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新史第一回 兒女英雄多情甘做妾 美人名士得意共參軍

  民國十幾年以來,差不多都是軍事時期。所以謀生無路的,投身到軍界去,立腳就較爲容易。在這種情形中,有多少人爲了幾塊錢的月餉,枉送了性命,又有多少人靠着一根槍,把一個窮光蛋,變成富貴雙全的闊人。

  提到這裏,有位王全海師長,就是僥倖成功者的一個榜樣。王全海是山東鄆城縣人,自幼務農爲業,不過那地方接近最出強盜的曹州,民情慓悍,差不多的人,都懂一點技擊,並且會放步槍和手槍。人民練習這種武術,也並不是居心去做強盜,而是因爲強盜多了,時時刻刻可以來犯。鄉人爲自衛起見,每一個村莊,都築有土圩子,像一座小城一般,把村莊圍上。而且鄉人同時學些武術,會弄刀矛,也收買些步槍手槍,練習射擊,預備打土匪。王全海從小練習這些本事,後來能同時放兩支手槍。他們放手槍和軍營裏的放法不同,不是描準射擊,乃是舉着槍口對天,向前面摔了去。王全海摔槍的功夫,能在黑夜裏打三十步外的佛香頭,因此鄉人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貓兒眼。他十八歲的時候,就很出名,遠近村莊,沒有不知道貓兒眼的了。過了一年,因爲賭錢賭輸了,不敢回家,就加入土匪裏,當了三年土匪。他當土匪的成績,很是不錯,有一次他和十七個同黨,被一連官兵包圍了,開火兩三個鐘頭,人死了一半,大家都有繳械的意思,惟有他不肯。戰到晚上,他一個人手裏拿着兩支手槍,就在地下滾球也似地滾着殺出重圍,這樣一來,杆頭就把他升爲了小杆頭,手下也有三五十同黨了。他一直當了十年的小杆頭,因爲杆頭受了招撫,做了旅長,他也跟着投降,當了一個小連長。這旅長扶搖直上,做了督軍。王全海因爲替督軍打過幾回惡仗,勞苦功高,升爲易州鎮守使,兼第二師長。這易州地方,到北平很近,王全海是常到北平來玩。這個時候,他有錢有勢,坐汽車,住洋樓,抽大煙,吃喝嫖賭,都可以隨心如意,也和其他的闊人差不多。但有一件事,他和別人不同。別人有錢,首先要辦的,是討許多姨太太。他以爲娶了許多美人,住在一處,一來不知道愛哪一個好,二來也容易起風潮,因此他想了一個法子,自己所常到的地方,一處娶一個姨太太。除了家鄉不算,北平天津易州濟南,都應該娶一個太太。現在已經娶了的,只有易州天津兩處。急於要進行的就是北平這一房家眷了。

  王鎮守使在易州娶的太太,是一個紳士的妹妹,在天津娶的,是北班子裏一個妓女,都不認得字。他出身草野,戎馬半生,沒有機會讀書,所以除了王全海三個字而外,認識的字,可以說不上十個。從前不認識字,倒也不覺怎樣,現在做了大官,發了大財,就處處感到不認識字的痛苦。因此他決定了主意,在北平討的這個太太非要認識字的不可,也好做個親信祕書。前後兩個月,也曾託人去物色相當的人才。無如他已娶了兩位太太在先,讀書讀得很好的,自然有些身份,都不肯就。只稍微認識幾個字的,他又不要。而且他最反對平等自由這些名詞,所以太新了的女學生,他也不對勁兒。因此高不成,低不就,總是說不妥。有一次,王鎮守使請客,談到了婦女身上,他就發起牢騷來了。他說:“我常聽到鼓兒詞上,說那些個小姐人才好,德行也好,怎麼到了這年頭兒,一個也遇不着?”就有人說:“現在女學生很發達,女學生到處都有才德兼備的,很是不少,怎麼說沒有?”他道:“說的是女學生嗎,我是反對她們,她們動不動說男女平權,自由維新,這樣一來,小媳婦也要和丈夫平權了。常言道夫爲妻綱。男女平權,就是不顧三綱。再說這些女學生除了新出的新書,中國的書全不念,什麼叫三從四德,全不知道,這種人還談什麼德行。”

  在座有個紳士,是個實業家,因爲他有些官癮,藉着地方公益的事,專和官場來往,如此奔走若干年,倒也弄了許多掛名差事,官場中只要有點芝麻大的紅白喜事,他知道也要送一份禮去,久而久之,他就靠送禮這事出了名。他姓趙號觀梅,人家把字音叫錯了,叫趙官迷,又綽號叫他趙送禮。趙觀梅早就聽得王鎮守使有這番心願,要在北平娶一房認識字的太太,自己心意中倒有一個人,可以介紹,但不知道他同意與否。現在把他所發的牢騷話聽來,他所要娶的人,也許和自己要介紹的人,正相吻合,因欠一欠身子,臉上先對他笑了一笑。然後說道:“要像鎮守使所提的這種女子,在內地大概不容易找,若說到北平城裏,有許多大戶人家的小姐,讀書認字,又懂得三從四德的,倒不是沒有。”王鎮守使道:“我也是這樣想,北平城裏,做官的後代多着呢?他們家裏的小姐,總應該守着舊規矩。可是這年頭兒,人心大變,做官的後代,他們也不講究這個了,趙先生說倒不是沒有,聽見說過嗎?”趙觀梅道:“舍親家裏,就有這樣一個姑娘,現在還不過十八歲呢?”王鎮守使聽說,“哦”了一聲,也就沒有向下再提。這一場宴會散了,當聽差給趙觀梅送手巾把的時候,因輕輕地對他說道:“我們鎮守使有話要和趙先生說,請您晚半晌這兒來一趟。”趙觀梅會意點一點頭。到了晚上,趙觀梅果然照着約定的時間,到王宅裏來相會。

  王鎮守使正在內客廳裏一張紫檀木湘妃榻上抽大煙,一想趙觀梅也是熟人,就不用迴避了,便吩咐馬弁:“請趙先生進來相見。”趙觀梅走進屋內,取下帽子在手,就向他鞠躬。他口裏正抽着一口煙,可說不出話,把頭略微昂了一點,瞪着一雙大眼,手上拿了煙籤子,指着趙觀梅,口裏不住哼哼有聲。趙觀梅連連點頭道:“鎮守使請便,鎮守使請便。”於是斜着身子在側面一張椅子上坐下。王鎮守使這時穿了一件古銅色花緞駝絨袍,卷着兩隻衫袖,頭上戴一頂青緞套皮小帽,正面嵌了一小方翡翠,又是一粒東珠,可是爲躺着抽菸,帽子歪在一邊。那種樣子,倒有點滑稽。他燒足了一口飽煙,抿住了嘴,一翻身坐起來,拿起煙盤子裏的壺,嘴對着嘴,仰起着脖子,骨都骨都喝了一陣,然後才放下茶壺,霧氣騰騰的,吐出一陣煙來,一面又在桌上三炮臺煙筒子裏,取了一根菸卷,銜在嘴裏。站在一旁的馬弁,搶上前一步,擦了一根火柴,給他將煙點上。王鎮守使抽着煙對趙觀梅笑道:“我找你來,不是別事,就是今天上午你對我說的那一句話,是真的嗎?”趙觀梅道:“自然是真,觀梅哪裏敢在使座面前撒謊。”王鎮守使笑道:“我打算在北平討一房認得字的太太,可又不願要女學生,所以這事倒顯着難辦。趙先生剛提的話,若是真的,我倒願意,就是不知道……我想長得一定好的。”趙觀梅道:“人是好的,不過可不敢高攀。鎮守使若是不嫌棄的話,讓觀梅先到舍親那邊去談一談,兩天之內,再來給鎮守使回信。”王鎮守使笑道:“倒是不忙,可是我有一句話,得先說明,我是已經討了兩位太太的。不過我的辦法,和別人不同,我討兩個,是兩頭大,討三個就是三頭大。而且我的太太,一個地方住一個,不會見面,也打不起吵子,我並不是討姨太太,那麼,要說坐花轎穿大紅裙子,全不在乎。”趙觀梅道:“是,是,這一層觀梅知道,不過鎮守使,還沒有見着人才,觀梅恐怕不合意,必得先把女孩子的相片,和他作的窗稿,全拿來讓鎮守使看一看,然後再往下說。”王鎮守使道:“什麼叫‘長糕’,他會弄吃的嗎?”趙觀梅道:“不是。就是他平日在書房寫的字,作的文章。”王鎮守使笑道:“你罵苦了我啦!斗大的字我認不了一擔,還瞧文章嗎?”趙觀梅道:“鎮守使縱然不看,還有祕書呢?”他點點頭道:“你這人真算能辦事,我要提的話,你先說了,煙炕上不分上下,來玩兩口,咱們燒着煙慢慢說。”趙觀梅雖在應酬場中走走,倒是不大會這東西,但是鎮守使的鈞命,又不敢違抗,因站起身拱一拱手道:“觀梅不敢。”王鎮守使道:“嘿!瞎扯什麼臊,在外面我是鎮守使,關起門來,說得上的,就是朋友,再說你說的這個姑娘,是你的親戚。只要事一成,咱們也是親戚了,那要什麼緊?在外面應酬場上,是沒法子,咱們自己的人在一塊,就不應該這樣文縐縐的。”趙觀梅見他如此說,只好慢吞吞地,將半邊屁股挨着牀沿坐下。王鎮守使指着菸缸子笑道:“人家說這東西能害人,那也不見得,我打二十歲抽菸起,抽到現在,也沒有壞我的什麼事。要說抽了精神不好,他媽的,上起火線來,我也沒有一次比別人後到。”趙觀梅連答應是是。王鎮守使身子望後一仰,躺在高高疊起的被條上,腳一伸,伸到一張放了軟墊的方凳上擱着。說道:“躺下躺下,也玩兩口吧。”趙觀梅見他一味地相催,不得不躺下,只好半側着半曲着身子向着他躺下。自己向來也沒有和大人物這樣對榻抽過煙,所以雖然躺下,反而渾身不受用。當天晚上,陪着鎮守使抽了幾個鐘頭煙,高高興興回家。

  走進房,只見桌上堆了一桌面零碎綢布片,趙太太正在電燈下面清理。趙觀梅道:“瞎!這些零零碎碎,還清理他做什麼,清理出來又值幾個錢。我告訴你,我們有發財的機會了。下午我不是說王鎮守使請我去麼?你猜怎麼着?他原來是請我吃晚飯。我去得晚了,飯已吃過,就讓我在他自己睡覺的銅牀上躺下,對抽大煙。”趙太太一撇嘴道:“不要信口開河了。人家整個來鎮守使,和你對躺着抽菸?”趙觀梅見他太太不信,不由得叫起撞天屈來。因道:“這一回話,我要是吹的,我就是你的兒子。”趙太太笑道:“既然是真的,何以我從前沒有聽見你說過,你和這鎮守使很好。”趙觀梅道:“本來我就和他沒有什麼交情,他爲什麼這樣和我要好,我也是不知道,等到在鴉片牀上一抽一談,我才明白了,原來他是要我做媒。”趙太太道:“大概是續絃吧。不然像他這麼大年紀,還沒有討過親。”趙觀梅聽說,就把王鎮守使爲人特別,一處討一個太太的話,從頭至尾一說,趙太太道:“你打聽得這樣清楚,你心上有人打算做媒嗎?”趙觀梅眯着眼睛對太太一笑道:“怎麼沒有,我想你妹妹……”一句話未了,趙太太道:“呸,你別糟踏人了。你家妹妹纔給人家做姨太太呢。”趙觀梅道:“凡是一樁新鮮事兒,總有個理由。不能憑空落下來,你聽我說,王鎮守使,現在帶着一萬多人,管二三十縣的地盤,本來就是個小督軍。現在也很得政府的信用,快要升爲軍務幫辦,這就算副字號的督軍了。再過個一年二年的,何怕他不就是督軍。督軍夠多麼大,大概你也知道,你不願意你妹子做督軍夫人嗎?”趙太太道:“那怎樣不願意?可是他還娶了兩位在頭裏呢?”趙觀梅道:“雖然娶了兩位在頭裏,又不在北平,永久不見面,去分誰大誰小?況且王鎮守使說了,全是明媒正娶,誰也不當着姨太太討了去。再說,娶的那兩位,一個是鄉下人,一個又是窯姐兒,懂得什麼,若是你妹妹嫁過去了,她會寫會算,人樣兒又挺不錯,不用提,一定能夠掌着大權的。不說別的,這王鎮守使來往的銀錢,就非交給她管不可,至於重要文件,那更不必提,全得讓你妹子管。王鎮守使是不認識字的,還不是你妹子愛怎樣辦,就怎樣辦好。乾脆,說這個鎮守使,就讓你妹子幹了。這樣的好事,你還覺得不願意嗎?”趙太太聽到說要妹子去做姨太太,是一肚子不高興,現在讓趙觀梅把理由解釋清楚,倒是真正的一個好機會。因笑道:“向來做媒的人,是兩頭說謊的,你這些話,全靠得住嗎?”趙觀梅笑道:“你這是呆話了。媒人說謊,也要看什麼人,什麼事?你就算我也說謊,難道人家這易州鎮守使是假的嗎?他帶着有一萬人,也是假的嗎?”趙太太道:“那自然都是真的。”趙觀梅道:“那還說什麼?你若贊成這個事,明天你就去一趟,和岳母把這事提一提,若是事情成功了,你妹子一掌了大權,咱們都可以闊起來,你瞧豈不是好?”趙太太被他一頓話,把意思說動了。因道:“讓我明天回去和老太太提一提看,也許她願意。”趙觀梅見他太太都贊同了,這事就有五成的把握,因爲岳母老太太向來就愛聽大姑奶奶的話。而且辦起事來,大姑奶奶,也要做一半主。大姑奶奶十分樂意,嶽老太太也就會有五分樂意了。因此趙觀梅索性錦上添花,給王鎮守使大吹一頓。

  到了次日,趙觀梅又在果局裏買了兩簍水果,讓太太帶去。而且自己的包車,也特別通融一天,讓太太坐着,總使太太心裏沒有一點兒不痛快。這趙太太孃家姓羅,沒有丈夫,只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小姐就是趙太太,他的少爺,名叫羅士傑,在中學讀兩年書,如今不讀書了,買了輛腳踏車,終日騎着在外面和朋友閒逛。回得家來,也沒有別事,養了一缸金魚,四五十隻鴿子,就是辦這兩樣事。最小的是二小姐,名叫靜英,今年才十八歲,她沒有進過學校,因爲家裏請了專館先生,教他弟弟的書,她也隨着弟弟附讀。哥哥的書,是一竅不通,倒是靜英讀得很好,能作三四百字論說,她學一手衛夫人的小楷,尤其是寫得秀媚入骨。羅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女兒的本領如何,因爲人家都說好,她也相信好,很不願意埋沒二小姐的才學,滿心要攀一個闊親戚。北方人結婚是最早的,十五六歲出嫁,乃是常事。靜英長到十八歲,還沒有將婚事說好,羅老太太倒是一件心事。她也曾囑託趙觀梅留心,給姨妹找一個婆家,說了四五家,都不妥當。這一天趙太太回來,先和老太太說了一些閒話,後來就說道:“他現在場面倒是闊了,又認識一個王鎮守使。這王鎮守使帶着好幾萬兵,有二三十縣的縣知事都歸他管,一年工夫要掙上百來萬。”羅老太太笑道:“姑爺認識這樣一個朋友,那倒不錯,要在他那裏找個差事,一定是很容易了。”趙太太道:“據他說,現時還不向他要差事,讓他高升了再說,反正他兩人交情很好,事情跑不了,他是天天到他家裏去。”羅老太太道:“這王大人在北平有住宅嗎?”趙太太道:“有,房子好極了!據他說屋子裏就像天宮一樣。可是有一樣,還沒有太太。”羅老太太道:“是嗎?做到這樣大的官怎樣還沒有太太呢?”趙太太一想,這是機會了,就把趙觀梅告訴他的話,說了一遍,惟有和妹子做媒這一節,按下不提。羅老太太捧着一管水菸袋噗嚕噗嚕抽菸。半晌說道:“可惜他京外有兩房家眷,若不然,倒是你妹子一頭好親事。”趙太太道:“有兩房家眷,倒不要緊,只要明媒正娶就是了。聽說這王鎮守使,一個大字也不認識。現在要討一個認識字的姑娘,不但百萬家財,都歸她掌管,就是他的公事,也要讓她去辦,譬方說吧,要是我們妹子做了太太,若是士傑求個縣知事做,不問王鎮守使答應不答應,妹子自己就可以做主給他做。”羅老太太道:“不能那樣容易吧!”趙太太道:“怎樣不能?權柄都在手上,放個縣知事,算什麼呢?真有那個日子,士傑做了縣知事,你老人家也是一個老太太了。”

  她母女二人在屋子裏說話,羅士傑一手拿住一隻鴿子,和翅膀一把捉住。兩個街坊的孩子,和他一塊站在院子中間。半空中一羣鴿子,帶着響鈴,繞着圈圈,在日光裏飛。日光在鴿子背上,一閃一閃。羅士傑右手的鴿子,向空中一拋,鴿子拍的一聲,伸開兩翅,在半空中如射箭一般,繞了半個圈圈,加入鴿羣。兩個小孩伸開右手巴掌,比着眉毛,擋住陽光,向天空看那鴿子笑道:“真不錯。”羅士傑很得意,說道:“誰也不能找着我這樣好的。”說畢,把那一隻鴿子,也拋入空中,用手拍着兩個小孩的肩膀道:“小四兒、小七兒,咱們到街上看看去。”趙太太在屋子裏,向着窗外叫道:“土傑,你這麼大人了,老是貪玩,將來要在衙門裏給你弄一份差使,你也到衙門裏去喂鴿子嗎?”羅士傑對屋子裏一鼓嘴,說道:“廢話!誰給我找差使,姐夫不分白日個黑日個運動,也沒見差使在哪裏,倒要給我弄差事嗎!”說畢,拉了兩個小孩子,就跑向門外去了。趙太太在屋裏,一紅臉,對羅太太道:“媽!您瞧瞧這孩子說話,可有個輕重。”羅太太道:“我早就說了,這孩子沒出息,我將來都靠着姑爺哩。”一語未了,羅士傑跑了進來,笑道:“媽!姐夫,真闊呀。剛纔門口開來一輛大汽車,旁邊還站着四個掛手槍的護兵。開汽車的也是一個兵。小七兒小四兒都嚇跑了,我也覺得怪,車子怎麼會停在咱們門口。你猜是誰?開了車門,敢情是姐夫一頭鑽了出來。大姐,他得了什麼好差事了咧?”

  窗戶外面,早是一陣笑聲,接上說道:“這倒成了一個鄉下孩子了。坐了一輛汽車來,這也不算什麼,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的。”話說畢,是趙觀梅進來了。羅太太連忙讓坐,他隨便敷衍着,臉卻對着趙太太道:“你出來不多大一會兒,王鎮守使就打電話來了,要我去,我說沒車,他馬上就派汽車來接我。這樣的汽車,他有三四輛,分一輛接人,那是不算什麼,所以我也不客氣,就坐上他的車子來了。他的車子,照例是有四個護兵護車,我坐了車,所以這四個護兵,也一路跟了下來。”羅太太道:“這王鎮守使有這樣闊嗎?一個人有三四輛汽車。聽說一輛好汽車,頂少也值兩千塊錢,他有幾輛車,傢俬至少也有一萬上下了。”趙觀梅見岳母大人羨慕起來,落得鼓吹一頓。說是王鎮守使在北平各銀行裏存的款,至少也有五十萬。天津銀行裏的還不算呢。他不認識字,又不會打算盤。結起賬來,也不知道銀行裏抹了他多少錢利息。說起來真是可惜,我不想別的什麼事,只要他那筆私賬交給我管,我也就發財了。哈哈!羅太太聽了,心裏越是羨慕,慢慢地就談到婚姻上去。羅太太說:“若是坐花轎,辦喜事,鳴鑼響道地接了去,那總爲正不爲小,不過就是一層,怕親戚朋友說閒話,就是你姨妹肯不肯,也難說。終身大事,雖然是父母做主,可是這件事和平常結親不同,總得問她自個兒一聲。這鎮守使模樣兒怎麼樣?上了年歲的人,恐怕你妹子也有些不大願意。”趙觀梅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張相片來,雙手交給羅太太說道:“這真巧了,今天他送了我一張相片,我還揣在身上,您瞧瞧,這相片多麼威武。”羅太太接過來一看,果然是一身軍服的人,那年紀也不過三十來歲,戴的軍帽,上面撐着一叢須兒,和家裏老爺子在日,掛的那張大總統袁世凱相片的衣帽,正是差不多。憑這個樣子,官就不會小。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說道:“總還不算錯。”因順手交給趙太太,微笑道:“回頭你拿着這相片,對你妹子說一說,看她怎樣?只要她點個頭兒,這件事就算妥了。”趙觀梅大喜,在一邊又添上許多言語,見大概沒有什麼問題了,才告辭而去。

  當羅太太和大姑奶奶討論這件事的時候,二小姐靜英正拿着一本小說,坐在隔壁屋子裏看。聽得說到自己婚姻頭上,就不由怔怔地聽了一聽。先也覺得姐姐提到此事,有些冒昧,後來說到種種好處,倒聽得入港。心想小說書上,提到什麼先鋒,什麼元帥啦,一個人討兩三位夫人倒是有的,都是一樣大,也沒誰正誰副。若是明媒正娶的,這也不要緊,可是一層,不知道這人的模樣兒好壞,若是一個老頭子,那也就算了。後來又聽到說帶了一張相片來,心裏倒急於要看一看。知道大姐一定要來找她的,自己悄悄地先就回到屋子裏去。過了一會兒,趙太太果然來了,先說了一些閒話,後就把王鎮守使的那張相片,送給靜英看。笑道:“二妹,你瞧這人的模樣兒,威武不威武?”靜英右手捏住看的書,左手隨便接了相片過去,望了一望,微笑道:“哪裏來的這一張相片,倒好像軍樂隊裏的吹鼓手。”趙太太臉一沉道:“嘿!你說這話,真是罪過,人家是個鎮守使呢。”靜英隨手將相片一撂,放在茶几上,很不經心的樣子,問道:“是哪個鎮守使,姐姐怎樣把他的相片拿來玩。”趙太太微笑了一笑,然後說道:“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於是王鎮守使長,王鎮守使短,說得王鎮守使如五路財神,四海龍王一般,靜英小姐,本來就聽了一遍,心裏不免有些衝動。現在當面一說,說得她面紅耳赤,只是低了頭,翻弄那書頁,趙太太道:“你是什麼書也看過的人,古往今來的事,你知道很多,用不着我多說。我記得那年夏天晚上,在院子裏乘涼,你還給我說過孫巧姣宋玉姣同嫁一個秀才的話,我想只要明媒正娶,別的那都不算什麼。”靜英沉默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後來放下書,站起來倒茶喝,才靠住桌子說道:“咱們怎麼樣能比古人?”趙太太道:“古人也是人,咱們也是人,爲什麼不能比古人?”靜英道:“外面的事,我是一概不知,我是憑媒做主。”說了“憑媒做主”四個字,臉已是漲得通紅,趙太太聽了她這種口音,知道她已經願意,喜歡得什麼似的,便笑着說道:“到底你是聰明人,想得開,要說憑咱們這樣的門第,要結這樣大的親戚,哪裏能夠呢?”坐了一會子,實在也按捺不住了,笑嘻嘻地就去告訴羅太太,說是“妹子已經願意了。明天就叫他去對王鎮守使說,商量下定禮。可是有一層,人家總得看看姑娘,纔會放心。憑我妹子這樣人才,還怕瞧嗎?媽,您說是不是?”羅太太道:“相親呢,可也是有的,就怕你妹子不願意。”趙太太道:“要不把妹子的相片,送人家一張也好。若是怕放在人家那裏不便當,瞧了,就讓他拿回來得了。”羅太太想了一想道:“這倒使得。”於是瞞着靜英,將她照的一張四寸相片,交給了趙太太,趙太太又說了許多將來的好處,吃過晚飯,纔回家去。

  趙觀梅見這事辦得有幾分頭緒,好不痛快,拿了相片,連夜到王寓去報告。一下包車,一個守衛的兵士,將扶着的槍向前一伸,刺刀朝着人往下倒,那是攔住人的意思。趙觀梅滿臉是笑,拱了一拱手道:“我見鎮守使有要緊的事報告。”衛兵道:“鎮守使不在家。”趙觀梅道:“他上哪裏去了,你知道嗎?”趙觀梅來過多次,衛兵知道他是商界中人,和上司沒關係,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他道:“誰知道?”那黃黑的臉色一板,眼睛一瞪,卻不大好看。趙觀梅正自爲難,在門外呆立着,忽然走出來一個馬弁,便先說道:“趙先生剛來嗎?鎮守使留下話了。他在黎祕書公館裏,你若有什麼事,可以和他通一個電話。”趙觀梅道:“這外面有電話嗎?”衛兵就搶着道:“有有,趙先生,這傳達處也有電話。”趙觀梅不作聲,板着臉也瞪了他一眼。進去一打電話,王鎮守使聽說他做媒做得很有成績,倒是歡喜,就叫他馬上到黎祕書家裏來,有話就可以到黎祕書家裏說。趙觀梅知道這黎祕書仁鳳,是孫督軍手下的一個親信,能認識他倒是一件好事,便又連連答應就來。也不肯稍微耽擱,坐了包車,馬上就到黎祕書家裏來。

  這黎仁鳳祕書,自己的太太,還在故鄉,在北平天津兩處,各娶了一位姨太太,北平這位姨太太,是北里人物出身,長得非常美麗,而且交際手腕,很是靈活。所以對於黎祕書的職務上,卻也有很多幫助,這位黎祕書以爲,反正不是自己的結髮夫人,管他這樣,況且那個時候,在孫督軍部下做事,要想走紅,必得合上以下四個條件:第一,能賭錢,第二,會逛窯子,第三,會抽鴉片煙,第四,有一兩個極好看的姨太太。若是這四個條件,有一樣欠缺,官職就不能穩當。黎仁鳳不過二十多歲,新從大學畢業,本也用不着討兩位姨太太。他討兩位姨太太的意思,就是專門在應酬朋友。小公館備得有酒食點心,朋友來了,可以隨便取樂。這個時候,趙觀梅到了黎宅門口,一雙朱漆紅門,門上的電燈,正大光明,如白晝一般。靠門左右兩輛大貝克牌汽車,一望而知這裏面有闊人在內,大門洞裏,兩條大長凳,正有幾個武裝兵士,坐在那裏談笑喝茶。趙觀梅一下包車,他們全站立起來,雄赳赳地對人望着,有一個掛盒子炮的,便搶上前一步,問是找誰?趙觀梅便說:“王鎮守使打了電話叫我來的。我姓趙……”那掛盒子炮的,連忙陪笑道:“您是趙顧問吧?鎮守使在裏面等着呢。”於是在前引導,引着趙觀梅穿過好幾重屋子,到了最後一重,人在走廊上,就聞到一陣很濃厚的鴉片煙味。那衛兵又搶上前一步,給趙觀梅打了簾子,讓他進去,又說了一聲,趙顧問來了。早聽見王鎮守使答應了一聲,說道:“那就請進來吧。”這話是從旁邊一間屋子裏說出來的。卻有一個年輕女僕,將內門簾子掀開,笑着一點頭。

  趙觀梅一進去,倒弄得無所措手足。原來正面牀上,王鎮守使和着一個豔裝女子對面對地躺下,在那兒抽大煙。那女子也不過二十歲上下,穿着一件蔥綠印度綢的短衣,緊緊地蒙了一件青呢小坎肩和青呢大腳褲,沿着邊都鑲滾水波紋的白辮。她伸腿睡着,米色絲襪和綠緞鞋,都完全地陳列在一張紫檀小圓凳上。臉上濃濃地抹了一層香粉,在兩腮上,略淡印了一暈胭脂。牀裏邊斜插着一盞綠罩電燈,正對着一疊枕頭上,照着這女子正含着一臉的笑容,一隻手捧了煙槍,伸到王鎮守使嘴裏,一隻手捧了煙纖,在菸斗上撥煙。王鎮守使兩隻手捉住煙槍,嘴對着煙槍,剛纔吸得吃勁。對着這房門,有一個穿銀灰緞袍的,捲了半邊衫袖,頭上戴了一頂瓜皮小帽,兩個指頭夾了一根雪茄,斜靠着一張沙發上坐了。趙觀梅認得,這就是那位黎仁風祕書!他見趙觀梅,起來讓坐,牀上兩位抽菸的,也同時坐將起來。那女子用手理着鬢髮,對趙觀梅笑了一笑。王鎮守使看他躊躇的樣子,不好稱呼,便老實地給他介紹道:“這是黎太太,我們都是極熟的朋友。”趙觀梅笑着彎了一彎腰。黎太太讓笑道:“聽說趙先生給王鎮守使做媒,這話是真嗎?那邊姑娘答應了沒有?”王鎮守使笑道:“瞧你這樣子,你簡直比我還着急,觀梅,你說吧,這裏沒有外人,說出來不要緊的。”趙觀梅看那樣子,也是不要緊,就把話照直說了。那張四寸相片,也雙手遞給他。他站起來,走上前一步,拍着趙觀梅的肩膀道:“你總算會辦事,我可不是新人進了房,媒人丟過牆的,以後我得提拔你。”他左手拿了相片,一面定睛細看。點了點頭,對黎太太笑道:“哎!不壞,你瞧瞧,準比得上你。”黎太太一撇嘴道:“我算什麼呀?比得上我嗎?不能那樣寒磣。”說時,站到他身邊,並肩看那相片。笑道:“這模樣兒是不錯,是一個太太的樣子,你瞧她眉毛這樣長,將來一定是多子多孫。”王鎮守使回頭對黎太太臉上一望,笑道:“你這眉毛也不短,也是多子多孫的。大概這就要添小少爺了。”黎太太呸了一聲,正要往下說。聽差進來說:“天津來了電話,請太太說話。”黎太太一聽,就知道是孫督軍來的電話,就出去到別屋子接電話去了。出去好久,黎太太才進來,便對王鎮守使道:“少陪了,我這就上天津去,趕十一點的火車動身。”王鎮守使道:“仁鳳,昨天我請你開的那份預算,就請你太太帶去得了。”說畢,又給黎太太拱了一拱手,笑道:“嘿!多幫一點兒忙,見了老總,就說我天天在外面借債,窮得不得了。若是得個十萬八萬的餉,我大大地送你一筆禮,你看怎麼樣?”黎太太笑道:“大大地送一筆禮,是送我什麼呢?”王鎮守使道:“要什麼都成。你反正是個太太,把我新娶的媳婦兒讓給你也不要緊。你若是這人情講不成,那怎樣辦?你得照樣賠我一個。”黎太太一紅臉道:“這裏還有生客呢,鎮守使倒佔我們的便宜。”說着一抽身出房門去了。

  趙觀梅坐在旁邊,一語不發,心裏看了,不住地納悶。黎仁鳳當着面,怎麼讓他太太和別人開心?這還罷了,三更半夜,讓太太上天津督軍公署,這不怕外面人笑話嗎?王鎮守使看到趙觀梅發愣,也猜了個四五分,便笑道:“我們這黎祕書是賢者多勞,一個人分不開身來,督署裏一部分的事,就由太太代辦。太太現在可是督署裏一個參議。我以爲父子做官,兄弟做官,都不算什麼?倒是這夫妻做官,我們少見少聞。仁鳳你遇到孫石帥這樣的上司,真不錯啊。”黎仁鳳道:“其實我真不懂什麼軍事,蒙石帥看得起,總把軍事來問我,我又不能不貢獻一點意見。現在每天總有幾遍電話打到北平來。因爲我有時候不在家,所以差不多的事,都由內人接洽,石帥以爲她很行,索性給了她一個名義。這樣一來,她倒比我忙,一個禮拜,總得上天津去兩三次。”說這話時,黎太太復身又進來了,穿了一件五彩織花緞子的寶藍色旗袍,脖子上銀光燦燦的,掛了一幅珠項圈,左胳膊上搭着青呢斗篷,對着大家點了點頭,笑道:“再會。”竟自去了!她去了好久,屋子裏兀自留下一陣脂粉香味。趙觀梅笑道:“黎祕書有這樣的賢內助,在政治上將來一定是事半功倍。”黎仁風笑道:“在現在男女平權的時代,這原不算什麼,但是有些人不識潮流,不要說我太放浪嗎?好在我倒不管這些,我就辦我的。有些人說我有點名士派。趙先生你看對不對?”說這話時,左大腿架在右大腿上,拖着一片拖鞋只是抖文。趙觀梅道:“這名士派本來分好幾等,風流瀟灑是名士派。遊嘻三昧也是名士派,寄情泉石也是名士派。”黎仁風笑道:“那麼,趙先生看我是哪一等的名士呢?我雖然懂得一些琴棋書畫,但是都不高明,只好算是門客材料而已,談不上名士。”說着,扭着身軀擺着腦袋,口裏哼着詩道:“放浪情骸容我輩,評章風月亦神仙。”趙觀梅看那樣子,知道他的意思。便笑道:“黎祕書自然是風流瀟灑的名士。況且黎太太又是出色的人才,算得一位美人,有美人的名士,自然是風流瀟灑的名士了。”王鎮守使躺在牀上,燒小煙泡子消遣,聽到這裏突然向上一爬,說道:“你們說了這半天的話這才明白了一句,話說黎太太是個美人,這話倒不錯,黎太太真是一個美人胎子,仁鳳算有福氣,討了這樣一個好太太,又漂亮,又會說話,又會辦事,我明天有了大些的地盤,我一定請黎太太當女軍師。”說着,拍了大腿哈哈一笑。站起身來對趙觀梅道:“你回去不回去?宋總長家裏還有一個應酬,我得去繞一個彎兒。”黎仁鳳道:“趙先生在這裏談談,燒兩口玩玩吧,鎮守使有應酬,就請便。”黎家的聽差老媽,都是經過訓練的,早有一個年輕老媽,打了一個乾淨手巾拿上來。趙觀梅見她雪白的圓臉,一頭短覆發。短短的窄窄的穿一件淺灰棉襖露出圓藕似的胳膊,戴着一對細條銀鐲子。他且不去接手巾,笑着問道:“你是三河縣的人嗎?”老媽低着頭答應是。王鎮守使道:“多大年紀了?”老媽說是二十二歲。他道:“冤哪!真冤哪!二十二歲怎麼叫老媽啦?”老媽紅着臉道:“您擦臉。”把手巾塞在他手上就走了。王鎮守使笑道:“三河縣的老媽實在不錯。仁鳳,這個人讓給我吧。我就喜歡她。”一面說,一面笑着走了。惹得那老媽子都不好意思來收手巾。

  趙觀梅看得有趣,黎仁鳳卻毫不爲意,一定拉着他躺下燒煙。三袋大煙一抽,黎仁鳳就對趙觀梅道:“不瞞您老哥說,孫石帥軍機大事,我夫妻二人,沒有不知道的,不大重要的,我們也常常替他做主去辦,我們年輕,對他當父輩一樣看待,他二夫人極喜歡賤內,賤內就拜他名下爲幹姑娘。所以我們在外面是僚屬,內幕裏,倒是子侄一般。話又說回來了,不是這樣的關係,怎能參與軍事呢?”趙觀梅枕在軟枕上連連磨擦着腦袋,算是點頭的意思。黎仁鳳道:“趙先生和梨園行中人認識熟人多嗎?”趙觀梅以爲他是要玩坤伶,便道:“熟是熟,不過這班人,是賤骨頭,要去請他,不如傳他,我保薦一個人介紹你,你要誰來誰就得來。”黎仁鳳忙問是誰?趙觀梅一笑,伸出一個小指頭來。要知道這小指頭,代表哪一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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