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芝芳正和馬二爺在商量李久湖的事,忽然聽到有一片哭聲,不由人嚇了一大跳。林芝芳料定是李久湖家報死信的人,及至那人走來看時,乃是林家的老媽子,將兩手撮着袖口,左右開弓的,不住擦着眼淚。林芝芳道:“你這是做什麼,家裏鬧了一宿,你們還嫌少嗎?”老媽子道:“不是我要鬧,我讓大兵揍了。”林芝芳道:“哪裏的大兵揍你,爲了什麼事?”老媽子道:“我剛纔到衚衕口上去買東西,我見兩個大兵,手上都拿了一卷鈔票,在那裏點着數目。有一個人說,他應該多分五塊。不是他在死人身上撈摸得快,哪裏有這些個錢?可是那一個又不肯,說也全靠他接得快,藏在身上。不然,你拿到手,也是會讓別人看見的。我不多分五塊,你倒要多分五塊嗎?他兩人這樣一吵一鬧,我就聽得頂疑心的,只管站着聽了去。那該死的東西,他說我聽壞了。不問三七二十一,走過來就向我踢了一腳。我問他幹嗎踢人,他就說踢了不算,還要揍,又伸手打了我兩下,我要抓他,那一個大兵,就把他拖走了。”說畢,她又哭了起來。馬二爺微笑道:“你這人真是不會看風頭,這種話,他哪裏能讓你聽。他還不知道你是這兒的人呢,他要知道你是這兒的人,也許連你的性命都沒有了。”老媽子也不懂這話是怎樣解說,自抹着眼淚走了。
林芝芳道:“哎!這話是哪裏說起?若是李四爺不多這一回事,讓強盜騙了二三百塊錢去就算了,一點問題也沒有。現在他自己怕要送命,我們花的錢,也就十個三百也不止。”馬二爺道:“不要說了,後悔也是枉然。趁着李久湖還沒過去,我們到醫院裏看看他去。管他見情不見情,我們也好敷衍敷衍旁人的耳目。”林芝芳一想很對,便和馬二爺同坐了一車到醫院裏來看李久湖。
他自然是住在頭等病室裏,這時李久湖,臥在牀上,他的兄弟和如夫人,都在那裏伺候。林馬進得房去,李久湖已昏迷過去了。問問醫生,說是還有一粒子彈,沒有取出,人是不中用的,不過時間問題而已。林芝芳想起交朋友一場,平常有點什麼事要他跑腿,他是跑得很快,現在爲了自己送命,看到人家家屬在這裏伺候,真是有些過意不去。但是看看他如夫人,臉上還有一層薄粉,未經淚痕洗去,大概她還不曾十分絕望,這樣一來,心理又安慰些。不然,人家這樣年輕輕兒的少婦,讓人家眼睜睜地守寡,怎麼不內疚於心呢?當時李久湖在牀上哼一聲,眼睛微微有點睜開,旋又閉上。林芝芳便挪腳上前一步,見他臉如紙白,嘴脣皮發紫,倒有些害怕,想要說話,卻作聲不得。倒是李久湖的兄弟李五爺,還有手足之情,卻走到牀面前,輕輕地將他被掀開一角,因道:“老四,馬二爺和林老闆瞧你來了。”李久湖微微睜開兩眼,伸出一隻手,在牀沿上揮了一揮。那意思是有話說不出來。藉了這一揮,表示他招呼探病者的意思。馬二爺知道他醒過來。便上前一步道:“四爺,我和芝芳看你來了,你安心養傷吧。你所有要辦的事情,我們這些朋友,都會和你辦的。”李久湖聽了這話,覺得那要降臨的死神,看了銀行家的面子,不得不向後退上兩步。因此他的精神比較清楚些,也能說出話來,就慢慢地說道:“二爺,林老闆,我是……不成了。我……爲二位出力,死了也沒有什麼?可是……”馬二爺道:“你放心吧。設若你真有些好歹,無論有什麼事,我們都會辦妥了。這一點力量,我和芝芳都有,我說這話,你大概總是相信得過的。”李久湖口裏不住哼哼,在枕頭上點了點頭,馬二爺偷眼一看他那眼光,簡直成了淺藍色,一點神氣沒有。看那樣子,一個鐘頭也維持不了,知道林芝芳的膽子小,不能讓他在這裏看見這種情形。便和李五爺道:“芝芳家裏還有許多客來問候,我們得先回去。若是差錢用,你打個電話給我,我馬上可以叫人送來,這一層你倒不必客氣。”李五爺聽了這話,心裏倒安慰了七八分。那李久湖的如夫人,坐在那邊,聽說要錢不必客氣,心裏自然也是一喜,就站將起來掉轉身和馬二爺一鞠躬,說道:“久湖的事,都望二爺多多幫忙。”馬二爺道:“我們既然答應了在先,自然不失信的。嫂子,你安心照顧病人就得了。”說時,和林芝芳丟了一個眼色,這意思就是讓他跟着一路走。林芝芳對李五爺敷衍了兩句,便走開了。馬二爺依舊同坐了一輛汽車回到林宅。
當他們到家以後,馬上接到醫院來的電話,說是李四爺已經過去了。馬二爺和林芝芳都覺心上受了一重打擊,心不由主的,各嘆了一口氣。
林芝芳究竟帶點女性,格外是心慈,馬上發了呆坐着,不能說什麼。從此就昏昏若有所失,當天晚上病在牀上發了一夜的燒。次日早上,竟是不能起牀。一連好幾日,精神都不能恢復原狀。但是他和他的同班,是和戲園子規定了的,每星期唱兩天戲,人家事先買票,票都買出去一大半了。到那天林芝芳若是不出臺,買票的人,少不得要來麻煩,因此戲園子很希望他依舊出臺。在林芝芳呢,不出臺臨時告一回假,倒也不要緊,不過他另外還有他一番小小的苦衷。原來林芝芳雖是一個唱戲的,家產百萬,卻擁有三房妻妾。第一房是原配,第二房討了一個坤伶做姨奶奶。曾得大奶奶同意,做爲生兒子用的,不過大小不見面。第三房也是個坤伶,卻是未曾正式娶過門的。因此他有了三處家眷。這幾天因爲心神不寧,大奶奶不讓出門,但是因爲這件事情,驚動了滿城軍警,心裏總覺過意不去,勉強支持着身體,就在家裏備下幾桌盛宴,招待軍警當局。此外與軍警當局有密切關係的不論捕匪的那一天到與未到,總也下他一封帖子,因此那位王全海鎮守使也在被請之列。
在那天捕匪之時,陸司令張總監都還能說幾句話,那個偵緝處長常得勝卻老實得可憐,一個字也嚷不出來。今天是來吃飯,那情形就不同了,惟他一個人最能說。他說:“林老闆今天招待我們,我們都得感謝。可是有點美中不足。聽說林二奶奶人很開通,能代表林老闆招待客的。今天還是二奶奶忙呢?還是我們的面子不夠呢?怎麼不出來招待招待。”林芝芳一聽這話,連說可以可以,就親自跑到內室裏去,就把二奶奶邀了出來。這二奶奶穿着一件深藍色的旗袍,臉上只薄薄地敷了一點粉。看她雖不豔裝,渾身十分的裝齊,連頭髮都沒有一根亂的。走了出來,向大家一鞠躬,然後從從容容地道:“前次的事,蒙各位搭救,非常感激,都請原諒。”說畢,也不走開,就坐下來陪客。
別人看見,倒也罷了,王鎮守使一想,有這麼一個小媳婦,真能給人掙回一點面子,聽說她是一個坤伶出身,不料倒變得這樣好。我們那位羅家太太,若是這樣辦,準也成。得了,我早點去討我們那位小太太吧?她那個模樣兒,憑着這位,還未必趕得上呢。他想到這裏,恰好辦公處來了電話,他自己接了電話,就推有一件要緊的事,馬上得回去,向主人道了謝,馬上就走了。
他到了辦公處,已經十二點鐘,便讓聽差打電話找趙觀梅來,說有十分要緊的事,要和他商量,叫他接着電話就來。趙觀梅正有一點不舒服,剛剛鑽到牀上去睡,一接王鎮守使的電話,又說是有要緊事商量,哪敢怠慢,連忙穿着衣服起來。趙太太聽說是王鎮守使來的電話,覺得未便得罪,也是催他趕快地去。趙觀梅也來不及叫套自己新置的馬車,出了大門,僱了衚衕口上相熟的人力車,讓他加快地跑。到了辦公處,一直就到王鎮守使抽大煙的屋子裏來。王鎮守使應酬了一天,累得夠了,這會子,正要抽兩口煙提一提精神,煙有個半飽了,見趙觀梅彎了腰先鞠着躬進來,便拿手上夾住的煙籤子對他招了一招,意思是讓他坐下。趙觀梅一看這形勢,卻不十分緊張,身上先幹了一把汗。王鎮守使既沒有開口,告訴他爲什麼相召,趙觀梅自然也不好先問,就只得呆坐一邊,安靜地等着。
王鎮守使將煙抽完了,坐將起來,把煙盤子邊一把茶壺拿起,嘴對嘴地,咕嘟咕嘟喝了一陣。然後笑着對他道:“我叫你來,不爲別的事情,我那一件事,日子延得也很久了,我打算馬上就辦。那一邊和我這一邊的事,交給你一手去做成功。我這裏給你兩千塊現洋,總也夠了吧。”趙觀梅聽他說了一遍,絲毫摸不着頭腦,只呆望着。王鎮守使道:“說起不相干的事,什麼你也知道。這一談正經事,你就白瞪着兩眼,你想,我還有什麼大事要你辦過,不就是爲羅家那女孩子嗎?我們說定了這久,照說,早就該娶過來了。現在我也玩笑得膩了,別讓人家孩子再抱委屈。”趙觀梅這才明白他叫自己來,是爲了羅家的親事。這也不是什麼出兵救火的事,不明白他何以忽然想起,都等不及明日,半夜裏打了電話來叫人,當時就笑着答覆道:“這是很容易辦的事。只要鎮守使擇定了日子,就可以辦事,不用忙。”王鎮守使道:“怎樣不用忙,我就忙着要娶呢。太快了,我想也是辦不好,我給你一個禮拜的限期。”趙觀梅笑道:“我用不着要一個禮拜的期,明天就可以到羅家去說。可是人家嫁一個姑娘,總得張羅一陣。”王鎮守使道:“我就爲了羅家打算盤,纔給一個禮拜的限期呢。要是就依我說,我恨不得今天說了,明天就娶,那辦得到嗎?”趙觀梅哪裏敢駁回他的話,只好站起來答應了幾個是。王鎮守使道:“我這又不討原配的太太,做新郎也做了幾回,用不着那樣大大的鋪張。不用得下什麼喜帖,是我的熟人,我放出一句口風去,他準會來賀喜。就是羅家,他看我這邊都隨便,無論如何,要比身家,也比不過我,就請他那邊也隨便一下吧!話又說回來了,人家聘一個大姑娘,又是我這樣做鎮守使的好女婿,也攔不住人家風光風光,只要他那邊辦得不耽誤,什麼時候,也就隨他們去辦。明天上午,你到我這裏來拿錢,包下一家大旅館,什麼都有了。”趙觀梅口裏答應着,心裏可在計劃,羅家的意思怎麼樣,全不知道,怎麼就說得那樣肯定?便道:“明天上午十一二點,我再來回鎮守使的信吧!敝親那邊是好說話的,只要去通知一聲,他就會趕着辦的。反正聘姑娘,只要聘出去就得,論說起來,也沒有什麼難辦。”王鎮守使一拍大腿道:“你這話說得還像話。我想我們那位嶽老太太,也沒有不願意我們這事早辦成功的。要不要玩兩口?”說着,就把煙槍拿起,向趙觀梅指了一指。
趙觀梅本來不想抽菸,但是王鎮守使叫抽菸,給了很大的面子,若是不抽,簡直不知好歹。便躬身笑道:“鎮守使先玩吧。”說着這話,可就慢慢地走近牀邊。王鎮守使笑道:“抽鴉片的人,都是這樣,就是請人家先玩幾口,自己可就上了前了,觀梅你不是沒有癮嗎?怎麼也把抽菸人這一套學會了。”趙觀梅把一張年將半百的面孔,臊得有紅似白。王鎮守使兩腳一伸,架在方凳上,就躺下了。指着對面那邊道:“躺下吧!”趙觀梅躊躇不安的,先側了身子,面向着他,然後緩緩地睡將下去。煙槍原在王鎮守使那邊,就輕輕兒地拿了過來,提起煙籤,先挑了煙膏子,燒上一個煙泡,插上菸斗去,順過煙槍,遞到王鎮守使這邊來,笑道:“還是鎮守使先來一口吧。”王鎮守使笑道:“我早說了,你只管老實的抽,還客氣些什麼。”趙觀梅怕只管碰釘子碰下去,就自己先抽了,抽了兩口,無論如何,要王鎮守使抽下去,抽着抽着,看他很高興的樣子,又不敢先告辭,只好熬了瞌睡陪着。直等他癮過足了,他人又迷糊過去了。
好容易熬到四點多鐘,王鎮守使讓尿憋醒了起來小解,因問道:“怎麼樣,你還沒有回去嗎?”趙觀梅聽說,連忙站了起來,陪笑道:“我怕鎮守使還有什麼話說,老早地走了,可就要耽誤事。”他道:“我沒有什麼事了,你回去吧。”趙觀梅得了這道上諭,這纔敢起身告辭。自己是僱車來的,回去雖沒有車,也不敢張口向王鎮守使要汽車坐,只是走出大門,去訪那夜不收的車子。偏是這晚街上空空蕩蕩,不見一輛人力車,就這樣一條街一條衚衕,慢慢走了回去。
這個當兒正是二十四小時內最涼的時候,趙觀梅又不曾多穿衣服,寒氣逼到身上,真有些抵抗不了。好容易,走了一大半的路,才遇到一輛破車。因爲人已經乏了,也來不及講多少價錢,說了地名,坐上去就讓車伕拉着走。恰好遇到這車伕是個老頭子,拉得非常之慢,拉了半天,還沒有拉出一條長鬍同。身上發冷的人,坐在半空裏,讓晚風一吹,身上更是冷得厲害,只管抖顫,兩隻胳膊,互相捧着,極力地來抗拒那冷。又坐了一截路,實在不能坐了,就跳下車來,在身上掏出一張銅子票,交給車伕,撒腿就走。可是身上越冷,腳就越發疲軟,軟得腳步都邁不開了。好容易走到家門口,嘴脣皮都發了紫啦。舉起兩隻拳頭,乓乓乒乒,將門一頓亂搥。搥開了門,一陣風似的,就跑進房去。趕快把衣服脫了,鑽到被裏去。
趙太太已經被他驚醒,披衣站在房裏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受了寒了嗎?”趙觀梅在被裏哆嗦着道:“太太,我……冷……冷得厲害,你給我添上一牀被吧。”趙太太看見他突然地害了病,也有些着慌,便問道:“你怎麼樣了,突然間就會害了病了。”趙觀梅道:“我實在累了,不……能……說話了。”趙太太見丈夫半夜裏害起病來,心裏很過不去,馬上就把一家人都吵將起來,分別地開煤竈燒水,開箱子找丸藥,忙得個不亦樂乎。依着趙太太就要打電話去請大夫,還是趙觀梅在牀上聽到說是請大夫,半夜醫生出馬,都是照急病加倍算賬,花錢更多的,因此在被裏死命地掙扎出兩句話來,說是請不得,我不要。太太也明白他是捨不得錢。看那樣子,在兩三個鐘頭之內,還不會出什麼毛病的。他既不肯現在請醫生,捱到了天亮去也好。若是病不怎樣重,再給他衝一碗薑湯,衝一衝寒氣,索性不必請大夫來了。於是也不堅決的主張,就由他去。
一家人都不敢再睡,就鬧到了次日早上。還是趙觀梅精神好,一到八點鐘,兩手反撐着枕頭,就慢慢地坐起。趙太太道:“噯呀!你就再睡一會兒吧。”趙觀梅道:“不行,我有事,我得起來。”趙太太道:“反正不能帶了病做事,你就有天大的事,也留着過兩天再辦,你先躺躺兒吧。”趙觀梅道:“我病了,我還不知道躺下嗎?我是不去不行呀!”趙觀梅家裏的人,見他一晚之間,瘦削得這樣厲害,應該在家裏休養休養,就是有什麼大事,也不妨留到明天去辦,因之一致地挽留他。趙觀梅坐了起來,將手一拍被頭,皺了眉道:“你知道什麼?”趙太太道:“怎麼不知道,反正皇帝召見,也不能帶病見駕。”趙觀梅道:“我告訴你吧。昨天王鎮守使叫了我去,是要辦喜事了。他是要我到羅家去報告日期,還等着回信呢。”趙太太聽到王鎮守使叫他去報信,一句話也不敢說,默然站在一邊,家裏人也是一樣,只站着發愣。趙觀梅於是慢慢地走下牀來,踏着鞋子披着衣服。趙太太便嚷道:“老爺要出去了,你們快套車啊。”趙觀梅有氣無力地,已經衣服穿好。因笑道:“我一點東西也沒有吃,就出門嗎?你們給我弄一點稀飯來吧。”趙太太道:“這你又不在乎了,你又不是到別的地方去。你到我孃家去,我媽能不給你弄吃的嗎?要等煮好一罐稀飯,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王鎮守使等着你回信,你就快點去得了。寧可自己熬着一點,可別讓人家老等着咱們啊!”趙觀梅也覺太太說的是,忍着病,忍着餓,自己就出門向羅家而來。
羅太太見大女婿慢慢吞吞地走將進來,就笑道:“哎喲,姑爺,你不大舒服嗎?怎麼是這個樣子走進來了。”趙觀梅帶哼着向羅太太作了一個揖,笑道:“老人家大喜。”羅太太倒愣住了。一清早起來,無緣無故的,什麼事大喜。趙觀梅也覺得嶽老太太一時不容易明白來意,就笑道:“這真是大喜啊。”一面說着,一面落座,就把王鎮守使所說定一個星期內完婚的話說了一遍。羅太太道:“喲!這是怎麼說呢?老早的,一點也不給我們信,這會子說娶就娶,要什麼沒有什麼,那怎樣來得及哩!我也早對你說過了,讓他早一點規定日子,總是說不得閒兒。現在這一會子,怎麼又得閒兒了。”趙觀梅道:“你老人家,還不明白嗎?他做武官的人,可不像咱們,說不定是哪一個時候有閒空。有了閒空,人家不敢放過,就等着要把這件事辦成功了。”羅太太道:“憑你怎麼樣說,我也是來不及,你還是去對他說,把日子放長一點。哪怕是半個月呢,我也好辦一點。”趙觀梅道:“聘姑娘有什麼難處,人家派了花馬車來了,你把姑娘送上車子就得了,快一點慢一點都不要緊。”羅太太道:“這話可不對,人家孩子終身大事,憑你這樣說,模模糊糊就行了嗎?”羅太太說這話,臉色可就板下來了。趙觀梅道:“你老人家別生氣,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二姨妹出閣,我有個不願風光的嗎?可是您也得替別人想想,他做那麼大官,公事是忙,要抽個兩天三天工夫出來辦喜事,就不容易。人家一團高興,趕着來辦這件事,咱們可別掃了人家的興致。二姨妹這一過去,就是鎮守使太太了,馬上要掌着幾十萬傢俬,這個樂子小哇?”羅太太道:“你別說這一套,換一套說說,行不行?這一套話,我聽你說過一百回了。”趙觀梅也忍不住笑道:“實在是這樣嗎!說一千回也不嫌膩呀。還是那句話,人家做官有事的人,可不能和咱們打比,咱們三百六十天,哪天也是閒的。做官的人,時時刻刻,都是忙的,好容易抽出工夫來,要辦這件事,咱們又不湊趣,得罪了別人那不算什麼。你想,二姨妹是要跟着人家過日子的,還沒有過門,先就把人家得罪了,這究竟是好不好?”這一句話,倒把羅太太問得無言可說,只望了趙觀梅。趙觀梅道:“不瞞您說,昨晚上,我是鬧到快天亮纔回來,在街上受了涼,回來就中了寒害病了。您想,要是不大要緊,這一大清早,我豈不知道在家裏睡覺,何必老遠地跑來呢?老實說,我也無非是想把這一門子親辦成了,將來靠着二姨妹的力量,在政界打一條出路,這反正比求別人好,有道是朝裏無人莫做官,將來大家都好。”羅太太道:“你說的話,我有什麼不明白,不過這一口氣讓我辦好一樁喜事,我真是有些來不及。”趙觀梅道:“咱們姑娘,嫁了一個鎮守使,那就是面子,若是不過招一個平常的女婿,那就是陪上一百擡,一千擡嫁妝,也是枉然,你瞧我這句話說得對不對?”羅太太道:“憑你這樣一說,只要趕上日子就行,別的就全不管了。”趙觀梅見羅太太已經有些願意,又是左一個譬喻,右一個譬喻,說得羅太太只好心允口允。
趙觀梅心中大喜,在羅家吃了早飯,便又向王宅那邊去回信,見着王鎮守使,也是老遠地便作了一個揖,笑道:“鎮守使大喜啊,事情全辦妥了。”於是把羅太太聽到這話,認爲如何困難,自己怎樣解釋,羅太太又怎樣挑眼,自己怎樣辯白,說了個牽絲不斷。王鎮守使聽了他這話,笑道:“我也知道這件公事,你有點難辦,事前我想你也許辦不通,可是口裏不說出來,擠你一下子。擠得上就很好,擠不上我也不難爲你。不料我糊里糊塗一逼你,居然就逼上了。”趙觀梅笑道:“噯呀,這可上了鎮守使一個當,原來說不妥也不要緊的,不瞞您說,我見了嶽老太,還和她下了一個全禮,要不然,我就不用下這一跪了。”王鎮守使笑道:“你這是在我面前唱醜表功啦。得!我明天討了太太過門以後,一定重重謝你一下。”趙觀梅笑道:“鎮守使謝我,我是不敢當。”一說到這裏,就不覺使出北平人的老招兒來,一個腿給他請了一個安,又笑道:“鎮守使手面寬得很,隨便在哪個機關,給我做個介紹人,給我找一個位子,我就很感激。要不,我伺候鎮守使,也是一樣的。”王鎮守使笑道:“好在是這裏沒有外人。要是有外人,這話出去多麼寒磣,這樣親的連襟,倒和我來要聽差不成?”趙觀梅見他話誤會了,卻又不好意思分辯了,只管站着向他笑。王鎮守使道:“你別把我當傻瓜,你給我做媒,你是有想頭的,圖走我這條路子,弄一點差事混混呢。那也是當然的,你給我做了事,我總要給你幫一個小忙。你放心,三月兩月的,我一定給你找一分差事,總要對得起你這兩條腿一張嘴就是了。”趙觀梅拱手作揖道:“既是鎮守使都說破了,我也不用要這一個虛面子,我也承認了,諸事都請鎮守使攜帶攜帶。”王鎮守使道:“縣知事你幹不幹?”趙觀梅猶豫了一陣子想道:“要說一個縣知事我都不幹,我這人就太不知足了。”王鎮守使道:“下文你不必說了,我全知道。你是不是說做知縣就要離開北平,你有些捨不得嗎?不要緊啊!挑一個近一點兒的縣缺做一做就是了。老實說,若是在我所管的地面裏做知事,你只要找個得力的科長給你管着事,你還是可以在北平城裏混。”趙觀梅道:“那可真好,要是在北平城裏兼差,行不行呢?”王鎮守使笑道:“人心真沒足啊!這兒事情還沒有到手,那裏又打算兼上差了。老趙,你好好兒地給我辦差事吧,你若把事給我做得好好的,我薦你到財政部去掛一個名。”趙觀梅一聽說,嘴角幾乎歪到右腮正中去,眉毛也活動起來,笑道:“我的天!要是您有那番好意,您叫我在地下打三個滾,我若是隻打兩個半,算對不住朋友。”王鎮守使昂着頭,望了屋子上的天花板,一陣哈哈大笑。趙觀梅覺得王鎮守使今天對自己是真樂意,心裏好不高興。王鎮守使看他樂成這個樣子,也笑道:“我姓王的就是一生都不薄待人,人家給我辦了值得一百塊錢的事,我準給他一百二十元。以後咱們是親戚,隨便怎麼樣,彼此也有個攜帶,你看對不對?”趙觀梅聽到他親口認他是親戚,樂得心癢難搔,只是發笑。王鎮守使又因爲吃午飯的時候到了,便留趙觀梅在一處吃午飯。而且吩咐廚房裏,特別地添上兩樣菜。趙觀梅吃得高興,也忘了自己有病,足吃了個十成飽。吃飽以後,王鎮守使還要留他抽幾口大煙。趙觀梅拱了拱手道:“鎮守使!現在我不要抽菸了,有煙賞給我抽,讓過幾天我媒人做成了功,就足抽一頓吧。”說着,給王鎮守使作了幾個揖,告辭而去。
這一出門,且不回家,又第二次到羅家來說,說是王鎮守使真能辦事,昨天晚上起的主意,今天就把事情辦了一大半。他說接二妹的那天,要特別熱鬧,花馬車用四匹拉着。他拿一個名片出去,哪裏的軍樂隊也借得着。不像人家馬車前面,只有一班軍樂隊,這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至少也得來上一打。光是軍樂隊,那還不算爲奇,前面得擺上一排軍隊,軍隊都扛着槍,上着刺刀,要在馬路上走着,真讓路上人看到拖了舌頭出來縮不進去。羅太太聽了,也不由得滿臉都是笑容,因道:“那可不必。一個年輕輕兒的姑娘,讓許多老總給他在前面帶路,也要她擱得住啊!她有那麼大造化嗎?”趙觀梅道:“您別那樣說啊。現在她是大姑娘,到了那一天,她就是正正堂堂的鎮守使太太。鎮守使擱得住的,她也就一樣擱得住。那天不但是有軍隊,而且軍隊裏面還得拖上兩架車輪子大炮。”羅太太笑道:“我的大姑爺,你真把我們當鄉下人,說是沒有見過世面呢。哪有個娶新媳婦兒的在花馬車前面,拖着大炮的。”趙觀梅道:“您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從前花轎前面,不全是擺着全副鑾駕,或者半副鑾駕嗎?如今可用不着那個,改良的年頭兒,就講究花馬車前面擺着軍隊和槍炮,因爲現在就是這種東西最讓人注意。前幾個月副總統娶太太,也是這麼着,花馬車是十六匹馬拉,除了軍隊不算,什麼大炮機關槍坦克車全使出來了。這還不算,天上還飛着兩架飛機,在半空裏撒下整千整萬的五色彩紙,就像下了一天五彩大雪一樣。”羅太太道:“我們那二姑爺,有飛機沒有呢?若是真來一來這個,倒還有個意思。”趙觀梅胸脯一伸,頭一昂,笑道:“有的是。您要是願意,我就先對他說,讓他去預備。”羅太太本也不想什麼大鋪張,經趙觀梅這樣一說,心裏也活動起來。
他們在這裏談論嫁娶時的鋪張,羅靜英小姐,恰坐在隔壁屋子裏看小說,聽到迎親的日子,連飛機都要飛出來,心想嫁得鎮守使這樣一個丈夫,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聽得有味,連小說也不看,只靠在椅子背上,靜靜地聽了下去。趙觀梅因爲要找洋火,一腳踏了進來,連連和靜英作了兩個揖道:“妹妹,大喜啊!你聽見沒有,這事多麼風光啊!”靜英漲紅了臉,站將起來,口裏唧咕着幾句,究竟說了什麼,趙觀梅卻一點沒有聽見。他笑道:“你不用謝我了。到了將來你做了太太的時候,在鎮守使面前多多栽培我兩句,那也就讓我感激不盡了。”靜英笑着將身子一扭,便趕快地走開了。趙觀梅拍着手呵呵大笑道:“別害臊,這是終身大事啊,二妹有什麼要說的沒有?若有什麼要說的,趁早和我提一提,讓我好去對新姑爺說。”靜英道:“誰和你說那麼些個。”她已走出了這裏房門了,回過頭來對趙觀梅望了一眼,就走開了。趙觀梅笑道:“一個好機靈的姑娘,真便宜了王鎮守使。”羅太太也跟了進房來笑說道:“你一個人瞎說些什麼。”趙觀梅道:“我說天下做媒的人,都像我這一樣,事就好辦了。你瞧,我二妹這樣的人才人家討了去,那還不是福氣。再說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嫁了一個鎮守使,那也是不容易的事。”還要說時,眉頭一皺道:“噯喲!肚子疼得厲害。”說着,兩手操了褲子,就向廁所裏去。人走到了廁所裏向下一蹲,就覺得頭昏腦暈,有些爬不起來。好容易掙命似的,大解完了,方纔走出廁所來,人靠着牆站了,就有點支持不住。
還是羅太太見大姑爺去了這久,還不曾出來,就叫老媽子到茅房外面叫喚了一聲。老媽子連聲嚷道:“可了不得了,大姑爺這是怎麼了。”羅太太三腳兩步的跑了來,只見趙觀梅臉上慘白,眼光發呆,靠定牆動也不動。羅太太走上前,搖撼着他的身體道:“姑爺姑爺,你這是怎麼了”。趙觀梅半晌說話不得,然後慢慢地答應着道:“我不舒服。”羅太太看這樣子,病是不輕,速忙叫家裏人來,七手八腳,將他扶上自己坐來的車子,又叫羅士傑親自送了他姊丈回去。
趙觀梅到了家裏,已是哼聲不絕。趙太太將他扶上牀去,心裏很過意不去,就問致病之由。趙觀梅靠在枕頭上哼着答應道:“不要緊的,我這是吃傷了。鎮守使待咱們真不錯,今天我一去,就說非留我吃飯不可。若是不留我吃飯,他心裏就過不去。我雖然有點不舒服,聽了他這話,我心裏一痛快,馬上就沒有病了。他說要我吃飯,我就吃飯。偏是他又太客氣了,弄上許多吃的,單是紅燒魚翅,連白菜幫子也不墊一片,就是一大盤子。我吃得香了,只管吃下去,除菜不算,還連吃了三大碗飯,當時我真不覺得飽,要我吃一兩碗,我還吃得下去。哪曉得一到你家裏,飯就在肚子裏做起怪來,肚子疼得要命。這一會子,病就好得多了。你放心,我死不了的。我一生只做有幾件大事,和鎮守使做媒,這要算大中又大的一件事了。我無論如何,掙命也得把這件喜事辦成功。我想有喜氣給我一衝,一定可以把病衝好,這用不着你焦心。”趙太太聽他說得這樣樂觀,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他只躺了大半天,下午七點多鐘,王鎮守使又來了電話,說是請趙老爺過去有要緊的話說。趙觀梅本來也就要起牀的,經王鎮守使一催,更非起牀趕去不可,因此掙扎着披衣起來。趙太太道:“這一回,你真不能去了。今天早上,我就說你氣色不好,不大願意要你去。因爲你要給人一個回信,我不能攔阻你。現在事情都說妥了,你就少去兩趟,那也不要緊。”趙觀梅道:“我把做官的事,剛剛做得有點頭緒,你不要把我興頭掃了。誤了人的事,不過對不住人家就是了。若把自己的前程誤了,一輩子的事,就是這一次了,那豈不糟糕?”趙太太聽說,覺得要不讓他去,誤了他的前程,究竟也是不好,因此倒默然了。趙觀梅帶哼着道:“乾脆,讓他們給我套車吧。”趙太太遲疑了一會子,便道:“好吧,讓他們給你套車吧。”
趙觀梅硬撐着腰,走出了房門,覺得東晃西蕩,身體有些站立不住。還是一手撐着門,一手扶了額角,腳跨着門限,不進不退,只是哼着。趙太太一見,心裏委實地過不去,就對趙觀梅道:“你還是到王鎮守使那裏去呢?還是到我家裏去呢?要是到王鎮守使那裏去,可沒法子,要是到我家裏去,我就替你走一趟吧。”趙觀梅道:“我實在是要去見……”下面一個字還不曾說出口,人站立不住,身子就向地下一蹲,靠了門,便躺下了。趙太太大吃一驚,趕快叫着家裏人,將他攙上牀去躺着。好在趙觀梅這樣一躺,人也有個小糊塗,生平一件大中又大的事,也有些記不着了。
他這一病,就是三天,到了第四天頭上,離着王鎮守使的喜期,就越發地近了。趙觀梅是一個紅媒,只要還剩有一口氣,就不能不掙着命出頭。好在這兩天,連吃了幾副藥,把病勢扳轉了好些個,現在就是出門一趟,料也無妨事。因此又勉強地起了牀,到王鎮守使的辦公處來。
一下馬車,衛兵就笑着對他道:“趙先生你來得不湊巧,鎮守使剛剛出去。”趙觀梅隨便問道:“鎮守使上哪兒去了?”衛兵笑道:“鎮守使上車站接太太去了。”趙觀梅道:“什麼?接太太去了?接哪裏的太太?”衛兵道:“是易州來的太太。”趙觀梅聽說,半天作聲不得,愣住了一會子,因笑道:“鎮守使不在家也不要緊,我到裏面去看看。”說着,走到王鎮守使抽鴉片的屋子裏來。
一進門,首先就有一個很大的感觸,屋子裏原來堆着的箱櫃,都搬起走了,就是牀上那些被褥,也換了兩牀新的,去了兩牀舊的。恰好一個上房聽差,進來倒茶,便道:“趙先生,我給您點上燈,你玩兩口吧。”趙觀梅道:“不用,我在這兒坐一會就行了。”聽差笑道:“您今天要等鎮守使,可沒準,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趙觀梅道:“聽說鎮守使今天接易州那位太太去了,對嗎?這兒不是要娶新太太嗎?爲什麼把易州的太太接了來呢。”聽差道:“這可不知道。”趙觀梅道:“這屋子裏許多箱子呢?”聽差道:“鎮守使因爲易州的太太要來,前天在這街上東頭,賃下了一所房子,就在那裏安一份家。這裏的東西,都是搬到那裏去了。聽說這回新娶的太太,就讓住在對門,好有一個照應。”
趙觀梅心裏不住地叫苦,原來和丈母孃說好了的,王鎮守使是一個地方一房家眷,這幾位太太,誰也不和誰見面,這樣一來,他在北平有了太太又娶太太,我這小姨子嫁過去,算是什麼人呢?最奇怪的,是他早也不接易州太太,遲也不接易州太太,就在娶羅二小姐的日子,接將過來。接了來不要緊,而且還要門對門地住着,這分明是有心要羅家的好看!羅家雖不是富貴巨室,卻也是書香人家,北平城裏的老親老戚,都還有個面子,若是王鎮守使先娶的太太不見面,還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含糊地過去,而今分明先有一箇舊太太住在對門,隨便怎樣說,也是個二房了。這件事,真還不能去對岳母說,一對她說,非炸不可。心裏這樣躊躇着,伏在桌上,抽了一支筆,展開見一張紙,一面想着,一面在那紙上寫字。只管寫着怎麼辦,怎麼辦?那聽差倒也認識幾個字,見了趙觀梅有些着急的樣子,便笑道:“說到這一件事,我倒也知道一點,原來我們鎮守使的意思,是一個地方娶一個太太,以後就到了哪兒也有家。可是有人對他說,咱們當軍人的,講究義氣爲重,不能有新忘舊,若是把原來的幾位太太全拋了重新娶一個,一定會讓人家說存心不公。我們鎮守使讓人家一勸兩勸,把心事勸活動了,他就說從此以後,把京外幾位太太也接到京裏來住一些時候,以後自己要不出京,就輪流地讓幾位太太陪着他。而且這些太太們,大家認識認識,叫一聲姐姐妹妹,反正比外面拜的乾姊妹強。還有人說,那是把各位太太接到一處來,大家都要個好兒,搶着求老爺的歡喜,那麼,老爺只有受奉承的勁兒,這個樂子可就大了。我們鎮守使接易州的太太來,就是這個意思。”趙觀梅越聽越不對,也坐不住了,就起身回去。心裏悶着這一腔子苦水,又不敢對人說,只推病體沒有十分好,懶洋洋地又過了一天。
這天下午,岳母羅太太,竟親自來了。她一進門,臉色板着。她雖上了幾歲年紀,卻是身體向來強壯,因此兩臉蛋上,還垂着厚厚的兩塊腮肉。這時,兩塊腮肉,格外地向下垂着,還帶有一點紅色。趙太太迎到屋裏來,先笑道:“這兩天您夠忙的了。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回去,您倒先來了。”羅太太道:“你去做什麼,打算替我張羅喜事嗎?這件事也不定還要鬧出什麼岔子來呢。我是越想越糟心。”趙太太道:“呀!那爲什麼?”羅太太道:“當年姑爺說這門親事的時候……”說着,眼睛瞪了趙觀梅一下,然後掉轉頭來道:“不是說了我們二姑娘是爲正嗎?就是姓王的他在別處娶的幾位,也是彼此不見面,誰礙不着誰。可是這兩天據着人說,他把易州的那個接了來,整天地同坐在一輛汽車上,逛着吃着。今天你兄弟到戲園子裏去聽戲,在門口碰到了姓王的,他帶那個臭娘們,一路由汽車上下來。他看見你兄弟,還要你兄弟叫那臭娘們做大姐。你兄弟糊塗,他真叫了。後來一打聽,可不就是由易州接來的。據說,你妹子嫁過去,就住在那臭娘們對面,看那意思,她是來做大來了。設若做喜事的那一天,人是嫁過去了,她端起牌子來,要我們的人行見面禮,那是怎樣辦?還是行禮呢,還是不行禮呢?要說行禮,親戚明友知道了,我們這兩塊臉兒往哪兒擱。要說不行禮,我們那孩子,她敢嗎?這真委屈死了我那孩子了。”說到這裏。嗓子一梗,眼淚拋沙一般在臉上流下來。
趙觀梅聽說岳母來了,就知道不能無事,現在岳母所說正是心裏拴着疙瘩的一件事,要說原已知道,恐怕岳母更不高興,便道:“果然有這件事,我得去見見他,把話說明。他這樣胡鬧,我是不能答應的。”羅太太一人說着,已經十分傷心。趙觀梅再由旁邊一說,引起她一肚皮子苦水,索性放出聲音,我的閨女我的兒,哭將起來。
趙觀梅看這種情形,料想睡在牀上,這事不會輕易解決的,又只好慢慢兒地掙扎起來,走到堂屋和岳母抱了抱拳頭道:“得啦,媽!這件事,總算我對不住您。可是我們辦這件事的時候,全是爲着大家好,就是您和二妹,都也是樂意的,這裏面差上一點,就爲着原來說了二妹嫁過去,和那些人不見面的。現在他不履行條約,要算他對不住咱們。”趙觀梅以爲這幾句話,總可以把岳母安慰上一頓了。不料羅太太越說越傷心,她坐的椅子面前,地上摔了一大灘的鼻涕。
趙太太坐在一邊,也是沒了主意,就對趙觀梅道:“日子是這樣近了,這件事,又不是可以硬抗過去的,我想你最好是到王鎮守使那裏去一趟,看他怎麼說?你就算怕他,難道從從容容地和他講幾句客氣話,他還能說什麼嗎。要像你這樣,越是怕人,那可就越糟糕。”趙觀梅那病黃的臉色,也就微微上了一層紅暈,勉強笑道:“你這話可奇了。從前我和他是朋友,現在我和他是親戚,他又不是我的上司,又不是我的長輩,我怕他做什麼?不過大家是新親戚,總要客氣一點。況且我也屢次說了,我們都靠着人家幫忙,爲將來找一條出路,掘井掘了一大半,到現在要看見水了,又搬了土,把井來墊死,那是何苦呢?”
羅太太哭了一陣子,已經停止哭聲了。聽了趙觀梅這話,便道:“姑爺,這可是你說的。你就靠着結成了這一門子親,好從中撈個一官半職,就不管人家的孩子,這一份兒委屈,受得了受不了。”趙觀梅道:“媽!你可別說這話啊。上半年我提親的時候,我說明白了,您也是和我一樣,說是要給士傑找一份差事。”羅太太道:“不錯啊,我是這樣說的啊!你還說我們靜英嫁過去,可以掌二三十萬家產呢。現在怎麼樣呢?這就靠不住了。我真冤啦。”說着,又哭起來。趙觀梅道:“您是爲了這個嗎?這件事,我還是能保險的,前兩天我和鎮守使在一處燒煙,他還說銀行裏的存摺子和一些公債票,現在都清理好了,只等二妹嫁過去,就把這些東西交給她掌管,人家先就預備好了,全不用咱們焦心。您倒先疑心起來了。”羅太太道:“這話準的嗎?他說了多少錢沒有?”趙觀梅道:“他說光是現款,就有二十多萬。”羅太太擦着眼淚,不由得笑了起來。因道:“果然一嫁過去,就掌二十多萬家產呢,那倒罷了。要不然我這孩子可就委屈大了。”趙太太見母親已經破涕爲笑,這纔給她倒了一杯熱茶,雙手送到她面前。羅太太喝了一口茶,就對趙觀梅道:“姑爺,說不得了,請你還跑一趟吧。別的什麼我都不怕,就怕拜堂的時候,那娘們要出來見大小禮,那可受不了。這件事,無論如何,要請姑爺去說一聲兒,不能照辦的。”趙觀梅本還想說什麼,因見岳母是剛剛轉悲爲喜,不便多言多語,又打動了他的心事,便道:“這很不值什麼,我見他一說,他就明白了。他那樣的大人物,難道我們這一點困難,都體諒不了。您別焦心,讓我到他那裏去,和他細細地說。”羅太太道:“我心裏擱着這件事,老是坐立不安,你既然肯去說,你就去吧,我就在你家裏等你的回信。”
趙觀梅本想是靜養一些時候,等到王鎮守使婚禮那一天,再前去賀喜。現在羅太太是這樣坐立不安的樣子,說不得了,還是爲人家的事,出去這麼一趟。於是又坐了馬車,到王鎮守使辦公處來。問了一問,王鎮守使不在這裏,到公館去了。趙觀梅明白,所謂公館,乃是易州太太住的所在。就一馬車坐到易州太太公館裏來。到了門口,就對門房說,是來見鎮守使的。恰好這個門房是新來的,他並不認識趙觀梅是鎮守使的上客,便道:“有事請你上衙門去吧,鎮守使在這兒是不見客的。”趙觀梅道:“我和鎮守使是極熟的朋友,隨便在哪兒都可以會面的。”門房道:“鎮守使是這樣吩咐的,在這兒不見客,我也沒有法子。”趙觀梅看看,這是一個不明理的人,對他說也是白說,只得坐在馬車上,側着身子斜躺住,靜等有個熟人來,再去通報。整等了一個多鐘頭,哪裏有熟人來。最後還是旁邊開了汽車門,放出汽車來,一會兒工夫,只見王鎮守使挽着一位中年婦人,慢慢地由門裏出來,這不用說,就是那位易州太太了。
王鎮守使出了門,一看到有一輛馬車,攔住門停着,這就眼睛一橫,要發狠罵上兩句,忽然看到趙觀梅推開馬車門,由門裏伸出一個頭來,便將手對他招了一招,笑道:“原來是老趙,打電話找你,是說病了,現在怎麼出來了?”趙觀梅笑着走到汽車邊下,微微地一鞠躬,笑道:“因爲有幾句話要和您說,您這兒貴价,是新來的,他不認識我,不讓我進門。”王鎮守使因爲喜期近了,料得他這一來是有別的意思的,就一推門下車,笑道:“對不住,請裏面坐吧。”那位易州太太見王鎮守使要和趙觀梅一路進去,便由車窗戶裏伸出個擦滿了胭脂的紅腦袋來問道:“嘿!走不走呢?”王鎮守使道:“你先去吧,你到了那裏,讓汽車伕開車回來接我得了。”易州太太連連擺着頭道:“我不,我不,讓我一個人坐在飯館子裏什麼意思呢?”說着,嘴又一撇道:“說媒拉縴兒的,有什麼好人,倒把這種人當了上客待,哼!怪不錯的呢。”這幾句話,趙觀梅都聽得清清楚楚,但是她是現在的鎮守使夫人,有什麼法子可以和她抗衡呢,也只好裝着不知,忍受罷了。
王鎮守使似乎也覺得易州太太言重一點,拉了趙觀梅的手,就向大門裏跑。一直拉到了客廳裏,這才笑道:“老趙,你這人做事,有時候很機靈,有時候可又很糊塗,你想當着我那位太太的面,又談我娶太太,那怎麼能夠?”趙觀梅心想,我還不曾質問你一句,你倒先罵上我了,教我怎樣開口呢?當時坐下沒有言語,笑着哼了一哼。王鎮守使道:“我瞧你這樣子,病得還很厲害似的,你到這裏來做什麼?”趙觀梅將一隻手撐了腰,靠着椅子背笑道:“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日子這樣近了。”王鎮守使道:“近是近了,到了日子,我打發馬車去拉人得了,那有什麼要緊。”趙觀梅道:“這個我自然知道,就是羅家那邊說……”說到這裏,嘴裏不由得先嘆了一口氣。王鎮守使道:“我明白了,你瞧我把易州這位太太接來了,好像不痛快似的,對不對?那沒關係啊!”趙觀梅見他已是不客氣地說出來,便笑着點頭道:“本來是沒有關係,不過恰好在辦喜事的這幾天,她們婦女們的眼淺,疑心這個那個。我是一個媒人,又不能不出頭來問一問。但不知……”說到這個知字,已經滿臉都是笑容,只望了王鎮守使,把那個知字的聲音,拖得極長,那意思是等着王鎮守使給他一個答覆。王鎮守使聽他所說,臉色和平常一樣,並沒有什麼怒容。趙觀梅料得無事,便繼續着道:“鎮守使是什麼意思呢?”這句話他說是說出來了,然而他的聲音非常之低,幾乎讓人聽不出來他一個字。王鎮守使站將起來,走近前,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別吞吞吐吐的了,你說的話我全明白。羅家的意思,大概就是說,有了一個太太在這裏,她們的姑娘嫁過來,好像是姨太太了。其實我的正太太在原籍,在外面娶的人,誰也不能掙上一個大字。我這位易州太太,我雖然還喜歡她,我並不把她當一位正太太的,羅家姑娘嫁過來,她就不敢欺侮,大家一般兒大。前天我帶着這位太太聽戲,倒是在戲園子門口,碰到那位小舅了。大概他看見了心裏不大受用,回去說了,所以我那羅家岳母,要來問我。你回去對他們說,要我這樣纔好,我是有了新的,決不忘了舊的。將來我要再討了太太,我也不會把他們的姑娘扔下,這還不好嗎?”趙觀梅聽了這話,心想我要照你這話對岳母一說,那是捱揍無疑。因道:“我早就對岳母說了,說是王鎮守使決不虧累人的。就是接一個太太來了,那也沒關係,各過各的日子,那要什麼緊呢?”
趙觀梅這樣說着,以爲很冠冕了,忽聽到外面有一個婦人的聲音嚷起來道:“你這混賬東西,瞎說八道,我要揍你。”這分明是易州太太大興問罪之師了。一驚非同小可,剛纔在門口,已經領略了她的威風,這一下子,不知她又要來怎樣發作,嚇得臉上變了色,只望着王鎮守使,自己身體,本來就不大好,這樣一來,更是涼了大半截。還是王鎮守使站將起來,喝着向外問道:“是哪個在外面這樣大聲直嚷。”趙觀梅心裏不住發慌,以爲這樣吆喝,說不定那易州太太,要怎樣反抗。不料屋子裏只這樣一聲嚷,外面的聲音,立刻停止了。及至問得明白,這才曉得是易州太太帶來的親信老媽子,和一個小聽差吵嘴,一點不相干。
王鎮守使罵了幾句,迴轉頭來對趙觀梅笑道:“別害怕,沒你的什麼事,也沒我什麼事。我們的老媽子發脾氣,老趙你的膽子一小,就小得這樣厲害,連我們家裏老媽子都要怕她三分了。”趙觀梅紅了臉,又不好分辯什麼,只是連連地是了幾句。王鎮守使笑道:“依我說,以後你就別上這兒來,老實說,我們那位易州太太,可是有點不高興於你。”趙觀梅道:“那個我早知道,不是爲了羅家今天催得厲害,我也不會來的。”說着這話時,王鎮守使自己起身要走。趙觀梅一想糟了,岳母原是派我來質問他,弄一個答覆的。現在是一點頭緒沒有,怎樣回覆岳母?躊躇了一會子,嘴裏又連吸了兩口氣。王鎮守使道:“你不要爲難,千斤擔子,全是我一人挑了。你只管去羅家說,她姑娘進門,決不能會分什麼大小。平常我是怕太太,可是我一發起狠來,我拿着刀,就是刀,拿着槍,就是槍,不聽我的話,就打發她上姥姥家去。我這位易州太太,她脾氣雖然不好,可是非常地怕我,我現在和她鬧着玩,到了接羅家姑娘的那兩天,我就得對她發狠,讓她哼也不敢哼一聲。我對你說了真話,現在你總可以放心了吧?”說着,左手牽住了趙觀梅的手,右手在他肩上,連連拍了幾下。趙觀梅嘴裏儘管答應是,心裏可就發着慌。這話和岳母一說,那小姨子向來膽小的人,她就死在家裏,也不肯嫁過來了。王鎮守使說畢,將手一摔,也不問趙觀梅是否再坐一會竟自走了。
趙觀梅思忖了一會,只好硬着頭皮回家。見了羅太太,就說已經和王鎮守使交涉好了,他是一點沒有話說,只管認錯。他說的易州那個娘們到北平來,他並不知道。既然來了,這件事她總會知道。若是老早對那娘們說了,恐怕她得意忘形,越發的要往頭上爬。所以這幾天還是照樣地敷衍她,到了咱們辦喜事的那兩天,就不聲不響的,把她監禁起來。你瞧,人家對待咱們姑娘,總算不錯。趙太太道:“果然是這樣,那倒罷了,要不然,可真氣死人了。”羅太太本來認定了王鎮守使是三妻四妾主義的人,並不是等自己姑娘嫁過去了,就讓人家把所有的太太,一齊拋開。只要自己姑娘能掌着幾十萬家產,不受人家的蹂躪,那麼,在名義上受一點委屈,卻也不關緊要。現在趙觀梅回來說,辦喜事的那一天,王鎮守使會把易州太太監禁起來,那麼,是二十四分看得起自己姑娘了,還有什麼可以留難的,於是把來時的那一把眼淚鼻涕完全收起,又高高興興地回家辦親事去了。羅家是北平寄居兩三代的人家,差不多已是土著,所以北平城裏親戚朋友很多。這些親戚朋友,聽說羅家招了一個做鎮守使的女婿,說起來大家也就多了一個闊綽的親戚朋友,正是與有榮焉,就是平常不大來往的,這一回也是拼着自己的力量,湊上一股份子,送了過來。所以羅家這幾天,熱鬧非凡,老早地就把兩進大院子,蓋上了五彩玻璃花棚,臨時牽上電燈線,亮起了電燈。在靜英小姐出閣的前三天,便有些至親好友來幫忙,到了早一日,家裏就亂紛紛了。見着羅太太的人,都先說道:“您大喜啊!二姑娘好造化,招了這樣一個做大官的姑爺。這一過門去,就是一位夫人,您也做了一位老太太了。”有的又說:“我瞧二姑娘這一份人呢,就說不知什麼人有福來承受啊!敢情還是一位大人來娶了去。這也不枉您費了十幾年心血。生兒生女的人,有了這樣一天,可是一個樂子。”大家都是這樣誇讚,絕沒有一個人嫌是做了姨太太的。
羅太太見親戚朋友純系一味地恭維,心裏很是痛快,見着人,只管是嘻嘻地笑。羅士傑也穿了一套西裝,拴着一個大紅領結,在人叢裏跑進跑出。來賀喜的,有他的少年同學,都笑道:“嘿!士傑,抖起來了,馬上就是舅老爺啊。將來得着好差事,攜帶攜帶,別忘了我們啊!”羅士傑一聽這話,渾身毫毛都不覺一根根地豎立起來,便笑道:“這可說不準,要是有那樣一天,我總忘不了朋友。”他說這話,也就顯着很謙遜,心裏盤算,難道我姐姐過了門,還不會在姐夫面前,多多地提拔我嗎!所以他母子二人,這時都是極其歡喜。
至於新娘靜英小姐呢,她雖不見得極頂的歡喜,然而聽到滿耳的恭賀之聲,都是說她嫁了一個有權有勢的丈夫,名利雙收,好不榮耀。心想天下事,哪裏能夠十全,所嫁的丈夫,雖然是個年長的赳赳武夫,然而除了這一點,其餘都是極好的,這也只好含糊一點了。所以羅家一家人,對於這件事,都是執着願意的態度,沒有什麼掛慮。
可是王鎮守使那一方面,始終只讓趙觀梅一個人跑來跑去,並不會有什麼鋪張。羅家也就算着,這無非是些零碎小事。在喜事前兩日,若是就鋪張起來,倒叫當日的排場,爲之減色。所以趙觀梅以前所說喜事要如何熱鬧,男家有怎樣的鋪張,都不會去追問。料想一個鎮守使娶位太太,那也並不是小場面,不用得去管他。
羅士傑聽了風就是雨,他倒逢人便說,說是王家辦喜事,局面大得很,除了有許多軍隊迎接不算,還要在隊伍面前,擺着兩輛炮車,而且說好了,在清河鎮借兩架飛機來,沿着花馬車走的馬路飛起,一路都散下五色彩紙來。人家聽了這話,少不得當了一種好新聞傳出去,滿街耍的人都看看這場熱鬧,就是羅家也覺得面子不小。
到了喜事這一天,一條衚衕的人家,家家門口都站着一羣人,等着看十二班軍樂隊的大排場。從十點鐘就站起,一直站到十二點。有人就說,新式結婚,究竟不如舊式的好。若是照着舊規矩,滿衚衕都晾上執事花轎,越熱鬧就越晾得久。現在這新規矩,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纔來,有人又說人家有那麼些隊伍,又是大炮機關槍,你想在滿衚衕裏這樣一擺,還有我們走道的地方嗎?就是這些奶奶少爺們看見,也透着害怕。大家一想,這話也有理。
不多一會,只見一輛汽車,風馳電掣而來,來了之後,就停在羅家門口。汽車上,十字交叉,倒也掛着兩匹紅綠綵綢,車沿上,一面站了一個掛盒子炮穿制服的兵士。大家就說,這一定是報信的汽車來了,大概大批的隊伍,也就快來了。於是大家格外留神,注意着迎娶隊伍的來路,但是冷清清的,哪裏有點形跡。後來羅家出來幾位賓客,都垂着兩塊臉泡,噘着一張嘴。就有人找了一位,從中一問,這才明白,原來王鎮守使,就是派了這一輛汽車來接新太太,什麼排場也沒有。大家叫了一聲晦氣,都各轉家門,沒有人再看了。
街坊鄰居都是這樣不高興,羅家一家人那一份情形,就更不必提了。第一是靜英小姐,早幾天聽到人說,今天的喜事,要如何熱鬧,現在就是這樣一輛獨汽車,倒彷彿人家在濟良所領姨太太一樣,這哪裏有一點誠意。再說親戚朋友,街坊鄰居,都知道今日要大大地風光,而今卻是這樣簡單,面子多麼難看。今日喜事頭一天,就把自己當了丫頭使女,大大地掃了一個面子,將來過了門之後,還不由人家擺佈嗎?於是媽媽孃的,放聲大哭起來,只管說着捨不得媽,捨不得家裏人,無論如何,也不肯上車。
這時趙觀梅請了一位親戚,做了一個紅媒,也坐了一輛汽車,跑來跑去,現在見王家這樣料理喜事,弄得自己前言不對後語,非常地着急,只得向羅太太撒了一個謊,說是王鎮守使一個禮拜之後,就要升官,這兩天忙得厲害,不是早定了喜期,今天就不能辦喜事。人家要升官,公事要緊,這個結巴眼上,人家可就不能把正正堂堂的軍隊來接花轎,若是上司知道了,說他把公事當玩意兒,不給他升官,豈不是爲了一時的熱鬧,倒誤了將來的大事嗎?
羅太太空有二十四分不高興,到了人家來接新娘子的時候,卻不敢說是不讓人家來娶。況且姑爺又是個帶兵的大官,怎敢得罪於他,只得哭喪着臉,坐在一邊生悶氣。趙觀梅道:“這一份緣由,我都和你老人家說了,你老人家,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難道您還不願意您的新姑爺升官嗎?”羅太太道:“我讓你冤夠了,你別再來冤我了,現時姑娘在我家裏,我還能做一半主,若是嫁過去了,你們愛怎樣辦,就怎樣辦,冤都用不着冤我了。”說着,兩行眼淚,只管流將下來。趙觀梅看到,未免也就先挫下去一半高興,因道:“您說這話,我可受不了。我們做親戚的,總是望親戚好,難道還能害親戚嗎?前幾天那邊說要大大熱鬧一下子,我就到這兒來報告您,說要熱鬧一下子。現在他說要升官,不能熱鬧,我就來告訴您,說是不能熱鬧。我是實話實說,有什麼冤您之處?”羅太太道:“你還說不冤嗎?”只說得這一句,以下便哽咽住了。她越這樣,趙觀梅越是着急,千說好,萬說好,才把羅太太說得有些回心轉意。
這又因爲靜英小姐,在屋子裏哭得死去活來,復又煩起羅太太對靜英小姐去勸駕。正在麻煩,王鎮守使那裏,已經連派兩批人,坐了汽車來催新人上車。說是那邊百事都預備齊了,只等新人過去行禮。這坐車來催的人,正是幾個全副武裝掛盒子炮的馬弁。羅太太一想,得罪他們不得,人總是要過去的,趙觀梅說是姑爺要升官,不能熱鬧,也許是真情。別因爲一時想不開,給自己姑娘惹個大亂子。這樣想着,也就立刻催着靜英小姐上車。羅家來了許多男女賓客,見新姑爺爺那邊,一批一批派了馬弁來,恐怕也是惹不得,都勸靜英小姐往好處想,不在乎這一時的熱鬧。靜英小姐爲衆人所包圍,又沒有逃走或躲避之可能,也就只好委委屈屈,穿了新衣,由大家簇擁着上車而去。這時雖沒有音樂,卻喜來賓不少,倒也湊個熱鬧。靜英把心一橫,心想到了男家再說。只她一上汽車,車輪展動起來,何消片刻,就到了新公館。
原來王鎮守使一想這回喜事,雖然不是平常討妾可比,但是究非討正式的太太,鋪張過甚,報紙上一登出來,究竟怕人說閒話。這也只可讓二三知己朋友知道,大家坐在一處,吃喝一餐,也就完了。因此一來,並不曾另借地方做喜事,就在這新公館裏請了一次客。當新娘子汽車到了新公館門口的時候,他正和一大羣朋友在客廳裏推牌九。他押上家,手氣很好,贏錢不少,剛拿了一副天槓在手,一個馬弁,搶進來說道:“新太太到了。”賭錢的人,一陣風似的,跑了出來,嚷道:“瞧新娘子,瞧新娘子。”齊擁到院子裏來。有幾個人拖着王鎮守使的手,就要他上前去迎接新娘子。王鎮守使穿了一件長袍子,連馬褂也未曾套。剛纔耍錢,爲便利起見,正捲了兩隻袖子,現在袖子還不曾放下來呢。他本來是個武官,對付幾個人,卻還不甚吃力。所以他身上扭了幾扭,就把大家擺開,一溜煙地回到上房,加上一件馬褂,又戴了一頂帽子,然後才走到喜堂上來。這喜堂是本來的大堂屋,拆了一方格扇,掛了幾軸喜帳,不過如此而已。正中擺了一張繫着圍幔的長桌,倒也用燭臺燃着一對大蜡。但是隻有一對大蜡,並不曾有別的。
當王鎮守使走到喜堂上,新娘子已經由許多人包圍着,在長桌下方,面對着一支紅燭站定。她的意思,以爲王鎮守使來了,一定站在那支紅燭之下,一同行禮。不料他出來了,卻是揹着紅燭,臉子朝下。心想他們這是什麼規矩,倒是對面對地站着,她頭上是蓋了喜紗的,頭在喜紗裏面,不敢擡起來,卻擡了一擡眼睛皮,彷彿看那新郎一張漆黑的長面孔,鼻子尖上還有一叢麻子,絕不似那張武裝半身的相片好看。他的個子雖不大,倒是不矮,估量着自己的頭,只好靠平他的肋下。心裏當時似乎受了一種什麼感觸,很有幾分不快。他出來了,並不害臊,大模大樣地站在那裏。就有人嚷道:“新娘子行禮,新娘子行禮。”靜英以爲是有人贊禮交拜就向上鞠躬。王鎮守使原是偏着身子的,這倒正迎着新娘站定。新娘向他鞠躬時,他只微微點了幾點頭。禮畢,大家便擁着新娘進了新房。
靜英這才明白了,剛纔贊着行禮,並不是行夫妻交拜禮,乃是行姨太太見主人翁的禮了。然則自己嫁過來是一種什麼身份,也就不言而喻。走進新房裏四圍都是人擁擠着,頭上雖然蓋了喜紗,可罩不着臉子,自己並不擡頭,人家也要看到半截臉。眼睛眶子裏,雖有兩行熱淚,卻是不敢哭出來,因爲一流出來,人家就能看見的。自己擠到銅牀邊,在一張軟椅上坐下,也不擡頭,也不說話,只是斜側身子,靠住銅牀架子一個犄角。大家一看新娘很年輕,當然是很害臊的,因此也不以爲怪。這屋子裏的賓客,總是絡繹不絕,笑聲也是不斷。靜英心裏只想着,今天也說做鎮守使太太,明天也說做鎮守使太太,現在落得這一番地步,名沒有個名,利沒有個利,圖着什麼?再說那一表人才,也差不多可以做自己的父親,向來看小說,就想像那些千金小姐,弄個如意郎君。這樣的人,行大禮的時候,就大模大樣端出主人翁的排子來,平常還能講個什麼溫存體貼不成?想到這裏,恨不得立刻就走,屋子裏是怎樣,賓客說些什麼,不聞不見,全不知道。
一直讓大家鬧到電燈發亮,那新郎才讓一批人,簇擁着進來。他說着一口侉話,十句裏面,倒有兩三句是他媽。靜英雖然沒有擡頭,聽了那種聲音,卻非常的刺耳,心裏一不受用,便是懊悔萬分。這時候,把頭低了下去,算是置身在深山大谷之中,眼面前一個人也沒有,自己只當在這裏參禪悟道,一切不聞不問。但是那些賓客,以爲是新娘害臊,倒格外鬧得兇,也不知是哪一個用手把新郎一推,推得向新娘這邊一倒,新娘卻待要閃開,無如這裏,後面是牆,右面是牀,人是從前左兩方斜角上倒過來的,這叫人向哪裏躲去。只覺得推銅山,倒鐵柱似的,身上壓着了一樣重東西。同時一股子酒氣和大蔥臭,也只管向鼻子裏鑽了來,這不由人不作嘔。偷眼一看,正是今天洞房花燭夜的如意郎君。他那尉遲敬德的面孔,加上了一層酒色,鼻子上那一撮麻子,也就分外發現得清楚明白。所幸他當了許多人,卻不肯馬上便卿卿我我,已是兩手撐了牀欄杆,站將起來。笑道:“你們鬧得太厲害了,我這樣的大個兒,都會讓你們推倒,但是可別招我發了脾氣。我要是發了脾氣,你們這幾個人,不夠我打發的。”大家聽說,一窩蜂似的嚷了起來道:“不行不行,哪天都可以生氣,今天是不許生氣的。不說這話也罷,說了這話,我們偏偏要惹上一惹。”於是大家擁到牀面前,將一對新夫婦圍住。這一個說,行新禮,新郎要抱着新娘親嘴,那一個說,行舊禮,新郎得和新娘喝一盞交杯酒。王鎮守使無論怎樣說,大家也不肯退陣。支持了十幾分鍾,幸而從中有人調和,改爲夫婦二人拉一拉手。靜英先聽到要喝酒親嘴,心裏想着,就是馬上拿一把刀來,把我砍成十七八段,我也不能依從你。新娘子不讓鬧,總也沒有殺頭的罪,我只是不理,看你們怎麼樣?所以她兩手一抄,掉轉身子向裏,死也不作聲。後來大家調和到夫婦拉手,依着靜英還不肯。其中有兩個女賓就說王太太,大家的面子,不要一點也不理會啊!這王太太三個字,靜英覺得比較受聽,就不是先前那樣盛氣虎虎的。早就有人看出了機會,扯着她一隻右手,順了過來。大家嚷道:“新娘伸手,新郎伸手。”王鎮守使究竟老實些,就不肯要人來勉強,於是就伸過手去,握着靜英的手,搖了一搖。有人道:“不行不行。新娘子手伸過來了,臉可朝着牀裏邊呢。況且新娘這隻手,並不是自己伸過來,還是人家拖着的呢。不算不算,重來重來。”靜英本是身子朝裏,將右手繞過左邊來,覺得也很是彆扭。爲了給大家面子起見,只得將身子扭過來。那王鎮守使這時看得新太太清楚,真是嬌小玲瓏,賽過以前所娶的幾位夫人,心裏一歡喜,便張嘴一笑。在他這張嘴的當兒,把一嘴黃板牙齒全露了出來,而且黃牙縫裏還掛着幾條青鬱郁的東西,大概那正是吃過生蒜大蔥了。靜英一見,又是一陣噁心。而且和他握手的時候,覺得那人的手指頭,是樹皮一般粗糙。只是在這一點上,可以想到他並不是如何一個有溫柔性的男子。索性裝着害臊,低了頭不擡起來。可是大家見玩得有點意思,誰也不願就散,馬上又繼續着要鬧。就有人出題目,在頂棚下面插一朵花,讓新郎抱了新娘去摘下來。新郎本是一個長人,出這一個題目,正是因人設事。新郎對於這個題目,倒無可無不可,但是新娘聽了這話,死也不肯擡頭。索性兩手拉了牀欄杆,將身子向裏扭過去。大家一看這事,未免有些扎手,也就不敢追着要辦。
正在猶豫中。忽然有人嚷了進來道:“督軍來了急電,快去聽聽。”原來王鎮守使的電報,都是由祕書念着聽的,所以不叫做看,叫做聽。王鎮守使聽說是督軍的急電,當然不敢稍微耽擱,馬上抽身走了。這裏走了一個正角,就沒有多大可鬧的,因此只說說笑笑而已。那新郎一去,卻一個多鐘頭不見回來,大家以爲新郎逃走了。這一下子,倒讓靜英小姐大大痛快一陣。要知新郎果然逃走了沒有,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