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小鴨子追問柳春波,爲何一個人笑將起來?柳春波瞧了一瞧馬伕人的老臉,未免心裏懷着鬼胎,便道:“因爲你一問,我想起一件事來。你是一個小妹妹,這話不便告訴你,你不要問吧。”小鴨子道:“啊!你怎樣知道我叫小妹妹?”馬伕人也笑道:“柳先生,你的消息是真快,不愧在報館裏辦事。”柳春波原是一句無心的話,倒不知道這“小妹妹”三個字,卻另有什麼文章。便道:“我只知道一點子,不大詳細,馬太太能不能告訴我?”馬太太指着小鴨子道:“她總是喜歡到班子裏去玩,不知道的,以爲她也是要做生意的,我們老五那裏,有一個樂總裁,三兩天總來一趟的,他來了,十轉倒有八九轉和小鴨子碰見。小鴨子不肯告訴她的小名,樂總裁又不能叫她老五老六。所以樂總裁一來了,就叫她小妹妹。這孩子膽子也大,不叫他總裁,也就叫他阿哥。我先是心裏不大安穩,怕這孩子會鬧出事來,後來我聽見人說,這樂總裁是專門和姑娘拜把子的,那倒不算什麼。提起紅牌子嫦娥老七,你總該知道,這老七就是樂總裁的妹妹。不但口裏這樣,連面孔也長得有點像。”柳春波笑道:“樂逸蓀是個世家子弟,他的手足,決不會淪落到青樓中去,這是政界上恨他的人,造謠言罵他的,這話哪裏可以相信?”馬太太笑道:“不是那樣說,是說他兩個人要好呢。樂總裁原是很喜歡老七,招呼她也很久了。近來高督軍到北平來了,樂總裁就介紹老七和他見面。不料這高督軍在玩笑場中,是產婦鬼不論親疏的。他見了老七,極力說好,意思就要自己招呼,老七這就爲難了。原來老七是喜歡白相的人,不好好做生意。手頭又闊,牌子又大,照說是維持不過來的。但是樂總裁幫她的忙,到了三節,無論在天津在北平,至少送老七兩千塊錢,開銷私賬。老七所以不塌臺,都是樂總裁的好處,而今叫她丟了樂總裁去和高督軍一塊兒混,良心上固然是說不過去,就是別人知道,也會說她下三濫,因之她就暗下里對樂總裁說,高督軍要招呼,萬辦不到。樂總裁說我和高督軍是好兄弟,高督軍招呼你,和我招呼你是一樣的。你好好侍候高督軍,比和我要好還強幾倍呢。老七說:‘這件事你們官場上辦得到,我實在辦不到,我要答應了,人家會瞧我不起的。’樂總裁見她不肯,就對她拱了一拱手,連叫幾聲好妹妹。說是老實對你說,你要答應,不但我不怪你,我還要感激你。你要知道,這是幫我一個大忙。你不要把我當一個客人,你把我當一個哥哥就是了。以後高督軍雖然招呼了你,我們還是要好的,我把你當一個妹妹看待就是了。老七先是不肯,後來樂總裁說得十二分的切實,老七過意不去,只得笑着說道:‘你一定要這樣,我有什麼辦法?高督軍是掌大權的人,將來我在他面前,多多幫你一點忙,報答你的恩典吧。’樂總裁連說彼此交情好,談不到什麼恩典不恩典,就是這樣,老七就讓高督軍招呼了。這高督軍一招呼之後,見了樂總裁連說‘令妹妙極了,令妹妙極了,我非討她不可。’”
柳春波聽到這裏,不由得笑了起來,說道:“這高督軍是專門說趣話的人,這話說得也是有趣,但是不怕樂總裁難堪嗎?”馬太太將她那癟嘴一抿,皺出嘴脣邊兩道皺紋,然後笑道:“比這有趣的,還多着呢,但是說出來太不雅了。”柳春波笑道:“何妨說呢?我就愛聽這些趣聞。”馬太太道:“我知道,你聽去了,又可以做你們報上的好材料。”小鴨子道:“柳先生,你是哪一家報,你是吹報嗎?給我登一張小照,好不好?”柳春波道:“我不是吹報。但是吹報,是專門給姑娘登小照的。你又不是姑娘,登什麼小照呢?”小鴨子聽了這話,卻望着馬太太微笑。馬太太便道:“柳先生,你也不是外人,我話不妨對你說,這孩子原是好人家的孩子,不應該去吃這碗堂子飯,無奈她父母想發財,一定要叫她上捐,我要攔也攔不住。”柳春波便對小鴨子點了點頭道:“恭喜!恭喜!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小鴨子道:“這是沒法子的事啊,還恭喜嗎?”柳春波道:“將來就可以借這個機會做太太或者少奶奶,怎麼不可喜?到了那個日子,我一定要去看你的,你歡迎不歡迎?”小鴨子道:“我是初做生意的,當然歡迎啊。”柳春波還要說話,馬尚廉可就由內室一拐一拐地出來了。先扶了椅子站定,然後伸了一個懶腰,笑道:“我都睡了一覺了。”柳春波連忙接住道:“你這樣子,大概是說我還沒走呢,對不對?我就走。”說時,便站起身來,馬尚廉笑道:“豈有此理,這樣說,我倒是對你下逐客令了。”柳春波心裏卻不然,以爲小鴨子雖不是他什麼親戚,究竟叫他一聲舅舅。現在她要上捐吃條子飯去了,這話當着馬尚廉的面,未免不好意思,所以就借了這個緣故說走。因道:“並不是說你下逐客令,但是你說這一句話,就把我提醒了,我耽擱的時候不少,這就該走了,哪一天有工夫,我們一塊兒吃小館子去,你哪一天得閒,請你定個日子。”馬尚廉道:“我是天天都有工夫,就是一層,這毛病老是釘住了,一點子吃不得苦,所以我不大敢出去。”柳春波道:“是的,這種病不能受累,而且也不宜吃帶有刺激性的東西。”馬太太道:“他就是這樣。只要毛病好一點點,就出去亂跑,一天跑下來,又要病個十天半月,要不是我再三叮囑,咳!這病不知道要鬧到什麼樣子了。”說時,把那徐娘已老,丰韻猶存的身子,扭了兩扭。柳春波看見這種樣子,實在是要笑,但是爲着大家面子關係,又不便笑出來。只得說道:“我事情很忙,等着要回去,不瞎聊天了。”馬尚廉要送他時,他已走到院子裏了,馬尚廉夫婦只說了一聲不送,也就算了。
柳春波回到民衆報社,那個楊朗軒又來了。他見着柳春波,連拱了兩下手,說道:“柳先生我請託你的事怎樣了?”春波道:“當然不成問題,你還有稿子儘管送去,我要求你的事呢?”說着,望了楊朗軒一笑。楊朗軒道:“成成成,隨便哪一天都可以去。不過她明後天就要上天津,要去看她,可得今天就去呢。”柳春波雖然很爲王玉鈴所顛倒,但是知道捧角是一件極耗費時間和金錢的事,所以要見一見王玉鈴,也不過偶然一時高興。現在說馬上就去,那樣搶着會她,倒也可以不必。便道:“她既然要到天津去,我就不必去會她,等她回來再說吧。”楊朗軒道:“這樣說,柳先生是給我們白幫忙,那我可是心裏過不去。”柳春波笑道:“你要怕心裏過不去,也有法子報酬我,等我到戲院子裏聽戲的時候,常常給我要幾個好座兒,那就成了。”楊朗軒笑道:“這個好辦,但不知您要聽誰的戲?”柳春波道:“誰的戲也愛聽。”楊朗軒道:“您要聽戲,以後請您早一天給我一個電話,每天下午,我總在天樂園的。您說到哪兒去,我都可以給您去找座兒,無論是不是對號入座的地方,我準給您在前三排找着座兒,您瞧這個報酬好不好?”柳春波道:“別的戲院子熟人能找座,還有可說,因爲看座兒的把好位子留住了。對號入座的戲院子,買票買得早的,早買去了,臨時去要,哪裏有呢?”楊朗軒攏住衫袖,連連上下挪了幾挪,昂頭嘆了一聲道:“這年頭兒,沒有什麼事,不是講表面的。你瞧他們不是對號入座嗎?可是他們戲院子裏面的人,早就留下許多票,通知票房裏一聲,把座位圖用紅鉛筆槓上,我們事外人,哪裏會知道沒有賣出去呢?我們到了戲院子裏,看座兒一見是熟人,就說可以給您想法子。他那個時候,一塊二毛錢的座兒,您非給一塊五毛以上不成,大方一點兒的,給兩塊錢,就不能要他找錢了,您平常到不對號入座的戲院裏一瞧前三排的座位,用麻繩子攔住,茶碗一對兒一對兒反扣上,您要是生人,不必問,那就是賣出去了。其實哪個座位應該賣給哪個熟主顧,看座兒的,他自己都沒有準兒呢。這都是誰呢?全是平常聽戲多花兩個小費的權利。除了這個,就是捧角兒的了。捧角兒的他是第一天坐在那兒,永久坐在那兒的。他那個位子,是電線柱子,不能挪的,一挪電報就不通了。所以他無論如何,那個位子,不能讓看座兒的給賣去的。來也好,不來也好,總是給錢的。您就是和看座兒的認識,他也不賣給您的,賣給您仔細傳電呢。”柳春波笑道:“你左一句電,右一句電,這是什麼意思。”楊朗軒笑道:“得了,您做報館的人,還有什麼不明白。所以聽戲不是今天有錢,今天就花,明天有錢,明天就花,可以辦到的,總要熬個資格兒。”柳春波笑道:“花了錢,到戲院子裏熬資格去,那未免太傻。”楊朗軒道:“您多給我維持維持,這找座兒的事,交給我了。”柳春波道:“到時候再說吧,等王玉鈴從天津回來,你再來約我聽戲去吧。”楊朗軒見事情有了結果,自是歡喜而去。
柳春波雖然給他白幫了一陣子忙,倒也不放在心上。可是那馬尚廉給楊朗軒登了一條稿子,心裏覺得非常有功,打了好幾次電話給柳春波,問他能不能弄上一個包廂聽戲,柳春波被催不過,只得親自到馬尚廉家裏去告訴他,說是魏忠常現在不做後臺經理,這包廂辦不到,不過要找散座兒聽戲,那是不成問題。你哪一天要聽戲,先給我一個電話,我就可以給你辦。說到這裏,那位馬太太從裏面屋子裏出來了。看見柳春波,笑道:“柳先生我正要打電話找你呢。”柳春波道:“有什麼事找我嗎?”馬太太道:“我們老七,很惦記你,請你去和她談一談。”柳春波道:“哪個老七,是我認識的嗎?”馬太太道:“怎樣不認識?您真是善忘啊,上次到這兒來,您不是和她談了半天嗎?”如此一說,柳春波明白了,原來是小鴨子,開始做生意了。便道:“哦!她上了捐,在哪一家,叫什麼名字呢?”馬太太道:“叫美珠,在梅花院。她說,願意見你一見呢。”柳春波當了馬尚廉的面不便答應這一句話,卻笑道:“我有工夫再去看她罷,看她換了一個什麼樣子,我倒是願意的。”說了幾句話,就把這話扯開了。
但是他嘴裏這樣說,心裏就起了一個念頭,她居然當妓女了,我得去看看她。因之當天晚上,他就和朋友胡六平,一塊兒到梅花院去看小鴨子。這個時候,也不過七點多鐘,一走到大門口,就見一輛藍色大汽車,漆得光滑油亮,在大門口橫着。這個胡六平,是新聞界的外勤記者,他對於各要人的汽車號碼,倒是記得爛熟,他一看這汽車的號碼是九一四,便搖了一搖頭道,啊!這裏有闊人啊。柳春波道:“是誰的車子?”胡六平道:“這車子我認得,是樂逸蓀自用的車子,他是花錢大手筆,花錢可不怕多的。有他在這裏,不但是招呼的姑娘要發財,滿院子的姑娘,都要佔一個小光的。”柳春波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要進去吧。”胡六平道:“那要什麼緊,我們各逛各的,他管得着嗎?”柳春波道:“我們一直就進去找老七,省得瞎撞。”於是二人走了進去,就告訴龜奴,是找美珠的。那龜奴將胡柳二人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向北屋子裏昂頭嚷了一聲七小姐。在這一個聲中,上面一掀簾子,美珠出來了。柳春波一看,只見她身上穿了一件絳色蘇繡的旗袍,耳朵上墜着一對鑽石環子,走起來,一晃一動晶光閃閃的。底下穿了一雙白緞繡花高跟鞋,一點斑跡也沒有。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不料就是這幾日的工夫,小鴨子穿得這樣華貴。本來這孩子長得還清秀,現在將綢緞一包裹起來,越發好看。她當時走了出來,一見是柳春波,就微微一笑道:“是柳老爺。想不到的。”那院子裏站的龜奴,一見是姑娘的熟人,連忙就打起一間屋子的簾子,讓柳春波和胡六平一塊兒進去,一進門,胡六平先哈哈笑起來。早有一個姑娘,迎上前來說話,他拉了胡六平的手道:“有兩個禮拜不見了,忙啊?進門來,還不肯作聲,若是不讓到這屋子裏來,我還不知道你來了呢。”胡六平道:“你只怪你們這門口的人不好,我進來了,爲什麼還不認得?”說到這裏,美珠已經跟了進來,便問那姑娘道:“四阿姐,是熟客人嗎?”那姑娘答應是。她於是迴轉頭來對柳春波道:“那麼好極了,在這裏坐吧。”柳春波笑道:“我是有一個人帶信給我,我特意來看你的。”美珠道:“謝謝!我那屋子裏,樂總裁在那裏躺着,待一會子,請你到我那邊去坐。”說着點了點頭,竟自去了。
這胡六平倒和這位四姑娘談得入港,一問起來,原來他們是老朋友。最近胡六平事情忙,蹤跡就疏了,這姑娘名叫花意,倒也是上中等的人物。她因爲胡六平心情淡了,不能不殷勤些,以便墜歡重拾,所以坐在一處,談得很好。可是美珠一去之後,永不見來。也不見有人送瓜子菸捲來。柳春波心裏很奇怪,姑娘做生意有這麼不在乎的嗎?一來今日的美珠,還是前幾天的小鴨子。二來是你請我來捧場的,又不是我自己要來。三來你是剛掛牌子的姑娘,不能搭這樣的大架子。心裏這樣想着,未免生氣。這花意似乎看出柳春波不耐煩的情形來了,便問道:“柳老爺你是新招呼老七的嗎?”柳春波道:“我沒有招呼她。她沒有上捐的時候,我就認識,今天是特意來看看她的。”花意微笑道:“她很紅啊。這幾天連客也不見,除非是熟人。指明瞭招呼她,她才見一見。”柳春波對胡六平笑道:“我原來打算花兩塊錢,看一看她的新屋子,這樣子,這兩塊錢可以省了。我就先走,你在這裏多坐會兒吧。”胡六平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柳春波道:“她以爲我是陪你來的呢,決不會怪老四不留住我的。”說畢,一掀門簾子,竟己走了。
約莫過了十五分鐘,美珠卻來了。因不見柳春波,便問花意道:“那位柳老爺呢?”胡六平插嘴道:“他有事先走了。”美珠一看桌上,只有一副瓜果碟,一個菸捲筒子,料是自己那邊沒有送來。便道:“我真該打,一進屋子,樂總裁就把我纏住,我忘記對他們說,他們就不理會。這位柳老爺我早就認識的,得罪了人家,真是難爲情。明天胡老爺見着了他,請你替我說一聲。”胡六平見她一陪笑臉,也不禁爲之軟化。便道:“不要緊的,我明天對他說一聲吧。”美珠點了點頭笑道:“謝謝,再會吧。”說畢,她又走了。
她走進自己屋子,那位樂總裁,正和一個五十附近的鴇母,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笑話。美珠進來,樂總裁笑道:“來了小白臉子的客嗎?怎麼去了這樣久?”美珠見樂總裁伸開了兩腿,躺在沙發椅上,便一扭身子,來坐在他大腿上。一鼓嘴道:“是一個朋友,你冤枉人。”鴇母道:“實在是個朋友。老七,他走了沒有?”美珠道:“他在花意屋子裏坐了一會兒,他就走了。我本想去敷衍他幾句的,他倒不等我。走了活該!”鴇母道:“報館裏的人敷衍敷衍他吧。”樂總裁笑道:“你們也怕報館裏的人嗎?這個人是辦大報的,是辦小報的?”鴇母道:“我們哪裏知道。”樂總裁笑道:“你怎麼不知道?你的叉杆,不也是個辦報的嗎?”搗母一扭頭笑道:“沒有的。”樂總裁道:“你們是讓小報館罵苦了,我是讓大報館罵苦了。總而言之,辦報的沒有一個好人。將來他們有一天犯在我的手上,我非揍他們一兩個不可。”美珠將一個手指頭,扒着樂總裁的臉道:“虧你好意思說,吃這樣的飛醋。今天我不出這個房門子,你看好不好?”樂總裁道:“那自然是好。我今天也不出房門一步,你看好不好呢?”美珠聽說臉先紅了。用手將樂總裁的背膀一推,笑道:“不要瞎說。不怕嫦娥知道了,要和你算賬嗎?”樂總裁笑道:“她不是我的人,我管她不着,她也管我不着。”美珠笑道:“這就是你沒有理。爲什麼自己的人,扔了不要,彼此都不管呢?”樂總裁兩隻手握住美珠的手,向懷裏一拉,連忙摟住。笑道:“因爲我有了你,所以就不要她了。”那老鴇在一邊笑眯眯的,眯着一雙老眼,對樂總裁道:“樂總裁您以爲這話是米湯嗎?那才冤不到人哩,現在您把嫦娥扔了,和我們老七要好,將來您有了別人,不是一樣把老七扔下來嗎?”樂總裁笑道:“一個姑娘不止就一個客人,一個客人,不止招呼一個姑娘。我就是這樣,大大方方的,要怎樣辦,就怎樣辦。老七,你怕不怕上我的當?你要怕上我的當,你就先把我丟開,免得我來扔開你。”老鴇在一旁插嘴道:“那是什麼意思?寧可讓樂總裁將來扔開老七,老七現在也不能扔開總裁。老七是小孩子,現在還有個局面,都是總裁捧的,沒有了總裁,老七那還行嗎?”樂總裁笑道:“我是說的一句玩笑話,哪裏真能把她扔下哩。我是實心實意地要招呼老七,不知道老七是不是實心眼兒待我?”美珠扭着身軀,只管在樂總裁懷裏搓挪,將嘴一噘道:“我不來的,我不來的,你說這話,簡直是看我不起。”樂總裁笑道:“我是看得起你,我要討你做姨太太,你肯不肯呢?”美珠道:“那是好事,可是怕沒有那好福氣。”樂總裁道:“你這句話,我不愛聽。你們說話,向來都是這樣。客人說要討姑娘做姨太太,無論這話是假是真,姑娘一定回答一句說是沒有這種福氣。這分明是一句不相干的假話。”老鴇又插嘴道:“實在不是假話。跟了別人去做姨太太,那事不難,跟了樂總裁去做姨太太,一步登天,那確實不是容易的。”樂總裁將手摸了一摸臉,又微笑了一笑。老鴇笑道:“樂總裁您笑什麼?以爲我這是假話嗎?”樂總裁笑道:“話倒是不假。不過第一步還沒有辦到,哪裏就能辦第二步呢?”老鴇明知他的用意,笑道:“這還有第一步第二步嗎?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只要樂總裁捧一捧場,什麼都夠了,樂總裁要怎樣辦就怎樣辦。除了樂總裁,我們到哪裏找第二位財神爺去呢?”樂總裁哈哈大笑道:“你到底是老手,米湯很濃。花兩個錢不要緊,只要你答應了我的要求就好了。”老鴇道:“總裁,要求兩個字,就不敢當。老七沒有上捐以前,您就很愛她的,我還有什麼不知道。上捐了以後,您又很捧她,一個小先生有您這樣地待她,我還敢說什麼?不過她不是我的人,您是知道的。我只是受她父母所託,照管照管罷了。她的父母,都是不識擡舉,不知高低的,以爲要怎樣就怎樣,我雖說他們不懂事,究竟我也不敢勉強做主。”樂總裁躺在沙發上,靜靜地聽老鴇笑話,美珠卻抓了一把瓜子,坐在他大腿上嗑。嗑出仁來,就用兩個纖細手指,送到樂總裁嘴裏去。那瓜子仁兀帶着一種口脂香,咀嚼着覺得別有風味。樂總裁平常是不願婦人家向他念窮經,這時因爲美珠坐在大腿上,就不肯阻着老鴇說完了,因笑道:“你這話也有理,我今天晚上有事,明天你送老七進城,到我家裏去,事情明天再說吧。”於是就吩咐開汽車,起身走了。
老鴇因對美珠道:“明天他一定叫你出城裏條子的,我在首善舞臺包個廂,你去看《狸貓換太子》去。”美珠道:“他要是知道了,不會和我們爲難嗎?”老鴇在桌上煙筒裏取了一根三砲臺菸捲,銜在嘴角,將火柴擦着,將菸捲點了,人向椅子上一躺,鼻子裏噴出兩道煙來。取下菸捲,然後微微一笑道:“阿囡,不是舅母吹一句牛皮,大事情我見過多少,大人物我見過多少,一個姓樂的我對付不了嗎?況且我看他那樣子,分明是着了你的迷。趁這個時候,不和他要幾個錢,還等什麼時候?你不必管,由我給你去辦就是了,他的汽車,天天在班子門口一擺,哪裏還有別人來捧場,人家比不上他的勢,比不上他的錢,早走了。可是也要有他這樣一個人,才紅得起來,不然一個新上捐的小先生,花報上就肯選你做花界總理嗎?所以我們要錢只管要錢,也不可以得罪他。這班子裏因爲你太紅,就全指望在你身上發一筆小財,把你捧得高高的。若是把姓樂的弄走了,我們這場面也是維持不下來的。他若是緊一點,我們自然鬆一點。他現在對我們是百依百順的樣子,我們何必將就他。”老鴇一面躺着說話,一面抽菸,不一刻,抽完了一根菸卷,又起身取了一根抽,卻不說話了,抽着煙望了樓板噴將出來。半天的工夫,嘴角上,微微一動,眉毛一揚,一翻身坐起來道:“我料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美珠笑道:“舅母你若是和樂總裁要錢,必定給我買個鑽石戒指。我手上戴的這個太小,拿出來,比不過別人。”老鴇道:“只要你聽我的話,那有什麼難處?這種小事,我們暫且不要求他。要大大胡要一筆,這種小款子,要了有什麼用呢?”美珠道:“我是要我的,你們的不管。”老鴇道:“你自己要也很容易的,就是你在樂總裁面前,要裝出百依百順的樣子,可是知道他要來,又要設法躲開他,那樣纔好要他的東西。”美珠道:“這樣說,他要我出城裏的條子,我是一定要躲開他的了,明天我準去聽戲。”這一少一小商量了一陣,自去分頭辦事。
樂總裁哪裏知道,到了次日晚上,家裏隨便留了幾個朋友吃飯,吃飯之時,照例是要叫條子的,除了幾個隨便的姑娘而外,另外派了自己的汽車去接美珠。不料汽車開去之後,不曾回來,先就打了一個電話來報告,說是美珠姑娘已經出去了。樂總裁聽說也就只好吩咐聽差傳話,讓汽車開回來。嫖賭的事,原是不正當的消遣,不必介意。可是嫖賭越久的人,越爲因了嫖賭生氣。樂總裁這天晚上,沒有把美珠接來,心是十分不高興,憋住了這一肚皮氣,到了次日坐了汽車,特意到美珠班子來質問。美珠在玻璃窗子裏,一看到是樂總裁來了,就滿面春風的,掀開簾子,一陣風似的迎將出來。她攜了樂總裁的手,引進屋子裏去了,只等樂總裁一坐下,就向他懷裏一滾,兩隻手抱住了樂總裁的脖子,不住地問長問短。樂總裁縱然一肚皮都是氣,這時也就打入烏有之鄉。美珠見他已經沒有氣了,就再三地說:“昨晚因出附近飯館裏的條子,因此喝醉了酒,不能到公館裏去,千萬不要見怪。”樂總裁雖然知道這不是實人情,無奈她說得很委婉,就沒有法子抹下臉來說破,只得笑了一笑,就算了事。
過了一天,樂總裁又在家裏叫美珠的條子,她來是來了,頭髮是蓬蓬的,臉上也不曾帶一點兒脂粉,清秀的面龐,在電燈下看着,好像有些兒黃,倒添了兩三分憔悴。樂總裁一見,便問道:“你這是怎麼了?”美珠皺了眉,將手扶額角道:“昨晚晌就病得大燒大冷,今天一天,也沒有起牀。我本想不來的,可是上次已經失信了,再要不來,我怕您見怪,所以爬起來喝了一口稀飯,我就來了。”說着,兩道眉尖,越發是皺到一處,就在樂總裁身邊坐下,弄着手絹兒默默無語。樂總裁問她什麼,她就說什麼,不問她就不說,樂總裁越看她,越覺得可憐,不到一點鐘,伸手摸了一摸美珠的額角說道:“是還有點餘燒不曾退清,你回去吧。不要爲了敷衍我,加重了你的病。”美珠微露着白牙,笑了一笑道:“不要緊。”說時,捏着小拳頭在額角上連連捶了幾下。樂總裁握着她的手道:“唉,你真是病了,回去吧,洋車坐不得,會受風的,我還叫汽車送你回去。”於是告訴聽差,立刻開自己坐的汽車,將美珠送了回班子去。美珠見他如此說,就慢慢地站起來,拉着樂總裁的手,低低地說道:“我真是對不住。”樂總裁拍着她的肩膀道:“去吧,我看你的臉色都變了,回家好好睡覺去。不要在這兒苦掙面子了。”樂總裁這內客廳裏,本還坐有許多客,見美珠如此地講交情,都覺她這種情形難得,紛紛勸她回去,說是要好也不在這一時。美珠再三地向樂總裁道了歉,這才告辭而去。
出門之後,一坐上汽車,眉毛就不皺了,及至回到班子裏,掀開門簾,就向屋子裏一跳,笑道:“我回來了。”老鴇笑道:“他們怎樣說?”美珠道:“都說我病了,催我回來呢。”於是大家同笑了一陣。
又過了一天,樂總裁還是在晚晌派汽車來接美珠進城。老鴇道:“這人倒會裝模糊。說不得了,我自己去一趟,和他敞開來說,看他怎麼樣?”樂總裁接的汽車來了,她就和美珠同坐汽車而去,到了樂總裁家,他正在自己一間小客室裏閒坐。旁邊只有一個客人等着。這人老鴇認得,乃是樂總裁家裏的幫閒,專門跑跑小腿兒,做些吃喝嫖賭的傳論差事,他在衙門裏也當過高等顧問,和參事上行走之類的事,所以到了外面交際場上,還不失爲二等人物,而大家也就同叫他一聲老爺。可是窯子裏這些妓女,暗地裏叫跑腿劉四,當時劉四正斜插着身子,陪了樂總裁談話,老鴇一見心裏自慰道好險啦,今天幸而是我自己跟了來,若是美珠一個人來,在這種地方,又有個劉四,沒有不上他們的當的。現在這一下子,總算是穩當得好。現在是身陷重圍,不能不好好地對付。便對樂總裁道:“總裁現在是不大出門了,總是在家裏叫條子。”樂總裁道:“你看這是多麼清閒,又不吃酒,又不耍錢,大家安安靜靜坐着談一會子,至於要花的錢,我是照花,一個也不少。”劉四笑道:“不但不少,就是加個一倍兩倍,總裁也決計不在乎的。”樂總裁笑道:“你別給我胡吹牛,我不出錢,你能給我墊上嗎?”他們說笑時,美珠已是早滾到他的懷裏去了。老鴇卻只含着微笑坐在一邊。凡是好逛的人,都有些討厭老鴇的。而且越喜歡姑娘,就會越討厭老鴇。樂總裁叫美珠的條子,萬不料老鴇會一路跟了來。讓她在這兒吧?實在大煞風景。叫她回去吧?倒是啓她的疑心,只得且自由她。
說笑了一會,因站起來,將裏邊的門一推,另外一隻手拉着美珠的手道:“來來來!我們到裏面屋子裏燒兩口煙去。”老鴇一見,早搶着上前,笑道:“總裁要叫她燒煙,恐怕燒完了一兩膏子,也抽不着一口,讓我來給總裁燒兩口吧?”老鴇說這話時,可就不辭勞,一隻腳向前一踏,就擠進這屋子來了。樂總裁老大不高興,只得讓她進去,劉四在一邊看見卻只是好笑。
過了一會,他走進屋來,對老鴇招了招手,讓她出來。老鴇會意,就出來了。笑問道:“劉四爺叫我出來做什麼,有話說嗎?”劉四道:“這個地方,是樂總裁自己家裏,何候的人有的是,何必你要做客的人,在這裏做事。”老鴇笑道:“我們是什麼人,敢說做客兩個字。”劉四將手拍了拍沙發椅子,笑道:“你坐下來,我有話對你說。”老鴇笑道:“這樣子,話還很長嗎?我就坐下來,聽您說些什麼。”於是一挨身,坐在劉四下邊。劉四先笑了一笑,然後一伸腦袋,對着老鴇的耳朵邊,唧唧噥噥說了一陣。老鴇先是靜靜地聽,聽完了,然後將頭微微擺了幾擺,接上說道:“她究竟年紀太小一點。”劉四笑道:“瞎扯什麼?上了捐的姑娘,就沒有大小可分,反正都是做生意。”老鴇道:“雖然是這樣說,不過這孩子並不是我的人,我怎敢做這事的主?”劉四道:“她縱然有父母,也無非多要幾個錢罷了。你說,要多少錢?”老鴇笑道:“我們老七,雖不是十分紅的姑娘,也不怎樣下三濫。這也算是件大事,應該給她做點面子,哪裏能怎樣模模糊糊。”劉四道:“樂總裁做事,就是這樣乾脆,不講究那些虛套。至於花錢他倒是不在乎。老七今天大概是不回去的。你自己斟酌着辦。”老鴇雖然預料到今日有問題,以爲今日這樂宅不定還是賓客滿堂,酒綠燈紅,大鬧特鬧,發生了事端,礙着面子,總可以把人帶了回去。現在他們是單刀直入地殺將來,自己身陷重圍,孤軍深入,若要力爭,必是一敗塗地。事到如今,只好改用智取了。因笑了一笑道:“這樣也可以的,以後日子長,只要四爺給我們多照應照應,補做一點花頭就行了。”劉四點頭道:“這倒像話,我一定包辦得到。”老鴇道:“但不知樂總裁意思怎樣?”劉四道:“給你三千塊錢還算少嗎?”老鴇聽了這話,臉色變了,半晌沒有說話。然後皺了眉頭道:“我的劉四爺,這不是要我爲難嗎?”劉四昂了頭哈哈大笑,拍着老鴇的肩膀道:“這句話你說得上當了。留住她,你爲的什麼難。”鴇母道:“我是說正經話,你不要拿我開玩笑。您想她的父母,拿她出來做生意,也不定指望掙多少錢,偏是她的牌子,又讓各位大人捧紅了,她的父母,越發的希望大了。現在要由小先生變成大先生了,在這一個關節,若是旁的客人,不一定要她做個週年半載,然後才能答應。你想一想,這週年半載之內,是要多少開銷。您剛纔說的數目,初一聽好像也不十分少,但是這樣一比較起來,那就差得遠了。老七是初出來的人,她的場面,就是這樣大。四爺您是明白人,我們的事,什麼也瞞不過你,請您替我們想,應該拉多少錢虧空。這種虧空,是決不能夠在一千兩千上說的。這些賬,當然都在老七身上。遇到了這一個關節,還不能湊幾個錢還債,不但沒有面子,放債的人,也大大地失望了。這些話我是沒有半個字是假的,因爲四爺是老白相,我們的苦處,沒有一點兒不知道,才肯這樣說。不然,人家不要疑我是故意放刁嗎?四爺我沒有什麼可說的,總請您多幫一點忙。勞您駕,費您心,請您給總裁說一說情。”這一篇話,劉四明知有些靠不住,無奈她是一派求情和訴苦的話,決計不能硬駁她的不是。便道:“你自然有你的難處,讓我和總裁去商量商量看。你別進去,就在這兒坐一會。”老鴇道:“那就謝謝您,我在這裏等您的信吧。”
劉四走進裏屋,和樂總裁商量了一陣,然後出來對老鴇道:“加你一倍了,你看怎麼樣?要現款,還是要支票呢?”老鴇道:“樂總裁是有面子的人,今天何以這樣小器起來呢?花個兩萬三萬,也不過總裁推一場小牌九的錢,還在乎嗎?這是體面的事,總望總裁好看一點,要不然,我自去和他去說吧。”說畢,自己又要向裏面屋裏走。劉四一手拉住她,一手按了她坐下,因道:“你別去,你一去,這話就越說越僵的,我再給你去說說吧。”於是他又進去了。老鴇不管三七二十一,她總是坐在那裏訴苦,說了一陣,又是要去見總裁。到了後來,索性垂下淚來了。
那裏面屋子裏,樂總裁的煙早燒足了。美珠又滾在他懷裏,撫弄他大襟上的鈕釦,樂總裁然要生氣,也生不出來。便道:“她們也太不知足了,我給了這麼多錢,她還是在這兒麻煩。”美珠笑道:“不是我說你,你是存心這樣呢。要是我,早就給她錢讓她滾蛋了。難道多出個三千五千,你還在乎?你不讓她走,我都膩死了,那麼,我走吧。”樂總裁連忙扯住,笑道:“你怎麼能走?我給她錢就是了。”於是找出支票簿開了一張一萬元的支票,叫了劉四進來,交給他道:“這個錢,你叫她拿去,總算不少了,她再要鬧,我就叫人來把她轟了出去,看她又有什麼辦法?”說到此地,嗓子故意提高一點,好讓外面的老鴇聽見。老鴇一看這種形勢,知道錢已加到了額,再要向上加,是不能夠的了,因之接了那錢,就告辭而去。
到了次日下午兩點鐘,樂總裁才用自己的汽車把美珠送了回去。老鴇見屋子裏沒人,便拉着她的手,在一邊問了許多話。因道:“你要的鑽石戒指呢?”美珠道:“你要了他那麼多錢,我不好意思再要了。”老鴇笑道:“傻瓜,我們和他要東西,要到一樣是一樣,有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呢?今天晚上他必然還是要你去的,你就趁在那個時候,開着口和他要。決計不會少你的,你不要,是自己錯過了機會。”美珠雖然年歲小,是衚衕裏面混大的,什麼門檻不曾知道,老鴇現在說可以要,自己便壯起自己的膽子,決定了意旨和樂總裁去要。
樂總裁在政治上肯得罪人,在風月場中恰好是個反比例,無論如何,不肯得罪人的,美珠一和他開口,他就答應了買給她。也是美珠的運氣好,恰在這個時機有一位薛又蟠巡閱使由任上到北平來。這位大帥到處打仗,卻也到處要錢,到處嫖娼。他擁有上萬裏的地盤,帶有名義上的一百幾十旅軍隊,那都不算奇。最妙的,他所經過的婦女,據人大概地估量一下,足夠編一個混成旅。就是他身邊的姨太太,要照金釵十二算起來,也可以加起倍來。因爲如此,所以他無論是私是公,花的錢卻像流水一般。需要是和供給成正比例的,他花得多,自然他和百姓去要的也多,在他所管的地盤之下,人民買一把夜壺,也得貼一張奢侈品印花稅票。因爲小便大可以溺在地下的,何必多買此一把夜壺呢?自然是奢侈品了。由此類推,可以知道他掙的錢是多少了。錢來去如此之多,計算實在也不容易。因此這位大帥,仿着三民主義,也有一個三不知道主義。哪三不知道呢?兵有多少不知道,錢有多少不知道,姨太太有多少不知道。在旁人看來,以爲兵和錢不知道有多少,還在情理之中,何以自己同衾枕的姨太太,也不知道有多少呢?這卻另有一層說法。因爲他討姨太太是隨時高興便討的。一個不高興,也許三年兩載,丟了姨太太不問。甚至於姨太太跑了兩個月,他才知道。所以姨太太隨時添,也就隨時減,前前後後,要叫他報個總數目,一時當然不容易開口,所以他這個三不知道主義卻也是事實。他既然如此多情,當然對於青樓中的妙人兒,不肯拒絕的。而且他知己的朋友,和他的部下,雖然做不到實現三不知道主義,卻也擬了那個目標,惟力是視的做下去。這時聽到大帥來了,誰不願意在大帥面前,表示他們遵行大帥主義的態度呢?所以這一晚晌,就由樂總裁在家中設宴爲薛又蟠洗塵,一共叫了三打條子,陪了大帥飲酒取樂。
那請的客,有軍長高尚德,司令邱,鎮守使王全海,陸軍總長馬厚抱,和一些志同道合的閣員。每個人後面,都是兩三個姑娘簇擁着,薛又蟠身後,更是多上一倍。薛又蟠是總頭兒,當然是要上座的。樂總裁坐在主席上。恰好是和他對面,這些日子,美珠在樂總裁那裏幾乎是無日不到,當然緊靠了樂總裁坐下。薛又蟠坐在上面,正看到美珠和他那樣相倚相傍的情形。不禁將桌子一拍道:“老樂,你幾時又找到這樣一個好的,我要揩一下子油,成不成?”樂總裁笑道:“這是什麼話?大帥若是喜歡她,叫她伺候大帥就是了。”薛又蟠手上捧了一大杯酒,一仰脖子喝了,笑道:“你這話是真的嗎?”樂總裁就推着美珠道:“去去,到大帥那裏去。”凡是在窯子裏的姑娘,原不去關心國事,惟有這“薛又蟠”三個字,卻是例外,姑娘們對他認識之精確,不但是知道他的姓名籍貫,而且他的言語性情,也都耳熟能詳。大家不但願意攀上交情,就是和他多見一面,也可以回去和姊妹班裏誇一誇嘴,所以只要薛又蟠叫過哪個一回條子,哪一個就像秀才中了狀元一般。這時樂總裁叫美珠過去伺候大帥,她心裏早就喜歡得了不得,不過挨着面子,不好意思過去,只低了頭含着微笑,薛又蟠斜着眼睛,望了美珠道:“怎麼樣,不肯賞這個面子嗎?”樂總裁道:“笑話笑話,哪裏能夠抹大帥的面子。”便牽着美珠的手道:“去去!爲什麼難爲情?”美珠一隻手被他牽着,一隻手拿着手絹握着嘴,半推半就地跟了他走,走到薛又蟠身邊,樂總裁向薛又蟠身上一推,再又將手按住道:“不許動,要動我就惱了。”樂總裁這時回席去喝酒,美珠果然坐在薛又蟠身上,未曾走開,大家看見,都哈哈大笑。
馬厚抱端着酒杯子,站立起來,笑道:“大帥新得了一個美人兒,我們大家恭賀大帥一杯。”大家看見,都端着杯子相賀。薛又蟠一手摟美珠,也不起來,一手端了酒杯,向桌子中間舉了一舉,也就拿回來喝了一口。那些站在客人身後的姑娘,看見美珠一舉登天,眼光都像閃電一般,向她身上看去。美珠心裏,好像射了麻藥,心裏都麻醉了,大家越看她,她心裏越快活,薛又蟠酒杯幹了,美珠就提了酒壺,給他斟上一滿杯,他把酒喝完了,馬上就拿起筷子夾起來一筷子菜,送到他嘴裏去,把一個風魔元帥,弄得樂不可支。高尚德軍長笑道:“大帥今天高興極了,美珠要唱一段,我們大家也享點耳福。”薛又蟠道:“這話有理。”便問美珠的師傅來了沒有?美珠道:“都來了。”薛又蟠道:“叫他進來,先拉上一段,我給你們唱一段開鑼戲,好不好?”那些站在四周的馬弁,早就走出去,把烏師叫了進來。
那門邊擺下兩個小方凳子,兩個穿黑布長衫的人,一個提了一把胡琴,一個抱了一把琵琶,挨着門走進來,一蹲身就在方凳子上坐下。薛又蟠連連招手道:“坐過來,坐過來,坐得那遠做什麼?”歪頭就對馬弁道:“就擺在我身邊。”馬弁知道大帥的脾氣,果然又搬了兩張方凳子放在離座位二三尺遠。這兩個烏師吃了豹子的膽,也不敢坐過來。只是靠了門站住,直了眼光,望望這個,又望望那一個。薛又蟠道:“傻瓜,過來!”那兩個烏師,見薛又蟠如此說,覺得一味推卻,反是不好,兩眼睛望了衆人,就緩緩地挨着方凳子坐下。薛又蟠道:“給我拉一段,我先唱李逵大鬧忠義堂。”於是提着嗓子喊道:“俺李逵做事太莽撞。”那兩個烏師,沒有調絃子,也沒有拉過門,薛又蟠走來就唱,他們如何趕得上,就是那樣糊里糊塗手忙腳亂,一陣胡拉。這種情形,除了薛又蟠高興,昂着頭狂唱而外,不曾注意,其餘的人都忍不住大笑。薛又蟠唱完,自己一鼓掌道:“你瞧怎麼樣?只要我一唱,大家都樂了,我唱得實在不錯吧!”因問美珠道:“你說好不好?”美珠點點頭。薛又蟠道:“我都唱了開鑼戲了,名角兒都上場啊。”這兩個烏師,就是美珠的師傅,美珠身子動了一動,這就要站起來。薛又蟠一手摟住她的腰,笑道:“我這人肉架子都不怕累,你還怕什麼?就坐着唱,不許動!”美珠雖然覺着不舒服,但是也不敢不遵從薛又蟠的辦法,只得帶着笑意,斷斷續續地唱。當她唱的時候,在薛又蟠懷裏躲躲閃閃,只管眼睛瞟住他。美珠模模糊糊地唱完了,薛又蟠是昂頭哈哈大樂。馬厚抱道:“我看這樣子,蟠帥是很喜歡美珠的,樂總裁,我看你講個與朋友共,讓她陪蟠帥樂一樂吧。”樂總裁看薛又蟠的神氣,大概是很喜歡美珠的,若是不讓他,固然辦不到。就是讓給他,說美珠是自己的人,也顯着大煞風景,所以笑着答道:“這用不着說什麼讓渡,美珠根本上就不是我的人。大帥要她伺候,讓她伺候就是了,和我什麼相干?”馬厚抱笑道:“這話說得很冠冕啦。可是大帥真要割你的靴腰子,你又未免痛心吧?”樂總裁望着美珠道:“老七,你照實說,我們有什麼關係沒有?”說這話時,兩道眼光直射到美珠的面上。美珠從小是由窯子裏陶熔出來的,這些眉目傳關節的事,學得油而又透,哪裏有不明白之理?當時向着樂總裁含着微笑。樂總裁向滿桌子的人道:“大家看看,我和她究竟有什麼關係沒有?若果然有關係,她還不說出來嗎?”薛又蟠笑道:“管他有關係沒關係,我們糊里糊塗就是這樣接取過來。事情弄錯了,也別怪我,誰叫他們倆都不說真話呢?”在座的人,都附合着道:“蟠帥這話有理。不是假話,自然沒關係,若是假話,這種對朋友說假話的人,先不夠朋友,應該懲罰他們一下。”薛又蟠就用右手一個指頭,在美珠臉上扒了一扒笑道:“小東西。這樣一來,我可要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美珠道:“你的人……”說到這個人字,眼珠在他那很深的睫毛裏,向樂總裁看了來。樂總裁當着大家的面,不便有很明白的表示,只將下巴頦,微微向裏點了幾下。美珠這才繼續着向下說道:“就是你的人吧?不過伺候不到,您可別見怪。”薛又蟠道:“你伺候你的,別管我怪不怪。我吃得膩了,你陪我燒兩口大煙去。”美珠道:“怎樣吃飯吃到半中間,抽起煙來呢?”薛又蟠道:“你就不必管了。這樣抽菸,纔是有味呢。”說畢,拉了美珠就跑。薛又蟠把煙癮過足了出來,這裏飯也吃完了。不過叫來的這些姑娘,沒有得着大帥的命令,都不敢走,團團轉轉地在屋子裏胡混。薛又蟠一拍手道:“我把事情全忘了,還沒有開銷,老叫人在這裏等着,什麼意思?”一回頭,見跟自己的馬弁,掛了盒子炮站在客廳門口,一招手,將他叫進來便道:“你打電話回去,叫送……”說這話時,轉過身,用手點着屋子裏的姑娘道:“一五,一十,一十五,共是三十二個。”又對馬弁道:“一共拿一萬塊錢來。快!越快越好!”馬弁答應幾個是,馬弁就去打電話。那邊公館裏聽說大帥要開銷條子錢,這是比軍餉還要緊的,不敢怠慢,馬上取了一萬塊現洋鈔票,坐了汽車,送到樂總裁公館來。
馬弁取了鈔票,一直送到客廳,呈給薛又蟠,他將鈔票取過來,一齊堆在茶几上,對姑娘道:“你們一個一個地過來,大帥開賞。”那些姑娘見搬了這些鈔票,黑眼珠子,都對了薛又蟠,他道:“你們都站在左邊,不許亂跑,誰亂跑,就取消誰拿錢的資格。”大家一聽,果然都站到左邊去。於是笑道:“從頭至尾,一個一個地過來,拿了錢的,就站在右邊。”於是點了二百元鈔票,拿在手裏,過來一個,就遞給她二百元。姑娘拿了鈔票,就站到右邊。美珠是坐在他身邊,除外不算。其餘的那些姑娘,每人走過來拿二百元。薛又蟠親自發了一筆娘子軍的餉,這個樂子不小,張着嘴,不住地笑。三十一人都發完了,還剩着三千多塊錢的鈔票,於是一把抓起,向美珠懷裏一塞。笑道:“小意思,給了你吧。”美珠不料薛又蟠是這樣大的手筆,一下就給三千多塊。當時笑着對薛又蟠道:“我謝謝你了。”薛又蟠道:“你別謝我,我也得謝謝你。咱們兩個人,就這樣兩免了吧。”說畢,一陣哈哈大笑,那些姑娘,出了一個條子,就得二百塊,自然也很滿意,便興高采烈的,各人含笑而去。
這個時候,已到晚上一點鐘了。王鎮守使,看看許多客都散了,只有幾個自己人在這裏,而且薛又蟠又是很高興的樣子,便趁了機會,站了起來對他道:“我有幾句話和大帥商量商量。”薛又蟠道:“你別說,我知道了,你無非是要我給一筆軍餉對不對?”王鎮守使道:“是的,實在也是困難。”說這話時,只把眉毛尖來鎖起。薛又蟠道:“無論困難不困難,我到北平來了一百趟,就得給你一百趟的錢。我也知道,無論到什麼地方,總有兩樣人綁我的票,一是窯子,一是我的軍隊。你要多少錢?”王鎮守使看這樣子,錢是可以給的,想着多說一點,也不妨事。便道:“全海的意思,想大帥賞二十萬。”薛又蟠道:“你媽的胡說,你瞧我在哪裏新颳得了地皮?”王鎮守使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心裏非常懊悔,但是在薛又蟠面前,是不許做出那種苦惱樣子的,他依舊帶着笑容道:“大帥明見,弟兄好久沒有發餉了,天天望大帥來,以爲大帥來了,就有飯吃了。現在大帥望是望到了,可是一個子兒沒有拿着,他們一定疑惑全海把款子吞下去了。”薛又蟠道:“怎麼着?這些當大兵的,都惦記着我嗎?”王鎮守使道:“可不是?他們都是這樣說,只有大帥是疼愛弟兄們的,所以大帥來了,他們喜歡得什麼似的。”薛又幡笑道:“真的嗎?你們這兒弟兄有幾個月沒發餉了?”王鎮守使道:“整半年了。”薛又蟠道:“那倒是欠得多一點。你明天到我這兒來,給你二十萬,你看夠不夠?”王鎮守使道:“那全憑大帥的主張,全海哪敢說夠不夠的話。”說這話時,臉上可顯出一點爲難的樣子。薛又蟠道:“你爲難什麼?錢還不夠嗎?你不管那些,開一個預算給我瞧瞧。”說時,一拍胸道:“我有的是錢,要你們往前幹那才能給。人家說,薛又蟠打仗,前頭是鐵甲車裝大炮,後頭是貨車裝印刷機器,打到哪兒,軍用要印到那兒使,這話是不假,反正給我打下地盤來的,我總有錢給你們的。”王鎮守使道:“只要大帥肯用全海,全海一定帶着弟兄們打前敵。打死了之後,趕着投胎,二十年之後,還能給大帥辦事。”薛又蟠道:“那個時候我還在嗎?我在幹什麼?”王鎮守使道:“一定是幹大總統。”薛又蟠道:“小子,你真行,這馬屁算你拍上了,你明天來拿三十萬軍用票,少一個子,你就給我倒戈。”這句話說出,在座的人,都樂了。
王鎮守使今天要餉,本來就不敢認爲怎樣有把握。因爲三十天以前,就在巡閱使軍需處請了十萬款子,哪裏敢有什麼大希望,不過想薛又蟠還找點零頭而已。不料他一開口就給二十萬軍用票。自己跟着逢迎了幾句,他更樂了,又加了十萬,真是奇遇。當時喜歡得眉開眼笑。回到家去,次日毫不費力的,就在薛又蟠家裏取了三十萬軍用票來。
在這一天,恰好給他做媒的那個趙觀梅前來問候。他抽足了大煙,口裏銜了一支菸卷,躺在軟榻上想心事,兩隻腳高高架起,放在軟榻邊一張圓几上。趙觀梅現在是熟得很了,一直進房來,走進屋手上捧了帽子,對着他鞠躬帶作揖。口裏可就說道:“鎮守使沒有出去?”王鎮守使道:“我發了小財了,薛大帥今天發了三十萬餉,我怎樣花呢。”趙觀梅笑道:“鎮守使這也用不着爲難,發給弟兄們,弟兄們還不會花嗎?”王鎮守使道:“三十萬塊錢我全給他們嗎?我在大帥那裏捱揍捱罵,誰管?給他們個七萬八萬的,就便宜了他們。有錢我倒是會花,我就爲難,這軍用票,北平城裏,不大很好花,想個什麼法子,存到銀行裏去。你在銀行界也有熟人,能不能想個法子,咱們吃點兒虧,倒不在乎。”趙觀梅是在商界裏混得很熟的人,市面上對於新出的軍用票,是持着何項的態度,早已瞭然於胸,現在要把二三十萬軍用票存到銀行裏去,老實一句話,就是要拿幾捆紙條兒換人家幾十萬現大洋,天下豈有那樣的傻瓜肯做這樣上當的事。不過自己一向捧王鎮守使的,決不願在當面拂逆他的意思,便道:“銀行裏做的是買進賣出的生意,只要有利可圖,他們有什麼不幹?不過觀梅聽說這一程子,銀行裏都借錢借給政府,沒一個不借空了的,把款子存到銀行裏去,那是給他們加資本,弄得不好,就會倒閉。我們的款子,白讓他捲了去,他謝也不會謝一聲呢。”王鎮守使聽趙觀梅說得有理,倒愣住了。便問道:“難道北平城裏,一家靠得住的銀行都沒有嗎?”趙觀梅道:“靠得住的銀行是有,不過都是外國人辦的,或者外國人有股份的,這種銀行他是不收軍用票的。”王鎮守使罵道:“他媽的,中國人辦事,一輩子也不成。就是開銀行,連軍用票都不敢收。老實說,我們這軍用票,無論買什麼東西,人家都得收,若是不收,就要他的腦袋,別家銀行的鈔票,能這樣過硬嗎?”趙觀梅道:“我們的票子這樣硬,不存到銀行裏去也不要緊,放在家裏慢慢地使得了。”王鎮守使笑道:“老趙,你傻呀!誰拿幾十萬塊錢,放在家裏睡覺呢?再說這軍用票,零使兩塊三塊的,好花。可是你要拿整千整萬的做什麼,可是彆扭,簡直是花不動,這不向銀行裏一放,那還有什麼法子呢?”趙觀梅道:“鎮守使的意思,既是一定要存到銀行裏去,讓觀梅去跑兩家銀行試試,也許一賣力,找着可靠的銀行,也未可知。”王鎮守使道:“好極了,你就給我去找吧,找着了,給你一點好處。”趙觀梅道:“那是笑話了,我給鎮守使做事,還敢說從中要好處嗎?”王鎮守使道:“你上次給我做媒,我還沒有謝媒,這回你又給我撈錢,我再要不謝你,我這人不夠朋友了。我的老大哥,你快點給我去想法子吧,你不知道,我家裏存着三十萬元鈔票,真有點兒着急。”趙觀梅聽他這樣說,笑着去了。
王鎮守使剛纔儘管和趙觀梅商談發了財,談得高興,他就忘了身邊還站着一個衛兵,一個馬弁。自己說了,錢要自己摟起來,不能發餉,現在讓他們聽到,到外面一傳說出去,這事可不好辦。因對那馬弁柴得有笑道:“你聽見沒有?我得了許多錢了,你們常伺候的,我得多多給你們一點兒。我還是說給就給,馬上給你們發三個月餉。”說畢,一起身走進內室,打開大箱子,在那整捆的軍用票裏面,抽了兩大沓子出來。一看,都是十元一張的。自己原說是給他們三個月的餉,這時又一想,那一大箱子鈔票,就多給他們十張八張的,也很不算什麼。於是又對柴得有道:“便宜了你這小子,給你一沓子鈔票吧。”說着,將鈔票向他身上一扔,復又扔給那衛兵婁民才一卷子,婁民才因爲站得遠一點,沒有接住,將鈔票撒了滿地,婁民才一見,彎了腰一陣亂揀。王鎮守使笑道:“小子,別忙,在這兒誰還搶得了嗎?我告訴你們,有了這錢,可是買一點兒好吃好喝的,到澡堂子去洗洗澡也可以。就是千萬別上蓮花河去逛三等下處,人家當窯姐兒,掙錢是皮肉換來的,給她軍用票,叫她沒法兒花,你心裏過得去嗎?”這兩個人聽了,都鼓着臉站定,可是不由得又要發笑,王鎮守使將手一揮道:“得!你們都有錢了,給你們一天假,讓你們花去。”柴得有婁民才萬不料鎮守使今天這樣好,既然給了錢,又放假。兩人心裏一陣喜歡,馬上對他一立正,行了個舉手禮。王鎮守使道:“去吧!可別對弟兄們胡說,你要說了,我要你們的小腦袋。”婁柴二人答應幾個是,走出王鎮守使私宅來。
柴得有先笑着對婁民才道:“老婁,沒有錢,是愁着沒錢花,有了錢,現在又愁着不知道怎樣花好了,我們這上哪兒呢?”婁民才道:“有了錢,咱們還走道嗎?換錢僱車去。”一回頭,路邊就是一個錢鋪。婁民才掏了一張十元的軍用票,向櫃上一放,說道:“來一盒紅粉包。”鋪子裏的人,也不敢望那軍用票,在架子上拿了一盒紅粉包的菸捲,放在婁民才面前笑道:“老總,煙在這裏。”對櫃上放的那張十元的軍用票,卻未曾注意。婁民才用手將鈔票推了一推道:“你怎樣不收錢?找我九塊鈔票吧,放在身上好帶一點。”那店夥笑道:“老總,你帶着吧,抽一盒菸捲還要錢嗎?”婁民才道:“我又不認識你,幹嗎白抽你的菸捲哩?”店夥陪笑道:“這鈔票,我們實在找不開,老總要抽菸卷,也不能因鈔票找不開就不買。好在是很小小的事,一盒菸捲,還要老總給錢嗎?你帶着吧。”婁民才見人家送了一盒煙,並不要錢,而且還說了許多客氣話,人心都是肉做的,決沒有再給票子要人找現洋之理。只得將鈔票收起來道:“我沒零錢,下次再帶給你吧。”店夥陪笑道:“不要緊的,老總帶去抽吧。”婁民才揣了煙在身上,和柴得有一路走上大街。因道:“這小子真鬼,他楞送咱們一盒兒煙抽,不找錢,這可沒有法子。”柴得有道:“買他一盒煙反正錢不多,他就算白扔了,也不值什麼。若是咱們買上個五塊六塊的,我看他怎麼辦,他也照樣的不要錢嗎?”婁民才道:“好!就是那樣辦,我鞋子破了,早就要買一雙穿,咱們買鞋去。”於是走在大街上找鞋店買鞋。不料這事又透着新鮮,鞋子店裏一問,都說鞋子賣完了。你若不信,在他玻璃格子裏一看,花花綠綠的,全是坤鞋,一雙男子的鞋子也沒有。走一家是如此,走兩家是如此,走十家二十家,還是如此。婁民才道:“別找了,找完了北平城,也不會找出一雙鞋來的。”柴得有道:“他媽的真是彆扭。坤鞋我也買一雙逛逛下處,當盤子錢開也是好的。這分明是這兩天,街上使上了軍用票,鞋子鋪裏掌櫃的,把鞋收起來不賣,你看看對不對?”婁民才道:“一定是這樣,我們還是先找一家大鋪子花去。”柴得有道:“我想到一個法子了。洋藥房那他有貨總會賣的。咱們先買好兩塊錢藥,然後再給他十塊票,非要他找大塊現洋不可。就說咱們家裏有病人,不賣藥給我,就是見死不救,可以在他鋪子裏亂揍一起。”婁民才道:“這個法子,很不錯。去!”
擡頭一看,路邊就是一家大藥房,於是二人走了進去,把瘧疾丸,五淋白濁丸,疥瘡一掃光,糊里糊塗買了幾樣。一算賬,共是六塊多錢。柴得有毫不躊躇,就在身上掏出一張十塊的軍用票,向玻璃櫃上一扔。店夥看也不曾看一下,連忙笑道:“這點東西,不值什麼,你帶着吧。”柴得有道:“那是什麼話,我買了你五六塊錢東西,怎樣不給錢?”店夥道:“老總你買點藥品,我們還一定要算錢嗎?不敢瞞老總你,我們賣洋藥的,有一句話,是藥無十倍不出門。您雖買了我們五六塊錢的東西,我們的藥本,不過五六毛。您老總們爲國家出力,買一點藥治病,照理我們就應該奉送,剛纔算賬,就是不對。”柴得有道:“你別以爲這軍用票,不肯找錢,當就把藥送給我們。”店夥笑道:“不不!這票子外面一樣好使。我們這裏實因這幾天生意不大好,沒有什麼存錢,真是找不開,老總別疑心。”柴得有道:“哪有白吃藥的理呢?這樣吃下去,病也不容易好啊。”店夥笑道。“老總有的是錢,何至於白吃呢。你真要客氣,這幾毛錢的藥本,您什麼時候有空,什麼時候送來就得了。”婁民才也覺得這藥房裏的店夥,實在太客氣了。買人家這些東西,人家一文錢不要,怎樣還能和人家生氣。只得對柴有得道:“走吧!掌櫃的說賒給我們,我們就請他寫上賬,哪一天走這裏過,再給他帶來就是了。”說畢,二人提了一大包藥,揚長而去。
走上大街,柴得有道:“他媽的,這小子楞把東西送人,也不找錢,你有什麼法?”婁民才笑道:“我有一個好法子了。咱們找一家館子,先去吃一頓,吃飽了,把票子給他,他找也好,不找也好,東西吃到肚子裏去了,他不能拿回去。要錢呢?咱們給他票子好了,看他有什麼話說。”柴得有笑道:“好!你這法子,比我還想的絕。”於是二人沿路去找小館子。不料這些小館子,比什麼還鬼。原來他們從薛大帥到京的那一天起,爐竈都突然壞了。家家都關上了大門,門口貼着紅條,不是寫着修理爐竈,就是寫了清理賬目,都是暫停營業。柴得有道:“老婁,這樣子不成啦,咱們拿了這票子,是什麼買不着的。前好幾年,我在茶館裏聽書,聽了一段《鏡花緣》。說是海外有個君子國,這君子國的人,賣的是直讓價,買的是直說東西好,要加錢。你瞧!今天我們這一種情形,就有些差不多。他們賣東西的老是不要錢,我們倒非給錢不可。要說給鄉下人聽了,真透着新鮮,天下到哪兒找這種地方去?”婁民才道:“咱們跑了大半天,你就是買了幾瓶藥,我就是買了一盒兒菸捲,這樣子身上揣着錢有什麼用處?咱們不管三七二十一,現在找着大鋪子,就去買東西,只要能花錢的就成。”二人走着路。正走到大柵欄。柴得有道:“有了,咱們到慶和祥去買衣料。他那是個大鋪子,本錢好幾百萬,決不能說不做生意,也不能說找不開錢來。”婁民才道:“去不得,到那裏去買東西的,多是闊人,他要向司令部一報告,咱們是吃不了,兜着走。”柴得有道:“只管去,不要緊!咱們是來買東西,又不是來搶東西,他怎樣向司令部報告呢?那鋪子裏,我也進去買過東西。倒不是不招待大兵,你別露怯,咱們一塊兒進去,反正他也不敢得罪咱們。”婁民才道:“只要能進去,我就去。”柴得有道:“我不認得那招牌,我倒認得那門面,跟我去準沒有錯。”
走不多路,柴得有果然找到慶和祥的門面,二人挺着胸,一直就向裏走,那招待客人的老店夥,早是站起身來,笑着一點頭道:“老總買點衣料?”婁民才原怕人家不睬,現在看人家殷勤招待,也和小店裏差不多,這膽就大了。對於那老店夥,只是點了點頭,鼻子哼上一聲。走進櫃後,上面是走馬通樓,下面也是一個大敞廳,四圍列着布架。婁民才本想上樓,只見那梯子上,一層層地鋪着花毯,兩梯相連之處,都是嵌的玻璃磚。柴得有一想,曾和鎮守使到總統府去過兩次,那梯子就是這樣的。如此看來,這樓上是多麼隆重的地方,可是真不能亂跑。因此他也就不敢亂走,他不走,婁民才更不敢走,兩人站在敞廳中間,一看四面八方,都是花花綠綠的東西,不知道要哪樣好,只是發愣。倒是那店夥看出了他的行動,便問道:“老總,要買一點布料嗎?”柴得有點了點頭,那店夥於是搬了幾匹柳條布,放在玻璃櫃上,笑道:“這布好,做小衣在制服裏託着穿,又省錢,又結實。老總,你來多少?”柴得有一看,那幾匹布,竟是樣樣都好,最好是全把他買下了。但是心裏總有些膽怯,只一樣剪了幾尺。婁民纔看見他已剪了,也搭訕着說:“給我也來一點。”店夥道:“不挑別的樣子嗎?”婁民才一想,你肯賣給我,我就很樂意了,還挑揀些什麼?便道:“行!這個就好。”店夥拿起剪子,一下又給他剪了。他們兩人的目的,原是在買東西找現洋,東西買多少倒不在乎。因此各拿出一張十元的軍用票,讓店裏找錢。在他們心裏想着,少不得這又是一陣子麻煩。不料那店夥毫不猶豫,將兩張軍用票,自拿到櫃上去找錢。柴得有應該找回六塊錢,婁民才應該找回五塊錢,兩個人心裏快活得什麼似的,以爲這一下子又得了布,又得了錢,總算找着財神爺了。但是那店夥找了錢來,並不是現洋,也是軍用票。給柴得有應找的七毛錢,他不找七毛,也找了一元軍用票。柴得有心裏明白,他也算是不抵制的抵制。心裏一轉念,你不給我錢,布總要賣給我,便道:“布很合我的意,我再來一點。”店夥聽說,臉上就有一點不情願的樣子,很隨便地點了點頭,輕輕地道:“還是要同樣的嗎?”柴得有道:“好!就給我來上一點。”店夥計無精打采的,就給他又剪了一些料子。
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和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也在那裏買布,那男孩子見婁柴二人用軍用票買布,早就遠遠地望着發呆。這時他又要買,那男孩子微微一笑,卻道:“嘿!他又買上了。”那姑娘瞪了他一眼,意思叫他不要說。男孩子道:“怕什麼,他買得,我還說不得嗎?這真是不講理的年頭兒,拿一張紙買人家的東西,還要人家找錢。”他們所站的地方,只和柴得有隔兩個玻璃櫃,聲音雖低,卻也聽得很清楚。於是柴得有向前一奔,直走到那孩子面前,橫了眼睛問道:“你在這兒說誰?”那男孩子道:“你別唬人,你以爲穿了一身制服,我就怕你嗎?別人怕你,少爺不怕你。”柴得有從來不曾遇到這樣不怕兵的人,哪裏忍耐得住,伸出手,左右開弓,就打了那孩子兩個耳光。那孩子兩腮發熱,雙淚交流,但是他並不哭出來。向旁邊一閃,指着柴得有道:“小子,你打得好,你別走,我叫你認得我是誰。”那姑娘先見他兩人要打架,卻嚇得退到一邊,扶住一隻玻璃櫃的犄角,只是發呆。這時見兄弟捱了打,也指着店夥計道:“這一人好野蠻,你給我把他抓住,別讓他走了。”說時,那男孩子已經飛奔出店門,請救兵去了。要知救兵是誰,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