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新史第八回 燈下看花屠沽成上客 伶門伴食筆墨負騷人

  卻說大家都說新郎逃走了,不能答應,後來就有人道:“你們不要鬧了,新郎接了督軍的電報,要到直魯豫三省交界的地方去剿土匪。那裏接連陷了三座縣城,等着恢復,王鎮守使馬上就要動身呢。”靜英坐在一邊,把這些話都聽得了。心想我正愁着今天晚上怎樣辦,依着我的性情,決計是過不到明天早上的了。現在他既然是要出征,我且在他這裏稍住兩三天,看看有什麼機會沒有?我能過一天,就多過一天,也犯不上先死着去讓人。心裏這樣想着,就坦然了許多。

  這些賓客,除了兩三位女太太們還在屋子裏陪伴着新娘而外,其餘的人,都蜂擁到前面,和王鎮守使話別去了。有位女太太道:“咳!這事真是不巧。偏偏今天辦喜事,今天就讓王鎮守使出門。”又有人說道:“那也是件喜事啊。王鎮守使這一去,馬到成功,督軍一歡喜,就得給他升官,新娘子是個讀書明理的人,她有什麼不明白的。我想她不能爲了這事,心裏不快活。”說着,就扯了一扯靜英的衣服道:“新娘子,你聽聽我這話怎麼樣?說的對嗎?”靜英心裏暗笑,卻又嫌那婦人囉唆。背轉身去,卻不理她。那婦人道:“哎喲!新娘子,你真有些不痛快嗎?究竟人家說,一夜夫妻百夜恩,那是沒有錯的。”靜英聽了,身子微微一起,扭轉身來,就對那兩個婦人道:“哪個說我不痛快呢?”那婦人道:“喲!新娘子,急出話來了。可是忙中有錯,這話不能那樣說,洞房花燭夜,新郎升官去了,歡喜倒可以,痛快是不見得啊。這樣吧,洞房別讓他冷淡了,今天晚上,我們陪着新娘子,給她暖暖腳吧。”

  靜英當她們說話的時候,偷眼看了她們一看,都是些塗脂抹粉,渾身金玉的婦人。心想這一班東西,也難怪她們說不出好話來,我還是不理她了。於是兩手交叉,貼在懷下,身子向後一靠,望着屋子。這才覺得這屋子四壁糊了外國花紙,非常的美麗。全屋的木器傢俱,都是最新洋式的。自己斜對面,兩架雕花木的衣櫥,門上嵌着極長極大的玻璃磚鏡。櫥子四周,都用螺鈿嵌了花紋,遠遠望去,光燦燦的。心想着姓王的雖然不顧面子,在實際上,也就爲我鋪張得厲害,屋子裏這一種擺式,便是一千元上下,屋子外我雖沒有留心細看,但是我經過的地方,都覺不錯。正這樣想着,忽見一個豔裝的女子,向自己面前一閃。心想這地方,哪裏走來這樣一個美女,真奇怪了。仔細一看,不由得自己好笑。原來並不是什麼美女,卻是玻璃櫥門活動着向外一開,自己看了自己的影子。原來自己改了新娘裝束,卻有如此好看,倒讓那個目不識丁的粗黑大漢,把我討了來,真是不平等。我自負總要嫁個俊俏郎君,多情男子,倒給武人做第四房妾,我真辜負了這影子,我還有什麼面子見她?想到了此處,剛纔一點稍平抑的怨氣,又復兜動起來,便離開了原地位,坐到玻璃門並排,一張沙發椅子上來。

  那幾位女賓設身處地而想,也覺得新娘子有苦說不出來。結婚都是睜着眼睛望的,望到了結婚那日,卻把一個新郎跑了,有什麼話解說。便是把那升官發財的話,老來勸人,人家未必能入耳,人家心裏也不會痛快吧?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討沒趣了。女賓中有那急公好義的,就溜了出去,暗中告訴王鎮守使,說是新娘子聽到鎮守使馬上要走的話,心裏萬分難過,現在誰也不理,一個人躲在犄角上生悶氣。您要是就這樣走了,得把新娘子安頓一下才好。王鎮守使正在和幾位朋友商量,要怎樣想法子耽擱一晚,明天一早再走。就是耽擱不了整晚,今天半夜登車也好。現在聽說新娘子在生悶氣,心裏也很抱愧,便叫人暗中把那些賓客讓出新房,他卻溜了進來。

  靜英初以這些人走了,落得稍微安靜一下子。不料一擡頭就看見王鎮守使滿面笑容走了進來。他笑道:“我的小太太,你怎麼坐到那衣格子背後去了。我要出門的事,你大概也聽見說了,這是上司的差遣,我有什麼法子。我要是不做官,我不理會,也不要緊。現在我們還想巴結一點小差事,我們就得聽人家的命令。我知道很對你不起,我現在來陪你一會兒。”說着,扛着兩隻肩膀,慢慢地走過來,彎着腰就去拿靜英的手。靜英身子一扭,連忙將手一縮。王鎮守使伸手拍了一拍她的香肩,笑道:“你還害臊嗎?”說着,一挨身子,也緊貼着她,同坐在沙發椅子上了。靜英緊緊地低着頭在他面前,走又走不了,只急得渾身是汗。還是王鎮守使原諒她,她是個新娘子,現在還是賓客滿堂,進進出出的人不少,不要太與人以難堪了。因見她死命低下頭,只管躲閃到椅子犄角上去,便站起來,笑了一笑道:“你別害臊啊!我這就上陣去打仗,你應該替我餞餞行,給我說幾句告別的話纔對,你怎麼老是不作聲。我也覺得我今天晚上,真不夠朋友,要不,我打一個電報給督軍去,說我有病,要遲了一兩天才能到吧。”這一句話,才把靜英的話逼將出來了,正着顏色半擡頭道:“那是什麼話?難道爲了婚姻小事,誤了你的前程大事嗎?你越是接了電報,馬上就走,越是見得你爲公忘私,功勞更大了。我主張你馬上就走,也不用得等到半夜裏。你越走得快,我心裏越歡喜。你只要把差事混得好,比在家裏陪着我要強十倍。”王鎮守使聽了這話,真是喜出望外。一拍腿道:“既然這樣說,我馬上就走。你好好地過日子,多則一個月,少則兩個禮拜,我一定趕了回來。”

  於是跑了出去對着那些來賓說:“我的這位新太太,是認得字的,究竟不錯,她並不留我在家裏,要我趕快到前線去巴結功名呢。”來賓裏頭,有比鎮守使位分次一等的,都在一邊湊趣,說是這位新太太真是識大體的人,難得難得!王鎮守使也高興極了。馬上打了電話到西車站,將預備的專車升上火。一面吩咐衛隊預備行裝。不到兩個鐘頭,各種事情,都預備妥當了,正待要起身上火車,又接到一通督軍來電報,說是可以不必面授機宜,一直到大名前線剿土匪去就是了。王鎮守使一想,既然知此,想必土匪是十分猖獗,就不能再耽擱了。帶了衛隊,馬上上車。一面打電報給琉璃河一帶的駐軍,束裝待命。車子經過琉璃河的時候,就挑選了一團人,由火車帶到磁州。到了磁州之後,火車載了軍隊,停在車站上,王鎮守使卻下了火車,一直到縣公署去下榻。這地方雖然不是王鎮守使直轄之處,但是他乃奉命前來剿匪的,也算是個臨時的上司。所以這裏的文武官吏,都由車站上一直歡迎到公署裏來。

  這裏的文官領袖,自然是縣知事。他叫惲亨通,是一位下車伊始的老爺。那武官領袖,就是劉團長。他原是快嘴劉,後叫劉得勝,而今人家都稱他爲劉團長了。這劉團長和惲知縣倒也情形相投,遇事都有個商量。除此之外,又有一位督軍新派來的京漢路直南財政特派員,叫萬福興。因爲他也是個客位,而且是督軍特派來的人,所以並沒有到車站上去歡迎鎮守使。惲亨通縣長,和劉團長一商量,這裏一天之間,突然來了兩位大人物,應該大大地熱鬧一番,給他們洗塵。於是就在當天晚上在公署設宴,並且邀了當地幾位大紳士做陪。在這種地方,一個鎮守使。當然是了不得的人物,所以惲縣長等來的客一齊在客廳裏齊集了,然後才親自到王鎮守使下榻之處,把他請了出來。王鎮守使一到客廳裏,客廳裏所有的人,就如得了一句起立的口令一樣,突然一齊站將起來。究竟是那財政特派員萬福興的氣派大一點,早搶上前一步,對王鎮守使一躬到地,口稱鎮守使,今天下午,兄弟也是剛剛到,沒有到車站上去歡迎,實在抱歉得很。王鎮守使見了他,倒不由得猛然吃了一驚,這是一個很熟的人啦。

  三年前他在家鄉,開了一家牛肉鋪,還帶賣燒酒雜貨,生意很不錯。自己家裏,因和他同村子,常常買他店裏的肉,如何不認識。而且他認識幾個字,跟着三官廟裏老道學算命起課。那老道因爲他老是有酒有肉送去吃,卻情不過,也很教給了他一些本領。後來他還不要什麼,白給我起過幾回課呢。幾年不見面,怎麼做上官了?他在這裏發愣,那萬特派員也把王鎮守使看明白了。這是我們的街坊,從前在一個村子上住的時候,他倒稱得起一個混混,王鎮守使原來就是他,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王鎮守使見他也發愣,便笑道:“萬委員你也認識我嗎?”萬福興道:“認識認識,我們還算是同村子的人啦!幾年不見,鎮守使,您好?”王鎮守使道:“我不過瞎混罷了,談不到什麼好。您倒是不錯,一晌怎麼沒有聽見說過。”

  惲縣長因爲萬委員先沒有到車站上去接王鎮守使,心裏老是不安,總怕王鎮守使不高興。這事雖不幹己,然而兩位佳賓不和,至少也是主人翁應付不得當。現在王鎮守使和萬委員見面之下,竟是老交情,這一喜,比自己和王萬二位聯了老交情,還要高興若干倍。便從中一揖道:“我先就知道萬委員和鎮守使一定能說得很投機,原來正是好朋友,我還只能猜到一半呢。”於是夾在二人中間,周旋一陣,還同二人敬茶敬菸。萬福興因爲王鎮守使問到自己如何升了高官,正在躊躇着,還是說不說呢?若是不說,未免觸犯了王鎮守使。若是說出來,當着許多人,又怪難爲情的。現在惲縣長在裏面一攪亂,倒正好將詞鋒閃開,因此謙遜一會,就混過去了。還是王鎮守使爽直,談了幾句話,又談到過去的事了。笑道:“老萬,真是做夢也都想不到,我們居然幹出了頭,幹得這樣大了。當年咱們都是窮小子,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大棉襖,常常爲了耍錢耍光了,扒下來當。現在咱們耍錢,輸個萬兒八千的,都不在乎了。再說咱們當窮小子的日子,兩頓窩窩頭,真不能說靠得住。人家有姑娘,誰肯送到咱們家來,過這樣苦日子。不瞞你說,我現在共討了四房太太了。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這回動身的時候,我剛剛討了一房新家眷進門。我和新娘子,體己話兒都不曾說上一句,這也見得做官的人,好處也有,壞處也有的。若是平常老百姓,當他娶新媳婦兒的時候,就是他爹媽要他出門一趟,他也決計不能答應的。”萬福興道:“恭喜恭喜,原來還有這樣好的喜事,將來到了北平,我一定要叨擾你老哥這一杯喜酒。”說時,將左手捏了一個圈圈,向嘴邊一送。王鎮守使笑道:“成!別的事情,不能說一辦就到。若是說光要吃點喝點,我老王絕不含糊,準能供個週年半載,還不至於叫窮。”說時,就伸了手掌,一拍胸脯。惲亨通也拱手笑道:“當然當然,慢說週年半載,就是三年五載,我想,鎮守使也是很慷慨能答應的。”王鎮守使聽了這話,鼻子裏哼着笑了一笑,又接上搖撼着高大的身軀,擺了一擺頭。

  劉團長也笑道:“鎮守使這樣一說,倒提起了我一肚子心事。別往前三年說,就是前一年,我還窮得當褲子喝小米粥。就靠京綏路上打這麼一仗,可就爬起來了。”他說着還是不改舊日的老脾氣,把快嘴劉那一套本領又使了出來。由在家裏挑花擔子說起,說到目前爲止,口講指畫,簡直不斷。惲縣長恐怕他說得高興,露出馬腳來了。便道:“席面已經擺好了,就請鎮守使入席吧。”於是就向王鎮守使一揖,兩拳緊抱,拳頭抵着鼻尖,滿臉陪笑道:“請請請。”王鎮守使一看,在眼面前的人,差不多都比自己矮下去幾層階級,更用不着客氣了。因笑着對萬福興道:“我們實在用不着客氣,老實就上坐了吧。”萬福興原本想對大家謙遜一下子,現在看到王鎮守使用手來挽着自己,這比一切的人面子都大,若還要謙遜,倒顯得自己不會擺官排子,因此就也老實坐下去了。

  惲縣長坐在主位,拿了酒壺,先斟上一巡酒。王鎮守使端了杯子,先一飲而盡,照了照杯,對惲縣長道:“再擾你一杯。”惲縣長因隔了一個大圓桌面,覺得老遠地伸着手斟酒,有些不便。手上拿了酒壺,就離開了桌子,走到王鎮守使身邊,給他又斟上了一杯。王鎮守使一伸杯子將酒接着喝了,卻笑道:“老萬,就是這一着,也叫咱們夠受的了。你想在幾年前,咱們見了知縣大老爺,那還不是屁滾尿流。而今倒讓縣老爺站在一邊,給咱們斟酒,你瞧這是一個樂子不是?”惲縣長這一聽,真弄得進退兩難。老是在這兒站着,人家是個樂兒。不在這兒站着,着不給鎮守使捧場。倒是他手下的警察局長,比他更機靈。卻突然站起來,上前接過酒壺來笑道:“也別讓縣長一個人敬客了,我也來敬鎮守使一杯。”說着,提了壺彎着腰,就做了一個架子,靜等王鎮守使伸杯接酒。惲亨通縣長,得了這樣一個機會,猶如得了皇恩大赦一般,老早地溜回了主席。王鎮守使卻未明白人家是金蟬脫殼之計,笑道:“怎麼着?又換一個人斟酒,我不過鬧着玩,你們別認真啦。”那警察局長卻抱定了犧牲主義,無論王鎮守使如何地說,他總認定了站在旁邊伺候斟酒。還是那萬福興委員,看得有點不過意,對他點了一點頭道:“都是客,不必這樣客氣,請你歸坐吧。”那警察局長手裏拿着酒壺,還是猶豫未決。王鎮守使也點了點頭道:“果然的,你就坐下去吃吧。大家都吃着喝着,要你一個人站着斟酒,那是什麼玩意?你別瞧你現在不過當一名警佐,可是將來的事很難說,也許你當到了大總統,賽過咱們幾倍去。這年頭兒,三年河東,三年河西,誰也別料定了誰。這日子咱們要你斟酒,很是高興,將來我們要給你斟上酒,你更是個樂子了。咱們有話在先,將來你做了大總統,可別讓咱們也來這一手,咱們今天是免了。”警察局長,因他說得那樣尷尬,未免躊躇了一會子。王鎮守使笑道:“怎麼着?你非站在這裏不成嗎?那簡直預備將來做了大總統,和我們討債了。”說着,就哈哈大笑起來。在席的人,雖然覺得這事無甚可笑,然而王鎮守使這樣,未便讓他一人笑得過於單調,因此各人都開了嘴,發出一種笑聲來。還是惲亨通縣長,自己來做了一個解鈴人,站起身來,將警察局長牽了一把,笑道:“請坐請坐。”他才隨了這點機會,復身歸座。

  萬福興見他們虛僞謙遜,他卻有些不耐煩,手裏拿了一隻杯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呷着,只管出神。王鎮守使這時回過頭來問道:“老萬,你想着什麼心事?又是哪裏有一筆捐款,要把他弄到手嗎?”萬福興笑道:“這樣說,我這人要害錢癆了。一個人要老是打錢的主意,不想怎樣花,那要錢做什麼?”王鎮守使道:“這樣說,莫非你也在想什麼花錢的法子嗎?”說到這裏,問惲亨通道:“你這縣裏有幹嗎的娘兒們沒有?”惲亨通明白他聽說幹嗎乃是娼妓之別稱,自己爲要洗刷自己吏治清潔起見,便道:“沒有沒有,一個也沒有。”說着這話,便回顧警察局長,意思是叫他說話,可以證明。警察局長連忙站起來說道:“原先也有幾個,後來奉縣長命令,把她們驅逐出境,沒有幾天的工夫,就完全驅逐乾淨了。”萬福興嘆了一口氣道:“咳!你們真是做孽,人家做這事,總也是爲了衣食二字,出於不得已,爲什麼一定把人家轟起走。”王鎮守使道:“我就恨這樣的人。你要做清官,少撈幾文兒就行了,哪在乎這個。你說不許有當娼的,就算你禁得乾淨,還有那些私姘私湊的,你也禁得了嗎?再說娘兒們誰也喜歡的,我們自己就愛逛窯子,怎麼能禁止不幹這個呢?”萬福興道:“對了。拿我打比吧,我就走到了哪裏,要在那裏逛的。”劉團長笑道:“這樣說,走到了磁縣,也想在磁縣逛逛嗎?”王鎮守使道:“當然啦!可是據惲縣長說,已經把這裏的人轟得乾乾淨淨了,這還玩個什麼東西哩?”惲縣長聽了這話,大窘之下,沉吟着道:“真是要找的話,也許還找得着。”王鎮守使道:“既然找得着,不論多少,給我找來吧。”劉團長笑道:“不論多少嗎?恐怕是不論大小吧?若是不論多少的話,若有個千兒八百的怎麼辦?”王鎮守使道:“那也不要緊,咱們帶上北平,編一個女子衛隊團得了。”

  惲縣長話也不曾聽完,早溜了出來,就叫了縣府衛隊長到身邊,輕輕地說道:“王鎮守使和萬委員,都要找兩個女的玩玩,聽說還要帶上北平去,非好的不成,你趕快去找找,最好趕了來,我們的酒席還沒有下場。”衛隊長聽說,連答應了幾個是。惲縣長復回來,便笑道:“我剛纔去問衛隊長,據說,雖然禁止她們不做買賣,可是還讓她們住在這裏,現在恢復她們營業,她們是很樂意的。待一會兒,就可以找幾個來。”萬福興點了點頭,撅着上嘴脣一點小鬍子笑道:“這還有個意思,不然這杯寡酒,我真沒有法子喝。”王鎮守使笑道:“寡酒你是喝定了。就是有你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蒐羅去,趕到這裏來,咱們不吃完了嗎?”萬福興道:“若是在未下席以前,能找上兩個陪酒的來,我還能多喝幾杯哩!”正說笑着,已經由那衛隊長帶進兩個擦抹着滿面脂粉的女子進來。一個人身上穿豆綠色的褂子,下面配着紅褲。一個穿了一件棗紅色的長衣。燈光下照映着這樣大紅大綠的兩個人,看去倒有個意思。王鎮守使笑道:“嘿!你猜怎麼着,我以爲這兒縣大爺弄了一對新娘子來了哩。”萬委員笑道:“到了這地方來,有這樣的美人兒,也就不錯,我很滿意呀。”說着就順手一撈,就把那個穿綠褂子的一把拉到懷裏。因問道,“美人兒,你家住在哪兒,我們要找你的時候,好隨便去找你呀。”那女子道:“我們家就住在離這衙門不遠的地方,這兒縣大爺也常常叫我們呢。”萬福興望着惲亨通直樂,惲亨通紅了臉,只管拿了酒壺,到處給人斟酒。後來這些穿紅穿綠的女子來了十幾位。一問她們住在哪裏時,她們都說,所住的地方,離着這衙門不遠。王鎮守使笑道:“惲縣長,你這兒還有什麼玩意兒沒有?要是有的,你趕快貢獻了出來。大家樂一樂,可別瞞着。”惲亨通鑑於剛纔私娼的事,料定是越瞞越壞,就對大家道:“這兒別的什麼沒有,只有一口好大煙。”王鎮守使道:“好極了,好極了,吃過飯再來一口大煙,那是最助消化不過的。”說着話,大家已把酒飯吃完。

  那些做陪的,都是些小區區,就不敢怎樣玩得溢出範圍來。王鎮守使萬特派員兩人在這裏無異做了正副兩個皇帝。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帶着一羣土娼,便去燒大煙。其次便是劉團長,他已算中級軍官,只下於鎮守使兩個階級,所以只有他還在一處勉強陪着。王鎮守使問劉團長道:“劉團長,你駐紮在這兒,差事怎麼樣,對付得過去嗎?”劉團長道:“這也就是騎在驢子上翻賬簿,走着瞧。”王鎮守使道:“這回我上大名去平土匪,我看準有個六成兒可以成功,要不然,你幫上我一陣,在這上面找一點功勞。”劉團長道:“這不是我多嘴,要說真打的話,這些土匪,未必能讓咱們打平。大名前後,那兒也有他們的黨羽。他敗了,官兵追上去,他們把槍在地裏一埋,是莊稼人,當地的馴良百姓,你能說哪一個是土匪。再說這些人整大股的也有上千人的,幹起來,他們真拼命。我們的弟兄們,兩三個月沒有發餉,沒有什麼好處,他憑什麼給咱們賣命。依我的話,倒不如和這些小股土匪通了,和他們做兩筆小買賣。大股的土匪,他們佔着縣城,又不能做什麼,反等着官兵來幹上不成?摟飽了,他自然要走的。那時候,他們一跑,咱們一追,這就算完事。”王鎮守使笑道:“咦!你倒是個內行。不是我今天晚上喝了幾杯酒,藉着酒來蓋臉。老實說吧,我年輕的時候,在江湖上也跑過幾年,要硬打土匪,那可是件吃力的事。你既然是很內行,這件事我栽培你,你給我去跑一趟,好不好?”說着,走上前,一拍他的肩膀。劉團長萬不料輕輕俏俏說了幾句笑話,王鎮守使就把剿匪這樣重大的責任,交付過來。若是糊里糊塗答應下來,到了前線剿辦不下來,莫說爭不下功勞,恐怕好容易撿來的這一團長,也有些靠不住。心裏這樣想着,嘴裏就不能冒昧地答應,只管沉吟着。王鎮守使又拍着他的肩膀道:“你還怕什麼?照着你的法子,又由你去辦,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生什麼危險。就是有什麼事,只要抗得了的,我總幫你去抵抗,你看好不好?”劉團長道:“辦是沒有什麼辦不了,可就是一層,上頭的命令,是要鎮守使去的,團長代表去了,公事上怎樣交代?”王鎮守使笑道:“咱們督軍那個亂勁兒,準比我還厲害。只要把土匪給追跑了,他就樂意,是誰幹的,他又何必問呢?你爲難決不是爲這個,無非是爲了開拔費罷了。敞開來說,就算是公事,也不能讓你白跑。趁着財神爺在當面,你老實就和他要吧。”說着就伸手一拉萬福興。

  這個時候,他正和一個土妓對面對地在牀上燒煙,牀面前一張方凳子上,也坐了一個土妓,他不老實不客氣將兩條腿伸了出去,放在那土妓的身上。還有一個土妓由他身後爬過來,伏在他身上,對着他的耳朵說笑。王鎮守使一拉他的手,他一縮手,笑道:“這裏有一口好煙,你讓我抽完了再說。”王鎮守使道:“是要錢的事呢,你能答應嗎?”萬福興這時圍在衆香國裏,已是弄得神志昏迷,人家問的是什麼,他也沒有聽清楚,口裏卻只管糊里糊塗哼着答應。王鎮守使對劉團長笑道:“這是三人當面說的了,你瞧他答應了不是?”因又對萬委員道:“多也不要你預備,你老老實實籌三千塊錢吧。我瞧沒有這個數目,人家也真走不了。”這時牀上那個妓女,燒了有小指粗一個大煙泡插上了菸斗,順過煙槍頭來,一直送到他嘴邊。他兩手剛捧着煙槍,向嘴裏一放,那邊已是湊上燈頭。萬委員聞到一股香氣,情不自禁地吸將起來。這一個煙泡子既然很大,吸起來自然也非一口氣所能吸完。偏是他吸着得勁的時候,那邊王鎮守使卻也正問得兇。萬福興吸着那口美煙,捨不得放,鼻子裏卻只管哼哼嗡嗡地答應。王鎮守使道:“劉團長,你還不能答應去嗎?兵也有了,錢也有了。”劉團長笑道:“好吧!就趁着這機會,再巴結巴結。”

  萬福興一口煙抽完,突然坐了起來,笑問道:“剛纔王鎮守使問我什麼話,我抽菸全沒有聽見。”王鎮守使道:“你都答應了,這會子裝孫子那可不成。咱們都做到了這樣大的官,第一回要你辦芝麻點兒大的一件小事,你就要推辭嗎?”萬福興道:“老大哥,你彆着急,答應得了的事,不管大小,我就算答應了,不過我剛纔真沒有聽清楚,叫我怎樣去辦?請您再說上一遍,行不行?”王鎮守使笑道:“你沒有聽清楚嗎?沒聽清?你爲什麼答應下來。我是說劉團長要替我到大名去,請你給他籌三千塊錢的款子。我想你的手上,大概是很方便,你一點也不爲難,就完全答應了。劉團長大概明天就要走,你這款子,請你在今天晚上就籌劃出來。”萬福興現在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是要錢,便笑道:“剛纔我只顧着抽菸,一點沒有留心這話,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到這兒,比您也只早兩個鐘頭,什麼也沒有摸熟,哪兒找錢去?”王鎮守使道:“那不行!剛纔你一口答應,現在又來反悔,我都和人家說好了,不能跟着你後頭丟人。再說土匪鬧起來了,你負得起這個重大的責任嗎?”萬福興見王鎮守使正言正色,把大題目加了來了。待要不答應,這一翻臉,可有些吃不住。因笑道:“並非是我推辭,這兒收錢的機關,全沒接頭,可沒法兒拿錢去。再說在當地籌款,總得要當地的地方官幫着出點力,要不然,就派哪個有才能的來,也不知道在哪兒下手。這又不是天津,就是我私人,也墊得出三千五千的,現在並沒有銀錢賬往來的地方,這款子到哪兒去拿。這隻有求求您原諒,寬我一點限期,明後天我準交款不誤。”王鎮守使想想也對,便答應了。

  萬福興不抽菸,也不玩女人了,立刻找着縣長惲亨通,另到一間屋子裏交涉,板着臉告訴他籌款的話。並且說他若是不交出錢,明天就打電報給督軍,說他違抗命令。惲亨通今天請了這一餐酒,正以爲這兩位佳賓,都大爲歡喜。這一分兒巴結,很是不錯,不料酒宴之後,上賓卻開了這大的口,一下子竟要三千塊錢。現在大河南北,連年兵旱之災,所有徵收機關,拼命地搜刮,在預算之內的錢,常常也是饑荒。現在突然之下,要拿出三千塊錢來,實在有些棘手。但是一定要咬定不答應,無奈萬委員那一副面孔,又是煞神一般兇狠,睜着兩隻光焰逼人的荔枝眼睛,只管注視,不見他移一下,不必打電報了,就是這種形象,也比督軍大令到了一樣可怕。望了萬委員,惲亨通半天作聲不得,只連連答應了幾聲是。萬福興道:“這不是光說是就了結的,你得答應拿出錢來。”惲亨通哭喪着臉道:“萬委員,您給我想想,我這個小縣分,又是不斷地有來往差事,這……”萬福興道:“這用不着再下什麼轉語。乾脆,你願意幹就幹,不願意幹就拉倒,一句話可以了結。”惲亨通愣住了一會子,便苦笑道:“既是如此,讓我和劉團長去談談看。我和劉團長的感情,倒是不錯。倘若是能答應緩個兩三天,我就好想法子了。”萬福興道:“什麼話?那不行。我答應給他錢,這錢總得由我手上經過。”惲亨通正着顏色,輕輕地說道:“只要籌得出來,反正萬委員應當要怎樣辦的,還是怎樣辦。”萬福興聽了這話,臉上的顏色,便和悅了許多,微笑道:“你也懂得這些規矩嗎?我以爲你初出來,對於這些事不大在行呢。”惲亨通道:“在行是不十分在行。不過王法不外乎人情,猜也猜得出來一些。像這種公事,瞞上不瞞下,只要大家有好處,又何必不圓通一點兒哩?”萬福興原是和他對面坐着,離開得很遠的,這時卻將椅子一拖,拖得和惲亨通並排,因扒着他的肩膀,對着他的耳朵說道:“惲縣長,你的困難,我有什麼不知道的。我雖沒有當過縣知事,這半年以來,東縣跑到西縣,繁缺簡缺中等缺,我都調查過了,哪裏有幾個發大財的,無非湊乎着過罷了。老兄臺,你只要把劉團長對付過去了,我倒是不拘,你就少給幾個,那也不在乎。你老兄看着,能在這裏面分多少給我?照規矩說,是個二八回扣,二三得六百。哈哈,你就少給個三十五十,看在面子上,我也只好含糊一點了。”惲亨通皺了眉道:“實在難,一部毛詩如何?”萬福興想了半天,卻不能答應出來。惲亨通道:“萬委員我的意思是請您打個對摺吧,我預備三百元,明日送過去。”萬福興這才懂了,擺了擺手,站起來又拱拱手道:“那實在是少一點,果然把這事敷衍得過去,你要知道,我也負着很重大的責任的。”惲亨通看他的情形,不加錢是不行,二人說來說去,說到了最後,依着萬福興的話,乃是大禮三百二,這邊疏通好了,劉團長和惲縣長是有交情的,只要了一千塊錢,書面上就由他開了三千塊錢的報銷。

  劉團長得了這一筆款子,就讓王鎮守使在磁縣駐守,帶了一團人向直魯豫三省交界的地方而來。這兩三百里路的途程,卻走了一個禮拜,讓他們的軍隊,到了目的地,土匪早發了大財,溜之大吉。他們兵不血刃,就克服了城池。第一着便是打電報告捷。那電文是:

薛巡閱使,王鎮守使鈞鑒:職團奉命剿匪,於真午得達目的地。匪衆三千餘人,挾有精利槍炮,扼守太平莊堅壁死守。職團比向部伍宣揚鈞座威德,限二小時內,攻破匪陣。幸士卒用命,無不以一當十,奮勇直前,先以猛攻,繼以肉搏,匪等不支,棄莊亂竄。比擊斃匪徒三百餘人,生擒二百餘人,並捕獲匪首十餘名,我軍亦傷有七人。職以匪雖敗去,餘衆猶多,決不容其稍爲喘息,因即復率全團兵士,乘勝追擊,並得本邑張知事贊助,兩日之間,連復三城。匪等經此重創,業已四散,想不難一鼓盪平也。謹先馳報,餘容續報,團長劉得勝叩。


  這個電報是由當地縣知事代爲撰就的,所以措詞非常的老到。但是這些土匪,實在不曾四散,不過分成三大股,各走一路,這算給官兵留一點面子,免得他們對上峯說不過去。他們最小一股的首領,叫火車頭,卻帶了五百人上下,在離城三十里的安樂鄉駐守。劉團長派人打聽了明白,知道火車頭這一股相處最近,憑他那些土匪,並沒有多大的能力,他只是徘徊不去,當然有作用的。於是起了一個絕早,帶了全團弟兄,就一齊趕上前去。離着土匪駐紮的地方,還有三裏之遙,天色方始發亮,便發了命令,讓弟兄們,陸陸續續,朝着天上放槍。他們這一團人,雖是虛數,照實際論起來,倒也有五百名。兩個人放一槍,大家放起來,也有二百餘的響,那邊的土匪,聽到這種響聲,當然知道是官兵追來了,帶了贓物肉票,各人就向前紛逃。最後跑的幾十個人,也是向半空中放上一排槍。這種槍向天上冒着煙,當然是善意的,劉團長所部,作爲追擊之勢,也就向天上放了一排槍。約莫過了半小時,纔開了跑步,向前追了上來。追出了莊子,在一片坦地之上,已經可以看到那些土匪的影子,劉團長一看他們的情形,並無抵抗之意,便下令臥倒預備放。相持約莫有半小時,土匪已在對面,用棍子插了一面小白旗在地裏,然後飛奔而去。劉團長看明白,下令衝鋒,大家一聲吆喚,一粒子彈也不曾放,一直便衝到插旗的所在。那些兵士,竟不用得喊口令,大家都拋了槍,滿地找插的標記。看時麥地上都有用木棍子頂着紙片的,有用樹枝插着破鞋破襪子的,都是極容易看出來的。兵士們照着標記,用兩手去扒土,不到一尺深,便現出白花花的洋錢。這洋錢的數目,卻不一樣,有的是二三十元,有的是七八十元,有的是一百多元。兵士們將洋錢拿了起來,有的解下一排子彈,放到士坑裏,有的放下一支手槍,有的放下一支快槍,都看了洋錢的數目而定,東西放下去了,依舊將土掩蓋好了,大家向空中放一排槍,於是退下陣來。劉團長帶着他們到村莊裏擾了一餐午飯,然後檢點槍彈,回城而去。

  到了城裏,又是一個電報告捷,說是所有的土匪,完全都打平了,現在只是在此駐守以待後命。這一道電報去了之後,不到兩天,督軍和鎮守使,都有電報答覆,大加獎賞。這電報都是此地張縣長擬的,少不得在劉團長面前,大大地誇下一番功勞。劉團長笑道:“人家都說,先生們的一支筆桿兒,比咱們的槍桿兒還要厲害。從前我是不相信,如此看起來,真一點也不錯。我團部裏幾個耍筆桿兒的,都沒有能耐,不會這樣撒謊。張縣長路上,若是有像你這一樣才幹的人,請給我薦一位,我一定要重用他的。”張縣長道:“要別種人才,我找不着,我不敢說有好的。若是要起電報稿子的人才,我有的是。前兩天,還有一個姓陳的朋友,老遠地從北平寫信來,叫我給他找事。劉團長若要用,我就寫信給他,他準接到信就來。”劉團長道:“果然像張縣長這一樣的人,作得出好文章來,我爲什麼不要。趁着這一陣子我還走運,跟着用電報一鼓吹,也許我就能夠抖起來。你寫信去,恐怕還是遲了,而且也不顯得重要,最好是打一個電報去。我們打電報又不花錢,比向郵政局專貼郵票還要省事,幹嗎不打電報。”張縣長道:“我也是這樣想,可是我們爲着省錢,他卻不知道。接了電報,以爲我們把他當一個重要人才,特意打了電報去聘請他。他還沒有來,先就把身份擡起來了,似乎也不好。”劉團長笑道:“這要什麼緊?這年頭兒就是水漲船高,人擡人高,咱們沒有人擡,哪有今日?他要知道我們擡他就好,這樣一來,他才肯給我們出力。”張縣長見他的意思如此,自己落得借這個機會救一救窮朋友。於是就按着那窮朋友在北平閒居的地點,打了一個電報去。

  原來他這朋友叫陳禹浪,乃是個南人北居的名士。原先在部裏也當過主事一路的職務。因機會不好,就賦閒下來,住在會館裏。會館裏,向來是閒人的集合所,陳禹浪在會館裏住着,終日無事,便和那些閒人來往。其間有兩個人,乃是軍警衙門的稽查,和戲館子裏前後臺都很認識。因此陳禹浪也跟着他們一處,不斷地到戲園子裏去聽戲。所有的戲園子,要以平樂戲園,和他們最熟,也以這個戲園子,去得最多。這戲園子的二號臺柱,是坤角吳月卿,爲人倒很慷慨大方,凡是捧角的人,到她家裏去造訪時,她殷勤招待,一點也不躲避。陳禹浪在平樂園聽戲之時,恰好是和捧吳月卿的一班人坐在一處。一個月之後,那些人就也帶了他一路到吳月卿家來。彼此相識之後,他覺得雖不足以言捧吳月卿,然而總也是他一個朋友。既是朋友,就應該互相關照的。因此在會館裏閒着無事,就作了些戲評,送到各報館去。大報上雖也登戲評,然而一味地捧人,捧得極肉麻的,當然也不好意思登。此外有幾家評花評菊的報,既要自己拉攏生意,又要擴充稿子的來源,倒很是歡迎。一登出來之後,陳禹浪馬上就買下一份,送到吳月卿家去。吳月卿雖沒進過學校,卻也認識些字。小報上的文字大體卻看得過去。她見陳禹浪所作的文字,捧得很在行,就和他道謝了兩回。這樣一謝,陳禹浪更是起勁,索性每天都作一段戲評,送到小報館裏去。他的稿子,今天送這家,明天送那家,更換着登載,幾乎逐日都有一段登出來。吳月卿明知他們這種窮措大捧角,原不像闊人捧角,有什麼用意,純粹是爲着聽了白戲,又白做了朋友,沒有什麼力量報效,所以藉着一支筆桿兒來捧捧。可是在自己一方面,老讓人家捧,不給他一點好處,也覺得過意不去。

  有一天,吳月卿在家裏吊過了嗓子,正拿了一份兒小報,橫坐在玻璃窗下看。陳禹浪一頭高興走了進來,在院子裏就嚷着道:“吳老闆,瞧見沒有,今天報上把你捧得很厲害啊!”吳月卿隔着玻璃,向他點了一點頭,笑道:“你進來坐吧。”陳禹浪走進門,躬身笑道:“你真用功,閒一會兒,又看起報來了。你瞧的是哪一份報,是花花報嗎?你瞧,那上面有署名太原公子的,就是我。那一段捧你捧得不含糊吧?”吳門卿手上拿着報,偷眼看看他,見他穿的那件灰布棉袍子,又在下方,新添了碗口兒大的一個補丁。袍子上面罩的黑呢馬褂子,又丟了一個鈕釦,和以前丟的鈕釦合起來,共是三個了。他那衣袖上,有如綻了花邊一般,有一部分稀稀地離開了,和衣裏子一塊兒翻起圈圈兒花來。心想這個人聰明是很聰明的,怎麼在外面混事,混得自己的衣服,都周全不過來,這真是不走運了。陳禹浪進門之後,把那頂八成舊的荷葉邊呢帽,正取了下來,向衣釘上掛。這時纔回過頭來,一見吳月卿渾身上下地打量他,把他一張黃瘦的馬臉,漲得通紅。勉強笑道:“吳老闆你見我這件袍子,又打上了一個補丁嗎?”吳月卿笑道:“那倒沒關係,人好也不在衣服上。”她說是這樣說了,可是臉上也隨之一紅。陳禹浪坐下,嘆了一口氣道:“吳老闆,我們相識也這久了,我的事情,您這樣聰明的人,還有什麼看不出的。老實說,要是憑能耐混飯吃,無論到什麼地方去,我也不怕。現在不是那年頭兒,第一是走路子。從前國務院的祕書長,是我們同鄉,有兩個次長,是我的同學,其餘的熟人,在外面混得很好的,也有的是。不但我自己找事,不費什麼力,就是許多找不着差事的,還走這一條路子哩。到了現在,大家都下臺了,沒有本事的,倒不礙人家的眼。像我們這樣的人,無論是講口頭上筆頭上,都拿得出去,人家很怕有了我的,沒有他的,只要我一出頭,人家就要來破壞。我恨極了,索性當着藉着過日子,不等着機會,我不想出面。”吳月卿笑道:“你的志氣是不錯,可是你這話,我不大讚成。這年頭滿世界都是勢利眼。有了錢就好辦事,好說話,幹嗎給人爭什麼志氣,你能將就一點兒,也許可以找點事情混混的。”陳禹浪聽她這種話,彷彿她很有幫忙之意,便站起身來,笑着向她連連作了兩個揖,笑道:“吳老闆,你若有這種好意,我決計忘不了您,雖不能做個長生祿位牌供奉起您來,以後您要有什麼事,說叫我赴湯蹈火,也是萬死不辭,必得盡力效勞的。”吳月卿笑道,“你別那樣誇獎我們了,我們一個唱戲的,有什麼力量?”陳禹浪道:“這是太謙了,這年頭兒就是唱戲的最有力量。剛纔我所說的,是真話不是?”吳月卿笑道:“我雖認識幾個人,可真沒薦過人。況且和他們見面,總是在宴會的地方,也不好說這話。你現在待一待吧,等我有了好機會,我再給你想法子。”陳禹浪皺了眉道:“我的吳老闆,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飢了。我現在連每日兩頓飯,都要發生問題,我哪裏還能夠等什麼機會?”吳月卿道:“以前你不是每個月給報館裏作作稿子,還能湊合着吃飯嗎?現在怎麼又說,飯都沒有吃了?”陳禹浪先是紅了臉,隨後又正色說道:“吳老闆,我今天實說了吧。捧人的稿子,投到報館裏去,人家還愛登不登呢,哪兒還有錢貼出來?我從前說湊合能吃飯,那不過是一句面子話,免得人家瞧不起。其實我是天天鬧饑荒呢。”吳月卿道:“照你這樣說,難道你送稿子到報館裏去,都是白忙嗎?”陳禹浪道:“不但是白忙,而且要貼紙筆郵票呢。”吳月卿聽了這話,心裏老大地過不去。原來人家捧我,雖不花錢,可是費了很大的一番力量。費了力量,還瞞在肚裏,不肯對我說一聲兒,這人不能不說是好人了。因笑道:“別的事情,我不敢說能幫到忙。若是先要解決吃飯的問題,我還可以幫一點兒忙。你若是不嫌棄的話,從今天起,你就可以到我這裏來吃飯。”陳禹浪笑道,“那有點不合適吧?”吳月卿道:“剃個頭兒,洗個澡兒,當然也短不了花幾個零錢。我這兒多不能夠津貼,每月在我這兒拿三塊錢去零花吧。”陳禹浪一聽這話,連眉毛都是笑的,接二連三地向吳月卿打拱作揖,只是道謝。吳月卿道:“這也不過是個暫局罷了。我不是養活閒人的人,你也不是吃我的閒飯的人。我想有個三月兩月下來,總會想到法子的。”陳禹浪連稱是是。從這天起,就在吳月卿家裏,做起食客來。

  吳月卿本是吃三餐的,十二點鐘一餐,吃了就去上戲館子唱日戲,下午七點鐘一餐,吃了就上戲館子唱晚戲。晚上唱完了戲回來,又是一餐,吃頓飽飽的,就可以放倒頭來睡覺了。陳禹浪爲此,每是十一點鐘來,一點鐘走,六點鐘來,八點鐘走。惟有半夜裏這一餐飯,時候太晚,卻不好意思來吃。但是聽說,吳月卿因晚上這一餐飯,吃了下去,不用工作了,足可安慰自己的,因之這一餐飯,卻是特別的好。爲了這個,偶然也去吃過一兩次,果然是不錯。本來想繼續着去吃,一來是半夜裏到人家家裏去有些不方便。二來白天的飯,是正當的飯,非吃不可的。至於半夜這一餐,無事的人,早就該睡覺了,還特意的跑到人家家裏去吃一餐,未免近於無聊了。考量的結果,只得折衷兩可,就是每個禮拜,藉着別的事情爲題,總到吳月卿家來吃兩回半夜餐。

  有一天,吳月卿家裏,吃口蘑豬肉包餃子,還外帶打滷麪。吳月卿的母親吳劉氏,因爲女兒這幾日有一筆特別的收入,約在四五百元,替自己做了不少的東西,心裏很是痛快,正要藉着今天晚上這一餐餃面,酬勞酬勞女兒。東西既然是酬勞的,當然做得特別精緻一點。吳月卿上戲館子唱戲去了,吳劉氏就在家裏親自動手,小小心心地做起來。待到吳月卿的包車到了門口,一陣鈴響,吳劉氏含着笑容,就親自迎到大門口來。不料一開門,陳禹浪先拿了帽子在手,彎着腰對人一笑。吳劉氏心裏,好個討厭,今天家裏辦的東西既好,可又不多,憑空加上一個人來吃,雖然不見得就讓母女不夠吃的,但是自己心愛的東西,讓人家來瓜分了,這實在不痛快,立刻將面子一抹,卻不望着陳禹浪,轉望着吳月卿道:“這個時候,你怎麼還帶着一位客回來?咱們家裏,都是婦道,不怕人笑話嗎?”吳月卿是個唱戲的人,有什麼不明白。她聽了母親的話,就說道:“我有兩封信明天就得發,今天我是特意找陳先生來寫信的。”陳禹浪聽了吳劉氏的話,恨不得有地縫鑽了下去,躲避這一時的羞恥。幸而吳月卿這人,總算顧念交情,臨時撒了一個謊,說是叫他寫信,才把面子顧全過來。頓了一頓,便道:“其實明天上午來寫信,明天上午就發,也不算晚,我明天再來寫吧。”說畢,又將那頂荷葉邊的呢帽向頭上一撲,便低頭走回會館去了。

  開了房門,點上煤油燈,恰好今天的煤油又點完了,將燈心點着,那燈光就慢慢兒地坐了下去。一摸身上,只有三個大子,這要去打煤油,明天早上要用的零錢,那就一點都沒有了。光點着燈心,非把燈心辮燒光不可。因此索性把燈吹滅了,黑漆漆的一個人坐在屋子裏來想。想到自己原先在家裏請了西席,教讀漢文,後來又進了學校,一直待到法政專門畢業。依理說起來,總也是個讀書種子。後面那一節,曾做過官,不過是風塵小吏,都不必去提了。自己是這樣的人,倒爲了一餐半夜飯,去看人家的顏色,未免不值。依說法政學生資格取消,單憑認識幾個字,不應該去靠一個半娼半優的女子,單弄幾口飯吃。越想越惱,越惱越把自己的傲骨撐持起來。自己在暗中拍了自己一下大腿,喊着自己的名字說:“陳禹浪陳禹浪,從明日起,無論如何,不到吳月卿家去了。從前不曾在吳月卿家吃這兩餐飯,也過了許久。而今歇了不再去,也不見得就會餓死。”在牀上翻來覆去,想了半夜,總還是自己不對,不該失腳去倚靠伶人,今天受了一場侮辱。以我捧吳月卿而論,文字上真費的力量不小。她雖然唱得很好,不是我這樣費勁一捧,也不能這樣紅。憑我這一點力量,也不至於吃她兩餐飯不值,她的母親未免太不知道好歹了。最後,就決定了主意了,明日一早,就出去另設吃飯的法子,不要到吳月卿家再去混那一餐飯吃。

  朦朧一覺,天色已大亮,起牀弄了點涼水洗臉,便出了會館。出了會館之後,心想應該到哪兒去爲是呢?有是有兩個朋友,比較活動一點,今天且先去撞撞木鐘看。於是先到福州會館去會一個姓張的朋友,一進門,便碰到長班,夾了一個大包,由此出門而去。陳禹浪笑問道:“這樣子又是把東西送上高樓,但不知又是誰要保險?”長班笑道:“張先生把皮袍子拿去當。”陳禹浪一想,這個日子當皮袍子,總是不得已的事。人家一清早噹噹,乃是極不高興的時候,就用不着去碰釘子了。迴轉身來,想到住高升店的李先生,最近有得差事的希望。這話傳了好多日子了,也許現在他的事快要發表,且到他那裏去探問探問看。心裏想着,兩隻腳就不期然而然地向高升店這邊走。

  走到旅館門口,便問茶房:“李先生在家嗎?”茶房連說在家。並說:“您來得正合適,李先生的差事快要發表了,這幾天忙得很。今天一早就要出去的,因爲來客耽誤了,還沒有走,你正會得着他。”陳禹浪道:“我也聽見這個消息,特意給他道喜來了。”說時,開步向裏走。走到李先生的門外,隔着窗戶便叫道:“老李!恭喜恭喜。”一面說着,一面走進房來,又作揖道:“恭喜恭喜老李。”那位李先生,口裏銜着一支菸卷,兩手互抱在胸前,正望了窗戶出神,臉上滿發出一種不快活的神氣來。他聽見有人恭喜,回頭一看是陳禹浪,便問道:“恭喜什麼?大清早的。”陳禹浪一聽,這形勢有些不對了。便笑道:“李先生,你還相瞞嗎?我早聽見說,你的差事快發表了,還不該恭喜嗎?”李先生道:“你不提到求差事也罷了,你要提到差事,要讓人跳腳了。”說着,手一拍桌子道:“差事不到手,也不要緊,我反而倒貼去好幾百塊錢。倒黴已極!”陳禹浪道:“怎麼樣了,事情不成功嗎?”李先生搖了一搖頭道:“不要提了,提起來了,我灰心得很!什麼朋友?全是一班狼心狗肺的酒肉朋友罷了。有好處就來找我,沒有好處,就翻臉不認得人。”陳禹浪一看那樣子,話是說不得了,再要說下去,連我自己都要罵上,還是逃走的好。於是笑了一笑道:“你很忙,我不來和你打攪了。”拿了帽子在手上,對李先生連拱了幾拱,就告辭走了。

  走出店來,低頭一想,要新闢一條路徑,這卻不是容易事,還是走舊路子比較妥當些,縱然受一點氣,反正是肚子受不了委屈。轉着圈一想,還是到吳月卿家去爲是,一來是她待我很不錯,二來是吃了飯,每月還得三塊錢零用,合計起來,每月也有十幾塊錢,很是合算,一旦丟了,豈不可惜?侮辱我是她母親的事,似乎不能怪她。心裏越想越不應該將這條路子斷絕,於是一步一步直向吳月卿家來。一走到院子裏便先嚷起來道:“吳老闆,你不是等着發信嗎?我特意老早到這兒來給你寫信來了。”吳月卿也因爲吳劉氏昨天拒絕陳禹浪進門,有點兒過分,所以臨時撒了一個謊,現在他根據這個謊又來了,不應再去得罪人家。便隔了玻璃窗道:“我這裏等着你回信哩。”陳禹浪走進來了,吳月卿就讓他坐下,先給了他一支菸卷,隨後又倒了一杯熱茶,放到他面前。在吳月卿無非是暗中給人道歉的意思。那吳劉氏在一旁冷眼看見,心中大不以爲然。他吃我們的飯,拿我們的錢,我們就是拿話損了他幾句,那也不算什麼,何必還要對他這樣客氣。心裏這樣想着,臉上立刻就不好看了。因對吳月卿道:“孩子,人家陳先生是有公事的人,不要不分黑日白日兒的,老是支使人家。在你說粗茶淡飯,擔任人家每天兩餐伙食,你以爲就不得了。可是人家陳先生爲這個誤了多少事,人家陳先生,每月拿咱們三塊錢,真連抽菸卷兒都不夠,別說坐車了。你倒好像有了很大的人情似的,爲了這個,把人家當了一個祕書了。你真有那個能耐,能請一位祕書,我也好了。我說,陳先生,您別客氣了。您有公事,還是去辦您的公事,您別信咱們姑娘的話,今天要您寫信給人,明天又要您寫信來登報,您有公事的人,哪裏那麼些閒工夫?”這一篇話,當着面一場大挖苫,比重打重罵還要難受。陳禹浪本待要回罵她兩句,可是在表面上,她的話是很恭維的。口裏銜了一支菸卷,只管抽着,將煙不住地向外噴出。吳月卿也是大窘之下,不知道要說什麼來掩飾過去。正在無法解決之際,只聽得院子外面有人嚷道:“這是吳老闆家裏嗎?”陳禹浪聽得那聲音,是自己會館裏的長班,便迎了出來問道:“誰找我?”長班早迎上前來道:“您來了一封電報。”說着,將電稿的信封呈上。陳禹浪接過來一看,乃是大名來的一等急電,這一看之下,心裏大大疑惑起來了。那地方並沒有一個熟人,就是有熟人,也不能如此闊,拍一等急電。不過地名人名,確是自己。是了,從前有一個常在衚衕裏相會的張從龍,聽說做了大名附近的一個縣知事,莫非是他打電報來找我,但是他也不過小官,有什麼要緊的事找我呢?這且不問,剛纔讓吳月卿的母親,羞辱了我一場,我要藉着這一封電報,找回一些面子來。便道你且回去,我就在這裏先把電稿翻出來。說了這話,拿了電稿,就走進屋子來對吳月卿道:“吳老闆有電碼本子嗎?我的朋友來了一封急電,不知什麼事,讓我翻出來看看。據我想,大概有什麼好差事找我去。或者要到北平來,叫我接他,他可是一個闊人。”自己自言自語說着,和吳月卿要了電碼本子和紙筆,就翻譯出來。一譯出來,乃是:

北平下游會館陳禹浪兄鑑:此間劉團長剿匪獲勝,榮遷在即。聞兄大才,擬聘請前來,襄贊文牘。如蒙俯允,乞即命駕南下,弟當掃榻以待。張從龍叩。


  他將電稿譯完,做夢也是想不到的事,遂將團長的團字,改了一個師字,然後送給吳月卿看。笑道:“我說呢這是誰給我的一等電報,原來是大名道尹受了劉師長之託,來請我去的。這電報既是一等電,想必有很急的事情,我趕快地走了。”吳月卿拿了電報慢慢地看,雖然不能十分了解,大意倒也懂得。便問道:“榮遷兩個字怎樣解?不就是高升嗎?”陳禹浪道:“對的,你的國文,越發長進了。”吳月卿道:“既是師長,還要高升,升到多麼大呢?”陳禹浪道:“當然是督軍了。”吳月卿道:“據您這樣說,您是要去給督軍當祕書了,恭喜恭喜!”陳禹浪道:“當祕書嗎?恐怕還不止吧!”說時,笑將起來,臉上立刻表示一種得意。吳劉氏都聽清楚了,便笑道:“陳先生,恭喜您啦!我早就看您這一向子的氣色,非常的好,是一個要升官發財的樣子。這句話我還沒有說出來,您的事情就發表了。您哪一天走,我們得爲您餞行纔對。”陳禹浪道:“我們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氣呢?”吳劉氏笑道:“原因像家裏人一樣,所以您來了,我們才一點也不客氣。要不然,我們也不敢這樣隨便招持。我們姑娘費您心,多捧場,馬上去了,倒叫我們怪捨不得的。今天中飯,在我們這兒一塊吃,您千萬別走,您坐一會兒,我去給您買菜去。”陳禹浪聽了這話,也不答應,也不拒絕,只管昂頭大笑起來。笑得吳氏母女,爲之愕然。要知他笑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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