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新史第五回 血肉橫飛凱旋猶痛哭 晨星寥落朝會更高歌

  卻說薛又蟠在自家宅裏,又鬧出一種妙事來。原來他的汽車隊隊長烏國忠手下,有一個三等兵,汽車也不會開,只是做助手而已,他卻有一樣好處,能講故事。每到大家休息的時候,閒着無事,他講一段前唐後漢,或者是前清手裏,什麼八國聯軍打北平,西太后做萬壽,說得非常熱鬧,所以大家都愛聽他講,和他感情也很好。這隊長烏國忠是個趕馬車的出身,後來學着開汽車,混到薛又蟠名下來,就當上隊長了。他也是好漢不論出身低,很想做一番事業,無如沒有念過書,古往今來的事,懂得很少,不夠用的。現在遇到這樣一個人,大大地可以當自己一個參謀,故和他要好的程度又進一步。

  這人姓劉,名叫得勝。這得勝兩個字,原不是他固有的名字,只因爲他進軍隊的時候,還沒有正式的名字,就託街頭上算命的先生,取了這樣一個號。他原來的名字卻叫快嘴,姓倒在下面,總起來是快嘴劉。這日,烏國忠因爲祕書都沒法想到頌揚奉養兩個父親的話,就來問他道:“老劉,你肚子裏貨真不少,古來有沒有這樣的人。”劉得勝昂了頭想了許久,搖搖頭道:“鼓兒詞上,前唐後漢,都沒有這樣一回事。”旁邊就有一個人道:“上次老劉講到薛剛搬兵反唐,就沒往下講,今天晚上,請你喝上一壺,再給我們來一段吧。”烏國忠道:“反唐罷了。我愛聽小五義的徐良,什麼暗器都會放。”說時,他一蹲身子左手捧着右胳膊,將手一揚,把手上一個假虯角菸嘴一扔,口裏嚷道:“照鏢。”劉得勝笑道:“隊長聽說書都聽迷了?你瞧,把這好的菸嘴子放鏢,這一下子,大概幹了。”烏國忠低頭看時,那隻菸嘴果然摔成幾截。笑道:“老劉,這都是因爲你說書說得太好了,把我弄成這個樣子。今天晚上,你非說一段好書不可。我知道你無非是愛喝兩壺,咱們這就先去喝上。”這汽車隊裏的人,十有八九不認得字,惟其不認得字,就最愛聽書。所以烏國忠說到要他說書,大家都附和着贊成起來。

  到了晚上,在院子裏一聚會,早有人端了一條凳子放在當中,讓他坐下,其餘的人有坐凳上的,有坐在地下石階上的,有靠了廊柱站着的,大家都把終年不慣安息一下的脾氣也忍耐下去,安息起來。後來劉得勝說書說得久了,院子裏黑沉沉的,只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左右前後,倒有幾處小紅點子,正是聽說書的聽得沉醉了,坐在那裏安安靜靜地抽菸卷。劉得勝到了這個時候,最是得意,人家如衆星拱月一樣,靜聽他一人信口開河。

  他正在說的得意之際,恰好這晚上薛又蟠由裏面慢慢踱將出來,走到這跨院邊,聽見黑暗中有個人說話。那人一說之後,牽連不斷,只管說下去。薛又蟠且不驚動,便站在電燈暗處往下聽。只聽那人道:“徐良一跺腳上了屋脊,朝着外面一跳,早是跳到高粱地裏去了。這些毛賊,一大半不知道他的厲害,開了大門,一陣亂追。也有人喊着,白眉毛不是好惹的,可別追上去啊。這些毛賊倚恃着人多,不管那些,拼命地追。看看要把徐良追上,他就回轉身來說:‘諸位饒了我吧,我這裏給諸位磕頭了。’他哪裏是磕頭,就在這個時候,他按上了緊背低頭弩,對着去的第一個就是一弩箭。‘噯呀,撲咚’,就是這麼兩聲。後頭第二個說:‘怎麼了,大兄弟,你受不了他這一拜嗎?我來,……’他這個瞧字,沒有說出口,人家第二支弩箭又到,他也躺下了。”薛又蟠聽到這裏,才知道是說書,這倒有個味,可是又不知道什麼叫緊背低頭弩,就禁不住問道:“什麼叫緊背低頭弩,怎麼要磕頭才能放出去呢?”那裏聽書的,最不愛人打岔。就有好幾個人嚷道:“聽吧,別亂嚷嚷了。”薛又蟠說着就走了過去。

  他們在跨院子裏聽書原是圖個清靜,把走廊上的電燈全滅了。這邊正院子裏的電燈,自然還是亮着,薛又蟠走電燈下過去,他們在跨院,暗處看明處看得清楚,心裏都說一聲糟了。大家在這裏集衆聽書,已怕大帥不許可,加上剛纔大家又罵了他幾句,越發不成事體,有幾個機靈些的,就在黑暗中溜走了,老實些的,都如木偶一般,站立着移腳不得,說話不出。薛又蟠先嚷道:“給我亮上燈。剛纔是誰在這裏開了話匣子似的,唧唧喳喳說話。亮上燈,我看你們究竟在這做什麼。”那些汽車隊的兵,沒有法子,就分別把燈擰亮。薛又蟠一看全是些兵,都嚇得面無人色,一個個形同木偶,在院子四處站着。薛又蟠道:“瞧你們這些渾蛋,這樣不相干的事,嚇得這個樣子。平常你們耍錢逛窯子,我全知道,我也沒有干涉你們。現在你們說書,這事我也贊成,要什麼緊。是誰說的書,說得倒挺不錯,還來一段。”說着站到院子裏,不住地對大家看着。

  劉得勝料到這事是隱瞞不過去,只好站了過來,挺着身子,僵着脖子,直挺挺向他立個正,行了個舉手禮。薛又蟠道:“是你說的書嗎?”劉得勝答應了一個是字。薛又蟠道:“你怎麼學得了這一套。你剛纔說的,我也知道,這是小五義,你還會什麼?”劉得勝不敢怎樣大聲地說,只咕嚕兩句,聲音非常之低,也聽不到他說些什麼。薛又蟠道:“你只管說,怕什麼?什麼大鼓兒,說相聲兒,我都愛聽的,你要是能說書,倒能給我解個悶兒。你沒聽見說過?唱雙簧的小狗子,一次唱得很好,我就賞了他兩千塊錢。你要是能說書,我一樣地賞你。”劉得勝聽大帥說話的聲音,非常之和緩,顏色也很和平,料得沒有什麼關係,便道:“我懂是不懂什麼,大帥若是愛聽書,我倒可以伺候大帥。”大家聽了這話,知道劉得勝運氣來了,只要大帥一高興,給他說上一段好聽的書,準能提拔上去,做一個團長旅長,那都沒有準。

  烏國忠原是一溜走了,躲在走廊轉角的地方,現在一見劉得勝不但無罪,反得大帥的喜歡,自己也就不肯把這絕妙的機會,輕輕錯過,恰好薛又蟠問道:“你在這裏,現在幹什麼差事!”劉得勝道:“汽車隊裏開汽車的三等兵。”薛又蟠道:“你們隊長呢?”烏國忠聽說,馬上搶了出來,站到他面前行了一個軍禮。薛又蟠有些認得他,便道:“你就是隊長嗎?你們有這樣有本領的弟兄,只讓他當個三等兵,許多飯桶,可就升上去了。”又對劉得勝道:“今天晚上,我正沒有樂兒,你還說上一段。可是聽說書像聽戲一樣,若是我一個人聽,說的沒有勁,聽的也沒有勁。你們大家也來聽,別當大帥在這裏就是了。”說時,他見這走廊邊放下了一條凳,他毫不客氣地就在上面坐下。伸手對劉得勝一揮道:“說書去。”劉得勝看了這種情形,料得放肆一點是不要緊的,果然坐到原處,說起書來。

  也是他福至心靈,他曉得大帥愛兩樣東西,一種是女色,一種是打仗。揀這兩件事說,一定可以得大帥的歡喜。於是就把薛仁貴徵西,樊梨花收服了薛丁山,陣前招親的那一段,有頭有尾地說了一遍,薛又蟠一拍大腿道:“好!我薛家總算有面子。他媽的我薛又蟠空弄了許多姨太太,一個像樊梨花這樣的也沒有。說書的,你叫什麼名字,你回頭叫人寫了一個條子給我,我得提拔提拔你。至少也讓你趕上你們的隊長。”說時,舉着兩隻大拳頭,伸了一回懶腰,自回上房去了。

  薛又蟠一走,這裏一些同營弟兄,立刻轟雷也似的圍着劉得勝道喜。那隊長烏國忠就拉着他的手道:“劉大哥,我早不是就對你說了嗎?憑你這個能耐,決不能當個三等兵就拉倒,總有一天要升官發財的。現在怎麼樣?這話不是靈了嗎?恭喜恭喜!這條子一呈上去,明天不定大帥放你一個什麼好差事。今天夜深了,小館子也關了門。明天上午,我請你喝兩壺,給你道喜,咱們是好兄弟,可別推辭。你要推辭不去,我是個王八蛋。”說着握住劉得勝的手,極力地搖撼了幾下。劉得勝心裏也是歡喜極了,而且生性又是快嘴的人,哪裏忍耐得住。便道:“隊長,你向來待我很好,我若是有點好處,決忘不了你。”烏國忠道:“我的老大哥,你別叫我隊長了,你這一翻身,不定是比我高几級,只有我對你客氣的份兒,你哪裏用得着和我客氣?要不然,咱們先拜一個把子,那倒使得。我看你就比我大幾歲,我應該稱你大哥纔對呢?你今年貴庚?”劉得勝道:“隊長不是說過今年三十六歲嗎?我也是三十六歲。”烏國忠道:“妙極了,我們又是同庚。”劉得勝道:“就是同庚,反正我也比隊長大不了。前回聽見說過,隊長是二月的,我是十二月的哩。”烏國忠道:“不!你聽錯了,我也是十二月的。”劉得勝道:“我的日子也遲哩,我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我的生日最容易記住,是送竈的那一天過生日。”烏國忠道:“究竟你比我大,我是十二月二十八出世的,月小呢,就差一天過年了。老大哥!老大哥!你是大哥做定了。”劉得勝在今年二月間,還聽見烏國忠說過今天是我的生日,要請一天假,怎麼現在變成了十二月出世的哩!他一定叫我大哥。就讓他叫去,好在這也不是什麼吃虧的事。就笑道:“大這麼兩天,就要充大哥,這大哥是來的便宜。”烏國忠道:“那是什麼話呢。別說大五六天!就是大五六分鐘,總也先出世的爲兄,後出世的爲弟。得了,大哥!你就認吧,收了這樣一個不中用的兄弟吧。將來大哥一步一步往上升,不定升到什麼位分,我總得給你幫忙。”在場的那些兵士,見隊長這樣和他要好,大家也是一陣湊趣。走回寢室裏去,烏國忠又拉他到一處去,談了一陣。

  這天晚上,劉得勝簡直成了香餑餑,弟兄們沒有一個不願和他周旋幾句話,劉得勝也不知道自己何以這樣走運,一夕之間,就這樣大得人緣。平常上牀,睡得是很安靜,今天就不然,反是心神不寧,糊里糊塗,睡了大半晚晌,做了大半晚晌的夢。夢見自己做了師長,帶着整萬的大軍打仗,自己騎着一匹馬,跑來跑去地指揮軍隊,累得渾身是汗,因爲用力過度,就醒了轉來。這時是子時,還是漆黑,擡頭一望窗子外,還有許多星斗。自己心想,這夢夢得巧,莫非在將來真要做師長。大帥說了,給我的差事,準比隊長還好,至少也會給我一個營長。營長一升,就是團長,團長一升,就是旅長。到了做旅長,事就好辦了,只要自己有法子招兵,就可以當師長了。想到這裏,巴不得馬上就天亮,看看大帥委自己做什麼官。

  熬到天亮,一骨碌爬起來。但是爬起來了,依然是空想,不會就得着什麼消息。昨天沒有這個喜信,坐也坐得住,吃也吃得飽。今天有了做官的希望,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覺心裏有一樁極大的事件放不下來一般,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到了吃飯的時候,連飯也吃不下去,不時地心裏有一陣可笑的事,要笑將出來。但是薛又蟠帶着十幾萬大軍的人,什麼大事,也許擱個十天半月,像這樣極不相干的事,哪裏會記得,昨天晚上聽書時說的話,早已扔在脖子後頭。劉得勝乾着急,他哪裏知道,第一天劉得勝得不着信,還以爲公事沒有下來。第二天得不着信,可就有些疑惑,莫非大帥忘了。第三天得不着信,這完全絕望了。想那天晚上,大帥說給我找點事,不是玩話,也是一時的高興,日子過去了,這事也就自然丟過去了,還有什麼希望?想到這裏,把一腔升官發財的心思,就丟到九霄雲外,意冷心灰了。

  他自己都意冷心灰,那些朋友的態度,更是不消談得。第一個那隊長烏國忠態度就大大不同,頭兩天,他都是叫劉得勝做劉大哥,口口聲聲咱們是把子,到了第二日,大帥的命令,還沒有下來,就不大肯叫大哥,現在卻還了原,依然還是叫他劉得勝,也不談拜把子那一層的話了。還有幾個人暗地裏談笑,說是快嘴劉說話不留神,就不是肚子裏有算盤的人。再說他臉上瘦得很,也不像是個有福氣的人,哪兒想得了做官,憑他有那個造化,我們都也做官了。劉得勝得不着官,又讓人家暗地裏訕笑,倒反悔不該以先太高興了。又過了兩天,也沒人提起這事了。

  有一天劉得勝正在大門外開軍用汽車,忽然薛又蟠從外面坐了汽車回來,他一見自己的汽車隊,就想起那天晚上聽書的事。下了車,站在門口,就叫隨身馬弁去問,汽車隊裏那個會說書的兵士在哪裏?烏國忠和劉得勝正同車,連忙推着他道:“大哥大哥!快上前去,大帥和你說話了。”劉得勝也覺得這個機會不可失,馬上跳下車,飛快地走向薛又蟠這邊來,離得不遠了,然後慢慢地向前,行了一個舉手禮。薛又蟠道:“這算我對不住。當時原說馬上給你差事,第二天就把這事忘了。你除了開汽車,還會幹什麼?”劉得勝聽了這一問,心想我會種花,我會說鼓兒詞,也會騎腳踏車,可是這不是混差事的本領,應該怎樣答應這一句話呢?心裏只一猶豫,就把答話的機會耽誤過去了。薛又蟠道:“你會扛槍不會扛槍?”劉得勝道:“那倒會。”薛又蟠笑道:“你造化。現在我正要編挺進軍,給你做個營長吧!你幹得了嗎?”劉得勝聽了,那一顆心幾乎要由腔子裏跳到口裏來。站在薛又蟠面前,說不出話來,只是舉手。薛又蟠道:“這樣子,你是幹得下來了,你明天就到營裏就事,這回我說了准算事,若要不算,我是個混蛋。”說畢,回頭對馬弁道:“你替我記下,若是我把這事忘了,你就提一聲兒。”馬弁答應了兩句是。薛又蟠說完進門去了。

  烏國忠連忙下車來,向他一鞠躬道:“大哥,這一下子,差事可算真發表了。明天公事不下來,後天還不下來嗎?恭喜恭喜!大哥是大帥親自派的,將來高升,一定比誰也要快。不到三個月,我想大哥一定要當團長了。我就說了,你彆着急,前兩天公事沒下來,是大帥忘了,現在怎麼樣呢?可不是升了官了。”說畢,接上又是一陣狂笑,就拉着劉得勝一同去喝酒,把要開出去的汽車,交給旁的弟兄開去了。

  這日下午,薛又蟠的命令,果然下來,劉得勝是第一團第二營營長,到了第二日就到團部裏去就職。這第一團團長包大放,是一個大胖個兒,說起話來炸雷也似的響。他在軍營裏混的年數也是不少,就不認得字,除了打仗,別的事兒一點也不能幹。劉得勝在他面前當營長,論起來還比他的學問高,可以助理他許多事情,因此倒也相得。約摸過了一個星期,他這一支軍隊,就奉令開到京北去攻擊敵人。

  那個時候,正是剛剛入伏。天氣十分的亢燥,那些兵士們,揹着子彈,扛着槍,腰裏又緊緊地束着皮帶,腳下緊緊縛着長裹腿,比平常人更是熱得厲害。軍隊先是出城,在京綏車站的火車載運,這軍事時期,火車站哪裏還有客人,滿地都是馬糞和零碎的柴草,還有些瓜皮菜葉,及碎紙之類,空蕩蕩地不見一人。車站月洞門石牆上,倒刷着許多四五尺長大紅紙條,由上至下,寫着什麼軍什麼旅的運輸處等等字樣。左一灘右一灘的溼處,放出一陣陣怪臊味,大概那是馬尿了。月臺下的鐵軌上,一望全是車輛,都貼有字條,也有上面駐紮了有軍隊的。緊挨着月臺,卻是一列敞篷車。這一列車,全是敞篷,有的四周圍着木板,有的就是一個光車皮,這一列車,倒是很長,車輛最前頭,那煙筒,突然向上冒着濃煙,大概是快要開走了。

  劉得勝和着自己一營兄弟們,就分別上了這車。車上全是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弟兄多卸了肩上的槍枝,就是這樣架着。也有坐在車皮上的,也有站着的,大家都取下了軍帽,抽出身上的手巾,擦頭上往下流的汗,黑臉流着黃水,不是汗,簡直是泥漿,那天上的太陽,像一盆火也似的,在頭上高高照着。人在這太陽底下,若是走着路,身體是活的,還好一點。現在站着或坐着不動,那太陽曬在身上,正如火燒活人一樣,哪裏受得了。大家只有拿了軍帽當扇子,不住的扇着。有兩個身體弱些的,受不了這大太陽的蒸曬,已經倒在車上,人暈過去了。劉得勝一見,趕快叫人把他搬到站臺上陰涼下面,就用電話,通知了後方醫院,叫那裏派人來接。將人扔在站臺門邊石板上,也就算了。這裏團長接旅長的命令,趕快開車,汽笛一響,全車震盪起來。空氣爲火車所衝擊,就有風迎面吹到,大家就覺得身上爲之一快。由車站到他們的目的地,所幸不遠,不到一個鐘頭,火車就到了。

  劉得勝在軍營中雖然混了一些時候,只剿過土匪,並沒有上過前線,打過大仗。他在這裏下了車,只見車邊空地,那面口袋由地下向上堆,堆得像小山一般。有許多散了的口袋,漏出面來,地下猶如下了一片雪,此外罐頭蒲包之類,也是左一堆,右一堆,星羅棋佈。推手車的車伕,趕大車的車伕,趕牲口的腳伕,來往牽連不斷,忙碌極了。一會兒工夫,就看見幾個熟弟兄,用粗繩子綁了七八口豬,將三輛大車載了,也往這裏解來,那豬大概因爲綁得太緊,已經都不會叫了。他曾聽見說過,薛大帥的軍隊,吃喝睡花,全可以自由,在前線上,就把老百姓的豬羊雞鴨,隨便拉來宰,現在一看,倒是事實。正在這樣揣想着,早聽到轟通轟通幾下炮響,接上一炮一炮,緊跟着放,這就鬧成一片了。劉得勝實在沒有經過這種大場面,幾十炮震將下來,心裏卻有一點慌。但是看看這空地上的人,依然來往搬運,神色自若,自己也就不能不隨着大家鎮靜起來。他們同車來的弟兄們,都下了車,接着旅長的命令,就在此處,整裝待命。那團長包大放站在火車上一看,早見路的東邊,有一帶綠樹,幾間破屋,就下令大家在那綠樹裏集合。

  劉得勝也當過幾天步兵,然後加入汽車隊,但是作戰的經驗,一點也沒有。薛又蟠糊里糊塗就委他當個營長。當時只管做官,大膽地向下做去,現在到了要顯身手上的時候了,不由得不着慌。加上前方的大炮越來越厲害,震得兩耳欲聾。腦筋裏,更是加倍地混亂,沒有了主意。大家走在那平地上,只見一隻飛機,箭也似的,由西北角上斜撲過來。就有一片喧譁之聲大叫臥倒臥倒。在這一片喧譁聲中,大家不分地方乾溼高低,一齊向地下一伏。劉得勝不明所以,也只好向地下一伏,這時只聽到轟天震地一聲巨響,接上一陣塵土飛揚。劉得勝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故,但逆料是炮子落在面前了。大家亂過一陣,在塵霧裏大家爬起來,有人嚷道:“那飛機來扔好幾回炸彈了,架大炮揍他媽的。”劉得勝這才明白,原來是剛纔飛機扔的炸彈。這地面就有七八個弟兄橫躺在地上血泊裏,不是丟了手,就是丟了腿,有的腰上炸了大窟窿,五臟都流將出來。這種樣子,真是目不忍睹。許多死屍的中間,卻把地炸成一個大坑。但是大家對這些死屍,並不怎麼回顧,依舊整着隊伍,向那綠樹叢中去集合。劉得勝一想,人一上了戰場,真不如一隻雞一條狗。路邊下有一隻死雞一條死狗,過路的看見,還少不得說幾句話。現在活跳新鮮的同伴,剛纔還說話,只一會兒工夫,人就屍橫地下,靜躺着流血。大家奉着命令,正眼也不去瞧一瞧,由此看來,到了那種地方,真談不到什麼叫性命了。

  走到那樹蔭下,大家在太陽底下曬了大半天,一遇陰涼,比登了金鑾寶殿還快活。各人卸下肩上的槍,就紛紛在土地上坐下。劉得勝比較好一點,可以到樹邊一所破屋子裏去。這屋子外面,已經倒了兩堵牆,不但沒有桌椅板凳,連窗扇木門,都拆了一個乾淨。屋子滿地是稀碎的高粱秸,院子裏一地的馬糞,此外什麼東西也沒有,門上倒貼了字條,什麼營本部字樣。分明這地方駐過軍隊,還去之未久呢。劉得勝和着幾個下級軍官,將地下的碎秫秸,掃着堆在一處,大家也就胡亂坐下,當時團長傳下令來,已經領得饅頭了,弟兄們每人一斤,就用牲口馱着到這裏分發。劉得勝奉令,就分派了去發饅頭。弟兄們得着饅頭,三三五五,各坐在地下便啃。劉得勝自己早已餓了,也拿了三個。那饅頭幫幫硬的,像石錘一般,咬上一口,幾乎把牙齒都磕掉。這才知道這東西雖是粗物,還非細細咀嚼不可。這幹東西吃下去,少不得要喝一點水。各排的司務長,也就押着伙伕,挑了許多擔冷水來,歇在人叢中,那水黃不黃,黑不黑,也不知道什麼地方的水。可是弟兄們都像得了瓊漿玉露一般,一羣人圍着一隻桶爭着喝。劉得勝找着一隻破碗,也就在水桶舀了半碗喝。喝在口裏又鹹又澀,滿口泥滓,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怪味,但是喉嚨裏幹得要冒氣,不能不喝下去,硬着心腸,只得“咕嘟”一聲吞下,在陰涼地點休息了許久,又吃了喝了,總算是回來了半條命。

  可是就在這時候,旅長接了司令的命令,全部立刻出動,加入左翼作戰。那包大放團長,在旅部和旅長開了一個小小軍事會議回來,立刻下令前進。劉得勝到了這時,炮聲已聽慣了,生死置之度外,只望着大家努力打勝仗。劉得勝把膽和腦袋,一齊全提在手裏,硬着頭皮,跟了包大放往前走。約莫走了二三里路,除了炮聲之外,槍聲和機關槍聲,也慢慢地聽得清楚。越走近這種聲音越清晰。先是聽到前面有響聲,到了後來,身子左右,一般的也有了響聲,於是可以知大家到戰場中心來了。一路之上,也碰到幾個回來的兵,那灰色的制服,渾身都沾遍了土。焦黃的臉上,出了汗,又沾了土,黃一塊,黑一塊,哪裏還有人形。有時走過一叢矮樹,或者一個土堆,那裏都架着大炮,有一叢弟兄們在那裏守着。恰好這時槍炮聲都停了,突然之間,由熱鬧變成了寂靜,四圍就死沉沉的,不見一點動靜,淨淨的天空,連飛鳥也不見一隻。

  到了這裏,隊伍就散得開開的了,劉得勝哪裏知道指揮,所幸有個營副,倒有些軍事知識,他就代劉得勝劃策,告訴他怎樣發命令。這個地方,地裏還長有六七尺長的高粱,四圍還不斷地有些高高低低的樹。可是由此向前一看,前後有幾十里路寬闊,一望平原,沒有一點遮蓋的東西。樹木人家,固然完全是鏟了一個乾淨,就是長一點的草,和高一些的土堆都把他鏟淨了,這裏就只剩光光的一片地,由這裏出去,不要說是一個人,就是一隻雞,也沒有什麼東西來可以隱蔽。這敞地一直向前,便是高山,高山腳下就是敵人的戰壕,敵人若是由他戰壕裏向這邊張望,居高臨下,看一個清清楚楚。哪裏能過去呢,過去一個,就要讓人家射擊一個了。於是大家就在高粱地裏,人家一所野墓邊齊集一直休息到天色快黑,炮聲又響將起來。說起來也真怪,那敵人的大炮,就像長了眼睛一般,他竟會知道這裏有人,撲咚撲咚,有兩顆炮彈落在前後。雖然未曾傷人,他們這一營四百多人,卻都受了極大的震盪,彼此面面相覷,作聲不得。但是天色越昏黑,炮聲越厲害,後面已吹着前進號。這一營人,立刻成了散兵線,四五丈路站着一個人,槍上裝好了子彈,上好刺刀,大家半側着身子,兩手提着槍,做一個要向前刺的勢子,一步一步向前走。

  約莫走了一里路,面前已經不少飛着子彈。所幸天色越發漆黑了,本隊的弟兄們,在一條散兵線上,稍微離開遠一點,就不大看見,敵人的戰壕,離着這裏還遠得很,當然是看不見。擡頭一看,只有半空中半鉤昏黃的殘月,配着幾顆搖閃不定的亂星,發出一點兒死色。在這種慘淡的夜色裏,望見敵人後面的高山,黑巍巍的,大有往下要沉落的樣子。但是平地上又不然,熱鬧極了,兩方面的槍炮放着不歇,只管放出一陣一陣的火光。尤其是那大炮,放出一顆炮彈,一個火球飛上半天,突然向下一落,變做無數的長尾流星,一個大火罩一般,那機關槍放得快了,突突突,一點一點的火星,接連着在黑暗中向外冒。

  到了這時,所有上前線的人,都麪條兒似的,一個個挺直了身子,在地下臥着,劉得勝聽到四圍的槍炮聲牽連不斷,自己這一方面如何忍耐得住,這一道命令,他倒不像旁的事那樣躊躇,馬上就下令開火。劉得勝帶的這一營兵,正是新編的,其中雖有些人有打仗經驗,可是十中之七八,不知道什麼叫打仗,一上戰線,比劉得勝自己,還要亂上幾倍。劉得勝一傳令下去開槍,有些兵士,就莫明奇妙,怎麼離得這樣遠,就開起火來,將來走近了怎麼辦?放完了槍子,徒手去抵抗人家嗎?可是那些新到的弟兄們,一上戰場,心早就慌了,這時扶着一根槍,不知道要怎麼辦纔好。聽說開槍,巴不得一聲,可以壯壯膽子,也不管敵人在哪裏,將槍口對着前面,劈劈拍拍就亂放一陣。一面放着,一面蛇行着向前爬。原來不放槍,大家還太太平平的,一放槍之後,那邊守壕的敵人,知道這邊有人,哪肯輕鬆放過,撲咚咚,一陣小炮。這邊幾個前進的人,早就做了無謂的犧牲品。那營副連忙告訴劉得勝傳令,一齊停止放槍,臥伏不動。直待那邊沒有炮彈向這邊發射了,於是大家拼命地向前跑,跑過對方炮彈的着落點,黑夜之中,大家又在炮火煙霧裏走,也不知前進了多少路,只覺對面的槍聲,已經聽得十分真切,人家的槍聲,也常常落到前面。進行到了這裏,那就十分困難,幾乎一步也移動不得。可是身後掩護的炮隊,又放爆竹似的,向着對方只管轟擊,炮子轟轟的響着,連煙帶火,由頭上過去,連排長也就喊着多少密達放槍。相交約莫到了晚上一兩點鐘,這槍炮聲,已經分不出大小多少,只是轟成一片。那黑暗中的火焰,也不分大小,遠遠的就是幾萬條几千條火龍,在煙霧裏面滾。真個是令人耳聾目眩,分不出天地上下,東西南北。

  劉得勝到了此時,也忘了什麼叫害怕,只有糊里糊塗地向前幹。自己這戰線上的槍,也是連着放個不斷。看看快要天亮了,後面忽然吹着衝鋒號,催着兵士衝鋒。劉得勝也橫了心了,若是不衝鋒打到敵人戰壕裏去,在這裏稍微移上一移,也是危險。於是首先站立起來,大叫衝鋒,號兵跟着吹衝鋒號。連排長們在前面引着路,大叫:“弟兄們前進啊!弟兄們前進啊!”兵士們站將起來,半俯着腰,端了手上的槍向前就拼命地奔跑。這一衝鋒,那邊的機關槍,就開始向這邊掃射。就近看得分明,衝上前去的人,猶如大風吹倒木柵欄一般,上去一排,栽倒一排。劉得勝傻勁發了,帶着有幾十個人,已經衝到一條幹壕邊。那幹壕約有四五尺深,大家向裏一擁,那壕裏都倒栽的木籤,尖兒朝上的,有幾人跌在裏面就讓木籤將身體穿上幾個窟窿,站着的,也沒有立足的地方,腿上鮮血如注。但是到了這裏,大家都覺得上前是死退後也是死,惟有上前之一法,因爲自上前方以來,後面就架着機關槍,你稍微一退,就被自己家的機槍掃死。及至衝鋒,還有大刀隊跟着上,他們惟一的責任,就是監督着自己人衝鋒。退的就拿刀亂砍,用手槍亂打。這個時候,退到自己陣線裏去,比殺進敵人戰壕裏去,還要遠許多。所以大家都紅着眼珠子,由那幹壕裏爬了上去,更往前進。有幾個人剛剛爬上壕口。那邊子彈飛來,打個正着,就伏在壕口上不能動。這裏上去的人,不管那些,還是儘量地衝將上去,好容易衝過那條壕溝,不上二十丈路,前面又是電網攔住。那電網是平地栽上三四尺高的木樁,木樁上牽着兩根鐵絲,剛剛人不能跨過去,也不能鑽過去。大家衝到電網下邊,黑夜之中,有許多人看不清楚,向前一跑,被鐵絲一絆,摔在電線上,馬上就觸了電。正待掙扎,敵人的槍子,又下雨似的,向這裏射來,哪裏有一個人能活着。

  劉得勝也是命不該絕,恰好他所站的地方是敵人那邊出來的偵探線,電網高高的,人可以由下面鑽將過去。一時人急智生,看到前面有一塊黑魆魆的高土,就決計鑽過電網,在那裏暫避槍子。自己鑽過去,慢慢蛇行。糊里糊塗向下一翻身,又滾下一道溝。這道溝裏有倒豎的木樁,兩手抓着溝沿上一棵草,死也不放。但是腳下已踏着了土,並沒有戳腳的東西。這才放了手,蹲着身子向地下一看,原來這一道幹壕,比前面的幹壕更深,木樁兩尺長,倒豎着像刀劍一般。自己腳踏的所在,是一點斜坡可以走下壕底。壕底有三尺地面,沒有栽倒樁,由這邊挖一條溝,更通到前面。這也正是一條偵探線。劉得勝明白了,向來聽見人說,有什麼偵察線,大概就是這個。敵人的偵察,偵探敵情,都是由這裏出來,自己誤打誤撞,不料撞入這一道平安線來了。這不但避免許多危險,就是由這條路向前進,一直可以通到敵人壕裏去的了。到了這裏,十成性命已丟了九成九,還有什麼可怕的。在臨死之前,倒要開一開眼界,手上的槍,也不知道幾時丟了,這時手上只拿了一支手槍。於是拿着槍,一截一截地向前爬。爬了又有一二十丈遠,前面卻有一叢東西擋住。走到近處一看,原來是大樹枝,這樹枝,全是連椏帶葉的半截大樹,頭兒朝裏,樹椏朝外,一支疊一支,堆着有七八尺高,如一道城牆一般,由東迤邐向西。爬到樹邊,尋了一會,果有一線空縫,可以鑽過去。他明白了,這就是平常聽到說的鹿角。心想,敵人的防地,原來是這樣堅固,我們想衝鋒殺進去,如何能夠。聽說敵人所藏的地方,最後就是蓋溝,那更難打了,我們糊里糊塗地來,真是白送命,正在這裏猶豫的時候,卻聽到前面有人吆喚的聲音,有人在問口號。由這裏向前看去,高原上似乎有一道隱隱的地埂了。那麼,自然是敵人最後的一道戰壕了。再要向前,敵人拿住當是間諜,一定是死而無疑,趁着槍聲已歇,天還未亮,不如就此向後倒退,也許可以退回自己營裏,就是退不回自己家裏,躲在戰壕裏,一時也可暫免於死,這樣一想,慢慢地向後退,退過電網,一直到第一道幹壕裏,還是安然無事。

  那身後東邊的天空,只做魚肚色,敵人向這邊看來,未見得可以清楚,因此再爬上壕,還是一截一截蛇行。又怕背轉身,不容易避免敵人的射擊。因此把頭朝着敵人,腳向着自家的陣線,倒退的爬着走。這樣的走法,當然是很慢,一直到天色亮了,離着敵壕,還是不遠。可是奇怪得很,敵人全線寂然,槍也不曾朝着這邊放。先是糊里糊塗地爬,這時精神定了一定,睜眼一看,噯呀呀,真是嚇死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爬到死人身邊來了。左邊一個死人,不見了腦袋,連脖子以下,炸去了半邊,血肉滿地,自己就摸着滿手的血,右邊是一個全死屍,側着身子躺下,滿臉都是血跡。血又沾着土,真是一片黑,已經看不清眉目了。這兩個人穿着制服,正是陣亡的弟兄們。自己不忍細看是誰,掉轉身,就想趕快地跑回去。這一掉轉身來,更是魂飛膽落,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橫停直襬,全是死屍。極目一看,一大片敞地,幾乎全是用死屍來鋪墊上了。死這麼些個人,要憐惜也憐惜不及,只得一橫心,就腳下踐踏着死屍,飛跑回陣。所幸敵人那邊,並沒有察覺,越跑越遠,跑過了一個死屍場,快到自己的陣線,這就不怕了。一看出發地點的那一所破屋,一個人影也不曾看見,遠望冷寂寂的那幾棵被炮打殘了的柳樹,臨風依依,還有些像臨別時候的那種形狀,同來的弟兄哪裏有一個人呢?低了頭走,也說不出心裏有一種什麼感想。看着那邊兵站上,一面旗子,在曉風裏招展,料到那裏還有人的,便一步一步向前去,走不幾步,高粱地裏,突然有人吆喚了一聲。劉得勝這才記起來了,是一種口號,趕忙答應了,原來已經退到自己步哨線裏來了。走近前去,有一個武裝弟兄們,站在高粱下。他看見劉得勝,便問是哪一營的,劉得勝告訴他了。他道:“營長,你真是造化。昨晚我們這邊是總攻擊,都打上了。整團的上去,整團的不回來,大概這一仗死了上萬人了。”劉得勝聽說,又轉悲爲喜,拱着拳對着天道:“老天爺,以後我餓死了拉倒,也不幹這個事了。”說着一步一步還向前走。

  這個時候,四圍又寂然無聲,戰場中現出一種慘淡的景色。劉得勝也不知道向哪裏走好。又走上前半里地,遇到了同一旅的弟兄們,才知道昨晚總攻擊之後,本旅幾乎全軍覆沒,旅長也陣亡了。現在包大放帶了一些殘部,將旅本部挪到火車上,代行了旅長職務了。他聽了,這纔有了歸宿,便趕到鐵路邊旅本部去報到。包大放一見,一隻手拉着他的手,一隻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老劉,你回來了。這就是那句話,該活死不了,該死活不了,咱們還得幹。你去休息休息吧。”劉得勝也真巴不得一聲,就在火車上找了一塊地方,在車板上睡覺去了。

  也不知是什麼時侯有人推着他道:“劉營長快醒快醒!敵人跑了,我們快去佔敵人的戰壕。”那人還怕劉得勝不醒,正對臉上,澆了一瓢冷水。劉得勝驚醒過來,已經聽得吹集隊號。趕忙跑下火車,只見鐵路邊,已經齊集有三百人,這就是一全旅剩下的了。包大放正站着一邊,給弟兄們訓話,說是據好幾次探兵報告,敵人打完後就退走了,我們的鐵甲車,已經開過去了。不過鐵路斷的地方,離着敵人戰壕還遠,我們趕快先衝進敵人戰壕,得這個第一功。弟兄們,膽大拿得高官做,要幹就是這一回,別錯過了機會。這些人都是苦戰剩下來的人,死生已經置之度外,說有頭功可搶,大家歡聲雷動,復又上車,開了車向前進,一直走到鐵甲車後面,包大放就下令,下車,上刺刀,衝鋒。二三百人,託着槍,吶了一聲喊,向前便跑。果然那敵人戰壕沉寂寂的,不曾放出一槍。大家跑得近了,挑開電網,拔開鹿角,爬過兩道幹壕,包大放舉起指揮刀,笑得兩張嘴脣皮,向外亂翻,幾乎合不攏來。首先便跳進敵人的蓋溝,託着手槍,目光像閃電一般,要搜索敵人,那溝裏是空的,復跳上溝來。這二三百弟兄,也像一籠蜂子似的,紛紛跳進敵壕,不料就在這個當兒,轟天震地地響了一下,眼面前的塵土,飛上有幾十丈高。包大放趕快向下一蹲身子,兩隻手掩着眼睛,伏着不敢動,過了一會,睜眼一看,他明白了,這是中了敵人的地雷。塵土淨時,滿地躺着許多零零碎碎的人身體。有的是半截,有的是半邊,躺了滿地。這樣子,大概又喪了三五十名弟兄了。剛纔大家一陣狂熱,減去了一大半,大家才小小心心地,走進敵壕去。探索了半天,果然是敵人退得乾淨,這才放了心,這功勞算是得着了。不過他們攻的是左翼,正面的敵陣出力的友軍,在炮火停了之後,已經就佔據了。不到半天工夫,大軍也就陸續來到,包大放正式升了旅長,劉得勝升了團長,這一下子,倒發愁起來,不過二百人上下,哪裏就能算一旅,包大放一面搜索敵人來收編,一面又叫劉得勝趕快到後方招兵,休息了兩天,劉得勝便奉着命令回後方來。

  這個時候,正是夏末秋初,天氣還十分的毒熱。初恢復秩序的戰場,並沒有一個人來往。劉得勝帶了兩名弟兄,由戰場上經過,四圍不聽見聲音,也不看見人的蹤跡,走了一陣子,只聞到一陣奇怪的臭味,由空氣裏面,橫吹過來,人一聞到,不由得人做一陣噁心。劉得勝道:“嘿!是什麼氣味,怪難聞的!”旁邊的弟兄們聽見,就說道:“團長!這個你還不知道嗎?這就是陣亡的弟兄們,十字會還沒有收拾乾淨,太陽曬出來的這種味。”說着,人向前走,那臭味來得更厲害了。劉得勝道:“大概是的,那天我回去,看見滿地都是死人,若是沒有埋起來,那是有臭味的。”一個兵道:“埋是埋起來了,可是死的人整千整萬,一下哪裏埋得了許多。就是埋,也只埋了眼面前的屍首。稍微隱僻一點的地方,就管不着了。”正說着,只見一條黃毛尖嘴長腿的大豺狗,飛奔而來。嘴裏銜着一樣東西,遠看不清楚,只覺一端還拖在地下,帶着塵土亂滾。等狗走得近來看時,噯呀呀!原來是條人腿。狗嘴裏銜着的是腳板,腿的一端,半截粘着灰土。劉得勝兩隻手掩了臉,連叫了兩聲做孽!一個兵道:“怪不得這樣臭,這附近一定有一批屍首沒有埋。”劉得勝道:“是要尋尋看,尋着了,趕快叫人來埋,也是一種德行。你想,人家在三四天以前,不和我們一樣的是人嗎?”於是站定了腳,四圍看了一看。只見上風頭的地方,有一塊窪地,大風吹過來,有一兩隻灰色衣角掀動。一個兵道:“準在那裏,我們過去看看。”三個人都使勁捏了鼻子,慢慢向前走去。人還未曾近前,只聽見撲喘一聲,幾十只老鴉和大鷹,展開翅膀,破空而去,那塊窪地裏橫七豎八,正躺下幾十名死屍,都是身體不全,血肉模糊的人。有幾個人,開了膛五臟變成紫黑色,都流在地下。有幾隻大膽些的鷹,還站在人身體上,啄那腸子吃。劉得勝一見,趕快一轉身,就向後跑。對兩個兵道:“好兄弟,我實在不忍再看,我們走吧。”當時他們三人離開那死人窪,向大路上走,卻不料先看的那一窪死屍,還算少的,一路之上,所見的死屍也不知道超過那個有多少倍。走了不遠,趕上火車,到了北平城。

  因爲旅長還有一封公事,要送給薛大帥。就先送到薛又蟠公館裏去。這裏的衛兵,認得他的不少,一見了他,都圍着來說話。看他肩章換了,已經是團長,都給他道喜。有幾個人有朋友和劉得勝同營的,還打聽朋友們的下落,劉得勝不覺把他說書的本領又使出來了,便把這幾天打仗的情形說了一說。後來說到弟兄們陣亡的情形,叫一聲好苦,兩隻手抱着頭,忽然哭將起來。大家見他突然哭將起來,不明白是什麼原因,都愣住了,只管望着他,劉得勝哭着道:“諸位,您是沒有看見,你要是看見了,管保你們心裏也是難受。據我看起來,那戰場上的人,哪裏是人,連雞狗都不如。我就說一件事,你們就知道那事太損。我們快殺到戰壕了,突然飛出來一個地雷,把我同去的人,炸死三四十。那個王榮歸,小小個兒,喜歡說笑話兒,諸位總也知道。那個時候,眼面前一陣黑,震得人渾身肉麻,那一陣響聲,我出孃胎以來,都沒有聽見過。我不知道是我自己趴在地下,也不知道是讓地雷震得躺下了。我躺在地下的時候,只覺有兩樣東西,在我身上重重地揍了兩下!我心裏想着,一定是讓子彈打中了,等到眼前亮了,這一看,我真難過一萬分!我身上壓着一隻人胳膊,脖子邊溼粘粘的,又枕着一個人腦袋。你說這個腦袋是誰的,就是王榮歸,不多大一會兒,咱哥兒倆,還說得挺好。就是這樣‘轟通’一響,可憐人就沒有影兒只剩一個腦袋了。再說那些弟兄們,都是活跳新鮮的人,一刻兒工夫就鬧得身首不全。唉!真是慘,諸位……”說到這裏,說不下去,又抱頭痛哭起來。大家雖沒有看到戰場是如何可慘,可是看他哭得成了這一份的樣子,也就望着他。劉得勝足哭了二三十分鐘,擦着眼淚,還不住地搖頭。

  就在這個時候,薛又蟠就傳劉得勝進去回話。薛又蟠歪躺在一張藤椅上,一張大電氣風扇,咕嚕咕嚕,正對着他扇風。他光伸着兩條腿,微微地閉着眼,裝成要睡不睡的樣子。劉得勝的公事,早已交上去了,現在只要站着回話。因此走了進來,舉手行了一個禮。薛又蟠突然向上一坐,笑道:“好小子,你不是會說鼓兒詞的那個人嗎?現在倒做了團長,你的運氣,真不算壞。”劉得勝站着,沒有什麼話說,只哼着答應幾聲是。薛又蟠道:“怎麼回事?你好像哭了似的。”劉得勝道:“沒有。”可是“有”字剛說出口,嗓子就梗了。薛又蟠道:“咦!說你哭你倒真哭起來了。”劉得勝怔住了一會子,極力地抑壓着自己,直挺挺地站住,不讓哭出來。薛又蟠道:“你說,難道你升了官了,還有什麼委屈嗎?”劉得勝心想糟了,別惹得大帥生了氣,把官丟了。於是就把自己在戰場上的經過,說了一說,道是那種情形,實在可憐,這一來,他又哭了。薛又蟠道:“傻小子,打仗還有不死人的嗎?扛槍桿兒就是這麼一回事,運氣好,升官發財,闊到多麼大,都沒有準。運氣不好,就丟了腦袋瓜。好像你大帥,就是扛槍桿兒出身,要是怕死,能望到有今天嗎?”說着,就將大腿一拍。劉得勝靜靜地聽話,倒嚇了一跳,薛又蟠看他身子微微一聳知道他吃了一驚。笑道:“你這人膽子真小,你還能打仗嗎?大概那天上火線,你不定在那裏躲了一宿,打完了,你才爬出來,這就算你打了勝仗了。”這句話,把劉得勝逼得忍不住了。紅着臉,脖子上的粗筋,都一根一根露出來。說道:“決不能那樣在大帥面前撒謊。”於是又把自已爬進敵壕的事,說了一遍。薛又蟠道:“這樣說,你這人倒真不錯,膽又大,心又慈,非得獎賞你一下子不可。”劉得勝道:“我一個賣花的出身,有了今天,很滿足了。不過戰場上那些陣亡的弟兄們,真是可憐,晴天太陽曬,陰天大雨衝,野獸也吃,鷹也吃,蒼蠅蟲子也吃,過兩天再一生蛆,可真做孽,大帥若下一道命令,叫人快一點埋起來,將來您還要高升做大總統。”薛又蟠最愛聽這種話,笑道:“你這話有理,我相信你了,快到七月半了,我明天給這些陣亡的弟兄們,在北海大做三天佛事,超度超度他們。昨晚上耍錢,贏了三萬上下,豁出去了,我把這些錢全花了,就可以熱鬧一下子了。埋死屍的事,就交給你帶人去辦。你有這好的心眼兒,準不怕髒。”一回頭看見一個馬弁站在一邊,說道:“你到十二姨太太那裏,給我拿三百塊錢鈔票來。”馬弁答應去了,就對劉得勝道:“你算走運,今天碰在大帥高興頭上,我賞你三百塊錢,讓你樂一樂去。二次打仗還要賣力氣纔好。那個時候,你也許是旅長,師長,不但我可以賞錢,也許大帥高興,就可同在一處,打四圈小牌。”說着,昂頭一陣哈哈大笑。馬弁將錢拿來了,薛又蟠一指劉得勝道:“這錢全給他。”劉得勝接過,向薛又蟠又行了一個舉手禮。

  薛又蟠突然想起姨太太來了,也不等劉得勝手放下來,他轉身就走,劉得勝倒爲之愣然,以爲謝得太多事了。當時把鈔票揣在身上,笑嘻嘻地就走出來。這一下子把他真樂糊塗了。自從出孃胎以來,就沒有在身上,整揣過三百塊錢。現在一把揣上三百,就不知道怎樣好?又想買衣服,又想買金錶,又想買皮鞋,又想先到小館子裏吃上一頓,這樣一想,覺得哪一樣也不能放後,揣着錢在身上,走出前門。就在大柵欄廊房頭條前門大街,跑了一個周,吃也不吃,買也沒買,後來想一想,還是天橋那地方,是舊遊之地,不如到那裏去吃一點,樂一點。原想坐不要錢的電車,後來想靠不住。電車上的扒手是有名的,別發了一個小財,讓扒手去受用,於是改僱人力車而去。在車上想着,從前賣花的時候,不過在天橋蹓躂蹓躂,落子不能聽,雜耍不能瞧,館子也不能下。今天有了錢,什麼也得當一下子。這年頭兒,逛天橋的人,誰能在身上揣着三百大洋。

  車子拉到了天橋,正要下車,一看電燈杆子上,釘了幾張漆黑的半身相片。那正是拿住了的扒手,照相在這裏示衆的。這就不由得心裏一驚,這地方是出扒手的所在,更惹不得,還是回去的好。也不下車了,坐了原車,仍就回到前門橋頭。

  剛一下車,只見電車上跳下來一個人,對着自己只管呆望。劉得勝看他,也穿了一身灰色軍服。不過他戴帽子,很是特別,卻是一塊瓦式的灰色學生帽。右臂上一塊白布,外面鑲着紅圈。白布上寫了幾行字,乃是不愛錢,不怕死,誓死救國。胸面前也懸了一塊白布,上面寫着廢除不平等條約。他手上拿了一卷紙,紙上露出三個酒杯來大的字,打倒帝,不用說,全句是打倒帝國主義了。他心裏想,這是哪個軍隊裏的宣傳員,到處都是標語。那人走近一步,笑道:“老劉,你抖起來了,你不認識我了嗎?”劉得勝聽他說話,雖是京話,卻帶點南方口音。這纔想起來了,他姓胡,叫什麼名字,倒不知道。他一家都喜歡花草,從前在他家裏做的生意不少。因道:“哦!我想起來了,你是胡先生。怎麼着,您也在軍隊裏混麼?”胡先生笑道:“我不是和你一樣,沒有事幹,走上這一條路嗎?”說着,他就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來,順手遞給劉得勝。劉得勝認字雖不大多,但是卻看得出一大半,乃是司令祕書胡國鈞。劉得勝看見,不由得舉起一隻手來,向他行了一個軍禮,笑道:“您還說我抖起來了,像您做了祕書,天天跟着總司令在一處,那纔算是抖呢。”胡國鈞看了看他的肩章符號,卻是一個團長,笑道:“你也算爬得快,就當上團長了。”劉得勝身上,揣着三百塊錢,正愁沒有法子去花,現在遇到了胡國鈞,正當請他上館子,共同飽餐一頓,因道:“胡先生,今天遇到了您,真也是有緣重相會,咱們一塊兒喝兩杯,你賞光不賞光?”胡國鈞看他樣子很是痛快,也就答應了。

  於是二人就在街邊找了一所酒館,進去共餐,一邊吃喝,一邊談話。劉得勝道:“胡先生,您別說我當了團長,我這可是性命換來的,差不點兒,腦袋餵了野狗了。倒是咱們大帥不錯,今天一見面,就賞了我三百塊錢。”胡國鈞笑道:“那還是算你不錯。你一下子,就可以拿三百大洋。要是我呢?恐怕……”說着,昂了頭,將右手點了左手指頭,笑着算了一算道:“哈哈我要掙三年有零,纔夠那些錢呢。”劉得勝道:“這樣說,你們祕書老爺,拿多少錢一個月?”胡國鈞道:“我們那裏,不管多大,上上下下,全是六塊錢一個月。”劉得勝道:“那不能夠吧?當一個祕書,這地位就高了,家用應酬,自己的零花,哪裏不要錢,六塊大洋夠什麼?差不多的人,家裏僱個聽差,六塊大洋還不夠呢。”胡國鈞笑道:“你全談的平常軍隊裏的事,我們那裏的軍隊,全談不到這一套。”劉得勝道:“難道說你們貴軍隊的人們,就不花錢嗎?”胡國鈞道:“怎麼不花錢,那六塊錢就是零花的了。吃的穿的,全是公家的,實在也用不着花什麼錢。況且我們總司令,他就和我們一樣,也穿的是我們這樣灰布衣,也和我們一樣,吃的是黑饃。”劉得勝道:“那倒罷了,既然是這樣的苦,事情忙不忙呢?”胡國鈞道:“照說,祕書這個位分,也有忙的,也有不忙的。可是我們那裏就不同了。我們那裏有十幾位祕書,真能動手的,不過兩三位。我是念過幾句書,承祕書長看得起,分了不少的事給我做,我要算是最忙的了。”劉得勝道:“這事就透着奇怪了。錢是拿不着,事情又挺忙,您爲什麼還要幹呢?”胡國鈞笑道:“這是有緣故的。你看我這種人,一來是不養家活口,二來年輕也想吃點辛苦,找一點事幹。再要說一句官話,趁着年富力強,替國家辦一點事。我只要有吃有穿,掙錢多少,就不在乎。這又說一句私話了。我們的總司令,也不是個傻子,我們跟着他吃個三年五載的苦,有了機會,他還是會想法子調劑調劑的。所以我們跟着他,也可以說是熬資格。”劉得勝道:“你們那兒不能全是像您這樣不養家活口啊。”胡國鈞道:“雖然不能全像,可是像我這樣半路出家的,十有七八差不多。至於弟兄們呢?也和我們一樣,一個月拿六塊錢,那也就夠了。”劉得勝道:“當軍官的呢?”胡國鈞道:“自然也是一樣,排長連長是拿六塊錢,團長旅長也是拿六塊錢。”劉得勝道:“那要是我,我就不幹。難道說這也另外有緣故嗎?”胡國鈞道:“當然有,我們那兒的軍官,都是我們總司令當旅長時候的弟兄。從前的小兵,現在真有當軍長的。一個小兵,當到了軍長,還有什麼不樂意。要說他嫌掙不着錢吧,投到別個軍隊裏去,誰肯要。其餘的人,也是這樣,都是跟了總司令爬起來的。在總司令這兒,還可以拿個六塊大洋,到別處去,六毛大洋,也不準拿得着。”劉得勝聽了,一拍桌子道:“這話正對。憑我這種一個人,就當了一個團長,這也只好跟着咱們薛大帥幹,若是到別家軍隊裏去,還不是當名弟兄拉倒。”胡國鈞笑道:“你懂得這個,那就不必說了。”二人說笑了一陣,都飽了。胡國鈞按着他們軍營裏的規矩,卻沒有敢喝一點酒。劉得勝倒是不在乎,喝一個面紅如棗,人爛如泥。歪歪倒倒,一把掏出鈔票來,交給夥計,叫他拿去算賬。胡國鈞一看這樣子,也就不必和他客氣了。會了賬,二人一同出門,道了一聲再會,各自回去。

  胡國鈞的總司令部,這時候設在南苑,胡國鈞雖然請了一天的假,出城有許多路,不能不趕了回去。一徑出了永定門,趕着上南苑的小火車,搭着車趕回總部。這個時候,偏西的太陽,約莫有二丈多高,軍士們沒有了功課,已是休息的時候,空地上,許多弟兄,紛紛地遊嬉。上風頭有七八個號兵,臨着風吹着號在練習,蒼黃色的斜陽裏,半空裏飛鳥驚着號聲,悠然飛去,暮景漸來了。胡國鈞賞着晚景,心想一個人若是沒有什麼負擔,投筆從戎,也是一件快事,你看這南風夏木,夕照高營,加上這雄壯的笳聲,耳目都爲之一快,多麼的好。

  一個人正低了頭在那裏想,忽然有一個人叫道:“胡祕書,你在想什麼心事,這一趟進城,遇到了哪個女朋友,有些戀戀不捨嗎?”胡國鈞嚇了一跳,猛然擡頭一看,卻是自己的總司令張宇虹,連忙站着,行了一個禮。張宇虹道:“別那樣啊!我們軍人以身許國,匈奴未滅,何以家爲,你難道還想家嗎?”胡國鈞道:“對總司令實說,剛纔想是在想心事,不過不是想家。”因把剛纔觸景生情的事,說了一遍,張宇虹於是伸出手來,和胡國鈞握了一握。笑道:“很好!很好!要這樣纔是一個大丈夫做的事。走!我也愛這個晚景,咱們一同走走。”總司令約在一塊兒散步,哪有不奉陪之理。因之就跟着張宇虹在一處走。張宇虹笑道:“一個人要讀書啊!讀了書,知識往上長,耳朵聽的,眼睛看的,全知道所以然,那就有味了。譬如從前書上說的,兩個孩子論太陽。一個說,太陽當中近,因爲那時候熱。一個說,太陽出來和落下去近,因爲那個時候,看着最大。這一辯論,連孔夫子都難住了。可是現在科學發達,這事就明白了,太陽實在是當中近,起來的時候,因爲視線的關係,所以看得大,實在是遠。”說着,一伸手指了樹梢上偏西的太陽道:“這樣神祕的東西,現在我們都能知道,可見讀書是人生一件最要緊的事。人有了知識,也自然覺得現在做的事對。從前所做不對的事,如今都可以改過來。譬如我從前曾信過十幾年教,現在我不信了。我也並不是說耶穌是好人變成了壞人,不過我覺得要救國救民,比那個信教的法子還好的,有的是。我們年幼的時候,不怕髒,撒尿和泥,放屁硼坑,那都覺得有趣。到後來大了幾歲,就不玩那個。所以從前我信教,是小孩子的玩意,現在是大人的玩意兒了。”說畢,哈哈一陣大笑!胡國鈞看他穿着一身舊灰布軍衣,粗布襪子,藍布鞋,鞋底又厚,前脣翻轉一塊來,胖胖的,黑黑的臉,正留了一片落腮短鬍子,瞧他這樣子,準像一個伙伕,若是生人,誰也不會猜他是帶幾十萬人的總司令。他又說出這樣擬與不倫的話,也不由得笑了。正說着,一個徒手兵由小路上過來,正和他們碰個對着。他見了總司令,立刻立正行禮,張宇虹道:“你不是叫黃人龍嗎?”那兵道:“是!”張宇虹道:“你還不錯,去年八月裏你打靶考過第一。我問你幾句話,你是哪個的兵?”黃人龍道:“我是老百姓的兵。”問:“誰養活你?”答道:“老百姓養活我。”問:“你身上一根紗,一寸布,都是誰的?”答:“都是老百姓的。”問:“你爲什麼當兵?”答:“外打列強,內除國賊,爲國爲民。”問:“張宇虹是什麼人?”答:“我們的總司令。”問:“張宇虹若是國賊,你怎麼辦?”答:“我就打倒他。”

  胡國鈞進這總司令部辦事,還不過一個多月,張宇虹許多出人意表的舉動,他都看見過了,仔細說起來,也不過勤儉兩個字的功夫,沒有其他了不得舉動。現在忽然看到這種奇事,他手下一個小兵,當面來說要打倒他,令他不能不爲之大吃一驚,心想這個兵士,莫不是瘋了,怎麼說出這種話來,不過自己總司令,卻也問得奇怪,怎麼把自己是國賊,人家怎麼樣的話,也問起來。不料他一說,張宇虹竟笑着點了點頭,說他說得很對,和他握了一握手,讓他去了。

  這一幕趣劇,剛剛演完。不料第二幕趣劇,接上又來。這個時候,正過來一個馬伕,手上牽着兩匹馬的繮繩,慢慢地走來,正要出去溜馬。張宇虹看見,遠遠地向他招了一招手道:“來!”那馬伕聽說,便牽着馬走過來,行了一個禮。張宇虹道:“你把帽子取下來,讓我瞧瞧。”那馬伕也不知道要取帽子是何作用,但是總司令叫取,也不得不取,就取下帽子來,挺了腰站着。張宇虹道:“噯呀!你的頭髮長得這樣長,多久沒有剪?來來!我給你剪一剪髮吧。來,胡祕書,你把他的馬,牽到那棵小樹下,給他拴起來。”胡國鈞在這裏做了一個多月,知道這裏有時候極講階級,有時候又二十四分平等。現在奉了總司令的命令,只得給馬伕當一趟馬伕,就將馬繮繩接了過來,悄悄地牽着馬拴在那一棵小樹上。這裏張宇虹四面一望,路旁邊有個石墩,扯着那馬伕過去,按住他在石墩上坐下。於是在身上左肋邊,解下一方白布手巾,向那馬伕肩膀上一圍,接上又在袋裏一掏,掏出一隻小小的白布囊套。將白布囊套一拉,現出一把推頭髮的推子來。他左手扶着馬伕的頭,右手拿着推子吱咯吱咯響着,就在毛蓬蓬的頭上推將起來。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就把馬伕這一頭長到寸許的頭髮推一個乾淨。推完了,將白布手巾,抖了幾抖,接上又向他周身抖了一抖短頭髮。笑道:“得了,這就乾淨多了。”馬伕站起來,又給總司令行了一個禮,然後牽着馬去了。

  這真把胡國鈞弄得爲難起來了,承總司令的好意,約着一同散步,步沒有散,聽了一回講,又學習了一回理髮,這樣下去,還不定有些什麼事要出來?照理說,這種舉動,是表示與士卒同甘苦,倒也無所謂。可是要不研究內容,倒覺得這件事,有些離乎常情。看起來要笑,可又不敢笑,總司令沒有吩咐走,也不敢走,只得靜靜地站在一邊。張宇虹笑道:“胡祕書,你看到我給馬伕理髮,這件事奇怪嗎?”胡國鈞道:“不奇怪。”張宇虹道:“真的嗎?你把理由說給我聽聽。”胡國鈞道:“總司令是人,馬伕也是人,總司令是個軍人,馬伕也是個軍人,就私而說,都是父母生養的。就公而說,都是爲國家出力的。這豈不是一樣的大小嗎?”張宇虹聽了這話,點着頭笑了一笑道:“你這話有理。可是你談的是平等,軍隊是不能談平等的。若是談起平等來,做長官的,怎樣去指揮軍隊。再就實際上說,軍人是以服從爲天職的,若是兵士對於總司令,當着平等的人一樣看待,這軍隊豈不是完了。”胡國鈞道:“總司令這話是對的,我們訓練軍隊,可以叫他們服從。卻不可以叫他們盲從。要訓練軍隊,爲老百姓的軍隊,不要成爲私人的軍隊,總司令是爲老百姓做事的總司令,他們自然要服從。若是總司令離開了老百姓,軍隊是國家的軍隊,軍人是要愛國的,那就可以拿軍人的資格來反抗了。”張宇虹聽了連連點頭。便陪着胡國鈞,在暮色蒼茫的風景裏,繞了一個大圈圈。

  這一走不大緊,恐怕有七八里路上下,張宇虹走得又快,胡國鈞今天在城裏跑了一天,滿打算回來就休息的。無辜遇到總司令拖着一走,累得滿身是汗。及至回到辦公廳,天色已經漆黑了。隨便辦了兩件公事,胡國鈞看到沒什麼要緊的事了,因此趕快回臥室就寢。當他在家裏的時候,上牀以後,總喜歡胡思亂想,一想幾個鐘頭,也睡不着。及至在軍營服務以後,吃着黑饅頭,一天累到晚,到了就寢的時候,恨不得一下子就倒上牀熟睡,頭點着枕頭,兩腳微微一伸,人就舒服過去了,哪裏還來得及想心事。這一覺睡到半夜過去,天還未明,那號兵已在吹起身號,胡國鈞聽到號聲,不敢耽誤,暗中摸索,穿好了衣服,搶着漱洗已畢,趕快向大操場而去。原來他們這裏是有規矩的,在每日天還未明的時候,所有總部的人員,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要到操場上來聚會,這個名詞,就叫做朝會。朝會的意思,就是由總司令聚合着衆人,說些奮勉的話,提起人的精神。這一天之間,大家都有了朝氣,做事就有活潑的氣象,不會衰敗了。

  這時,天色還灰白,天上的星,不過離着三四丈遠纔有一兩顆。東邊天色,漸漸亮起來,亮星更少,只是由天中心黑處向下低,越低越白。最下面,還有一絲紅色的雲。這雖是夏日的天氣,這個將明未明的時候,天氣還是很涼。一個人睡了幾個鐘頭,精神自然是飽足的,加上這一種清涼之氣,向人臉上身上撲來,自然覺得渾身爽快。往大操場去的一條大路,赴會的人,正是絡繹不絕。渾茫的朝色裏,照着人行路,也是渾茫不清。路邊的樹葉,和地上的長草,都吐出一種似香非香的清蒼之氣。胡國鈞心想,早上起得早,這實在與我們有一種很大的利益。街城上的人,誰都是睡到十二點鐘,或者一點鐘起來,永遠不知道太陽是怎麼出山的,固然不知道這種好處,卻也難怪他們,做起事來,沒有好精神,十二點鐘,是白天的一半,睡到那時候,豈不是犧牲半天工夫了。胡國鈞一路想着心事,不覺得三腳兩步,就到了會場。

  他到時,與會的人,已經來了三分之二,總司令張宇虹也到了,那些來的人,更是踊躍,前後也不過十分鐘,人就全到齊了。張宇虹走上演臺,先演說了一段,大致是一文錢都是老百姓血汗換來的,我們的父母兄弟,都是老百姓,欺侮老百姓,就是欺侮自己父母兄弟。一直說完了七八個人,聽的人,都是直挺挺地站着聽下去,不但沒有倦容,而且聽下去,好像是十分有味。張宇虹雖然站在一邊,他那一雙眼睛,卻是清光恫恫,如閃電一般,在人叢裏面閱來閱去。他見大家的精神很好,復又走上演臺來說道:“諸位弟兄們,我們天天做這個朝會的意思,屢次說過了,當然用不着我再說。我今天還想到一層意思再來補充一下。從前有皇帝的時候,皇帝不都是五鼓天明,點燈上朝嗎?臣子朝皇帝一趟,這要不了多少時候,一天的工夫,隨便什麼時候上朝,都可以的,爲什麼要趕在五鼓天明上朝呢?這也無非以下幾種意思,第一,這一天的光陰可惜,早起來一刻是一刻。第二,做大官的人,自然是舒服的,讓他們起一起早,磨折磨折他們。第三,我們現在叫做朝氣,古人就叫做平旦之氣。那個時候,最最清醒的時候,早朝就很可提起精神。以上這三點,和我們的主張,大致不錯。就只可惜他們沒有悟到是養成朝氣。所以上朝之時,不過磕幾個頭,演一回禮,敷衍故事,並不是在這時互相激勵。所以下了朝會之後,大家可以重新去睡覺。到了後來,連早朝的意思,都不知道了,詩人文人詠起早朝來,都是埋怨不該的。我再作一個譬喻:我們都是老百姓的奴隸,老百姓就是我們的主人翁。真正的老百姓,什麼時候起來,諸位大概已都知道,哪個不是起來看太陽出山的。我既然是他的奴隸,拿了人家的,用了人家的,更要早些起來纔對了。諸位說,對不對?”大家聽說就答應聲一致的,叫了一聲對。胡國鈞天天上朝會,把他們的演說詞,都背了一個爛熟。今天總司令這一套話,完全是新的,卻不能不十分注意,完全聽了去。因爲這有兩種意思,其一呢,總司令不定哪天會問你這一套話。你若是不記得,說不出來,他就說你對總司令的話不注意。其二呢,若有演說的時候,用自己的意思演說,那是靠不住的,不知道哪一句話,會違背總司令的意思。若是把總司令的話,抄襲一段,那就沒有危險了。所以當時張宇虹所說的話,胡國鈞都是拼命地記住,一個字也不曾忘記。張宇虹今天說話,也是太高興了。演說之後,便站在演臺上道:“諸位,今天的朝會,我很是高興,現在我們來唱一遍朝會歌。”於是昂着頭提了嗓子唱道:

做朝會,早早起,天天看見太陽出山纔是好男子。


做朝會,是好漢,大家提起精神來乾乾幹!


做朝會,惜光陰,記着我們一寸光陰一寸金。


做朝會,養朝氣,要有精神才能做出好事體。


做朝會,去暮氣,暮氣太深怎樣對付人揍你。


  他提着嗓子一嚷,是在會場上的人,也不得不跟着他去嚷。嚷到最末一句,暮氣太深,怎樣對付人揍你,他卷着衫袖,露出鐵棍似的粗胳膊,捏着拳頭,平空一擊,表示他那種努力之意。胡國鈞看到,倒不覺爲之暗笑。可是總司令做的事,誰敢笑出來,也只好跟着總司令嚷着:

做朝會,去暮氣,暮氣太深怎樣對付人揍你。


  這歌唱了一遍,又唱一遍,一直唱了四遍之久,纔算了事,這一天的朝會,現在也就散場了。胡國鈞因爲祕書廳到了六點鐘就得辦事,因此吃過了早飯,也沒有因爲別的事所耽擱,馬上就到祕書廳。這個時候,正值張宇虹對於他的軍隊,有一番開展的計劃。文書上面的事,是非常的忙碌,胡國鈞一到了辦公廳,馬上就動手,手不停揮,寫有兩個鐘頭,這才休息片刻。

  這祕書廳分三間屋子,一間屋子是祕書長辦公的地方,一間是幾個重要祕書辦事的屋子,胡國鈞就是坐在這屋子裏面。還有一間屋子,卻是胡國鈞同事的,也可以說都是祕書,不過他們都是營務出身,除非抄寫稿件,還可對付,至於真正動筆起稿,一個鐘點,也寫不出五十個字。而且寫出那五十個字來,十句有七八句得修改一下,改的人倒更費事。所以能動手的祕書很不爲難他們,索性不要他們做事,只要在辦公室裏坐坐就得。這些人又都是相從總司令有年的,雖然辦不了什麼事,只在辦公室裏閒坐,這話也不好對總司令說,由他去閒坐,置之不理。這樣一來,兩三個重要祕書的職務,是格外忙碌。因之胡國鈞只休息了一會子,接上又來起稿。稿起完了之後,送到祕書長那裏去。祕書長道:“胡祕書,你今天太累了,休息休息到屋子外去運動運動吧。”胡國鈞覺得人實在倦了,運動運動也好。

  走出外面屋子去,只見一張長桌共坐了八個人,倒有七個人伏在桌上睡了。胡國鈞看那個沒有睡的陶仲謙也用手撐住了頭,便道:“陶同志,你沒有睡嗎?我們一塊兒出去逛逛,好不好?”陶仲謙用手揉着眼睛,笑道:“睡了一覺,倒睡壞了,睡得人昏頭昏腦,要走都走不動了。衚衕志哪裏去?”胡國鈞笑道:“從早上六點多鐘,辦公辦到這時候,實在有些累人。蒙祕書長的好意,請我休息兩個鐘頭。我想出去,在樹林子裏走走。”陶仲謙兩手伸過頭舉得高高地伸了一個懶腰,笑道:“也好,我陪衚衕志一路出去走走去。”於是二人走出辦公處,同在草地上散步。陶仲謙道:“衚衕志,我真佩服你,自早上四點多鐘起,一直到晚上睡覺爲止,有十幾個鐘頭的工作,你真能幹。”胡國鈞笑道:“在我們這樣年輕的時候,不努力做一點兒事,到了年老的時候,更不能做什麼事了。您說對不對?”陶仲謙點了點頭道:“您這話很對。就像兄弟,並不是不願意在公事房裏多辦幾件公事,無奈能力不夠,只好坐在一邊打瞌睡,讓衚衕志幾位偏勞,真是過意不去。”胡國鈞道:“我們哪裏能和陶同志打比,陶同志跟着總司令有年,勞苦功高,現在應該清閒清閒。我們初來投效,就做到了祕書,真是大大的躐等。若不做一點事,怎樣對得住總司令一番提拔之意。陶同志做祕書,那倒是應當的了。”陶仲謙微笑了一笑,又擺了擺頭道:“在總司令面前做事,能耐是能耐,功勞是功勞。許多有功的人,只因爲沒有能耐,只好做些清閒的事,兄弟就是一個了。大概最苦的,就是朝會,不到天亮,就要起來。這樣的長天既然沒有事,又沒有睡夠,哪有不睡覺之理,你到事情閒的地方去看看,哪一個屋子裏,沒有人打瞌睡。總司令的意思,要提起人的朝氣,不能說壞。可是弄得大家沒睡夠,四處都有打瞌睡的,倒增加不少的暮氣。”胡國鈞聽了他這話,也爲之失笑。

  兩人一面走一面談話,只聽到一陣軍樂澎湃之聲,遠遠而來。陶仲謙道:“怪啊!這軍樂我聽得出來,是我們這裏一班特別的樂隊。昨天我接着他們隊長的信,他們還在河間,怎麼今天倒來了?河間離着鐵路遠得很,若沒有總司令的加急命令,他們不能來得這樣快。”胡國鈞道:“不錯,這電稿是我擬的,總司令說限他們二十四點鐘以內,趕到南苑。”陶仲謙道:“總司令無論做什麼事,都有用意的,這樣趕着調軍樂隊來,是什麼意思呢?”兩人猜了一會,卻猜不出所以然來。正走着,對面來了一個張副官,笑道:“陶祕書,胡祕書,幹了。剛纔總司令下了命令,總部的人員,由參謀長祕書處,無論軍官軍佐,明日一早都下操。”陶祕書聽着還罷了,胡國鈞是個文人,哪裏能操,卻爲難起來,只想這不是和書生爲難嗎?不能真有這事吧?但是軍營裏誰又敢造謠言呢?於是他不曾下操,倒先急起來。要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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