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得有不是個傻瓜,哪裏肯等,正橫了身子想往外跑,忽然外面一陣呱得呱得的皮鞋響,進來十幾名全副武裝的兵,婁民才認得,全是同事,預料這一來沒有好的,必是抓人來了。兩膝一屈,便向那姑娘跪了下去,央告道:“羅小姐,我沒有得罪你,你可別和我過不去。”那些兵走向前,圍着得柴得有問道:“這就是你乾的嗎?鎮守使接着了這裏羅先生的電話,生氣得了不得,你回去吧,誰叫你不開眼?”柴得有道:“都是好弟兄,何必呢?你們讓我去求求吧。”婁民才跪在地下求了一會子,原已站起來了,這時見柴得有強硬的態度,都已轉變過來,自己原就求人,還用得着什麼客氣。因此隨又跪了下去,口裏嚷道:“羅小姐,您饒了我吧。”說時,伸開兩手的五指,叉着地下,只管磕頭。羅小姐道:“你沒有打人,沒有你的事。那個打人的,讓他們帶了回去辦他。”那些來抓人的兵,見未來的太太,如此發放了,不容分說,就簇擁着柴得有去了。
這個說話的正是羅靜英小姐,那個捱打的男孩子,便是她的弟弟羅士傑。闖了這樣一場大禍,東西也不買了,就垂頭喪氣地回家。羅士傑一進門便嚷道:“瞎了他的狗眼,他敢打我,這一下子拿回去了,非請他吃衛生丸不可。”羅太太聽說,便問道:“孩子,你又和誰鬧彆扭啊?誰能仗着勢力欺侮人一輩子?”羅士傑就把在布店裏買東西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因道:“他先和我幹上了,我又打他不贏,我不報警察怎麼着?這小子真沒出息,對着姐姐磕頭下跪,直叫太太。”靜英臉一紅道:“你別瞎說,哪裏那樣叫的?這孩子當面就撒謊。”士傑道:“我怎麼撒謊了,不是真事嗎?你遲早總要做他們的太太,我說一句也不要緊,爲什麼和我瞪眼?”靜英將臉一板道:“這孩子總是沒有出息的東西。”說畢,一掀門簾子,低着頭進房去了。羅太太對士傑道:“你姐姐這麼大姑娘,你怎麼和她亂開玩笑?說起來,你這孩子也該打。”羅士傑道:“我這話沒算說壞,你爲什麼幫着她。”他鼓着嘴,也就走了。
他兩人這樣一提,羅太太在屋裏,倒想起了一樁心事。自從和王鎮守使結了親戚以後,自己舊親舊友來往的多,求事的也是牽連不斷。因爲親戚沒有過門,有許多事,都不方便去說。而且自己家裏本身,也有許多仰仗親戚之處,若是不早些過門,親戚所希望的事,那都辦不動。王鎮守使以前也曾叫趙觀梅來提過,說是一個月內,就接過門,當時因爲時間太迫促,約了遲一點。不料一個月過去。王鎮守使是今天上易州,明天到濟南,過了兩天,又去天津,總沒有工夫來辦喜事。現在他在北平,正陪着薛又幡巡閱使,在最近的期間,大概走不了。何不就趁這個機會和他提一提。姑爺有上百萬的家產,姑娘早一天過去,就早一天拿到手裏。況且姑爺是有三四房家眷的人,不定哪一位太太一時走運,把姑爺說得高興了,姑爺就會把家產讓給她。越想這事情越不穩妥,當日躊躇了一天,沒有解決的法子。
次日恰好趙觀梅來了,羅太太還未曾問話,他拿了帽子高舉過頭,笑着先口裏嚷道:“了不得,王鎮守使又發了財了。你猜怎麼着?一拿又是三十萬塊錢,做大官真好啊!一拿就是那麼些,我們鬧一輩子,也拿不了他十股的一股。”羅太太笑道:“瞧你樂得這樣子,你妹婿怎麼發了大財了?”趙觀梅道:“我親眼見的,那鈔票比咱們家裏舊報紙還多,一捆一捆地綁着,堆在屋子裏牆犄角上。”羅太太道:“哪來那麼些個錢?”趙觀梅道:“人家的錢,來得很正大,乃是本月發下的餉。”羅太太道:“發的餉,那可不過是他代領,還要發出去的啊。”趙觀梅道:“發出去那不過是那麼一回事,他領的是三十萬,就是發十萬出去,他還可以多下二十萬來。這樣發財是多麼痛快。”羅太太聽說,就把眉毛皺了一皺道:“你別提這話了。你越提這話,我是越着急。他那麼些個錢,全沒有人管,不定要轉到哪個人手上去。”趙觀梅一聽話音,就明白了。因道:“這件事,我也久放在心裏,就是姨妹早一點兒出閣的好。不過我們這位大親戚,忙是真忙,這幾天又陪上了薛巡閱使了,哪有工夫談到喜事。您猜這巡閱使有多麼大?就是從前的制臺。可是制臺還沒有他那樣大,您想哪個制臺能帶幾十萬兵哩?”羅太太道:“妹婿老陪着他,有什麼好處嗎?”趙觀梅本坐下的,站將起來,兩手伸開,向大處一比,把那腦袋在空中亂畫圈圈,說道:“這好處大了,不提別的,這三十萬塊錢,就是薛巡閱使賞下來的,普天之下,那兒去找這樣的主子。”羅太太道:“他還能給妹婿升官嗎?”趙觀梅道:“妹婿就是他手下的鎮守使,怎麼不能升?他愛怎麼辦就怎麼辦。”羅太太道:“那就讓他伺候一點罷,升不升倒沒關係,別壞了差事,這喜事就擱下去幾天,倒不要緊。”趙觀梅將眼睛迷糊住了,對着丈母孃一樂,然後又拱拱手笑道:“不能耽擱,我正也是爲了這事來的,一來姨妹早點過去好把家事接過來,二來我一條大路,就全靠姨妹幫大忙,早一點過去,我是早一點有指望。您哪!這就叫朝裏無人莫做官。”羅太太道:“這倒也是一條正理,你斟酌辦吧。你看妹婿什麼時候能抽出工夫來,我是什麼東西都早已預備好了,只要他開了汽車接人就是,再說你妹婿真也看得起咱們這一門親戚,早一點,他也沒有什麼不樂意的。士傑昨日給他一個電話,他就派了許多護兵來保護,真算給面子。”於是就將昨日士傑惹禍的事情說了一遍。趙觀梅站了起來道:“了不得,這得去謝謝他。要不然倒顯得我們滿不算一回事了。”於是抓了帽子戴在頭上,馬上就出門而去。他的馬車,正停在門口,臉上很得意地對馬車伕說一句到王鎮守使公館。
到了那裏,護兵全認得他了,也不過問,讓他一直進去。王鎮守使見了便笑道:“你知道嗎?我們沒過門的那位小太太,昨天受了一場虛驚。”趙觀梅道:“剛纔才聽到說的。您最好……”說到一個好,眼睛望住了他的臉色,不問如何,且先笑上一笑。停了一會,趙觀梅看一看他的情形,倒有些願聽的意思,便笑道:“鎮守使公事這樣忙,實在容易把家中小事都耽誤了。據我的意思,最好是把喜事……”王鎮守使道:“你叫我把太太接過來嗎?我早有這個意思。可是他媽的公事接二連三地來,別說娶太太了,每天晚上一個打茶圍的工夫都抽不出來,你看是糟心不糟心?”趙觀梅心裏雖很不滿意,臉上倒不敢怎樣去駁他,便道:“因爲這樣,所以我覺得這喜事倒是早些辦了的好。”王鎮守使道:“你猜我怎麼着,我準比你還着急。這幾天我們老總來了,我總得陪着他樂幾天兒,不然,他那整把的大洋錢,可不肯望我身上灑。讓他走了,我就辦喜事。請你告訴我那丈母孃,有好吃好喝的,先疼一疼姑娘,過些時候,就出門了。”說着,一昂頭打了一個哈哈。趙觀梅聽他這種口音,這事情竟是有些眉目了,便想跟着問下去,偏是在這個時候,來了兩位上客,他陪着客談話去了。客走過,接上又有幾個人回公事,都敷衍過去了,等他走回私室,正要和趙觀梅說這婚事,衛兵又接了電話,說是大帥公館,來了電話,請鎮守使說話,他接了電話叫一聲拿帽子,把趙觀梅扔下,就坐了汽車向薛又蟠公館來了。
薛又蟠正邀了一大班人圍在客廳裏推牌九,他一個人又長又大,站在許多人中間,挺出來大半截,老遠地就看見他,笑嘻嘻地站在那兒。他不等王鎮守使說話,伸出胳膊來,連連對他招了幾招手,笑道:“王麻子,來,到天門來下兩注子。”王鎮守使本來也就喜歡耍錢,現在又有巡閱使的命令,更是義不容辭,因此在人縫裏擠了上前,扶住桌子,這一看,原來上下二家,都有相當的注子下了下去,惟有天門很是冷落,只有三四根小數目的籌碼。王鎮守使道:“怎麼回事,天門的注子這樣小。”薛又蟠道:“這些耍錢的,全不夠朋友,先天門紅的時候,就拼命下我的注子。現在天門不行了,誰也不肯拿籌碼下去。你來得很好,在天門熱鬧熱鬧。”王鎮守使笑道:“我倒是不想下天門,不過大帥下了命令,不敢不下。”薛又蟠道:“這兒不是火線上,用不着說什麼命令不命令?回頭你輸了,可別說是爲了我輸的。你前天拿了我三十萬,還沒有錢下注嗎?你輸得起輸不起?”王鎮守看那樣子,大帥似乎有些生氣,也來不及買籌碼,在朋友面前借了一把籌碼,就向桌子上一放,笑道:“我就有這個脾氣,越是那門黑,我越要鬧,非把他鬧紅不可。”薛又蟠見他已下大注子了,這纔不說話。八張牙牌推去,頭一下子,就把王鎮守使的注子吃了過來。薛又蟠道:“這樣一來,你算應酬了一下子,就不再幹了。”王鎮守使道:“爲什麼不下,若是不下注,剛纔的錢,我豈不是白白地輸了。”於是和站在一邊管理籌碼的副官,要了兩千塊錢的籌碼。把舊賬還了,又掏了一大把籌碼,向桌上一放,一拍桌子道:“幹!”薛又蟠見王鎮守使真用大批的籌碼下注,便笑着向他道:“老王,你算有種,舍不了本錢,發不了大財。你準知道就會輸嗎?下注!下注!”王鎮守使讓薛又蟠說糊塗了,輸了一批籌碼,又買一批籌碼,不多大一會工夫,就輸了一萬。薛又蟠道:“痛快!我就愛人這樣拼命的賭。推牌九混號叫吃狗肉,好像要飯的吃狗肉一樣,煮得熱熱的,吃得快快的,那纔有味。”那些下注的,見大帥贏了錢才高興,天門又十分的黑,大家就都拿錢向天門下注。
一個鐘頭以後,薛又蟠就贏了三萬五,將牌向桌子中間一推,笑道:“打住!我不幹了。”王鎮守使雖然一半送禮,可也一半帶着負氣,心想天門就這樣黑嗎?我不信,非打轉來不可,牌一停,他臉上就由紅轉黃,毛孔裏邊,直向外面冒出油水來。無聊得很,就取了一根菸卷,坐在一邊,默然無言地抽着。薛又蟠將上嘴脣一撮短鬍子,笑着翹了起來,因把眼光向屋子裏一掃,對大家道:“你們懂得什麼?吃狗肉有吃狗肉的規矩。這裏面有三個字的訣竅,叫做忍,狠,滾。看看本門不大好的時候,要憋得住氣,別下注,這叫做忍。手氣一轉了,可又要捨得幹,大把地往下放籌碼,就是吃了一兩回,也不在乎,這就叫狠。等到錢摟得有個樣子了,可別再貪多,馬上滾蛋,這就叫滾。我現在不幹,就是滾蛋的滾。今天我一高興把這個好訣竅都告訴你們,你們這真應該謝謝我了。”大家不料帶幾十萬大兵的巡閱使,還大懂牌經,不由得都鬨堂大笑起來了。
這時有兩個武裝馬弁掛了盒子炮,站在兩邊的房門下。有一個馬弁,愁眉苦臉的,就不曾附和大家笑。薛又蟠伸長兩條腿,正靠了一張沙發椅子坐了,見馬弁那個樣子,用手對他招了兩招道:“來,我問你兩句話。”馬弁不知道犯了什麼事,只得走了過來,對他一立正,舉手行了一個軍禮。薛又蟠道:“平常你會不會笑?”這一問,他更摸不着頭腦,只好實說:“平常會笑。”薛又蟠道:“你說這話,就該打你四十軍棍。”那馬弁不料會笑,也是犯軍法的,不敢說什麼,只好筆直地保留那個立正式。薛又蟠道:“我剛纔說了一個笑話,大家都樂,爲什麼你一個人不樂?”馬弁先不知道他問話是什麼意思,現在才明白了,因喊着自己的名字道:“李得勝因爲今天接着家裏的信,說是鬧饑荒,又鬧土匪,家裏就要來人找我,所以只管發愁。不敢瞞大帥,我簡直樂不出來。”薛又蟠一拍腿道:“這就難怪,說來說去,你無非是少錢花,你說,你要多少?”李得勝何嘗有意和他要錢,更談不到要多少了,被薛又蟠一問,只是發愣。薛又蟠道:“怎麼不說話,你怕我耍你嗎?”說畢,他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張剛纔贏的支票,看一看是兩千元,拿在手上一揚道:“拿去花,別再做那樣子,你再樂一下,成不成?”李得勝見了錢,心裏早是歡喜,加上大帥說得有趣,果然笑了。一屋子的人,先不知道薛又蟠叫馬弁來是什麼事,這會見他一動手就給兩千,還要人家笑一笑,都不覺得也笑起來。這個馬弁得了錢,那裏還有沒有錢的,未免見了眼饞,兩隻眼睛,只管向這邊偷瞧,臉上自然也有一種憤憤不平之氣。薛又蟠一回頭,見他那種侷促不安的樣子,便一招手道:“你也來。這也難怪你不服,同在一處辦一樣的事,一個人發財,一個人就一個子兒也撈不着,你等着,我給你撈幾個,撈得着撈不着,就憑你的造化。”因站起來道:“我再來推一莊小的,你們還來不來?”在場的人,雖知道和大帥賭錢,是凶多吉少,然而大帥已經下了命令,若是不賭,是給他面子上下不去。況且大帥聲明瞭,這是小賭,只要敷衍一陣子,就行的了。因此大家都齊聲湊趣,馬上又圍住桌子,坐的坐,站的站,薛又蟠坐在一把大椅子上,將兩袖子向上一卷,露出兩隻碗粗的胳膊,在桌上將牌一陣亂洗,然後手裏疊着牌,對大家一望道:“我只湊合一點兒賞錢,推兩千塊錢的莊,小不小?”大家聽說,知道他目的所在,隨便地下注。那一門紅的,大家不過下個十塊二十塊,不紅的那一門,大家倒下個二三百元。薛又蟠手氣雖不十分好,卻總是吃多賠少的。沒有推到十條子牌,已經贏過二千多了,他將手一揮道:“得了,誰要推這種小牌九。”那個未得錢的馬弁,知道大帥是爲他掙錢,眼巴巴只望大帥贏,站在身後,約摸離了三四尺路,只昂着下巴頦,擡了眼皮,向這邊看來。薛又蟠一回頭,笑道:“你這小子有造化。贏的籌碼,都是你的,拿了去。”說畢,倒山似的,向身後大椅子上一躺,兩腳一伸,伸得直直的,卻用手把褲腳子扯起來,扯得高高的,把錫柱似的大腿,露出一截,兩手向左右一舉,伸了一個懶腰,淡淡地嘆了一口氣道:“今天有意思得很,找個什麼樂兒,痛快一下子纔好。”說到這裏,那個常給薛又蟠搖鵝毛扇子的樂總裁,恰好由外面一頭鑽將進來,因道:“怎麼樣?大帥找不着樂兒嗎?叫條子去。”薛又蟠道:“昨晚叫了兩個條子,鬧了一宿,鬧得頭昏腦暈。今天不要娘們了。我倒是想聽戲,找幾個角兒來,今晚上湊合一宿戲吧。”樂總裁還沒有答話,在座的張福田總監,連忙站起身來道:“這件事讓福田伺候大帥,請大帥指定戲碼子和名角兒,福田這就派人去傳他們。”薛又蟠道:“什麼戲倒是不拘,多來幾個旦角必就成了。”樂總裁道:“就是多唱旦角戲,也得先說定,好讓他們預備行頭。”薛又蟠笑嘻嘻地道:“我就愛聽那個四五花洞。兩個真潘金蓮,兩個假潘金蓮,四個花旦對唱起來,像小鳥兒鬥唱一樣,有個意思。”張福田道:“這很容易,大帥愛聽這個,今晚晌就來一出。”薛又蟠道:“這戲我聽多了,本來是兩個旦角兒,後來改爲四個,我想再加一加,加成八個,成不成?可是一層,腦袋瓜要長得好看,長得不好看的,越多越討厭。”張福田聽了他的話,一時且不置答覆,暗中卻在那裏數着,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八個。他手指頭掐了指頭,手一摔似乎得了結果,便笑對薛又蟠道:“大帥要唱八五花洞嗎?據福田算着,很可以湊上,因把在北平幾個有名的旦角,報了一路名。”薛又蟠點了一點頭,將手撅着嘴角上的短鬍子笑道:“有兩個臉子是長得不大好,但是要湊成這個數目,也不容易,就是那麼辦吧,我戲癮發了,今天晚晌就得聽,你辦得成辦不成?可是這點小事要辦不成,你這總監也不必做了。”張福田答應幾個是,自退出去。
他在薛又蟠面前,好像一個沒硬骨頭的人一樣,總是軟攤攤的,只要薛又蟠眼睛對他望一下,身上好像紮了一針嗎啡,就得五官四肢,各要互相警誡一下,不要亂動。可是這一離開薛又蟠,威風就大了,馬上板着臉,挺了腰子走路。你看他那馬褂的大衫袖,一搖一擺,就能打倒人。他是一張尖尖的雷公臉,嘴上翹着八字短胡,正和他臉上的橫肉一樣,兩邊平分。他們官場,也有官場的時髦,他照着時髦打扮,戴了一頂紅疙瘩瓜皮小帽,帽子正面嵌了一塊翡翠玉牌子。身上長袍大馬褂,頭上突然一小,是當時認爲最嚴肅的衣冠。只在這上面,就表示他的身份,已到了簡任職以上,他一出來,就有跟隨的兩個武裝警察走將過來。張福田道:“你去打電話通知廳裏,叫他們趕快到戲子家裏去傳差,就說今天晚上大帥宅裏堂會,全得到。”警察先是挺着立正式,聽着張福田的話,口裏只似有如無地答應幾個是。張福田說完了,他便抽身去打電話,張福田又把他叫回來,吩咐道,告訴他們,晚晌把廳裏的汽車都開出去,分頭去接角兒。車子不夠,就到汽車行去叫幾輛也可以,別開我私人的賬,由科裏報銷。警察答應去了,張福田也坐了汽車趕回家裏去抽鴉片煙,等到癮過得足了,晚上好伺候差事。所以這一回煙,直抽三個多鐘頭。
當他在過癮的時候,廳裏早接到了他的電話,總監的訓令,本來就不敢怠慢,這又是大帥傳差,更是緊上加緊。因之廳裏就分頭打電話到各區署去,告訴他們所有的戲子,今天晚晌都不許唱戲,在家裏候大帥傳差,又聲明一句,一個名角兒也不許落下。區裏接了廳裏的電話,又更鄭而重之了,便派了幾十名巡警,分班到各戲子家裏去報信。不到一個鐘頭,滿城的戲子都驚動了。大家雖知道大帥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但是對於戲子、窯姐兒是不發脾氣的。所以一聽傳差的命令,誰也不肯走,都在家裏候着。廳裏聽說是大帥傳差。又是用錢做正式開支,落得巴結一下,到了晚晌五點鐘,就叫了三十輛汽車,分途去裝戲子,一車子裝滿了四五個,就送到薛又蟠家裏去。
一刻之間,那條衚衕裏,汽車如穿梭一般去,把塵土卷得高過屋頂,喇叭嗚嗚之聲,牽連不斷,一條街上的商戶,都看呆了。這時正離一個軍事時期未遠,商店裏的人,大家都對着街上目定口呆。就有些人說:“爲什麼有許多汽車跑來跑去?這決不是大帥請客。要是請客,不能車子跑得這樣亂七八糟。不是裝兵,就是裝子彈。”也不知誰漏出了這樣一句話,立刻你傳我,我傳你,大家亂嚷起來,了不得,這兒要開火。就有人問,誰說的?立刻也就有人答:“我親眼看見汽車上撇了機關槍進對面衚衕裏去,還會假嗎?”這樣一說,就有些婦女們,“哇”的一聲哭了,抱了小孩就向街心裏跑。越鬧街上的人越跑得兇,店鋪裏也紛紛亂亂的上起鋪門來。警察也不知道什麼事,只聽到說要開火,也就不言不語地溜走了。直鬧過了幾十分鐘,驚動了薛又蟠門口的衛隊,問明緣由,將商民罵了一頓,說是大帥家裏堂會,不許胡鬧,要鬧就摘下腦袋來,有膽大些的,進到衚衕口上一看,果然有幾擡戲箱往裏面搬,這才放心。張福田所以用汽車運戲子,表示手段敏捷,要在薛又蟠面前,得點小功勞。及至自己趕到了薛宅,知道鬧了這樣一個小亂子,怕鬧到薛又蟠耳朵裏去了,只好瞞住。這筆汽車費,也不敢開公家的賬,就打了一個電話到廳裏去,說是所用的汽車費,記在私賬上,所幸薛又蟠這天高興得了不得,倒不問這些小事。
這時候裏裏外外客廳上,已經坐滿了客,除了樂總裁招待之外,他自己也在大客廳裏坐着。電燈剛一上火,兩個唱旦的陳麗春白芙蓉先就來了。陳白兩個人,都曾受大帥的特別獎賞,今晚大帥傳差,特意早來一步,見見大帥。當時到了門房裏,就一人遞上一張片子,道了一聲勞駕,說稟明大帥求見。門房拿了名片,進去呈給薛又蟠一看,他正伸了腿坐着,一聽說陳白二人來了,將大腿一拍,突然站了起來,連連嚷道:“請進來。”聽差出去,薛又蟠一直迎到客廳外走廊上。看見陳麗春穿着豆綠色印度綢夾袍,套着烏緞坎肩,白芙蓉穿了月白色春綢夾袍,套着亮紗坎肩,都摘了帽子,頭髮光溜溜地向後一刷,配着兩張白臉蛋子真個風度翩翩,光采照人。
他二人看見薛又蟠迎上前來,不及鞠躬,齊齊地一蹲向他請了一個安。薛又蟠也不還禮,搶步上前,右手牽着陳麗春,左手牽着白芙蓉,兩隻眼睛先釘住他們臉上,然後接上昂着頭打了一個哈哈笑道:“一禮拜沒瞧見,又長得俊了許多。”於是拉着他兩人笑嘻嘻地一路走進客廳來。這客廳裏坐得有許多闊人,文的如總裁總長,武的如軍長司令,都算有身價的。他們雖然一樣好玩,見了戲子,總要擺些官派。現在薛又蟠拉了他們的手一路進來,見了大帥沒有坐着之理,只好一律站起來,這倒好像這些大官兒都來歡迎兩個小旦似的,有兩三個人心裏着實不好過。陳麗春白芙蓉給人拉住,又不能行禮,只對大家笑着點了點頭。薛又蟠全不理會,一直走到上面,一張大沙發上,正正中中,拉住他二人,一同坐下。薛又蟠倒是老實不客氣,他見陳麗春白芙蓉二人,屁股挨着沙發椅,如蜻蜓點水一般,要坐下,不敢坐下,便道:“不要緊,你只管隨便的坐,別拘束。你和我是朋友,他們和我也是朋友。你瞧我和他們怎樣隨便,你也可以怎樣隨便。”他先這樣說了,在場的一班貴客,還敢說什麼?大家就只好由兩個小旦居高臨下坐着。薛又蟠笑道:“麗春!好久不聽你的戲了,今天非特別賣力不可。”陳麗春道:“大帥愛聽什麼,我就唱什麼。”薛又蟠一伸手,將他雪白的臉蛋子撅了一下,笑道:“你很會說話。我要聽你十齣戲,你唱的了嗎?”陳麗春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當着許多人一撅他的臉蛋子,總有些不好意思,臊得滿臉通紅。薛又蟠他還是毫不在乎,伸出他那又厚又粗的大巴掌,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笑道:“我不相信,這樣撅你一下子,就臊得像小妞兒似的,我瞧你在臺上天天做人家的媳婦兒,什麼都做了,也不算回事,這又要什麼緊呢?”一面說着,一面又伸過左手來,一直繞過白芙蓉的脖子,在他左肩上一把抓住,笑道:“我知道你準比麗春好些,不會害臊。”樂總裁坐的所在,和薛又蟠相去不遠,也覺這種樣子,實在不成事體。便道:“臺上是臺上的事,臺下是臺下的事,那怎能併爲一談呢?”薛又蟠道:“這話不對。他們在臺上,還穿的是娘們衣服,擦胭脂抹粉,是娘們打扮。你瞧,臺底下是多少人望住他。在這客廳裏,都是熟人,誰也知道誰的事,這又要什麼緊。麗春,上回我瞧你在戲臺上唱戲,我回頭瞧瞧我的姨太太,沒有誰比你再漂亮的,怎麼回事,爺們裝起娘們來,總比娘們好看。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像咱們這樣的腦袋瓜,要裝起娘們來,那可真會笑死人。”說時,把他肥冬瓜也似的腦袋扭了兩扭。大家一見,都忍不住好笑,就連陳白二人,也是格格做笑。
陳麗春雖然是個未能免俗的旦角,但是他總顧三分面子,大庭廣衆之中,像這樣的給人開玩笑,可還是頭一次。但是一來用薛又蟠的錢太多了,總要有點報酬。二來他是個軍人總頭兒,一翻眼睛,就要人的性命,在他高興頭上,真不敢得罪他。他叫人坐在一處,這裏掐一把,那裏捏一把,口口聲聲,總把人當小姑娘。自己一個二十多歲的人,那裏就會沒有一點羞恥之心,弄得笑又不是,哭又不是,臉上紅得一陣加緊一陣,只是斜歪了身子坐着,一句話說不出。
還是白芙蓉常在上海混的人,比較上滑頭些,他便道:“大兄弟,他們大概都來了,我們得瞧瞧去。”陳麗春心裏一機靈,說道:“是啊,王大伯還和我有話說呢。”於是二人站起身來,薛又蟠依然一手牽着一個人道:“去只管去,回頭還得來給燒兩口大煙玩玩。你要不來,咱們可要慢慢算賬。”說時,又在陳麗春肩上拍了兩下,陳白二人也不敢多說什麼,馬上就相繼走出客廳去了。
他們這裏原有現成的戲臺,陳白二人走到後臺,只見許多大小角色已來了不少。前臺鑼鼓一響,聽戲的人,便紛紛入座。原來這臺下是一所大客廳,臺前面擺了幾張沙發,每一張沙發前擱了一張小圓幾,圓几上放了雪茄和香茗,聽戲的人斜躺在沙發上,非常的舒服。沙發後面,另是幾排藤椅,藤椅後面,纔是木椅木凳。這第一排沙發上,當然是薛又蟠坐,當他來的時候,座位十之八九都有人了。大家看見大帥到了,都像沙堆裏冒出筍頭來了一般,一個一個參差不齊地站將起來。薛又蟠看見,伸出手來,對大家亂招,便道:“坐下坐下,聽戲的時候聽戲,講規矩的時候講規矩,現在咱們聽戲,在座都是聽戲的人,就不用講那些個客氣。坐下坐下,你這站起來一多禮,把臺上的好戲,又耽擱好幾句沒聽見,真是不合算。”他說着話,邁開大腿,跨過一排椅座。那幾個護身的馬弁,還想跟過來,他回手一甩,道:“滾到後面去聽戲吧。這兒用不着你們這樣保鏢,唱戲的人,也不會扔炸彈。”他口裏雖在罵人,眼睛正看着臺上。
這時臺上演的是《戰宛城》,正是兩個耗子燈下鬧春,張繡嬸母看着做手做腳的時候。薛又蟠看見臺上是旦角,早有三分歡喜。加上旦角的表演,又是描寫那少年寡婦春情盪漾,不可自持,正合着他的脾胃,翹起小鬍子,鼓着嗓眼子,就喝了兩句好。回頭看見衆人,便道:“這樣好的戲怎麼也不叫一聲好兒?叫好叫好!得提倡提倡,別讓人家在臺上白費力。”說畢,他又喝了兩聲:“喂!真好!”大家因爲大帥提倡叫好,向來不叫好的,也就跟着叫個幾聲。立刻滿座就熱鬧起來。臺上的戲子,看見大帥已經來,唱戲也就格外賣力。薛又蟠坐的是一張大沙發,身子靠在一頭,兩隻腳倒架了起來,高高舉着,放在椅靠上。這唱的戲,除了打仗之外,便是談風花雪月的。戲中角色,配得很整齊,稍微難看一點的旦角,都不讓上臺。薛又蟠覺得出齣戲能看能聽,心裏很滿意,便對着斜面坐的總監張福田,招了一招手。
張福田一看是大帥叫,趕忙走了過來,直着腿俯着身體問道:“大帥有什麼事吩咐?”薛又蟠扯着他的衣服道:“你坐下來吧,別擋着我後面的人瞧不見。”張福田這就爲難了,自己不過是個總監,平常只好伺候大帥,當了大庭廣衆之中,如何敢坐下來。但是不坐下來,大帥說了,擋了後面人瞧不見,很違揹他老人家與衆同樂的意思。急人有急智,他倒想得了一個辦法,就是手撐着兩腿的膝蓋,身子向下一挫,半蹲半站,這就不是與大帥抗衡的樣子了。薛又蟠道:“今天這戲的戲碼,是誰支配的?”張福田聽說,也不知是福是禍,半晌說不出來。看看薛又蟠臉上,不像有怒色,才道:“因爲問大帥請了示,大帥說瞧着辦,所以……”薛又蟠道:“別所以了,你就乾脆地說吧,我很討厭你們說話這樣文縐縐的。”張福田碰了一個橡皮釘子,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倒愣住了。臉上紅不紅黑不黑的,變成了豬肝色。薛又蟠知道他很爲難,便笑道:“你別爲難,我並不是說你把事辦壞了。”張福田見薛又蟠並沒有不樂之意,丹田裏這才緩過一口氣來。站起身子,將腰彎了一彎道:“是!是福田和許多人商定的戲。後來把單子給樂總裁看了一看,樂總裁說是行行。”薛又蟠回頭一看樂總裁坐在一邊,笑道:“你準知道我就是愛聽這幾齣戲嗎?還有一出《打櫻桃》,怎不給點上呢?我聽說這齣戲在戲館子裏不許唱。”一面說着,一面就看看張福田的臉道:“這一定是警察廳裏辦的事。”張福田道:“誨淫的戲,一共有幾十出,警察廳里老早就禁止了,也不是現在的事。”薛又蟠道:“什麼叫淫戲,我不懂?”張福田正在後悔,不該說出淫戲兩個字,打斷薛又蟠的興頭,他現在既不懂淫戲兩個字,正好轉圓,便道:“據說,那種戲,讓人看了,就會上癮的,所以叫做癮戲。”薛又蟠將手一拍大腿道:“他媽的都是一班傻蛋。上癮的戲不愛聽,倒要把它禁止起來,那爲什麼?給聽戲的人省錢嗎?警察廳透着真多管閒事。”張福田道:“福田明天就下一個條子,讓他們戲館子裏,唱這個戲吧。”薛又蟠道:“戲館子裏唱不唱這個戲,咱管不着。咱們今天倒得聽上一聽。”張福田道:“是,是,好!這就去告訴他們。”他說一個是字,身子向前微微一鞠躬,腳向後退上一大步。恰好身後,是由上通下的一根大楠木柱子,身子向後一碰,“撲咚”一下,碰了個周身麻木,又不敢在大帥面前失儀,咬住牙,忍着痛,就轉到後臺去了。
這《打櫻桃》是一出純粹的花旦戲,非找花旦不可,一個有名的花旦小珠花,他也來了。他一見張福田走向他面前,便請了個雙腿兒安,接上叫了一聲乾爹,張福田笑着將手招了一招道:“你的買賣到了,趕快扮戲!趕快扮戲!”小珠花道:“您哪!我還早,我是《烏龍院》。”張福田道:“那個不算,還得饒你一出《打櫻桃》。”小珠花在口袋掏出一方花白綢手絹。迎着風一抖,先就有一陣香氣,撲人的鼻端。他將手絹在臉上拂了一拂,眼珠一轉,就笑起來道:“您哪!這可不成。那是禁戲,大帥一生氣,我可擔代不起。”張福田道:“大帥生什麼氣?就是大帥要聽。你唱好點,只要大帥樂了,就準有賞。《戰宛城》完了,你就趕着上,別耽擱。行頭有沒有?若是沒有,我派汽車去拿,十幾分鍾就拿來了。”小珠花道:“成!我這兒先撈上戲,我叫跟包的坐了您的汽車去。”小珠花說着話,可就把張福田向人堆裏引,故意大聲道:“大帥怎麼知道我會《打櫻桃》,這戲我可好久沒唱,不準唱得好。這該輪着哪位的戲,總監!請您給人商量一下子吧!”小珠花這樣一嚷,大家就未免都望着他。他見有人望着,更得意了。第一,是總監和自己在一處說話,第二,是大帥特點了自己一齣戲。於是只管挨近張福田站了,有說有笑。張福田一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兩下,笑道:“不早了,去扮戲吧。”小珠花於是把他的跟包人叫來告訴他道:“大帥要我唱《打櫻桃》,你趕快回去,給我拿幾件行頭來。你要走回去是來不及了。這兒有總監的汽車,你就坐總監的車去吧。你真造化!”說時,用手指着跟包的點了兩點,他倒笑着去了。張福田總怕小珠花趕不及,就坐在後臺監視。說快也就真快,前後不到半個鐘頭,戲就全扮好了。張福田看到這裏,心裏才落下一塊石頭。然後才慢慢地踱到前臺來。張福田剛一落座,這裏臺上的《打櫻桃》,也就開始上場。
薛又蟠坐在臺口上,看小珠花扮了一個俏皮丫頭出來,這倒是出於意料以外,心裏一樂,就不由得提起嗓子叫了一聲好。回着頭看了一看張福田道:“你這傢伙真行。”臺上的小珠花見大帥胖臉上兩塊肉,笑得直墜下來,眼睛成了一條肉縫。知道他是樂大發了,越是搔首弄姿,極力的放蕩起來。讓薛又蟠滿心發狂,搔不着癢處。一齣戲演完,直等小珠花走進後臺,薛又蟠還對着他後影極力的叫了兩聲好。回頭就一招手,叫了一個馬弁來,便道:“你到後臺去說,小珠花兒這戲不錯,我賞他一千塊錢。”樂總裁聽了,便邁步走了過來。笑道:“大帥!後面的戲還多呢,這樣賞錢可不行。”薛又蟠道:“有什麼不行。我愛給就給,不愛給就不給,不能唱一出賞一出。你以爲我薛又蟠真是傻瓜嗎?”說了,又是將腿一拍。馬弁看那樣子,是賞定了,便到後臺去報信。
小珠花正在卸裝,回頭一看,卻見陳麗春也在那裏扮戲。總想他是薛又蟠喜歡的人,今天沒有撈着一個子兒,我倒拿了一千,這面子可就大了。因對伺候卸裝的跟包人道:“怎麼回事,大帥他不賞別人,就賞我一個人。”跟包的湊趣道:“您這戲真也好!別人可趕不上。大帥聽戲很內行,你猜他賞錢,還不是論好歹嗎?我猜他真不會管什麼交情不交情的。”小珠花笑道:“別管怎樣,我們總得謝人家。這樣下去,將來咱們真會有交情也說不定。”這些話都讓陳麗春聽見,他一張白臉,幾乎都氣黃了。可是人家也沒提到自己什麼。這話真也不好搭腔,心裏想着,我今天的戲,必得特別賣力,小珠花都有那麼多賞錢,他總不好意思,一個大子兒也不給我,他就是真沒有想到這一層,我把戲唱得好好的他總不會不知道。他肚子裏這樣計劃着,所以到一出臺,便是拼命。唱完了,薛又蟠也賞了一千,唱戲的人,第一是要面子,第二是要錢,看見人家賣力得賞,誰肯讓步。這晚晌的戲,真讓薛又蟠聽個痛快。
薛又蟠這個人,只要能夠痛快,花錢是不在乎的。因之他聽完一出,就接着賞一齣戲的錢,大半夜的戲,他就賞一萬四五千。最後就是他愛聽的那出《八五花洞》要上場了。他突然地站將起來,對臺上的場面搖手道:“打住!打住!”場面上看見大帥突然地站起來,不讓打鑼鼓傢伙,也不知道爲了什麼事。哪裏還敢違抗帥令,說停止就停止了。鑼鼓一停,臺上臺下的人,都面面相覷。薛又蟠就提着嗓子嚷道:“諸位要知道!今天晚晌的戲,都是爲了這齣戲唱的。這一齣戲,我們總得好好地聽一聽,大家都別作聲。誰要作聲,我就不客氣,要是我的部下,我就賞他四十軍棍。”說畢,又將手向臺上一揮道:“打你的!別害怕!沒你們的什麼事。”場面上聽了這話,又將鑼鼓打將起來。
一會兒四個旦角先出臺。臺底下許多人只是兩眼發直,向着臺上,鼻子裏進出氣,都加上一番留心,恐怕鼻息大了,讓薛又蟠聽了去。臺上鑼鼓一停,當戲子說白之際,四周就靜悄悄的,也聽不見一點兒聲息。薛又蟠口裏含了半截雪茄,斜靠在沙發上,聽了一個痛快。一會兒工夫,八個真假潘金蓮,一齊登臺,放出嬌滴滴聲音,彼起此落地一唱,薛又蟠情不自禁的,不由得就叫了一聲好,一個好字叫出去,自己才醒悟過來。原已說了,不許作聲,一作聲,就打四十軍棍。自己下命令,自己先犯了,這該怎麼說呢?就站了起來,又對大家嚷道:“作聲是不許作聲,叫好還得叫好。人家那樣賣力,要是不叫好,可太冤了。”他這樣說了,大家又不敢不叫好,只得跟住了他叫,他叫一聲,大家也就附和一陣。
戲唱完了,也就夜深到三四點鐘了。薛又蟠伸了一個懶腰,剛要起身,他的祕書,就拿了一張電報來,遠遠地望了他,垂手站住。薛又蟠道:“拿的什麼公事,有好聽的嗎?我正在高興頭上,掃興的事,可別對我提,到明天再說。”那祕書道:“不是,是何軍長來了一個電報,說是我們的軍隊,已經克服平安關了。”薛又蟠道:“真的嗎?趕快念給我聽。”原來薛又蟠雖然做到封疆大吏,卻是不大認識字。所有重要的公事,都是由祕書念給他聽。實行以耳代目。祕書一面念着,一面解釋那字句。他倒能懂得十分之六七。當時祕書聽說,便捧了電報念道:
萬萬急,北平薛巡閱使鈞鑒:職部錢師於今晨六時三十分,克服平安關,敵軍聞風遠逃,潰不成軍,職正率部入關追擊中,特此飛電奉聞,容再詳稟。軍長何有勝叩。
薛又蟠跳着腳道:“他媽的平安關也攻下來了,咱們的天下更穩,可喜可賀。這是剛纔來的電報,不含糊。”說時,舉了手在空中亂晃,說道:“快活死我了,大家再樂一樂,別散戲。誰愛聽什麼?都快說,花錢算我的。”在座的人,聽戲聽到這樣深夜,本來人就倦了。戲已經要散,大家也就急於要走。況且其中有不少抽鴉片煙的,也就非趕着去過癮不可。不料薛又蟠這時得了一個攻下平安關的捷報,立刻高興起來,又要重振旗鼓,再唱一出,大家若是不聽,恐怕掃了大帥的興致。只得附和着又聽下去。
薛又蟠見走的人又重複走回來,便道:“大家聽我說一句,攻下平安關來了,這不是我一個人高興的事。我的江山坐穩了,你們大家也有飯吃。這個消息送來了,你們以爲是我一個人的喜事嗎?大家聽戲吧。儘量地聽他一晚,拼了明天睡一天的覺,那也沒有什麼。我知道還有抽大煙的沒有過癮。要過癮,你們不會燒兩個大煙泡子,坐着在這裏吞下去嗎?你們不要把我當傻子,以爲你們抽大煙,我不知道,抽菸你們儘管抽菸,只要不誤我的公事就成。我今天也是樂大發了,索性給你們一個痛快吧。”說畢,站起身來,對旁邊站的馬弁一招手道:“來!多拿些好膏子,給我燒二百個煙泡子。這兒有哪位抽菸的,一個人送他幾個煙泡子。送煙泡子,你們也要在行,另外送人家一盞熱茶,兩三個人燒不過來,多拿幾根槍,多派幾個人燒,越快越好。”馬弁得了命令,帶人燒煙泡子去了,這裏就叫臺上唱戲,依着薛又蟠的意思,以爲那《八五花洞》唱得太有趣,還要再來一回。有幾個人就說:“接連唱上兩出,唱戲的人,未免太累,還是一出一出地唱吧。”薛又蟠對於妓女戲子這一流人物,最肯體貼。他仔細一想,這事情恐怕是很累,就改點了《烏龍院》《梅龍鎮》《女起解》《玉堂春》四齣戲,仍指定那八個旦角分唱,兩個旦角唱一出。唱戲的人只圖要錢,也顧不了受累,都依樣地賣力唱下去。一直唱到上午八點鐘,這戲纔算完事。薛又蟠到了這時,人也有些累了,走回房去,摸到牀沿,倒頭就睡。
他這一覺,直睡到當天晚上十點,才醒了過來。醒過來吃了一點東西,又去睡覺。更睡到次日上午,方纔睡足。這纔回味一想,前晚上唱戲的戲錢,還有沒開消。於是告訴副官處,把前天唱戲的戲子,不論正角配角一齊叫來,我要當面賞錢。副官處得了命令,覺得許多戲子一個一個去傳他們,實在費事,不如把這事讓給警察廳去辦,只要說是大帥公館裏的事,他們敢不辦嗎?因此副官處,也毫不費事,只打了一個電話到警察廳,把一件很困難的差事,就讓人家代辦了。而且打電話的時候,神氣還十足。說是這是大帥的命令,你們可得好好地辦。警察廳哪知道是副官處副官發的命令,只當是一種緊急公事,趕快派了許多專員去分頭傳話,生怕辦得不好,得罪了大帥。總也算他們手腕靈敏,到了下午三點鐘,所有的戲子,都到薛又蟠宅來齊集。薛又蟠聽說他們到了,就把軍需科的人調來,問那些戲子的賞錢,都開了支票沒有,若是你們落下了一個大子兒,我就要你們的腦袋。於是吩咐副官處,傳他們在大客廳裏會見。副官處也不知道大帥是什麼用意,差不多的客,向來就不在大客廳會見,何況是一班戲子呢?然而大帥是這樣傳下令來,也不得不照辦。當時把在外面候傳的戲子,一齊讓到大客廳坐不下,還有一大部分人,擠到客廳外廊檐下來。安定了一會子,副官纔去請薛又蟠出來。
他走到客廳裏,一班戲子,少不得都站將起來,薛又蟠伸出手來亂搖道:“這兒不是官堂上,不要客氣,都給我坐下!”大家聽說,就有幾個人坐下去了。但是看見大帥還是站着,坐下去的,復又站了起來。薛又蟠穿的是一套黃呢軍衣,兩手向袋裏一插,站在客廳當中,眼睛就四周一掃。大家看見大帥閃鑠的目光,倒不知爲了何事,心裏各是一驚。薛又蟠看完了便道:“我看你們這班裏面,十有九個抽大煙,我要仔細算一算,到底有幾個抽菸的。”便伸出手來向兩邊一分道:“抽大煙的,你們都站到右邊,不抽大煙的,都站到左邊。”大家聽說,不知道大帥是什麼用意,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半晌說不出話,站在右邊的人,有些人不願犯抽大煙的嫌疑,都走向左邊來,左邊的人,卻一個也不敢動。薛又蟠道:“左邊就是一個抽大煙的都沒有嗎?我不信。你們還是分着抽菸不抽菸向兩邊站的好。要不然,事後查出來了,我可不講交情,抓住了就槍斃。抽大煙是最容易查出來的事,你們別以爲可以瞞得過去。”大家聽了這話,料是躲賴不掉,有幾個煙癮大的,知道煙黝早在臉上掛了招牌,乾脆,就向右邊去。這分開來一站,不打緊,抽菸的人,倒有三分之二。薛又蟠笑道:“怎麼樣?我猜就是抽大煙的多。”便嚷道:“叫你們預備的傢伙,給我拿了來。”一聲叫出來,外面轟雷也似的,就有幾個人答應。在場抽菸的人,心裏都哆嗦起來,想道:“糟糕,不是槍斃,也要挨一頓揍。”有幾個膽小的,急得直哭,這裏有個唱小丑的李萬歲,那天演戲的時候,笑話說得最多,有些話可是挖苦做官的。心想真要槍斃大煙鬼,我就是第一個。心裏一急,兩腿一軟,便走到薛又蟠面前跪了下去。央告着道:“大帥!這次請您饒了我,我這回去,馬上就戒菸。若是不戒菸,您就槍斃我。”說畢,伏在地下,嚎啕大哭。正在這個當兒,只見幾個馬弁,擡了幾隻大木頭箱子來,看他們擡的人一副神氣,倒是重沉沉的。薛又蟠並不理會李萬歲的哭,只看着人打開箱子。這箱子一打開,就先有一種怪氣味。吹送進許多人鼻子裏去。這種氣味,他們抽菸的人,最是能辨別,原來是最好的煙土味。一看那箱子裏,可不是裝滿了一個個的大西瓜土?李萬歲先以爲擡箱子進來,裏面是腳鐐手銬,現在一看是煙土,也愣住了。大家的意思,也是和李萬歲一樣,看見這些西瓜大土,猜不着爲了什麼?薛又蟠這纔對李萬歲笑道:“別瞧你在臺上嘴那麼樣會說,可是真要有事,膽子比什麼還小起來,別做出這樣寒磣的樣子!我今天叫你們來,沒有什麼壞意,都是嘉獎你們,你們還怕些什麼?”李萬歲看看薛又蟠的相,實在不是發氣,這才揩了眼淚,站立起來,站到右邊去。薛又蟠站在當中,兩隻眼睛,左右一眸,看看右邊的人,站着實在不少,將手點着道:“一五,一十,十五……可不少,統共不過一百人,倒有七十多根菸槍。有錢大家花,有酒大家喝,有煙土也得大家抽。”說時,就向擡煙土的馬弁道:“來!把那西瓜土,按着右邊的人數,一個人給他兩個。”馬弁聽說,按着人名,一人給上兩個西瓜土。這一下子,在左邊站着的人,真是大認誨氣。這個土如此之大,至少也有六十兩一個,兩個一百二十兩,土的行市,最賤也應該值三塊多錢一兩,一三得三,二三得六,這兩個土,就該值三百六七十元。爲什麼不承認抽菸?讓別人得了這好處去了呢。那邊人後悔,這邊的人,沒有一個不眉開眼笑。煙土散到李萬歲面前,他正放下一隻衫袖去擦眼淚,連忙笑着將手一摟,把兩個大土摟住。薛又蟠一回頭,看了說道:“瞧你這一塊骨頭。”李萬歲聽說,笑着向他請了一個安,因道:“我們隨便怎樣機靈,哪兒比大帥去?大帥帶幾十萬人馬,還像耍猴兒似的,靠我們這幾個唱戲的還不是愛怎麼玩,就怎麼樣玩。大帥好比觀世音,我們好比孫猴兒,孫猴兒一個筋斗雲,就是能翻十萬八千里,也翻不出觀世音一箇中指頭。大帥別說讓我哭着磕頭,就是讓我死,我閉了眼睛,都會不知道怎麼死的?”薛又蟠笑道:“這小子一嚇唬過去了,嘴就出來了。總算也說得不錯,你們再把那西瓜土搬一個給他。”馬弁看他那副樣子,果然又搬了一個給他。他這麼一來不要緊,左邊的人看了更加眼紅。薛又蟠回頭來看見笑道:“人家都得了整個兒的大土,你們有些不樂意吧?我既然叫你們來了,也不能讓你們白來一趟,可是賞給你們東西,不能照煙土那個價錢給。每人賞你們二百塊錢。去買菸卷兒抽,不會抽菸卷兒的,就買茶葉喝也成。”於是馬弁又遵了大帥的諭,每人送二百塊錢現洋,得錢的得錢,得土的得土,歡天喜地的去了。
從來抽大煙的人,也沒有誰佔過便宜,不料這一回,抽菸的人,大大地有面子,哪一個不說薛大帥是好人。這一回事,把整個的北平城都轟動了,說是薛巡閱使究竟非同等閒,你看他的手面有多大,真個街談巷議,茶餘酒後,無非都談的是些薛大帥的事情。其實他根本是個妙人,也無日不做妙事,也不限定就是這一回。不過有了這一回事情以後,人家傳說得更厲害,到了後來,連薛又蟠公館裏,也把他的事情,當着鼓兒詞談起來了。這種話慢慢地傳到薛又蟠耳朵裏去了。他也是個好事的人,倒要聽個新鮮,因此一日晚上,飽食之餘,乘着人家不留心,就偷偷地溜到前面衛隊駐紮的所在,來打聽新聞,不料這一來,又出了一樁妙事。要知出的是什麼妙事,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