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新史第六回 點鐵成金泥雲三月別 開門揖盜牛馬一生休

  卻說胡國鈞聽到總司令有令,無論軍官軍佐,明天要一律下操,心裏好生奇怪。心想像我們祕書,無論從來沒有操過,就是能操,我們也無上操之必要。我們辦理文書,一天忙到晚,已經是受累得了不得,若是每天再要下早晚兩操,那恐怕精神上有些維持不過來,張副官看到他那爲難的樣子,笑道:“衚衕志,聽到下操,您有些着急嗎?不要緊,那也不是哪一個人的事,要爲難是大家爲難,操得不好,總司令也不能見怪。”胡國鈞道:“操得好不好,那倒不要緊,我就不解,總司令爲什麼要我們去上操?難道我們有二三十萬軍隊,還差我們這幾百個人打仗不成?”陶仲謙微笑道:“我倒猜中了一半,可不知道準不準?”胡國鈞道:“這是什麼意思呢?”陶仲謙道:“意思是有,現在我暫且不說,等到下了操以後,我猜得對了,我對你一說,你就明白了。”張副官道:“陶同志跟着總司令有年,也許猜得着,不過我是想不出來哩。”他說着,一笑去了。胡國鈞道:“陶同志,你何不告訴我,把這話悶在心裏,我彆扭得很。”陶仲謙道:“我告訴你一點影子吧,這件事,與總司令調軍樂隊來,是有些關係的。你把這一層關係想想看。”胡國鈞想了許久,還是想不出來。陶仲謙道:“那還是事後說吧。”二人步行了一週,復回辦公室,陶仲謙同室的幾個同事,呼嚕呼嚕,正睡得很香。陶仲謙笑道:“快醒吧,又要朝會了。”說着哈哈一笑。伏在桌上睡的人,都突然向上一擡頭,用手揉着眼睛,胡國鈞看了,也不由得好笑。心想這樣辦事,和我們總司令向來攻擊的裱糊政策,有什麼分別。早上朝會,看見太陽出山。中午打盹兒,看不見太陽當頂。什麼事都有利有弊,是不可一概而論的呢。他想時慢慢走回了辦公室。祕書長笑着說:“衚衕志,你能操嗎?”胡國鈞道:“在學校裏,倒是操過體操,不過扛着槍來操,可是不行。”祕書長笑了一笑,半晌,笑道,“能那樣,也就行了。”胡國鈞知道他這話問的有因,卻當着不懂,也就不問。

  到了傍晚,祕書長宣佈,明天朝會之後,全體辦公人員上操,通知大家事先預備。次日朝會之時,果然那軍樂隊也在會場上。張宇虹對大家說:“我們在軍隊裏做事,無論是哪一個,都應該知道放槍,都應該會跑會跳。這並不是說個個人都要到戰壕裏去,在一刀一槍上去立功勞,這完全是圖自衛。而且我們團體裏,是認定了大家吃苦的,我們不操的,看弟兄們出汗賣力也要嚐嚐那風味纔對。今天我張宇虹親自出來,陪諸位下操。”於是張宇虹領頭,帶了大家在操場上集合。總部裏祕書參謀軍法軍需副官交通六處的員司,共有四五百人,都排班地站着。好在他這裏,向來不分大小,一律都是灰布軍衣,所以排起班來,倒不至於參差不齊,站定了,張宇虹站在隊伍面前,又對大家訓話了一番,於是軍樂隊在前,六處人員在後,在營前營後,繞了一個大彎。在隊伍裏的胡國鈞,心中只是納悶,這是什麼意思呢?要說操給外營的人看,本營的人,也都知道這六處人員不會操的。要說操給外人看,這營前住的是些鄉愚,他們知道什麼。陶同志他說這裏面很有意思,我真想不出這意思何在了。隊伍繞了一個圈圈,張宇虹下令,將軍樂隊撤去。撤去之後,就下令,開跑步走。他自己並不偷懶,就在隊伍前頭跑。口裏喊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這些員司,繞了一個大圈,已經覺得有些吃力。現在又開起跑步來,卻是受不了,無奈總司令捏着兩個肉饅頭似的大拳頭,一揣一聳,自己在一邊領導,大家怎好不跑。只得咬着牙齒,也跟了跑下去。先還好一點,喊得出來一二三四。跑了二十分鐘以後,只喊得出來一個三……或者一個四……。久而久之,連一個字喊不出來,只是喘氣,各人頭上的汗漿,成了熱籠屜蓋上的汽水,一片模糊,只是向下滴。原先各人的脖子都是硬的,現在簡直撐不住腦袋,不是想左歪,就是想向右歪了。

  胡國鈞本也是個書生,向來就不能出重力。自從到軍隊來以後,雖然穿了軍服,做事勞苦一點,然而不過屬於精神方面,力量何曾增加一毫。今天這一頓早操,早就累到不得了。但是想也不過平常的動作而已,不料弄成個如水益深,張宇虹竟要大家開跑步,這一跑不打緊,只有起沒有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一步,喘一步,胸口“咕咚”跳上一下,實在於能跑了,再要跑,就非吐血不可。看看在一邊領導的總司令,絲毫沒有倦容,他還是奮發精神,繼續地向前跑,前前後後,大概跑有三點鐘之久,張宇虹這才發下命令散隊。胡國鈞聽了這話,真如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喘着氣一步一步走回公事房去。坐了一會子,祕書長也來了,他手扶了桌子坐下,先嘆了一口氣。一看見胡國鈞喘着氣淡笑了一笑,停了半晌,然後說道:“衚衕志,你大概也累了,去休息休息吧。”他說時,手胳膊橫在桌上,頭就歪枕在手胳膊上,那樣子,大概也是很累了。胡國鈞實在也不能再客氣,就慢慢的回寢室,一摸到牀,向那上面一倒,安然的睡了。

  一直睡到下午三點鐘,人才稍微恢復一點原狀。爬起牀來,走出寢室去,第一個就遇到陶仲謙。胡國鈞一伸手拉住了陶仲謙,向屋子裏一拖,笑着說道:“來來來!”陶仲謙笑道:“衚衕志,今天夠瞧的了。我們常跑路的都受不了,何況你是斯文一派的人呢?”胡國鈞把他拉着坐下,然後說道:“陶同志,現在操完了,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用意?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陶仲謙笑道:“你還不明白嗎?你真太老實了。我們現在剿匪回來的第十三師,不是最苦嗎?聽說休息一兩天,又要開出去剿匪了。這一支軍隊,總司令因爲他很能打,所以遇到重要的軍事總是派他們去。那些弟兄們雖然生了一身銅皮鐵骨,老是這樣幹下去,他也不能無怨言,況且剿匪的地方,都是交通最不便當的所在,一跑就是好幾百裏,人家也實在是膩,總司令要不讓他們去吧,別支軍隊,沒有他們那樣賣力,要他們去吧,人家辛苦得太厲害了,又沒法子去安慰他們。想來想去,活該我們倒黴,我們吃一趟辛苦,算是出了主意了。今天我們這樣一操,哪個不是丟了半條命。第十三師的弟兄們,今天都在休息。看見總司令帶着我們這樣跑,他們心裏就可以自寬自解地說,連他們這些長官,都是拼命去跑,我們當小兵的又算什麼。你瞧過《三國演義》沒有?遇到統軍將帥要祭什麼人,批子必然注着說,祭死的與活的看。我們這事也可以仿那句子說一說,乃是捧斯文人給辛苦的弟兄們看。那軍樂隊調了來也是一樣的辦法,爲了一趟操,就跑幾百裏,足見跑路不算什麼了。”陶仲謙談了這一遍話之後,胡國鈞這才恍然,原來大家累了個死去活來,卻是總司令設下的一條小小妙計。這倒無所謂,反正是辦公事,倒不問是文來武來。可是自己是個文人,就是要練習操法,是把生活完全改變了,也應當慢慢來改變,若是突然之間,就做這樣劇烈的運動,卻是與身體大有妨礙的。今天是過去了,明天又跟着鬧,怎麼辦?那說不得了,我只好辭職不幹。這樣想着,心裏就坦然了。

  可是到了次日,舉行朝會之後,並沒有提到下操,一日過去,一直過去三四日,也不見有一點動靜,大概這一趟操,就算這樣過去了。後來一打聽,原來第十三師,次日就全體開拔剿匪去了,這裏也就用不着遊行示威了。胡國鈞到了此時,雖然去了一樁心事,但是經那天下操一番重創,鬧了一身的毛病,接上又向總司令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北平去治病。這時已病六七個人了,張宇虹心裏也很明白,因此所有來請假的人,都一律照準。胡國鈞得了假,也不上醫院,就在家裏休養。這樣因疲勞生出來的毛病,本來也無須醫治,只要能靜養幾天,自然也就會好的。胡國鈞在家裏靜養三天,身體已見大好。因換了一身便服,便到中央公園來閒蕩閒蕩。凡是在北平的中上等階級的人,公園裏是免不了常來的,所以在這地方,彼此也容易遇到朋友。

  這天胡國鈞到公園裏去,也遇見了好幾批朋友。凡是熟朋友,都知道他在張宇虹那裏,當了祕書了,老遠看見,就取下帽子點頭行禮。及至走到身邊,有的說,老兄抖起來了,將來攜帶攜帶啊。有的說,我到府上去奉看過兩回,才知道榮任祕書了。有的說在張總司令面前辦事是不錯,精神痛快得多。有的簡直就拉了他在茶座上喝茶。胡國鈞一想,朋友究竟是少見面的好,你看,有許多朋友,久未會面,現在都特別親熱起來了。

  在公園裏繞了一個圈圈,就會到了六七批朋友。最後遇到一個老同學秋石堅,向來交情很好的。胡國鈞看見,老早地取下帽子,就向人家要點頭行禮。不料秋石堅他遠遠地就偏過頭去。他原是在大路上走的,到了這時,卻掉轉身軀,走到大路外去。胡國鈞將帽子舉在手上,遠遠地招了幾招,口裏連連叫道:“石堅,石堅,到哪裏去?”這樣一叫,秋石堅不能不停住腳,只得迴轉身子來,笑着點了一個頭。胡國鈞走上前來笑道:“朋友隔離許久,情形都生疏了,爲什麼你看到了我,倒要老遠地跑開。”說時,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秋石堅笑道:“遠遠我倒看見有些像你,不過你是穿制服的人,我見是一個穿長衣的,沒有想到是你,所以略微停頓一下,看了一看,我還是走了。”胡國鈞笑道:“這就是遁詞知其所窮了。既然知道是我,爲什麼不索性站一站,看一個清楚明白哪?”秋石堅笑道:“這裏面是另有一個原因的,我也不告訴你。這樣看起來,是我錯了,天下人原不能一律看待,有壞的也有好的。”胡國鈞道:“這話從何而起。”秋石堅道:“你不必問了,反正我見闊朋友就躲,也是得了一種教訓,並不是無故出此。”胡國鈞道:“那爲什麼呢?難道一個人闊了,就應該和要好的朋友斷絕來往嗎?”秋石堅笑了一笑道:“我倒是這樣想,你以爲我揣想的不對嗎?”胡國鈞道:“我不敢說我闊,一個月拿六塊大洋,也不能算是闊。可是擔任了司令部祕書這個名,不知道的,都以爲是香甜得很,也把我當個闊人,我以自己做例子,我就不曾和一班舊朋友斷來往。”秋石堅昂頭嘆了一口氣道:“究竟是難得呀,有事沒事?若是沒事,我們到樹林子裏茶座上坐着談一會兒,你看好不好?”胡國鈞笑道:“我不願意也要表示願意了,不然,這又要算是闊人不講交情。”二人笑着,便在水池邊,揀了一個位子坐下。

  夥計沏上茶以後,胡國鈞就先斟一杯,送到秋石堅面前,笑道:“你先喝上一杯。”秋石堅笑道:“越說你越客氣起來了。我心裏憋着這一口氣,本來就要吐出來才痛快,現在你既然一再地要解釋嫌疑,我就不好不對你實說。我問你,我有一個老同行,叫胡大山的,你可認識?”胡國鈞道:“這一個老新聞記者,我怎樣不認識,你怎樣提到了他。”秋石堅道:“他闊了。做起大人來了。”胡國鈞笑道:“你又說俏皮話。胡大山寫信給人,喜歡在信封上稱人家爲大人,誰不知道。”秋石堅道:“不,這回他的的確確做了大人了。剛纔我在前面遇到他,一共帶了四個保鏢的。前面是兩個護兵,並排走着開道,後面緊跟着兩個馬弁,都穿着高筒馬靴,掛了自來得威武極了。他一行五人,擺着梅花陣式,在茶座外的人行路上,分着一二三四的步數向前走,那一份得意就不用提了。”胡國鈞道:“他做了什麼官?”秋石堅道:“是九路總司令的交際處長。”胡國鈞道:“這位司令樊學辰向來和北平的新聞記者不大認識的,何以和他獨認識起來了呢?”秋石堅笑道:“你是不大知道他的爲人,所以覺得很奇怪。你若是知道他是慣於應酬的,你就自然不以爲奇了。當他在當新聞記者,到處投稿,且不問新聞如何,每條新聞,沒有能長過一百字的。就是北平讓地震震陷下去了,他編的新聞,依然只有幾十個字。可是他文筆如此之拙劣吧,倒有不少的報館,和他有來往,稿子儘管不登,稿費可就照送。他那惟一的原因何在呢?就因爲他善於應酬。只要在報館裏有點實力的,哪怕是一條狗,他也得請他吃一餐飯,至於逢年逢節,另外還得對社長先生送上八色節禮。這樣一來,人家總有些不好意思斬釘截鐵地把他稿費取銷。甚至編輯先生,爲顧全他的面子起見,明知他的稿子是狗屁不通,可也總得想法子給他登上一段。這樣一來,他這一碗飯可就吃得很長了。”胡國鈞笑道:“這叫同行是冤家了。不是同行,你不會攻擊得他這樣厲害。”秋石堅道:“我說的這話,存了詩人敦厚之旨,還沒有暢所欲言哩,他對報館裏社長編輯是這樣恭敬,事上總算不錯,回頭我們看看他所以使下又怎樣呢?他的同夥有一位言先生,可以說是他的助手,也可以說是他的聽差,自編稿以至於貼郵票,有時發信來不及,還得替他跑一趟車站。文字以外呢,又得替他收拾書房,買零碎東西。這都不算什麼,是人力所可及的事情。最不人道的,這言先生不管事情怎樣忙,時局怎樣沉悶,每天都得替他編上五十條稿子。”胡國鈞道:“五十條稿子,多是多一點,但是也不見得就不人道。”秋石堅嘆了一口氣:“咳!你以爲這稿子是拿消息來編嗎?那倒是無所謂,就是區區,也力可勝任。這胡大山消息的來源,我是知道的,不過兩處。一是東西兩車站要人出京來京的報告,二是公府號房見客單。他根據這些要人的行蹤,自己得想當然地說上十幾條,親筆寫出,算是特別消息。譬如這幾天有發公債之說,無論這是不是無稽之談,若是在這一星期之內,財政總長若是到公府裏去了,他都說爲了公債問題而去。這在他已經覺得得了消息的鎖鑰,煉得許多精華出來了。那位言先生,猶如戲班裏的硬裏子一樣,照例是和臺柱配戲的。就有飛天的本事,戲也不許比臺柱唱得好,免得老二過了老大。所以言先生編的稿子,在地位上或在能力上,都不能認爲是糟粕,因爲是糟粕,少了就不行,非多來幾十條不可。胡大山也不過是轅門鈔,車站往來錄做根據。他哪裏還有消息來源哩?不得已,每天就到報上去找,由消息裏面生消息,所以他每日早起惟一的工作,就是京內外的報紙,要看一個滾瓜爛熟。一面看報,一面就在報上找材料,報看完了,大概這就有一點多鐘了,於是搜索枯腸的,就編起稿子來,由那時起,想一條,寫一條,總要寫到下午四五點鐘爲止。你想,這樣的工作,比什麼考試也爲難吧?別的地方考試,我考不來,答不了,交白卷拉倒,這卻不行,非把發下來的卷子填滿不可,而且多少要說出一點理由。換一句話說,就是每天要這位言先生,造出五十條謠言來。這種工作,你說人道不人道?”胡國鈞道:“果然如此,倒不能不佩服言先生的大膽妄爲了。但是謠言如此之多,報館裏胡亂登出來,豈不要出亂子?”秋石堅道:“你去想,哪個報館有這樣傻,給他登這每日必有的謠言呢?人家報館編輯部看到稿子上是他的筆跡,簡直看也不看,就向字紙簍裏一扔,還有兩三家報館,言先生是單獨投稿,他的稿子,並不附在胡大山的稿子一處,編輯先生桌上,發現了他的信封,就拿來擦一擦桌子上的灰和水,永久也不曾開封。有人把這話傳到言先生耳朵裏去了,言先生也不大相信,他因害了三天病,在這三天病中,卻不曾請假,只是自己寫了信封,封了幾張白紙在裏面。以爲編輯先生還是照常開封,裏面封着白紙,他必會譁然,一天算是錯誤,接連三天,自然是有意的,他不能不見責,若是不見責,就是沒有覺察出來,可以把永久不曾開封的話證明了。他這種試驗法,果然想出不錯,他一直投了三天的白卷,哪家也未覺察出來,不開封的話,當然是可信的。這要在旁人,一定認爲是悲觀的了。可是這位先生的見解與人不同,他以爲編輯先生到了不開封的程度,按月的稿費,還是照舊地給,分明報館裏先生和自己感情不錯,這一碗飯,倒可以延長若干年了。”

  胡國鈞笑道:“新聞界竟有這樣的笑話,我倒是聞所未聞。胡大山既然做了處長,這位謠言家應該也要闊,現在他在做什麼呢?”秋石堅道:“我正因爲他的事,才發生了感觸。當年他和胡大山同是新聞記者,每天給胡大山做那些事,總算是共過患難的朋友,現在胡大山闊了,應該給他一點好事做,可是胡大山對他怎樣呢?他一天去見胡大山十回,就有九回碰了釘子回來。從前胡大山當新聞記者,言先生濫竽在一處,一個月總還鬧個十塊八塊的。胡大山一不耍筆桿兒了,他這個寄生蟲,根本就沒有辦法。所以他來找胡大山,除了交情不談,實在也是不得已,胡大山說什麼,從前咱們可以合夥當新聞記者,現在可沒法子合夥兒做官。再說你做新聞記者,就弄得編輯對你的稿子不開封,這一點本領都沒有的人,哪裏有這樣容易的官給你做!言先生見他拒絕得這樣厲害,料定沒有希望的了,以後也就永不去找他,後來人家紛紛議論起來,說是胡大山這人太不講交情。這話傳到胡大山耳朵裏去了,他纔給了言先生一個書記官,每月拿十二塊錢,一半現洋,一半公債票,合起來也不過八九塊錢罷了。”

  胡國鈞道:“這件事,你怎麼知道這樣清楚呢?”秋石堅道:“我原也不知道。胡大山和我本是相識五六年的人,他的稿子投到報館裏來,正是經我的手編。老實說,那種稿子,哪裏看得上眼,我每日勉強從事,也不過給他登上一兩條。登不登倒沒有問題,他總怕經理先生知道了真相,就會停他的稿費,因此他十分和我要好,每到發稿費的前一個禮拜,總得請我吃一餐小館子。我雖然知道他的用意,可是不去吃,就更有痕跡。因之我去是去,吃他兩餐,總也回一餐的禮。這並不是不講平等,他請客是一種工作,我哪裏能夠去和他相拼,受那無味的犧牲。他卻格外客氣,我請了他一餐,他又必繞得彎子還禮,或者請我聽戲,或者請我看電影,總要讓我每月至少白吃一頓而後已。我沒有法子。只好領受,這雖然是酒肉朋友,人心都是肉做的,我決不能置之不理。這回他做了處長了,我早也聽有此說,於是我寫了一封信去恭賀他。雖然秀才人情紙半張,意思是不錯的。信去之後,卻如石沉大海,我想他事忙,忘了也未可知。今天在中央公園忽然碰見了他,我還把他當了從前的胡大山,老遠取下帽子,和他點了一個頭。你猜他怎麼樣?只把眼睛斜望了一望我,頭都不動。說是對不住,我蹓躂蹓躂,就要走的,沒有工夫和你談話。說時,挺了肚子向前面的護兵喝着說:‘你們望什麼?快走!’昂着腦袋,就這樣走了。我有了這種情形,氣極了。三個月之前,你見了我還打拱作揖,秋先生長,秋先生短。一天做了處長,好像和我行個禮,說句話,都玷辱了他似的。我恨極了,這樣的朋友,越認識得多,越是污辱了自己的人格,因之,我一個人坐在露椅上,生了大半天的氣。究竟窮人總是講理的。那位言先生,今天也跟着胡處長逛不買票的公園來了,他繞了一個彎。走到我面前,先叫了一聲秋先生,我看他身上,依然穿了一件藍布長褂,大概是沒有闊起來,這才讓他坐下,一同說話,他也說剛纔在一邊看見胡大山的那種行爲不對。但是他也不止對你如此,只要是沒有闊起來的舊朋友,他一律是不招待,接上他就把自己這一番經過告訴了我。你想,不過三個月工夫,這樣一個飯桶新聞記者,一朝得了勢,就翻眼不認得人,又何況其他。所以我打算從今天起,凡是與我混得好一點的朋友,我一律謝絕往來。不料第一個碰着你,這主張就沒有行得過去。”接着哈哈一陣笑。

  胡國鈞道:“原來如此,可是天下人也不能一概而論,不見得比你混得好一些的朋友,都是勢利小人。依你說,你要交不如你的朋友,不如你的朋友,他也存了你這種心事,不交勝似我的朋友,那麼你豈不是隻有平等的朋友可交嗎?而且平等兩個字,又拿什麼來做標準呢。”秋石堅笑道:“這原是有激使然的一種舉動,不準行得過去的。”一回頭,他連忙站起身來,向對面那樹林子裏招手道:“請到這裏來坐坐”。胡國鈞看時,見有一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穿了一件藍布長衫,黃瘦的臉子,向這裏走來。他頭上也沒有戴帽子,梳着分發,卻是焦黃的。越走越近,見他擡起兩隻肩膀,你可以看得他已是憔悴萬分。他交叉着兩隻手在懷裏,走一步,向這裏一點頭,黃瘦的臉上,現出一種枯笑,露着牙,皺起嘴角幾條直紋,可以由這上面看得出他飽受壓迫,才做極不自然的和祥態度。秋石堅就介紹道:“這是言先生,這是胡先生。”言先生聽說,捧着拳頭,連連作揖。秋石堅讓他在桌子橫頭坐下,斟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他又連忙站起身,彎着腰表示謝意。胡國鈞一看,這人太柔懦了,不信他這樣子,每日竟能造出五十條謠言來。這也可見衣食逼人,可以強迫人家做不會做的事了。坐在一起,約摸談了半點鐘,這言先生爲了表示謙遜,倒起身有七八次。秋石堅知道他的痛苦,並不提起胡大山的事,只說了一些閒話。言先生由椅子上又伸起腰來,卻問秋石堅道:“秋先生,請你看一看手錶,現在幾點鐘了。”秋石堅一看手錶,說是四點半。他又抱着拳頭,向二人作揖道:“這真對不住二位先生,我得先告辭一步。我們處長,五點鐘準走,我得到大門口去候他。”秋石堅笑道:“你和大山是多年多月的老朋友,就叫他大山得了,何必人前人後,都要叫他處長。”言先生笑道:“衙門裏都是這樣,沒有法子,少陪少陪,再會再會!”說時,又抱着拳連拱了幾拱。秋石堅料是不可留的,就由他走開。

  言先生別了二人,出了柏樹林子,沿着大路,走向公園大門口來。心裏想着,胡大山說了,五點鐘出大門,叫我在門口等。也許他高興,不到五點就跑了出來。我若接他不着,回去又少不得要看他那上金漆的臉色了。心裏這樣想着,腳下又加緊了走起來,他實在恭候上司,太專心了,不料腳下不留神,讓一塊大石頭絆了一下,一個猛虎撲地式。頭在地上“咚”的一聲,栽了一個大包。這雖然是土地,無奈自己栽的這個式子太狂,跌得頭昏腦暈,一刻兒,分不出左右上下,東西南北,坐在地上,半天作聲不得。恰好有個巡邏的巡警,由這裏巡邏過來,便走上前來要喝他起來。一看他藍布鈕釦上,掛了一個銅質徽章。上面有紅色的字,他知道這是武裝機關裏的人,不敢得罪,連忙蹲下身子來,從從容容地問道:“你這位先生怎麼樣了,站不起身子來嗎?”言先生用手扶着頭,睜開眼睛,向巡警看了一看,是覺得已經把人看清楚了,便道:“不要緊,我摔得厲害一點,頭有一點暈,休息休息就好了。”巡警道:“你能走不能走?若是不能,我攙着你出大門,僱車回家罷。”言先生連說不必,勉強站了起來。心裏又怕胡大山走過去了,自己候不着,又是一行大罪,因之又拼命似的,步到大門口去。

  到了那裏,前後左右一望,胡大山並沒有來,就先在欄杆上坐下。約莫有半小時之久,才見胡大山搖搖擺擺,從裏面出來,言先生看見,趕快站了起來,垂手站在一邊,胡大山看見,停了腳問道:“你倒早在這裏等着。”言先生道:“處長不是吩咐我在這裏等嗎?”胡大山道:“你真是一個傻瓜。我是說我五點鐘走,你可以在這裏等我。我五點鐘沒來,你就可以先回去。你想,我若是早回去了,或者由後門口走了,你怎麼辦?還打算在這裏等我一輩子嗎?”言先生一想,做人真難,我是好意在這裏等他,他倒嫌我等壞了,這真是怪事了。當時也不好說什麼,只口裏哼哼地答應了幾個是字。胡大山喝道:“你還不走?”可憐言先生剛纔那一跤,摔得死去活來,坐了這久,雖然把錯亂的神經定了一定,但是心裏一受氣,還是糊里糊塗的,這個時候,叫他走,他卻有些像喝醉了酒似的,只管東倒西歪。胡大山道:“你這是怎麼了,不走得好好的,成個什麼規矩?”言先生被他一喝,把說話的能力,都快要消滅了。站了望着胡大山只管發愣。胡大山瞪着兩隻大眼睛道:“你這是怎麼了?還不給我走。”言先生也不解是什麼事,得罪了胡處長,既然他命令着走,也不敢抵抗,就在後面跟着。

  胡大山是一輛加大的汽車,他坐在車裏,兩個護兵,兩個馬弁,就分站在兩邊。言先生是不能坐在車裏的了。車的兩邊,站了四個人,實在也沒有站立的餘地。胡大山就喊着他的姓名道:“言習勤,你和汽車伕坐到一塊兒去,那裏還坐得下一個人。”言先生那裏還有發言的餘地,只好不聲不響的,坐到汽車前面去。前面是大汽車伕小汽車伕合坐的地方,言先生一坐上去,少不得把汽車伕的位子,要佔去一部分。那小汽車伕不由得對着言先生白瞪了兩眼,言先生固然是奉有處長的命令,但是他這個人膽子太小,見了汽車伕,卻也不敢得罪,笑着向汽車伕連點了兩個頭。大汽車伕輕輕地向他說道:“你就坐下吧,樂個什麼勁兒?”言先生這倒真難了,以爲和他們客氣客氣,免得人家討厭。不料客氣之後,人家是加倍地討厭,也就無精打采地坐下。那胡大山坐在後面,分明聽得清清楚楚,不但不怪汽車伕放肆,卻反是笑嘻嘻的,看着認爲有趣。

  汽車到了家,馬弁護兵兩邊一站,胡大山一腳跨下車,大模大樣地下來,言先生讓他走過去,馬弁護兵都散開了,他才慢慢爬下車來,原來言先生是沒有家的,始終是寄生在胡大山家裏。現在胡大山闊起來了,另賃下了一所新房子住下。言先生一來是沒有錢,無力另找宿舍。二來胡大山家裏,也有許多的事情要言先生替他做。言先生其勢不能離開,這時他住在聽差的隔壁一間屋子裏,專聽候胡大山的吩咐。他進了公館,走進房去,正要坐下來,想要喝一杯茶潤潤嗓子,就聽到胡大山在上面屋子裏喊道:“言習勤哩?怎麼回來以後,也不見他一點影子。”言先生舉起杯子,剛喝半口茶,趕快向嗓子眼裏咽,答應一聲喳。喳字的尾聲,還未曾收完,人已到了房門口,然後三步兩步跑到上房裏來,見胡大山口裏銜了一支雪茄,斜着身子,躺在沙發椅上。言先生推了門進來。遠遠地就站定,問道:“有什麼事嗎?”胡大山見他並沒有稱呼處長,心裏就很不高興,加上一看他那一副寒酸的樣子,越加不快活。便瞪着眼問道:“叫你來自然有事。沒有事,誰還要你來,看你這一副寒酸樣子嗎?”言先生是碰釘子慣了的,這倒不算一回事,站着不作聲,就讓胡大山去罵。胡大山罵了一陣,便道:“叫你沒有別的事,就是把現在報界出風頭的人,給我開一個單子來,因爲總司令要招待報界。這件事,我想你總不至於不會辦。”當時他聽了這話,就連答應了幾個是,退了出去。

  他們從前投稿的時候,編輯姓什麼叫什麼,甚至乎是什麼時候的生日,都要打聽一個清楚。至於報館的背景如何,是誰掌權,都在暗暗之中,列下一個一覽表,以便將來有什麼事接洽,乘間得入。現在言先生對新聞事業也不過丟下三個月,當然對那表還可按圖索驥。可是在新聞記者一方面,都把胡大山看成了一塊廢鐵。現在他忽然當了處長,帶了武裝護從,駕了汽車,滿城橫衝直撞,大家都叫一聲慚愧。起先還有幾個外勤記者,去和胡大山談過兩次新聞。可是發出新聞稿子來,編輯先生都不大願登。而且胡大山還告訴過外勤記者,報上發表他的名字,一定要把他交際處長的官銜,附帶加上。這樣一來,人家編輯先生,更不願編造這種無聊的新聞了。

  他們樊司令,從前有什麼長篇大論的意見書發表,人家倒樂意登。現在有了一個新聞記者的處長,反覺得新聞界對他淡漠了許多,因此他也曾問了胡大山幾回,這是什麼緣故。胡大山心裏是明白,嘴裏如何說得出來。他就說是總司令少於聯絡的緣故。只要總司令親自出面請兩回客,空氣就會濃厚得多。樊學農信以爲真,就叫胡大山發帖子,胡大山自己又不肯動筆,將事交給了言先生去辦,言先生是一刻也不敢耽誤,當時就把自己草的私人交際大全一書翻了出來,把要請的新聞記者,列了一個表。而且爲處長開發車飯錢便利起見,上面還註明了誰是包月車,誰是汽車。單子開完了,他想爲了表示自己辦事有成績起見,在後面加了一段小注,那小注上說道:

卑職謹按:單中所開之白社長,戚社長,朱經理,易經理,處長從前請過無數次。其間白社長戚社長曾各請過宴席二次。朱經理易經理各一次,彷彿是同席。又單中之聞先生聶先生,處長常爲做東,惟向來是吃小館,未請列入正式宴會。因雖是編輯,不過助理總編輯先生而已。再者,處長從前亦曾請各報館人吃西餐,卑職於此是未便分出等級。其餘各人應如何請法,尚不無存案可援,處長若有相詢之處,即當據實呈報。


  寫完之後,自己詳細看了一遍,覺得不錯,就拿了這單子呈給胡大山去看。胡大山看到名字下注了汽車包車。這倒很合乎他的性格,覺得用人,還是老人好,惟有老人,他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辦。這樣想着,臉上就有點笑容。言先生在一邊看見,大得意之下,以爲處長是賞識他的心思縝密了。當時言先生不知進退的,向前走了幾步,站到胡大山面前來。笑嘻嘻地道:“處長!您看我這一段子按語怎麼樣?這都是在陳賬上找下來的,一點沒有錯。”胡大山慢慢地正看到那後段什麼白戚朱易四位先生宴席翅席,幾次之處,這原是胡大山的痛腳,要隱藏不露的。言先生偏是不知道,反要翻出陳賬,筆之於篇,這真是胡大山痛心疾首的事。言先生不說,胡大山就應該怒不可遏,他又不知高低,還想在胡處長面前來賣弄。這時候胡大山一股怨氣,也不知由何而起,突然站立起來,“嗤”的一聲,把那張單子撕了個粉碎。他雖是個斯文人出身,可是長成老大一個個兒,他一站起來,雖不必有什麼動作,已是威風凜凜,加上他又是一臉怒色,正如坐帳的關羽一樣。他伸出蒲扇似的大手,在桌上一拍,喝道:“你這東西,簡直是個混蛋,你是飯吃飽了,不願再吃,還是怎麼着?這一段按語,是誰的意思,給我加上的。”他說時,嘴脣皮只管抖戰,可以知道他,已氣得十分厲害。言先生嚇得像木雕泥塑的偶像一般,哪裏還說得出話來,只翻了兩隻大眼睛,向胡大山臉上望着。胡大山雖然不能打他,卻是手要不動兩下,就覺得有好些不痛快,因此藉着手一揮,向言先生攔胸一反拐,口裏罵道:“你給我滾!”言先生也不知道這件事,辦得錯到什麼程度,胡處長既然叫滾,也就無所戀戀。好在只掙十二塊錢一個月,雖然借了這一點緣由可以餓不死,但是也不能算是吃了飽飯。當時臉也一板,跑到院子裏開口罵道:“你別做了幾天處長,就這樣做威做福,動手打人,三個月前,你不是跟我一樣,站在人面前,叫人家處長嗎?我言某人不過不走運,拍一生的馬屁,沒有拍上誰罷了。若是拍上了,我一樣能當處長。像你那種能耐,真用得着車載斗量。你別瞧你當了處長,你幹得來的事,讓我去幹一干看,你瞧我幹得來幹不來?抖一句文,你這種人不過是點鐵成金。說一句俗話,你不過是一隻朱漆馬桶。你這人本就是刻薄成家,做得了什麼大事。三個月前,你家裏買煤球,你都自己去過秤。人家少了五斤煤,你就說把煤折翻底一算,每一擔罰五斤。人家不肯,你說和商會會長,警察廳司法處長有交情,要辦掌櫃的。這種事你都幹,何況別的,得!我也不幹了,我要把你這本臭歷史,給你宣傳宣傳,料你也不能對總司令說我是叛黨,拿我去槍斃。”他越說越有勁,說到後來,一面拍腿,一面跳腳,只管朝着屋子裏罵。

  胡大山氣癱了,只說:“你瞧這混賬東西,你瞧這混賬東西。”胡大山自然用的還有幾個老人,大家看見處長下不了臺,一把將言先生抱住,送到他自己屋子裏去,說道:“你喝了幾杯酒了,幹嗎這樣胡鬧呢?”胡大山家裏這些人,看到這種情形,都出了一身汗。平常處長說話,旁邊人都不敢多哼一聲,這位言先生,今天竟當了人家的面,羞辱了處長一場,縱然保全得了性命,恐怕也免不了坐十天半月的牢。因此大家都鴉雀無聲的,不敢多說一句話。就有幾個人私下勸着言先生:“胡處長就算有些不對,但是他是有權的人,你這樣罵他,就不怕他和你爲難嗎?”言先生聽說,又嚷起來,說是:“我怕什麼,大不了拿了我去槍斃。我這一條狗命,雖然不值什麼,可是我在報界認得許多人。他們一定可以和我說幾句公道話。到了那個時候,不定他這個處長做得成功做不成功?這話又說回來了,他不槍斃我,也是一個累,不定哪一天,我要宣佈他的臭歷史。”

  胡大山在上房聽了這些話,一點辦法沒有,只好是躺在沙發椅子上抽菸卷。還是他的太太,是個聰明人,便讓胡大山避到客廳裏去,叫老媽子出來,把言先生請到上房裏去談話。言先生一進來,胡太太就笑臉相迎上前,點着頭道:“言先生請坐請坐。您和他是老朋友,他那個雜毛兒脾氣,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王媽,來,把那好龍井給我沏上一壺茶,讓我陪言先生談一談。”她說時,就伸手在身上掏出一盒菸捲來,取了一根三炮臺菸捲,彎着腰就遞到言先生面前,然後接着擦了一根取燈,和言先生點菸。

  言先生本是一肚皮怨氣,打算見着胡太太,索性向下追着一罵。現在看到胡太太是這樣客氣,真個有苦叫不出,心裏的怒氣,不知不覺之間,就平下去了一大半。因道:“我倒並不是和大山過不去,可是他一做處長之後,眼睛裏就沒有了朋友。我也知道到了官場上,和從前幹新聞記者不同。所謂做此官,行此禮,所以我人前人後,我總是稱呼他處長。可是……”胡太太不等再往下說,就笑着答道:“您別提了,您的委屈,我全知道。得了,您瞧我吧。”言先生道:“大山要是像大嫂這樣懂得人情世故,別說還給了我一件小事混了,就是叫我當一名奴才,我也願意。”胡太太笑道:“這可不敢當。本來嘛,他都當了處長,您和他是老同事,就不應該還是拿這幾個錢。他事情忙,倚恃着和您是老朋友,又不肯稍微客氣一點。以後你差錢用,還是到我這裏來。你瞧,真叫人過意不去,您還是穿了這一件藍布大褂子。暫且在我這裏拿二十塊錢去,先買一件衣料。”說到這裏,那王媽已經將一壺龍井好茶,沏着來了。胡太太一偏頭對她說:“去到我那玻璃格子抽屜裏,給我拿二十塊錢來。那一疊鈔票,共是一百塊,你數上一數。”王媽答應了一聲,馬上就取了四張五元的鈔票來。言先生看見鈔票,連說道:“不用不用,我現在還不差錢使。”胡太太笑道:“您就別客氣,這也不過一點小意思,老實說,大山他這個處長,雖然是進款小,花銷大,但是一二十塊錢兒,他也不見得費多麼大力。您在我們家這些年,我們真就把你當一個小叔子看待,有什麼話還不能和您說的。你不拿這錢,我也不見您多大情,傻子,您就拿去罷。”於是拿了一疊鈔票就向言先生身上亂塞。言先生道:“老朋友,只要面子上過得去,什麼都可以,我倒不在乎此。”他這樣說時,胡太太已經把錢塞到他懷裏放下了。那鈔票在大襟裏藏着,又沒有個底來盛着的,言先生深怕由懷裏漏去了,連忙用手托住。笑道:“這樣一來,倒好像我吵這一場,爲了要錢似的,我實在不便收。”胡太太道:“我不是說了嗎?用不着客氣,您就暫收下吧。大概您還沒有吃晚飯,我們就在這兒一處吃飯吧。”言先生道:“飯不必吃了,回頭大山來了,彼此撞見,很有些不方便,我暫且告辭吧。”胡太太看他那種情形,完全和緩了,也就不必再去敷衍他,就讓他走了。

  言先生回得自己屋子裏去,仔細一想,胡大山這個人是靠不住的,我這樣羞辱了他一頓,他不但不敢辭我的事,又叫他太太這樣敷衍我一頓,分明暫且塞住了我的口,以後慢慢和我算賬。俗語道:“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將來他總有一天,會出我這一口氣,我不如趁他不防備我先溜了吧。好在這裏我還有二十塊錢,可以做盤纏,另找地盤去。當時不作聲,輕輕悄悄地就將小鋪蓋捲兒一包,包好了之後,天色已經昏暗不明,電燈就大亮了。言先生心裏一劃算,急中生智,走到外院子廊檐下,伸手將電燈總機閘一扳,立刻前後院一陣漆黑。滿屋兒人聲大譁。言先生一看是機會了,不敢再耽擱,將小鋪蓋卷向腋下一夾,就溜起走了。

  胡大山坐在客廳,心裏正這樣想着,別的罷了,家裏藏有二萬八千兩煙土,整整地堆了一大屋子,這是同住的人都是知道的。言先生他始終參與這事的機密,若是他向外一傳揚,這用不着人來搜查,只要在我家裏待上一兩個鐘頭,就會聞到這一陣煙土味,我還不是把整個兒的證據端了出來嗎?這東西既然和我反了臉,話由他口裏出,他若是要和我爲難,遲早是要給我捅一個漏子才能了事,俗言道:“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我別讓他先下了我的手。今天且按捺一天,明天我就借一個事爲題,把他調出京去。讓他到了目的地,就打一個電報去,將他扣留不讓他回來。想到這裏,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心裏說着,不怕你強橫,你總抓在我手掌心裏,要你怎樣便怎樣。及至電燈一滅,才把他的念頭打斷,就站在屋子裏叫道:“來啊!打電話給電燈公司,就說是胡處長家裏,今天請客,總司令也得來,他們把電燈弄滅了,擔得了這個責任嗎?”這些當聽差的人,平常對人就要發狠,現在處長都站在屋子裏罵人,先就壯了膽子,這更可以不必客氣了。因此要了電話,不分皁白,對電燈公司就是一陣亂罵。電燈公司答說:“路線並沒有壞,不至於滅了燈,請你在家裏查一查,恐怕是家裏的線出了毛病吧,要不然就是總閘門敞開了。”聽差罵是罵了一陣,也不能不查一查,一查之後,可不是總閘門敞着嗎?將總閘門一合,電燈全亮了,大家一時粗心,鬧了這樣一個大發脾氣的笑話,電燈公司捱了一頓罵,那算是活該了。胡大山知道了,也是自己一陣好笑。

  正在這時,有聽差從言先生屋子門口過。看到屋子裏剩了一張空牀,便嚷起來道:“怎麼回事,這一會子就鬧賊了。”進房一看,小件東西都也捲去不少,這纔想起,一定是言先生開了小差,連忙把這事向胡大山報告。胡大山雖然覺得便宜了他,然而他只要肯遠走高飛,少了一個能泄漏消息的人,未嘗不妙。沉吟了一會子,便對聽差道:“把馬副官請來,我有話和他說。”不一會,進來一個穿綠嗶嘰長衫的青年,白白的長方臉兒,漆黑的頭髮,一把梳着往後。那個子雖然長一點,卻倒現得亭亭玉立,這人就是馬副官了。他走進來,向旁邊垂手一站,就問道:“處長有什麼事嗎?”胡大山道:“老言,他自己知道不是了,已經逃走了。走了就走了,我倒不去追究他。我就怕的是他走不遠,還是在北平城裏住着。你給我留心查一查,看他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他若是不肯走,你就勸一勸他,說是不必住在北平。至於要幾個錢,我這裏或者也可以幫一幫他的忙,至少可以在我這裏拿幾兩土去。”馬副官連答應了幾句是,他正要退走,胡大山笑了一笑,又道:“我還有幾句話和你說。”馬副官聽說,便又站住了腳。胡大山道:“我倒不是別事,上午的時候,我聽到我們太太在裏面說話,什麼當票友的,沒有好人了,什麼在外面混差事,要有好姐姐,好妹妹了。婦人家的話,你可別聽,千萬別把這話和你令姐說。”馬副官道:“我哪有那麼傻。把這話也回家去說。”大山道:“你知道就好了。”馬副官道:“沒有別的話嗎?”胡大山道:“沒有別的話了。不過這一程子,我看你大煙,抽得更厲害,雖然是不要錢的土,可是你這樣不分黑夜白日地抽,也耽擱工夫,依我說,你還是節制一點兒的好。你要是怪悶的,不會到你們那班朋友家裏去多唱兩段嗎?”馬副官又是了兩聲,就走了。

  原來這馬副官是個世家子弟出身,到了十幾歲的時候,和一班票友交起朋友來,也就玩起票兒來。他是個票青衣的,人既年輕,戲又唱得好,在朋友裏倒很有點風頭。後來家道中落,本想下海唱戲,可是年長了幾歲,卻長出一個大個兒來,唱旦卻不合適。胡大山別的嗜好是不大行,惟有聽戲這一件事,他倒是與日俱增。從前他當新聞記者倦了的時候,也曾到茶樓上泡一壺茶喝着,聽幾回票友兒。因爲那樣,就和馬副官認識。那時候馬副官叫小馬,小馬有一個姐姐,比馬副官只大一歲,因爲得了他兄弟的傳染病,也能哼幾句皮簧。胡大山和小馬混得熟了,也常常到小馬家裏去吊個嗓子,真是閒了,也打個小牌兒玩。若是小馬不在家,就由馬大姐來招待。從此以後,馬大姐和胡大山認識的程度,還在小馬以上。胡大山做了官了,馬大姐就再三地拜託,務必給小馬找一個差事。這差事,一要名義好聽,二要多拿幾個錢,三要事情不忙。胡大山聽了,一想除了顧問諮議之流的差事,哪裏有合於以上三個條件的事。不過馬大姐既然說出來了,彼此交情不錯,總要敷衍敷衍纔好。想來想去,就介紹小馬在總部裏當了一名副官。同時又請總司令把這名副官,撥在交際處聽用。因此,小馬閒着無事,只是很在胡大山家裏抽大煙。大煙抽足了,陪着胡大山談談戲。

  今天胡大山差他去探聽言先生的行蹤,這總算半年以來,所得的第一件美差。當時他答應了幾個是,退將出來。心裏想着,人海茫茫,偌大的北平城,到哪裏找這一個窮小子去,料得胡大山對於言先生也不過一時之氣,只要事過境遷,過些時候,他也就會忘了的,又何必去做那不幹己的惡人。因此他一出大門,也就把這一件事忘了。他這一陣子,和那個馬浪蕩式的政客李久湖,倒混得很熟,這李久湖是個嫖賭逍遙,無所不爲的人。因爲他是無所不爲的人,人家要玩而不能到的地方,他都可以去。許多闊人爲玩的原故,不能不援引他,許多名伶名妓,要想結交闊老,也不能不借重他。於是李久湖就做了一個聲色場中的掮客。馬副官一來是票友出身,二來又是樊總司令特派在交際處當差的副官,這種人,恰是和李久湖對勁。

  這時馬副官坐上自己新買的白銅包車,一直就到李久湖家裏來。李久湖的汽車,停在大門口,汽車伕也坐在車上,看那樣子,好像馬上就要出門。馬副官下了車,在門房口上一站,問道:“怎麼樣?李四爺要出門去嗎?”門房聽了聲音,知道是馬副官,一路答應着,一路走出來,答道:“沒有走,您請進吧。”馬副官一進客廳,正碰到李久湖出來。頂着大帽,手裏拿了一根斯的克,挺着闊大的胸脯,正要向外走。一看馬副官,手上提着斯的克抱起拳頭作揖。馬副官道:“這又來得不巧,四爺要走了。上哪兒?有飯局嗎?”李久湖道:“正是有一個飯局,同席的有馬二爺呢?”說着,那黑胖的臉兒,透出一層濃厚的笑容,把他那嘴上一撮短毛,也笑得只是聳動不已。馬副官道:“有馬二爺在席,是誰請客,莫不是小林嗎?”馬副官在身上掏出手錶來看了一看,長針卻已指到了七點。因笑道:“早着哩,還只七點,他們家裏請酒,吃是小事,根本上就是大家要取樂鬧着玩。這一鬧下去,不定要鬧到晚上什麼時候,還坐個十五分鐘去,準沒有事。”

  李久湖的意思,巴不得馬上就走,可是馬副官大小是個,紅人兒,又不能得罪的,只好耐下性子,陪着他在客廳裏談了十五分鐘。心裏想着,真是林老闆有事找我,他也會打電話來的,坐一下也不要緊。不過心裏這樣想着,臉上總有一點不安定的神氣,眼睛望着馬副官,不住地發出假笑來。馬副官看他這種神情,知道他坐着也是情不自安,何必把他苦苦留住,就起身告辭。李久湖對他,並不挽留,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馬副官道:“我們熟朋友,常來常往,還客氣什麼?”李久湖道:“我倒不是客氣,這也就該到小林那裏去了。”於是汽車“忽突忽突”響了起來。李久湖坐上車,說一聲林老闆家裏,汽車就如風一般,開到有規衚衕林家來。

  原來這林家的主人翁林芝芳是一個唱戲的旦角,上海的戲報上,常常爲戲子登廣告,什麼名馳中外,名馳寰球,在別人對之,很有些慚愧。可林芝芳當之,倒有個八九不離十。所以他的起居飲食,比之大政客大官僚有過之無不及。這時,他門口那一盞日球大電燈泡,照着紅漆門上,光彩耀目,門的左右,一列擺了許多漂亮汽車。李久湖的汽車一停,自己向下一跳,門房的聽差看見,都笑着望了他,李久湖他倒很平等,不分上下,對這些人一個一個含笑點頭。門房笑道:“四爺來了,裏頭早吃上了,趕快去吧。”李久湖笑道:“不要緊,不要緊,趕上三個菜,我就會吃飽的。”一人走到上房客廳外,隔了玻璃窗,只見燈兒下一羣人頭,東西晃動。自己在外面就大喊道:“哦啊!糟了,趕不上了。”說着,一掀門簾子走了進去,手上拿了斯的克,又拿了帽子,合併不一處,就對滿桌的人,作了個羅圈揖。在座的馬二爺,對他只微微望了一眼,頭也不曾點。林芝芳到底是個主人翁,卻在自己本位上,和李久湖點了點頭道:“四爺,請坐吧。”李久湖將帽子和斯的克,一齊放下,然後脫下大氅,就交給聽差。聽差接了過去,李久湖還和他們點了一個頭。馬二爺皺了眉道:“酒壺,你越來越不對勁兒,什麼人也交上了朋友。”原來這些闊人,對於李久湖是不大以客氣態度對之的,因爲他“久湖”兩個字和“酒壺”兩個字,簡直音韻相同,所以就叫他“酒壺”。李久湖自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人物,就讓人家叫他酒壺。若是最闊的人叫他酒壺,他倒以爲是親密之詞,很是歡喜。所以馬二爺叫了他一聲酒壺,不由得滿臉堆下笑來。當時李久湖看到下方還有一個空位,就坐下了。這一桌上,除了馬二爺外,還有張釋然,他是個老世家子弟,今年四十多歲了,還是一位少爺脾氣。其次便是戲劇大家徐如峯,專門給林芝芳編劇本的,也是林家有會必與,還有客就是和林芝芳同班的配角,江妙聞陶佩瑚以及學生賈步林。

  李久湖坐下來,扶着筷子,正夾了一筷子菜,想要張口來吃。忽然有一個聽差進來對林芝芳道:“外面來了個穿洋服的,要見林老闆。”林芝芳道:“是誰?他沒有拿名片出來嗎?”聽差道:“看他那樣子,倒好像有些生氣似的。”李久湖聽了,把筷子一放道:“這是誰,這大概又是一些無聊的人前來搗亂,我去見一見他去,看他說些什麼。”

  林芝芳雖是個男子,究竟因爲唱旦的年歲太久,終年是調脂弄粉,所以也像女子一樣,膽子比平常人格外要小上一倍。聽到有個生客來找他,已經就很爲難,聽差又說那人生氣,更是不敢去。現在李久湖說代他去見客,他正求之不得,連忙拱揖道:“四爺,那就勞駕一趟吧。”

  李久湖對於名人,就受不得這個,站起來,便道:“我去見一見,料着沒有別的事,準是學生老爺來說義務戲的。若是爲了這個,好歹我打發他走。”他說着,已經就走出院子來了。

  聽差引他到了前邊,來的那個客,已進走到院子中心,李久湖看他時,穿了一套半新不舊的灰色西服,手上拿了帽子,手背在後面,倒是一臉的風塵之色。看那年紀,不過二十多歲,挺了胸脯,站着倒像是和這裏很熟,李久湖不等他開門,先就問道:“是你閣下要見林老闆嗎?”他看見李久湖,點了個頭道:“是我來要見林老闆的,有點事要和他商量。”李久湖把他讓到外面小客廳裏,和他對面坐下,說道:“林老闆今天人有點不大舒服,你有什麼事,請告訴我,我可以代表答覆。”那人道:“未請教你先生貴姓是?”李久湖道:“我叫李久湖,在國務院裏當過參謀,這裏的林老闆和我是好朋友。”那人坐在一張小沙發上,分開兩腿,雙手拿了呢帽子,只管盤旋不定,低了頭看帽子出神,好像林芝芳沒有出來,大失所望。半晌,才說道:“和你先生說,也是一樣。”說到這裏,他臉色慢慢地變起色來,現出非常悽慘的樣子。於是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絹,先擦了一擦眼睛,然後又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李久湖。李久湖接過來一看,上寫張振綱,此外並沒有什麼別號籍貫住址。李久湖道:“你先生和林老闆,大概素不認識吧。”張振綱道:“就是爲了素不認識,這總有點難爲情,非面見林老闆說不出口。”李久湖道:“不要緊,有什麼事,你只管對我說就是了。”張振綱躊躇了一會子,才笑了一笑道:“這話真是不好出口。”李久湖見他這樣子,分明是來求捐募款的,膽子就壯了,格外看張振綱不起,將胸脯一挺,瞪了雙眼,望着他。張振綱聲音低了一低道:“實在告訴李先生吧。我也是一個讀書的人,因爲運氣不好,找不着事做。這一個多月,先母又病了,爲了求醫,弄得當盡賣光。到了今天下午,她老人家,就去世了。我一個外鄉窮人,哪裏有錢去弄衣衾棺槨,想來想去,實在沒有法子,因想到林老闆……”李久湖擺着兩隻手道:“得!得!你的話我明白了,你不是到這兒來化棺材本來了嗎?碰你的造化!我給你說去。”張振綱聽說,就站起來和他拱了拱手,李久湖睬也不睬,就背轉身子進上房去了。

  這時客廳裏的一桌酒席,已經吃完,大家散坐着抽菸喝茶閒談。李久湖走了進來,雙手一拍道:“我就說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這個人說他死了娘,沒有錢買棺材,到這兒化棺材本來了。我瞧這人穿着洋服,一臉的滑頭像。”林芝芳笑道:“穿洋服就是滑頭嗎?我也常穿洋服的,難道我也是滑頭嗎?”李久湖這才覺得自己失言,連連搖了兩下手。笑道:“我可不敢那樣說,我要那樣……”馬二爺皺了眉道:“別說閒話了,你還是說外面來的那個人吧。”李久湖道:“是是,他也沒有說什麼,無非是要錢。”林芝芳道:“既然是化棺材錢的,找上了門,倒沒有什麼法子,就給他十塊錢吧。”馬二爺道:“他既然指上門專來化錢的,給他個十塊八塊,那是不行的。還是讓四爺出去問一問他,家裏差多少錢用?”李久湖道:“那是問不得的。俗言說善門難閉。若是他說家裏什麼也沒有辦,那怎樣答應他呢?”馬二爺道:“管他呢,給他個三十二十就是了。別讓他盡麻煩,走了就拉倒。”

  李久湖是不敢得罪有錢有勢兩種人的。馬二爺正是一個最大的銀行家,他的話,哪有可以不遵之理。馬二爺既開口出了二三十元,也不犯着給他省下這筆錢,於是復身出來,張振綱倒先開口道:“李先生進去了這久,一定是很費脣舌,林老闆向來肯做慈善事業的,大概可以答應的。不過我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還是求李先生去說一說,這就叫救人救到底了。我想煩一煩李先生,還是求一求林老闆……”李久湖道:“我早就說了,你要多少的錢,乾脆就說要多少錢,不要這樣繞了彎子說。”張振綱道:“李先生,您是明白人,您想一場喪事,總得花個二百三百的,我想請林老闆幫個三百元兒。”李久湖聽了這話,氣得渾身胖肉都不住地哆嗦,“啪”的一聲,將桌子一拍,兩眼一瞪道:“我不明白,我糊塗。我看你是個讀書人,好好的招待你,你倒會說出這種不講理的話。這錢有這樣容易得,一開口,人家就給你三百塊。你這東西,簡直混賬。”說時,又連拍了兩下桌子。張振綱見李久湖這樣大發脾氣,將一隻手伸到袋裏去,摸索了一會子,復又拿出來,臉色先是緊張,後來又平復了,卻淡淡地冷笑一聲道:“李先生,你何必這樣生氣?我是和林老闆要錢,又不是和您要錢,何至於要您生這麼大氣。”說畢,索性向沙發椅子靠子背一坐,一語不發,盡等回話。李久湖道:“看你這樣子,你打算訛我們還是怎麼樣?”張振綱道:“這也談不上什麼訛,錢還在林老闆腰裏呢。您要說我是訛人,就算我訛人,大不了,這兒是去報告警察,那倒很好,我家裏死的那個老孃,不愁沒有收殮了。”李久湖正想還說什麼,外面進來一個聽差道:“四爺,二爺請您。”

  馬二爺來請,李久湖是不敢耽擱的,馬上到客廳裏來。馬二爺道:“酒壺,你這張嘴又和人家幹上了。我剛到外面去偷見了那人一下,倒不像是個下等人,他家裏真是死了娘不能收殮,也未可知。若是一定不給他錢,把他弄急了,也許他就把命拼了我們,那真是不合算。”李久湖道:“照着二爺的意思,打算怎麼樣辦,他要三百塊錢,就給他三百塊嗎?”馬二爺道:“那也不能由他,你再去和他說說看,他若不麻煩,就給五十塊。他還是不依,就給他一百,也沒有什麼。”

  李久湖聽了馬二爺所說,心裏有了一個標準,第三次又到前面來和張振綱交涉。不料張振綱的態度,也強硬起來,非得二百元不走,報官也好動武也好,由林宅去辦。前後說了一個多鐘頭,他總是不走。林芝芳和大家一商量,也值不得和他麻煩,就給他二百元。但是他說死了娘,這話究竟是真是假,可無從證實。依着馬二爺就要叫巡警來把錢送到張振綱家裏去,以求實在。李久湖道:“這事用不着驚動警察,我去走一趟就是了。”

  於是在林宅取了二百元鈔票,送到外面小客廳,當着張振綱的面,將鈔票一揚,笑道:“不含糊,你要二百就給你二百。可是年輕人愛撒謊,若是你家裏並沒有這一檔子事,我們林老闆,這一筆錢就算送給你逛衚衕開盤子用?”張振綱道:“我們都不認識,一開口就和你們要二百塊錢,這也難怪你們不相信。我平生做事,講一個爽快。您若是有工夫,就請您同到舍下去一趟。不過我家裏住在西城根,這裏是東城,正要穿城而過,不嫌遠嗎?”李久湖道:“西城根?就在天邊,我也得跟你去。我有汽車,來去很快的,你說的若是真事,我們就同坐一車子,到你家裏去。見了你家裏真有這事,我不但把錢交給你,我私人也幫你一點子忙。若是你說的話是假的,那我可對不住,我就要把原款帶回。”張振綱站起來道:“好好好!我們就去,我要林老闆相信我,我也願意這樣。”李久湖偏是死心兒,張振綱雖然說得這樣切實,他還是要去。

  馬二爺林芝芳在裏面聽到,以爲張振綱說得這種強硬,或者他母親死了,也是事實,派一個人把錢送到他家裏去,也就完事。但是李久湖紅着那兩片胖臉,由外面衝了進來,一拍手道:“這傢伙嘴是真強,他總說他媽是死了,這話我不能十分相信,我要親自到他家裏去看一看。”馬二爺道:“我本來要想派一個警察跟着他去的。酒壺,你要是能跟着他去,那就更好了。”李久湖道:“好好,我就去,我決誤不了事。我若讓那小子白使了一個錢去,我就不姓李。”說時,伸着兩手,一聲嚷了出來。到了小客廳裏也不坐下,將帽子對張振綱招了兩招,瞪着眼道:“要走就走,我這就陪你一塊兒去。走!”張振綱緩緩站立起來,望着李久湖的臉,很不在意的樣兒,問道:“李先生,你真要跟着我去嗎?這可對不住得很。”李久湖道:“人家錢都送了你,我跑一趟這算什麼。你不要客氣,我是個閒人,陪你走一趟那很不算什麼。”說時站在小客廳門邊,望了張振綱道:“走走走!”張振綱一句也不言語,拿了帽子在手上,低頭就向前走。

  到了大門口,李久湖將手一招,已經有一輛汽車開了過來,汽車伕開了車門,李久湖讓張振綱先上,隨後自己也上車,車伕坐在前座,回過頭來,就問往哪裏去。張振綱道:“你往西城根開了去吧。到了那裏,我自會告訴你開到哪裏。”汽車伕聽了這話,開了車一直向西飛跑。看看快要到西城根了,張振綱忽然執着李久湖的手道:“你叫車伕開回去,我還和林芝芳有話說。”李久湖道:“你拿人開玩笑,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老遠地跑了來,跑得快到了你又要轉回去,那是什麼意思?”張振綱將眼一瞪道:“我說要回去。你要不把汽車開回去,我就要對不住你了。”說話時,他兩隻手插在袋裏,說畢,兩隻手突向外一抽,一隻手拿了一根令人碎膽的手槍。他一個指頭,虛按着槍機,向李久湖腰眼裏一塞,瞪着眼問道:“怎麼樣,你能不能開回去?”李久湖看他穿着西服,以爲他是一個文明人,不妨用大話去唬他。不料他身上竟帶着這種不文明的武器。這時,只要將那放在槍機上的指頭一動,自己保管就沒命。嚇得四肢顫動,一陣一陣的熱氣,把五臟的油汗,都趕將出來,半晌,也說不出一句話來。臉上只管青一陣白一陣,翻了眼睛,望着張振綱。張振綱昂着頭哈哈一笑道:“你剛纔不是很兇嗎?現在你這股子勁哪裏去了。”說着,將腳向李久湖大腿上踢了一下,說道:“快開口,要不,我要放槍了。”李久湖嘴脣皮同臉上的胖肉,一齊哆嗦起來,口裏說道:“我這就叫……叫他……他開……回去,您……別別把……”張振綱笑着將那塞着腰眼的槍,鬆了一鬆,笑道:“我就鬆一鬆,也不怕你跑上天去。”前面的汽車伕,向前開着汽車,也似乎聽得後面有爭吵的聲音,回過頭來一望。張振綱右手的手槍還是對着李久湖,左手的手槍,就隔了玻璃向汽車伕一比,喝了一聲道:“你給我開回去。”汽車伕也嚇了一跳,這槍子要由後面打來,連躲閃都沒有法子躲閃,口裏呵呵了幾聲,車子就停住了。張振綱道:“你只管放心把車開回去,我不難爲你。”說着,把手槍就放下來了。汽車伕料得只要把汽車開回去,張振綱是不會開槍的,倒過車來,開了車就往東飛跑,向林芝芳家而來。車伕嚇糊塗了,不但想不出一個脫逃之策,而且以爲早開到了家,自己就脫去是非,所以把馬力開得加倍的足,不多一會兒就到了林宅。

  汽車停住,張振綱將那支手槍對住了李久湖,說道:“你別嚷,我叫你怎麼着,你就怎麼着。你若是有一點兒不對,就請你嘗一粒子彈。下車,向前走。”李久湖這時已經有些明白了,知道這是到林家來行劫的一個強盜,與自己並無什麼關係,只要自己聽他說話,他當然不會用槍來打。這樣想着,就鎮定了些,且大着些膽子,硬了膽子,走進林宅。張振綱把一支手槍,捏在袋裏,騰出一隻手來,挽了李久湖的胳膊。那一支手槍依然對着李久湖,逼着他靠近了同走。李久湖一聲不言語,走到先前相會的那個小客廳邊,張振綱就說道:“到這客廳裏去。”李久湖就依着他的話,走進那個小客廳。張振綱先是叫他關上門,隨後又叫他閉上電燈,讓李久湖的臉對着窗子外,他就拿了手槍坐在他身後守住。李久湖是性命要緊,人家怎麼說,他就怎樣做,總是百依百順。張振綱道:“老李,你可對林芝芳說,給我拿十萬塊錢鈔票出來。若是不拿出來,你就休想活命。”李久湖道:“張先生,這沒我的事呀,對窮朋友我總肯幫忙的,您先彆着急,讓我給你說就是了。”於是提高了嗓子道:“你們外面來個人哪!叫林老闆快快預備十萬款子,要不然,我就沒命了,快叫人進去說啊。”外面聽差,聽了這個話,都嚇得面面相覷。

  原來李久湖下車進門以後,那汽車伕張口結舌,已經把這事悄悄地告訴了林家聽差,片刻之間,這消息就傳遍了林宅上下。林芝芳聽了這話,嚇得面無人色,只是向着人呆望。這時一班客,都已散盡了,只有馬二爺一人還在這裏。馬二爺雖是一個銀行家,卻是軍官出身。膽子比平常人大得多,強盜既然進了門,也不是一味害怕,可以敷衍過去的事。況且強盜不過一個人,料他也做不出什麼大事來。所怕者,就是這強盜,是否有餘黨。若是有餘黨就怕會鬧出大亂子來。於是就向軍警機關,立刻連打了三個電話,要他們派人來保護。一面就走到外邊去,叫一個機警些的聽差,向李久湖答話,李久湖在小客廳裏連叫了幾遍,不見人答應,正在着急,現在外面有聽差答話,就道:“你快去對林老闆說吧,早點預備款子,我這身後,可有兩支手槍對着哩。”馬二爺已經打了電話,報告過軍警,膽子已壯了些。又聽見說,外面並沒有餘黨,越發不怕了。因就站在正房廊檐下,叫聽差問要多少錢?李久湖道:“我的爺爺,我已經說了要十萬,怎麼還不知道。是是!張先生,您別把槍指着我的脊樑,我這不是在和您說嗎?是是,二爺,張先生說了,不要現洋,不要支票,不要一塊錢一張的鈔票,全要十塊五塊一張的。二爺,你得救我啊!啊呦!林老闆,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張先生,你瞧……是是,我不叫張先生了。勞駕,您把手槍別對着我脊樑。我的媽,您您……別把槍……槍對着我的後腦啊您!您還得要我!我……代表說話呢。”

  林芝芳戰戰兢兢的,也由後面走出來了,見小客廳裏漆黑,李久湖一個人坐在裏面說話,一會子向外面說話,一會子又向裏面告饒,聽那聲浪,都顫動得極不自然。林芝芳自己固然是害怕,聽了這種聲音,又替人家怪可憐的。因走到馬二爺身邊,輕輕地將他衣服一扯。馬二爺跟着林芝芳,就一同到上房來。林芝芳皺了眉道:“這事怎麼辦呢?據我說,那人要什麼,我們都先答應了再說,救李四爺的性命要緊。”馬二爺笑道:“你真是不行。你想,他正要把酒壺抓在手上,和我們講價錢。這個時候,要把酒壺弄死,他就沒有把柄了,我們不給他錢,靠他一個人,他還能打出去嗎!咱們先別忙,給他慢慢地商量……”

  一言未了,李久湖又在外面嚷起來了。馬二爺就叫聽差去答覆,說是並不是不給。不過款子上十萬,不是小數目,家裏實在沒有那多。夜又深了,也不能到別處去拿。再說又要十塊五塊一張的鈔票,不容易那樣齊備。現在把家裏和朋友家裏的錢極力蒐羅一番,蒐羅出來多少,就送多少。李久湖依然說是不行,現在把數目減成六萬,你們設法限一個鐘頭拿來,一個鐘頭不拿來,張先生就要扔炸彈。這句話把二爺也嚇着了。強盜身上若是真有炸彈,那可不好惹,只好答應去辦。

  這個時候,各軍警機關,都得了信,頃刻之間,把林芝芳這一所住宅,前前後後,圍個水泄不通。戒嚴司令陸光離來得最早,一乘汽車,飛也似的到了林宅門口,只見許多軍警和便衣偵探,密密層層,擠了一衚衕。因爲這強盜一個人明火綁票,也不知道怎樣的一個丈二金剛,八臂哪叱,且不進去。這隔壁有一家公寓,且在這裏借了一個屋子坐下,叫偵探來問情形,偵探道:“現在沒法子近身,聽說他帶有自來得,盒子炮,電刀,手榴彈,手提機關槍……”陸光離喝道:“少胡說,一個強盜,帶了許多的武器已經奇怪了,怎麼還能帶上手提機關槍。”偵探嘴裏說溜了,幾乎把強盜帶了大炮的話都說出來了。陸光離一喝,他倒站住了發愣。陸光離道:“你去換一個人來,你簡直不行。”偵探答應下去,換一個武裝掛刀的憲兵進來,進來之後,腳跟比着腳跟,皮鞋“啪”地打了一下響,挺着身軀,舉手行了一個軍禮。陸光離看他這一副尚武的精神,逆料他就不錯。他一定能到林宅裏面去調查一番。他行軍禮已畢,手扶了肩下掛的盒子炮皮袋,撫摸了一下,正着臉色,向陸光離,以表示他注意。陸光離見他這樣,心裏更歡喜,便問林宅那強盜怎樣了,憲兵聽到強盜二字,臉色先就向下一沉,說道:“林宅院子裏,沒法兒進去,那強盜藏在黑屋子裏,身上帶了好幾支手槍,他瞧得見人,人瞧不見他,一上前就會吃他一槍。聽說他那傢伙有點傍門左道,他能隔了牆就打人,……”陸光離聽了這話,嚇得那顆心由內向外一跳,幾乎要由嗓子眼裏跳將出來。身不由主的,好像兩隻腳也跳了一跳。心想隔壁就是林芝芳家,那強盜,若是有隔牆打人的本事,自己是帶人馬捉他的頭兒,先得遭他的毒手。連忙問道:“怎怎怎麼說,他有隔牆打人的本事嗎?”說着起身就要向外走,那憲兵搬鵝卵石打腳,自己也是越說越怕,看見司令都有向外走的意思,他更機靈,起身就先跑。

  陸光離究竟是個司令,他不能輕舉妄動,並沒跑。而且他也想明白了,林芝芳家,住在西隔壁,那強盜縱有隔牆打人的本領,這是東屋,比較出去還穩當一點,何必跑到院子裏去送死呢。便向那憲兵喝了一聲道:“你更是胡說,他一個毛賊,哪有這種神仙一般的本領。你這東西,大概就沒有打聽明白。你在哪裏聽來的這些話?”憲兵慢慢地走進來。說是誰也不敢到林芝芳家裏去。自己是在林宅大門口打聽來的。陸光離將手一揮道:“去吧,你更是飯桶。”那憲兵一番尚武精神,立刻冰消瓦解,偷偷溜溜地走出去了。陸光離一想,機靈的便衣偵探,勇武的憲兵,都鬧得這樣神不附體,何況其他?這樣子就派軍警一陣風似的進去拿強盜,又會把那綁着的李久湖打死,若是派人分別去捉,無論他有無邪術,他在暗處打明處,這裏的人豈不是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死一雙?慢着,這得想個兩全之法纔好。於是背了手,只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不多一會,又來了四五位軍警機關的領袖。這來的人,有督察長萬有能,保安局長諸葛明,本區的區長張虎威,稽查處長常得勝。陸光離看到這些人來了,就在這屋子裏開了一個緊急剿匪會議。陸光離道:“據許多人報告,那強盜帶了許多武器,我看都近他不得,怎麼樣辦?”一語未了,有衛兵進來報告,說是有位李四爺的兄弟李五爺,一定要進來見司令。大家都知強盜綁的是他哥哥,他現在要來見司令,一定有要緊的事,就讓他進來。

  那李五爺走進來,將帽子取在手上,兩手捧着,見了人就作揖。作完了揖,然後哭喪着臉,對陸光離道:“司令,這一件事總得求求您,千萬別讓軍警開槍打人,這一開槍,家兄就沒有了命。反正強盜是一個人,他圍在這屋子裏,插翅也飛不出去。”陸光離道:“這個不用你說,你令兄和我們都是朋友,總不能拿着他的性命做玩意兒。現在我們在這裏守着強盜到天亮,總也要想法把他拿住,這個你儘管放心。我們正在開會呢,開完了會,我們就有辦法。”李五爺聽他說這話,知道他們在開會,這裏就不能容納閒人,因就告辭退去。

  陸光離用手揪着鬍子,口裏連吸了幾口氣,說道:“這事更有些棘手了。你看,強盜是要拿的,綁的票是不許傷的,這是怎樣下手?”諸葛明揪着鬍子道:“這就叫投鼠忌器了。可是也不見得完全沒有辦法,只要有人跑到門邊,虛做要攻進去之勢。那強盜看見,一定要丟了人來堵住門。那時,另外派幾個人由窗戶裏跳進去,先把人搶了出來,然後圍攻小客廳,他哪裏還跑得了?”張虎威欠了一欠身子,笑道:“局長此計甚好,一定可以把那人捉到。這要派一個膽大心細的人去攻門纔好,派哪個去呢?”諸葛明道:“你們區裏,來了多少警察,可以挑兩個幹警前去。”張虎威道:“這可困難。警察的槍枝,固然就是一根鏽鐵。而且根本上,警察就沒有下過什麼操。現在叫他們抵禦這種悍匪,可是不行。”陸光離道:“法子倒是一個好法子,就是攻門這一種人才,不容易尋得。若是有人攻門,我挑幾個人去搶肉票,倒也不甚難。”張虎威道:“要不,還有一個法子。就是把院子外的電燈全擰滅了,派兩個人由黑暗裏爬到門邊去。到了那個時候,見機而做,也要一下子,就把強盜拿到。”陸光離想了一想,這法子雖不高明,究竟也不壞事,就道:“既然如此,就請張區長去試辦一下。”

  張虎威說了此話,又奉了戒嚴司令的命令,不得不走。當時慢慢地走到林宅大門外,看到那些軍警手上挺着槍,這裏躲一個,那裏躲一雙,一點也沒有倦容,他心想,這不是活見鬼,這預備抓誰呢?預備抓我嗎?當時溜到林宅門口,就找了兩位警長,把自己定的計告訴他們。巡長臉沉着道:“這可難呢,那院子裏的電燈,電門都在走廊下。誰敢去擰?”張虎威道:“你們全是一班無用的東西,到院子裏去擰電燈都不敢,還拿個什麼強盜?”警長站在一邊,都只哼哼了兩聲,不敢多說。張虎威道:“電燈在哪裏,我去擰去,那怕什麼?難道這院子裏還不許人往來嗎?若是真不許人往來,誰給他說票去?”一面說着,一面向裏走。走到第二重院子,只見牆犄角邊門後頭,都躲了手捧着槍桿的人。有兩個人看見張虎威,認得他是區長,接連將手向後揮了兩揮。那意思是叫他不要上前。只瞪了眼睛望着,卻並不作聲。張虎威一見,也不由得嗓子啞起來,有話說不出。便低聲問道:“怎麼回事,有什麼動靜嗎?”一個武裝偵緝隊道:“那雜種毛了火了,說是再不拿錢出來,他就要扔炸彈。您站的那個地方,他正好是一扔就着,他就在您斜對面那個房子裏。”一言未了,李久湖在黑屋子裏叫道:“那走廊下站的是誰,幹什麼在那裏站着,這裏要開槍了。”張虎威聽到叫了一聲“我的媽啊”,連忙向後一退。一來是勢子太猛,二來是腳底下恰好有一塊磚頭絆了腳,一個不留神人向後一倒,“撲咚”一聲。這裏幾個軍警,以爲他中了彈,拖了就向外跑。張虎威已經是跌得頭暈眼花,經這些人一拖,簡直是人事不知,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下。

  早就有人把話告訴了那邊候信的陸光離,他不由得嚷起來道:“這還了得,整個兒的區長,都讓他打死,這威風更大了。趕快找醫生,瞧瞧張區長還有救沒救。”說時,常得勝萬有能先向林宅來看張虎威的傷,他慢慢醒過來,心裏已經有些明白,原來自己不過摔了一跤。這些人當自己中了槍,真是笑話。可是自己沒有中槍,讓強盜一喝就倒了,讓人知道,那更可笑了。不如趁機會撒個謊,就說那強盜,真有邪術,讓他念咒念倒的。心裏這樣一想,於是故意發了半天暈,慢慢地哼才醒過來。圍着他的人,早是渾身尋找了一個遍,看他身上是哪裏中了槍子。哪知道渾身上下,一個針孔也沒有,真不知道張區長的傷,是如何受上了的。現在見他已醒過來,就趕忙問他怎麼樣了。張虎威有氣無力,半晌吐一個字道:“哎!這強盜厲害得很啦。我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只聽見,他念一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就有一樣東西,在我腦袋上揍了一下,我就躺下了。”

  這一報告不要緊,弄得在一邊的人,都毛骨驚然起來。這強盜帶了手槍炸彈,已經令人聞之喪膽,若是再有邪術,那真不得了,彼此相望都做聲不得。有兩個膽小的,扯腿就走。只因爲走得急一點,別人疑心強盜出來了,跟着也一跑。張虎威原躺在睡椅上,一見事情不妙。“哎呀”了一聲,爬將起來,連跑帶跌,倒闖出大門口來。門口那些捉強盜的軍警,看到裏面的人,紛紛向外亂跑,以爲強盜殺出來了。大家端了槍趴在地下,就向大門裏,做那預備放式。但是一分兩分鐘,三分四分鐘,繼續地過去,並沒有看見什麼人出來,大家算空亂了一陣。

  其實張振綱這時在裏面,拼命地逼着要錢。馬二爺給好幾處打電話,七拼八湊,已經湊到三萬塊十元五元的鈔票,都是派人坐了汽車,各處收羅,出後門口遞了進來。找了兩個膽大些的聽差,將鈔票一疊一疊,由窗戶眼裏塞了進去。是李久湖在裏面接住,再遞給張振綱。張振綱映着外面的電燈光,一疊一疊點好,都向身上揣起。此外的鈔票,因夜深了,實在無從掉換,連五十元一百元的,一併在內,又湊了二萬。張振綱的褲腳裏面,這時都揣的是鈔票,若是再要,實在也沒法子向身上揣,也只好算了。便叫李久湖對裏面說,有什麼吃的沒有,若是有吃的,叫他們送出來,吃了好讓我走。李久湖便嚷道:“你們有什麼吃的沒有,趕快預備一點,張先生吃了要走。”裏邊聽差聽到,連答應了幾聲有有。不一會兒送上牛奶和點心來。李久湖道:“不成,張先生餓了,他要吃飯。”

  馬二爺心裏一想,這強盜真是膽大,外面軍警密佈,他還要吃飯,落得答應他,時間越長,越可捱到天亮,在天亮捉他,那更容易了。於是就答應叫廚房開火做菜,而且問張振綱要酒不要?張振綱答應,不要酒,菜要快一點來。馬二爺一面通知外面把守的軍警,一面叫林家家裏人,躲閃得開開的,免得中了流彈。外面軍警,知道強盜真要出來了,立刻大家戒備起來。都端了槍,上了子彈,向着屋子裏扳機待發。同時屋頂上,門後面,牆犄角上,都滿布了軍警,各人的眼睛,如放電光一般,齊向屋裏望着。陸光離諸葛明大家商量,眼見強盜是要走的了,向他開槍,恐怕有點不行。因爲他老是和李久湖在一處走,若是開槍,必然將李久湖打死。他的兄弟,在這裏哀求了一夜,總讓大家不開槍,大家自不能不顧忌。可是真要不開槍,他架着李久湖,你又近他不得,豈不要白瞪眼,只好望了他走。陸光離道:“這件事,真是讓我爲難。我們帶了一二百名軍警,包圍了這衚衕一宿,還讓強盜跑了,那豈不成了笑話。依我說,不管三七二十一,見着他就開槍。好在路離得很近,難道放槍的人,要打誰都看不清楚。依我說,只要一槍把他打倒,他就不能架人了。”諸葛明又找了常得勝一商量,常得勝會意,就暗暗把話告訴了軍警。

  張振綱在屋子裏,他並不是等飯吃,錢是得到手了,卻要想個什麼法子,才能夠平平安安地闖出這幾重防線。而且猛然聽得裏面的鐘聲,敲過了五下,快要天亮,逃走是刻不容緩的了。大概那強盜,實在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只得站在屋子裏發了一會呆。他忽然聽得外面有一聲汽車喇叭響,觸動了靈機,便對李久湖道:“你給我叫一輛汽車開進院子來,我好坐了出去。”李久湖道:“張先生,這院子裏汽車可不容易進來,至少也只能開到前院。”張振綱道:“能開到前院,就開到前院,你吩咐他開進來,越快越好,再慢一點,我就要放火了。”李久湖聽到便嚷道:“你們快開一輛汽車進來,慢一點,這兒就要放火了。”外面一聽到開汽車進來,就知道強盜打算逃走,大家都是扳好了槍機,只待一捺。不多大一會兒,那強盜“撲咚”一響,就把迎面的那一盞電燈打碎。然後他兩手拿着兩支手槍,一支朝前,一支朝後,挾着李久湖,一路向前走。李久湖知道外面已是軍警密佈,現在強盜逃走,軍警豈能放過,便一路嚷道:“諸位可別放槍啊!一放槍,我先沒命了。諸位,那兒不是積德的地方,可別放槍啊!”李久湖帶哭帶嚷,一路鬧將起來。頭裏幾個人,聽了他說得可憐,也就未曾開槍。可是他走過裏院,路出重門的時候,汽車橫在當前,靜等強盜上車。張振綱正要挽了李久湖上去,身後門犄角邊,正藏了兩個憲兵,見張振綱一轉身,李久湖閃在一邊,有了便宜,對着他背後就是一手槍。張振綱事先已覺得背後有人,在未發槍之前,他已閃開了。等到別人要發第二槍時,他已藏在李久湖身後。李久湖已知自己陷入槍林彈雨之中,渾身筋肉哆嗦,嚇得面無人色。張振綱把他挪到面前,他倒成了一個擋槍子的肉盔。但是他已嚇糊塗了,舌頭打卷,說不出話來,口裏囉哩囉哩鬧了一陣,只在半空中亂搖着兩手。張振綱用腳踢着他道:“快說,叫他們不要放槍,不然,我就要先開槍打死你了。”李久湖道:“諸位饒命呀,別放槍了,放槍我就先沒命了。”一面說着,一面被張振綱挾住,一步一步,側着身子向前走。

  那督察長萬有能看見,眼睜睜地見這強盜要逃出大門。他是藏在前院一間廂房裏,對身邊一個巡警道:“不管,開槍。”巡警因也得了命令,說是一槍先打李久湖的腿。李久湖一躺下,既不至於喪命,強盜也就不能綁做肉票走。因此“轟”的一槍,向李久湖的腿上打來。黑夜之中,哪裏看得那樣準,這一粒子彈,不偏不倚,由李久湖腹部穿胸而過。李久湖“噯喲”一聲,便倒在地下。別處的人,見李久湖倒了,張振綱已沒有了肉盔。大家都放開了,一齊向張振綱開槍。張振綱知道李久湖是真中了子彈了,向兩邊回了兩手槍,拔腿就跑。但是這裏重重門戶,都有武裝軍警把守的了,不見人來,都是聯珠向外放着槍。這時,四面槍聲大起,哪管誰是肉票,誰是強盜,向着進出的要道,劈劈拍拍,只管放了來。那強盜忘其所以向前拼命地跑,但是不到大門口,身上已中了一槍。究竟他是捨命的人,由此又一直衝出了門外。後面的軍警,七手八腳,將槍亂放一陣。強盜雖然跑得快,無如槍子跑得更快,只此時間,又有兩三粒子彈,撲到他的身上,他是鐵打的身軀,也抵抗不住了,一個倒栽蔥,便躺在地下。

  軍警們守了一夜,目的就是在拿他,拿了他就可以加級,就可以得賞。誰也知道他身上,揣着五六萬塊錢。若是人贓均獲,林老闆用極低的限度來報酬,縱然少到百分之一,也可以發一個小財。不過眼看他長了一身肥肉,他也會咬人,眼睜睜地沒法子拿他到手。現在他既倒在地下,當然可以手到拿來。但是這肥羊肉,誰人也是愛的,緩一步,別人就會搶去的。因此大家存着此心,不約而同的,一擁上前,便來搶這個新鮮死人。十七八個人,你拖着一條胳膊,我拖着一條腿,猶如一羣大頭螞蟻,擡着一隻蒼蠅一般,你向東拉,我往西扯,也不知道,將死人向哪裏放好。還是督警長萬有能知道事理,走過來一喝道:“大家都不許胡鬧,誰有功,誰沒有功,我全知道,你們先把死人放下。”大家聽了督警長如此說,就都放了手。不一會兒,自陸光離司令以下,都雄赳赳地跑來了。那張虎威區長用腳下的皮鞋,踢了張振綱兩腳道:“混蛋,我以爲你是什麼八臂哪叱。”陸光離也道:“這原是一個不相干的東西,我們何必這樣大動干戈,鬧了一宿,其實派兩三個人拿槍堵住了大門,哪怕他飛上天去。”諸葛明卻在後叫道:“司令站遠一點吧!那傢伙怕還沒有死透,他手還拿着一支手槍呢?仔細他開槍。”張虎威聽了這話,首先向後就是一倒,幾乎來個駿馬翻身。陸光離萬有能這些人,也是退後了一步。其實張振綱身上中了四五槍,血已流了滿地,哪裏還有復活的可能。陸光離定了一定神,料着沒事,也不好怪諸葛明多嘴,卻故意問道:“是哪個先開槍把他打倒的?”萬有能道:“誰先開槍,這是說不出,我可是對準了他中上了一槍。”

  陸光離還要追問,林家已擠出許多人來,哭的哭,嚷的嚷。哭的是說李久湖身上中了三槍,受傷太重。嚷的是說強盜身上全是鈔票,不要亂動,陸光離聽說李久湖身受重傷,心裏未免一動。吩咐張虎威監視着死屍,自己就轉身到大門裏去看李久湖。這個時候,李久湖已被人擡上了那開進門的汽車,正要開着走上醫院去,陸光離走上前,打開車門,見他橫躺着,血染了衣襟一大片。便道:“四爺,你怎麼樣了?”李久湖雖然受了重傷,但是神志還是清楚的,看見陸光離,就微微地睜開眼睛,對他說道:“陸司令,我是不行的了。我都是爲了林老闆馬二爺,才送了這一條命。我……”一個我字說完,不能向下再接着說,就暈過去了。陸光離看他這種情形,知道一刻耽誤不得,將手向汽車伕連連揮了幾下,讓他開走。

  林芝芳被這事也是嚇怕了,一點主張沒有,還是馬二爺出了主意。派了兩個人,一路送李久湖到醫院去。這裏那些軍警長官,就在林芝芳家開會,商議善後之策。依了陸光離的主張,就把捉到的那個死張振綱,割下頭來,掛在衚衕口電燈杆上示衆。強盜身上揣的鈔票,一齊都搜尋下來,交給林家,一場大事纔算完結。

  林芝芳提心吊膽,一夜不曾睡,什麼事也不知道。這時強盜死了,軍警散了,才緩緩地清楚過來,想到李久湖爲了自己吃上三顆子彈,真是對人家不住。馬二爺也是驚魂甫定,還不曾走。林芝芳道:“二爺您看李四爺有沒有性命之憂?”馬二爺道:“一個人身上中了三粒子彈,當然是凶多吉少。這件事,實在也怨不得我們,只是那該死的強盜,死命地釘着他,叫我們也沒辦法。我們若不爲了保全他的生命,也不會拿出五六萬塊錢來。拿了出來,他還是沒命,只好說他命該如此了。”林芝芳道:“這人雖然用我們幾個錢,可也給我們幫忙不少,以前的事倒不理他。現在他要送命,究竟爲了我們的事,他若是活不了,一來他家裏和我們有麻煩。二來社會上也要說一條命是爲了我們的財產送掉。要是不抓強盜,讓強盜帶了幾萬塊錢走,也不就算了嗎?”馬二爺聽到,不由得忽然一笑起來。林芝芳道:“我的心還直跳呢,您倒笑得出來。”馬二爺道:“我不笑別的,我笑李久湖這個人,他快活了一輩子,是出於他會吹牛拍馬。這一次送命,也是由於他吹牛拍馬。那強盜到你們家來,本不用得要他出去的。他要在林老闆面前討好,就出去開門揖盜去了。你陪着強盜也就罷了,爲什麼在強盜面前,胡吹一氣,惹動了強盜的氣。其實先給了那強盜二百塊,讓他拿走就算了事,我想強盜得了這筆意外之財,能平平安安地走了,他又何必多求。偏是李久湖要坐了汽車,押送他回家,那強盜本來居心不善,眼見煮熟的鴨子,要讓李久湖趕起跑,你想他如何不恨呢?末後,他只好鋌而走險,綁李久湖的票了,噯呀,你聽,這是誰哭?”

  林芝芳聽時,果然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由外面哭將進來。跌腳道:“久湖果然去了。”要知哭的果是報李久湖的凶信與否,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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