裏去。

  從這日起,吳劉氏知道銀行裏的摺子,也像鈔票一樣是能兌大鈔票的,若是把這些摺子都兌現錢出來,那還了得,在這一點上,總也覺得劉師長實在是一個大恩人了。背地裏也就和吳月卿商量着:“我們箱子裏,雖然鎖上這多錢,說起來可是浮財,我們一個也撈不着。再進一步說,這錢究竟是不是姓劉,真也難說定。幾十萬現洋錢,放在人家腰裏,自己只換幾個摺子回來,那多麼傻?我想這麼些個錢,拿來置產業,幹什麼不能掙錢,擱在銀行裏,光想他那幾個利錢,這事有多麼險呢?這話我不好和他說,你總是他的人了,也用不着見外,你可以對他說,讓他在北平買幾所房,再添兩處買賣。那樣辦錢是扔不了,再就掙的錢,也決不能比那利錢少。”吳月卿笑道:“你的話雖然是對,可是他就不愛聽這些話。他說這年頭兒今天坐汽車,也許明天拉車給人坐,樂一天是一天,別那樣大幹。”吳劉氏道:“孩子,你怎麼那樣傻,他那樣說,你就照着他那樣辦嗎?你可以拿話冤他呀。你就說辦喜事,住人家的屋子,那是不大方便,自己買一所房,愛怎麼佈置就怎麼佈置。辦喜事的日子,總要百事順心,不然,大喜事的日子,心裏存着一件不如意的事情,多麼可惜。我猜他別的不怕,就怕你說這個,你一說,管保他就要答應的。不信,你就試試看。”

  吳月卿聽了這話,覺得也有理。這房子買下來了,怕不就是我的嗎?母女商量了一陣,越想越合算,等到劉自安來了,吳月卿先皺了眉道:“這回喜事,什麼事我都合意,就是賃房子老賃不妥,我非常着急。”劉自安笑道:“你太愛着急了,北平這樣大的地方,難道還找不着一所合意的屋子。這沒有什麼難處,不過多花幾個錢就是了。”吳月卿道:“能花錢自然可以賃到合意的屋子,可是咱們何苦那樣幹呢?依我說不如就是一筆拿出來,咱們看好了,一下子就買下它一所來。照月月付房錢算起來,不會少似銀行裏的利息。再說,以後也省得月月拿錢的那一道麻煩。”劉自安笑道:“要說利錢,我真不在乎那個。不過你說到乾脆一把拿錢,省得以後月月拿出來,這倒說的是。可是看房買房,以後還得找瓦木匠修理,真夠麻煩。”吳月卿笑道:“嚇!真是闊人,有錢買房,還要怕買房麻煩,也好,這樣吧,只要你相信我,這事全交給我辦,到了那個日子,你光拿出錢來就行了。”劉自安笑道:“我現在除了相信你,還相信誰?你樂意,你就辦吧。”吳月卿聽他說可以給錢,心想只要如此,事就好辦。於是到了次日,就放出風去,說是要買房。

  但是果然這事不像買散件東西,錢到就拿,一連數日,還不曾看好房子。劉自安又急於要辦喜事,事成了好有一個家室。吳月卿好容易熬得他鬆了口,可以買房,哪裏能放過,卻非要買好了房,不辦喜事。雙方磋議了一個禮拜,後來還是折衷辦法,劉自安又提出一萬五千塊錢來,存在吳劉氏手上,以爲什麼時候買好了房,什麼時候搬進去,免得有一點不合意。至於喜事,還是先辦。吳月卿本無什麼成見,既是他先拿出錢來了,就先辦喜事,也無不可。就由雙方決定了,臨時先賃了一所小洋樓做新房,新房中一切粗細傢俱,也都由吳劉氏代辦。幾日之間,錢就像水一般的由劉自安手上流到吳劉氏手上去。這幾日劉自安在各處走走,慢慢地又遇到了許多舊朋友,也就忙了。

  這日下午,由旅館裏剛出門,只見一個人從對面當鋪裏出來。身上穿着灰布短衣,脅下夾了一個藍布包袱,低了頭只管走了來。劉自安上得汽車,正待要拐彎,見他只管迎上前來,就也不敢開着去碰他,汽車伕只管嗚啦嗚啦地按着喇叭。那人擡起頭將眼睛一瞪道:“你幹嗎?狗仗人勢,這一條馬路,只許坐汽車的走嗎?這算什麼,這樣的威風,當年咱們也有過。”劉自安一看,不免吃了一驚,那不是別人,就是當年的頂頭上司包大放旅長。幾個月不見,爲何就流落到這步田地?只見他臉色又黃又瘦,一下巴的落腮鬍子,都有半寸來長,加上臉上左一塊右一塊,沾染了好幾塊髒土,眼睛眶子,陷下去了許多,越發顯得臉上是慘厲怕人。上身罩住短衣的那件灰布褂子,已經一半變了黑色,胸面前那一路鈕釦,一個也不見,他只是虛掩着,用一根朽爛的繩子來拴上了。下面灰布褲子,也是一樣的髒。卻拿了一根布條兒和一根稻草莖,分左右兩腿扎住,不看別的,就是這一點上,可以看到他狼狽不堪的了。劉自安在車座裏先招了招手,然後開了車門,跳將出來,和他點了一點頭道:“你不是包大放包旅長嗎?多久不見,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包大放將手背揉了一揉眼睛,對着他仔細看了一看道:“咦!你不是劉得勝劉大哥嗎?我聽說,您升師長當司令了,現在……”說着,又偏了頭向他渾身上下看了一看。劉自安道:“我現在和你一樣,不幹那個了,而且我連名字都改了,叫着劉自安了。你是怎麼落到這步田地,到我旅館裏去,慢慢告訴我。”於是攜着包大放的手,將他引到旅館來。

  包大放說:“自從分手之後,原也有高升的希望,只因爲犯了一件不大光明的案子,就坐了陸軍監獄。我一被逮着的時候,親戚朋友都躲到一邊去,誰也不來看我,真憋得夠受的。一放了出來,這纔打聽着,他們怕我要槍斃,全跑了。從小在一塊堆兒長大的媳婦兒,手上大概攢下了七八千塊錢,趁早兒遠走高飛,就帶了錢跟着小白臉兒跑了。我就因爲沒落到錢,纔想法子弄錢,落得坐了監獄。我出了監獄,你想哪裏還有錢,我正要去找幾個朋友吧,我那些朋友,也都是在倒黴的時候居多。再說有幾個好些的,我穿了這一身,我哪裏好意思去見人家呢?我現在住在會館裏,正在四處想法子,不料今日遇到了你老哥,坐着汽車還認得我,這總算難得。”劉自安道:“想起從前的事,如今真覺得做了一場夢一般,我們多少朋友,連骨頭都找不着,我們還能留着一條狗命啃窩窩頭,也就該知足了。”包大放道:“劉大哥,你不應該說這話呀。你現在住大旅館,坐大汽車,還會啃窩頭嗎?”劉自安道:“這年頭兒事情哪有準呀?我能說坐一輩子大汽車嗎?早半年你說這話,我不大相信,可是現在栽了這個大跟頭,我相信了。”劉自安和他談了一會,就在箱子裏拿出一百元鈔票,交給包大放,笑道:“這不算幫忙,你先拿去買點衣服,過兩天我們再想法子吧。”包大放見他一伸手就是一百,還沒有改掉他做官時候的脾氣。接着錢道謝一番,不覺落下兩點淚,然後手上捏了鈔票,搖了幾搖,又向着鈔票嘆了一口長氣,點頭而去。

  劉自安心想包大放當年也是勢不可擋的人物,到如今見着一百塊洋錢會掉下淚來,這可見得人生是說不定的了。這一下子,倒受了很大的感觸。在家悶坐了一會,就將早上買了的一大堆日報,隨手翻了一翻。這一翻,不料有六個大字的題目,射入眼簾,乃是碎割一個督軍。碎割一個人,事已覺得很悽慘,而今這碎割的卻是一個督軍,悽慘之外,還覺得可怕。連忙將那段新聞一看,原來就是和自己同一個巡閱使指揮下的孫督軍。新聞上大概說,孫某因戰爭失利,圍困被俘以後,其家願出軍餉五十萬,請求釋放。前途於協餉到手後,將孫某送往海口釋放。不料行至中途,遇有大批鄉團。鄉團中人恨其當日在職苛捐重徵,殘害閭里,乃將孫某劫去,在大衆之前,用利刀碎割而死雲。劉自安將這段新聞看完了,不由自己出了一身汗。心想一個叫花子,要死也落個全屍,做到了督軍,什麼榮華富貴,沒有受過,倒落個碎切。他若是早回頭半年,真要享一輩子福,就爲了勉強地幹,送了一條命。這樣一想,不覺心灰意懶,本來要出去的,也懶得出去了,就躺在牀上,吩咐茶房,叫汽車去把吳月卿接了來。

  汽車去了,過了一會兒,汽車伕來回信,說是吳老闆出門了,今天有點事不能來。劉自安原不過是要她來解解悶,她既有事不在家,也就算了。到了晚上,吳月卿跑了來,見他躺在牀上,一歪身也就向牀上一倒,笑道:“今天真把我忙一個夠。”劉自安道:“什麼事,你這樣的忙法?”吳月卿道:“快樂舞臺,現在維持不了,打算全盤出倒。那屋子蓋起來,恐就要十七八萬,現在股東都不幹了,有一半的價錢就賣了,聽說很有些人想買,我怕別人搶去了,很是可惜,所以找了好幾條路子,把這事弄妥了。他們股東說了,可以盡着咱們先說價錢。”劉自安笑着坐起來,握着吳月卿的手,拍了幾下笑道:“據你這樣說,咱們是撿了一個難得的便宜呀。”吳月卿道:“可不是?”劉自安搖了一搖頭道:“不見得吧?”吳月卿見他這樣子,顯着又是不願辦,於是就放出她的水磨功夫來,只管和劉自安糾纏。劉自安笑道:“我倒不是捨不得錢,實在是我覺得有一碗飯吃就行了,多幹一件事,就多操一分心。再說你看見那事很好,你就搶着幹,也許到了後來,也就是那件事害了你。既是你很高興,你就去辦吧。到底要多少錢,你去說好了,讓你媽寫張字據給我,我就照賬給錢,算一個光股東吧。以後戲園子開張,只要不再添本錢,給我留個坐兒就得。”吳月卿笑道:“你可別說笑話,這不是小事,大概要八萬呢。”劉自安將手一拍道:“大事又怎樣,無非是花錢,八萬就八萬吧。我存在銀行裏的那麼些個錢,反正也不能帶到棺材裏去。有錢呢,我就住洋房子坐大汽車,將來錢花光了,我還上豐臺挑花擔子賣花去,未必就餓死啦。”吳月卿笑道:“知道你是窮漢出身啦,幹嗎又提到你以前的事?只要你答應了這件事,我心裏就安頓了,咱們大家安分一點過日子,隨便怎麼樣也吃不了呢。”她說這話時,已是站在牀沿上,也不知道怎樣疏了神,人向旁邊一倒,上半截身子,完全倒在劉自安懷裏,劉自安哈哈大笑。

  二人又說笑了一會,劉自安笑道:“你的事,我都答應了。現在我應該和你提一提我的事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夠答應?”吳月卿笑道:“不用提你的事,我先就明白,不是讓我把喜期提早幾天嗎?其實我天天和你在一堆,遲早有什麼關係?”劉自安聽了這話,她依然是不肯定日期,心裏很有些不以爲然,同時臉上,也就現出紅黃不定的顏色,看去似乎生氣,而又極力地掀着嘴角,要表示一點笑容出來。吳月卿怕他真會生氣,便笑道:“我和你鬧着玩哩。我都跟着你這久了,我還有個不願把這事早早辦妥的嗎?你說哪一天吧?明天都成。”劉自安道:“頭回我給你母親,一共說妥三個日期,等一個日期,已經耽誤着過去好幾天了。第二個日期,還有三天,準辦得及。”吳月卿笑道:“你怎麼的?虧你還當了一輩子大官呢,說出這樣容易的話?不說別的,就是下的請帖,恐怕三天還下不完。”劉自安搖着頭道:“不,我不那樣大幹了。今天有兩件事提醒了我,一個是我的同事包旅長,弄得幾乎要了飯。一個是我們的上司孫督軍,讓老百姓們剮了。我們這退下來的軍官,招搖不得,弄得不好,真許腦袋和脖子分家。依我說,揀個好日子,就是在這旅館裏,多開幾間房間,找幾個親戚朋友,一吃一散,就算了事,又省錢,又太平。”吳月卿坐到椅子上,將身子一轉,噘了嘴道:“那不行,我成了送買賣上門的了。再說,你給我媽辦事的錢,大概也用了不少。”劉自安道:“我並不是捨不得錢。據包旅長說,外面對我們這一派軍官,很是注意,我們裝窮,還好一點。若是擺起闊來,就是不說咱們造反,也要說咱們颳了地皮,要把咱們的錢抄了去。你想,那是玩的嗎?至於辦喜事的錢,那是小事,管你媽花了沒花,她老人家也不用報賬了,就算辦了喜事吧。若是你真不願意,我也沒法。這喜事,只好不辦。”吳月卿聽了這話,半晌不言語,突然問道:“你這是真話嗎?”看時,只見劉自安臉上,板得一點笑容也沒有,靠了壁子坐住,高高地架着兩隻腿,只管搖曳。吳月卿低頭一想,擡頭嫣然一笑,因道:“好吧,我總算蠻不過你,依你就是了。”說着,一伸手掏了他的臉一把,笑道:“得,三天後,你打扮打扮做新郎吧,我要回去告訴我媽了。”於是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微微蹦了兩蹦,然後走了。

  到了家裏,吳劉氏首先就問今天訛着了沒有?吳月卿道:“錢是訛了。可是咱們要鬆手了,不然,這事就許炸了。”因把剛纔的事說了一遍。吳劉氏笑道:“他不願大幹,咱們纔不願大幹呢,鬧得人人皆知,將來咱們真是個麻煩,他說他有點危險,這到和老倒說的話相符,可見老陳並不是把話駭唬咱們。這話又說回來了,你從今天起,也別再在外頭胡跑。讓老劉知道了,也許出亂子。”吳月卿道:“我的事你別管,反正你撈錢,礙不着你的事就結了。”孃兒倆商量一陣,自這天起,就辦起喜事來。一來是大家手上有錢,辦事非常容易。二來劉自安要的是不驚動人,範圍很小。

  到了第二日,吳月卿沒有出面,吳劉氏卻到旅館裏來收拾新房。劉自安一問起,吳劉氏笑道:“她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今天要到旅館,讓人家看見,指着開玩笑,多麼難爲情。再說明天兩邊總也有幾桌客,她也要張羅張羅,今天讓她在家裏休息也好。”劉自安一聽她這話,也很有理,自己坐在屋子裏也是無聊,便揣了一些零碎鈔票,一個人步行上街去。不覺走到一家照像館門口,那玻璃窗子裏,新添了幾張偉人的相片,窗子外圍上一羣人在那裏看。劉自安上前看時,原來從前放着孫督軍薛巡閱使相片的地方,現在都換了別人的相片了。劉自安心想,人情是怎麼樣,只瞧這照像館門口的幌子,就可以知道。誰做了官,誰的像就有做幌子的資格。正在這裏出神,卻聽見吳月卿說話的聲音,在人背後偷看時,只見她和一個西裝少年,一路走了出來,於是連忙一伸手,將帽子向一邊歪着一扯,將頭伸到人縫裏去。只聽見吳月卿問照像館送客的店夥道:“今天照的,我們明天來看樣子,行不行?”店夥答應可以,於是二人走了。劉自安低了頭看時,卻見他二人同上了路邊停的一輛馬車,向東而去。他這時忿火中燒,恨不能走上前,抓住馬車,將那人拖了出來,痛打一頓。忽然有人叫了一聲道:“你在這兒做什麼呢?”回頭看時,乃是包大放。劉自安道:“老哥,你來得正好,我要託你一件事。”因低聲道:“剛纔有一男一女坐着一輛綠色馬車,由這兒往東去,勞你的駕,你盯住他們,看他們鬧些什麼,那個女的,就是我要討的人,你多多注意,我在旅館裏等你的回信,快去快去。”包大放情不可卻,也來不及問詳細,就跟下去了。

  劉自安回到旅館,靜等他的回信,一直等到電燈上火,他纔來了。他一進門,就把房門掩上了,臉上先就帶着一種忿恨不平的神氣。劉自安微笑道:“大概你看了很不服氣,那倒不必,我是看得破的,你慢慢說吧。”於是讓他坐下,親自倒一杯熱茶遞給他,笑道:“天氣很涼,你先喝一杯吧。”包大放接着茶喝了,放下茶杯,看見桌上煙筒子裏有菸捲火柴,索性燃了一根菸卷吸着,斜靠在椅上,兩腿一伸,噴了一口煙出來,問道:“劉大哥,你是以前就知道這事呢?還是今天才碰到的呢?”劉自安一看他的情形,很坦然地道:“我早知道了,我就沒有拿着憑據,沒法子翻臉。”包大放點點頭道:“你這人還不錯,差一點兒上了人家的當。你不是讓我追那綠馬車嗎?那車子正走得慢,出街口就追上了。他們先上綢緞莊,買了許多綢緞料,後來就到雙福居吃晚飯。我不肯放過,摸摸身上,還有幾塊錢,就跟進去了。他們坐在一間小雅座裏,放下了門簾子,我也就挑了他們緊隔壁的一間屋子坐着。他們唧唧噥噥地說着話。我吃了一餐飯,話就沒有間斷過。我用了全副精神去聽,只聽了幾句話。女的說,過一個月,找準有法子。男的說,我除了你,是不討人的。女的說,明天我樂什麼,不過是看那幾個錢罷了。唉!老劉,別的話我也不要說了,你自己去想想看吧。錢是買不到人心的啊!”劉自安低着頭想了一會,點點頭道:“世上事強求不得的,我明白了。再說我們那樣賺來的錢,也沒費多大力量,花幾個算了,這喜事我不辦了。咱們哥兒倆,都是從死屍堆裏,爬了過來的,還有什麼看不破。”包大放見他並不生氣,把聽來的話,索性全說出來,原來吳月卿早和那西裝少年有了白頭之約,現在卻是假和劉自安結親,要大大地騙了一筆錢去。劉自安聽着,哈哈大笑道:“那個小白臉兒,也不合算,媳婦還沒過門,先就打算騙人去。”包大放見他一點也不掛在心上,這也就算了。

  劉自安等包大放去了,一人躺在牀上慢慢地想,主意有了,一個翻身就跳了起來。這時吳劉氏又來收拾喜房了,劉自安就將他引到屋子裏來坐。吳劉氏先笑道:“到了明日我可就要叫您做姑爺了,自己一家人可別這樣客氣呀。”劉自安笑了笑。吳劉氏道:“我們姑娘,花轎也不坐,客也不大請,就是這樣清清淡淡過來,真受着委屈,以後您得好好看待她,把這一份兒委屈填補起來纔好呢。”劉自安笑道:“那是自然,要不她說什麼我就給什麼嗎?”吳劉氏道:“您還答應着給我們八萬塊錢接辦戲院子呢?三天期限,可就過了。”劉自安道:“你提起這個,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我今天聽到一個消息,說是我存款的那家銀行,有些靠不住了。我想我一生的指望,都是那個,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依我說,明天全提了現款到家裏來,請你給我挖一個地窖……”吳劉氏眉毛眼睛都笑將起來,連忙將房門掩上,輕輕地道:“我的祖宗你嚷什麼。可是幾十萬現洋,怎樣搬法呢?”劉自安笑道:“這個我都想了法子了。咱們先把銀行裏拿了鈔票出來,然後上銀樓裏收買金條金葉子回來,不就又省事,又穩當嗎?”吳劉氏道:“那敢情好,那些銀行摺子,什麼時候要,今天晚上就拿來嗎?”劉自安道:“別,你明天自家兒帶來吧,我還要和你一塊兒上銀行兌款子呢?”吳劉氏樂得心花怒放,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到了次日便是喜期,旅館裏也設了一個禮堂,劉自安幾個極熟的朋友,送了些喜聯喜幛,掛在四壁,正中設了喜案,繫了桌圍,案上擺着五供,蠟臺上,紅豔豔地插着大紅蠟燭,這禮堂上,便覺有一種挑撥情感的空氣。劉自安一早起來,就出門了。忙了三四個鐘頭回來,見禮堂倒也有幾分熱鬧,不覺微笑。吳劉氏早在這裏等着了,蒼蠅見血一般,一把將他拉住,同到屋子裏去,低聲道:“姑爺,我把折兒全拿來了。”說時,兩手抄到衣襟下,在褲帶上解下一個手絹包來,笑着遞給他道:“都在這裏了。那八萬塊錢,您不是叫我寫一張字給你嗎?我真不敢含糊,早預備下了。”說着,又在衣袋裏掏出一張稿子,雙手捧給他道:“你先收着吧。”劉自安道:“錢都讓你給我保存了,還要這東西做什麼。”吳劉氏道:“我的姑爺,不是那樣說,你借給我們的,是借給我們的,存着是存着的,哪能不分別呢?”劉自安道:“那也好,我現在剃個頭,回頭咱們一塊上銀行去。”吳劉氏笑着,他怎樣說,她怎樣答應好。劉自安又出門去了一個鐘頭,頭剃得光禿禿的,手上提了一個大包袱,直進屋子,放進箱子了。吳劉氏以爲是大禮服,也就不去問他。他們的行禮時間,定的下午三時,到了十二點鐘,忽有大批的貴客,來拜訪劉自安,劉自安就帶着吳劉氏一同到喜堂上來會見。那些人見着劉自安,都是極力一陣恭維。吳劉氏看那些人有西裝的,有長袍馬褂的,料着是劉自安的舊屬,也以爲恭維是當然。那劉自安忽然站了起來,將一對紅燭點上,然後與吳劉氏作了一個揖道:“吳大奶奶,我現在請了幾位慈善機關的先生來,和你有幾句話說。”於是介紹着,一個是紅十字會的幹事,一個是紅十字會的會長,一個是育嬰堂的堂長,一個是濟施醫院的院長,其餘便是警察廳科員,和本區巡官。介紹完了,又道:“我劉自安,從前是個賣花的快嘴劉,後來打了幾回惡仗,沒有死過去,就升到了師長。而今呢,又成了光桿,回頭想想,真是像做夢一般。我手上本來還剩幾十萬塊錢,打算娶了吳老闆,樂一個下半輩子。可是比我闊的人,到後來,活的活不了,死的落不着全屍,誰又保得了後半輩子。吳老闆是一朵鮮花,我是一個黑煤球,要說和她成親,哪兒配?我一個窮光蛋,在富貴場中爬過來了,而今還有什麼看不破?看得破就別再害人。趁着吳老闆還沒過來,我們這親事算吹了。至於用了我的幾萬塊錢,那隻算送點小禮也不談了。我也並不是有什麼不滿意,就是我看空了,什麼也不要了。我算一算,還有六十二萬款子,我現在分做四股,捐給四個慈善機關,我落一個光身,無掛無累,那兒也能去,多麼好。省得動了凡心,將來落不到好結果。”說着,他就在身上掏出銀行摺子和圖章,一齊請警官過目。

  吳劉氏聽他說話,已是目瞪口呆,他說完後便道:“那不行,那不行,我還有一張借字在你那兒哩。喜事辦到這樣子,你不要我姑娘了,姑娘的臉往哪兒擱。她又不是一棵蔥,你要就要,不要就扔。”劉自安哈哈大笑道:“大奶奶,你還要我說出來嗎?我不要你姑娘,你姑娘是喜之不盡啦。”說着,將鋪在桌上的婚書,三把兩把扯碎,在蠟上點着,扔在地下。又把那張八萬元的借字交給吳劉氏看道:錢也不要,人也不要,我要這個幹什麼。說畢,又在蠟上燒了。吳劉氏急得亂跳,直嚷不行。要捐款,也得分一股。不然,就找定了姓劉的了。劉自安道:“你別忙,我自然有個交代。我到屋子裏去拿一樣東西來給你瞧。”說畢,他閃開了。一會兒他重出來,大家嚇了一跳,原來他換了僧衣僧鞋,手上拿了一串佛珠,笑道:“大家瞧,這就是今天喜事,辦的大禮服了。誰要找和尚,誰就找和尚吧。吳大奶奶,我送你一張相片做紀念吧。”說着,在大袖子裏掏出一張相片,塞在吳劉氏手上。吳劉氏看了,不由臉上一紅。劉自安昂頭哈哈大笑道:“店賬昨日就算清了,完了完了,我也走了。”說畢,拂着大袖,出門而去。旅店裏茶房,因爲他大大地給了一筆賞錢,要趕出門來謝他。但是追出來看時,已不見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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