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觀梅一聽,倒爲之愣然!本來是說些玩笑的話,怎麼談到祕密不祕密起來?黎仁鳳見他躊躇不定的樣子,知道他不解其中之意。便道:“這是可大可小的一件事,你老兄願意辦,我就說出來,你老兄不願意,我就不說。”趙觀梅見他說得如此鄭重,便道:“我爲人向來就怕說半句話,只要黎先生吩咐是守祕密的,無論如何,我都守祕密到底,究竟是一件什麼事呢?”黎仁鳳笑道:“其實也不過是件風流小案。我們老總現在共有四房太太,倒都是上等人才,這四太太是北平人,自小就要聽個戲兒。這一做了四太太,有的是工夫,有的是錢,更可以敞開來聽,所以天津這些戲院子,她是沒有哪一家不熟,就是前三個月,從上海來了個唱小生的魯俊仙,在月宮戲院唱壓軸子,戲雖不怎樣好,可是行頭漂亮極了,一進場,一上場,總得換一套。四太太聽戲,先是家家都到,後來變了樣子了,天天在月宮包一個廂,就是自己不到,這個廂也包定了。一個月下來,外邊就不少的閒言閒語,老總事情忙,原管不了許多。可是幾位太太都是沒事的,就常說,大帥怎不到月宮去聽一回戲,那個唱小生的魯俊仙,據人說很是不錯。老總先是不留意,後來大家都這樣說起來,他心裏可就有了數兒。他也不言語,派了一個親信的馬弁,換着便衣,也天天到月宮去聽戲,偵察他們的行動。”
“這馬弁第一天聽戲之後,就覺得形跡可疑。一個女茶房兩次三番,走到包廂,和四太太交頭接耳地談話,馬弁不等戲完,就到門口去遠遠地站着,看四太太坐車上哪裏去。等了一會,四太太出來了,坐上汽車向對面開去,卻不是回衙門的一條路。自己是兩條腳走路,當然趕不上,就再站一會,等魯俊仙出來,不到三十分鐘,他果然出來了。坐了一輛油漆光亮的包月車,飛跑而去。這馬弁預先就僱了一輛車在路旁等着,跳上車就叫車伕跟着追,不要讓那輛車跑開了,說了只要跟得上就多多給錢。自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當然跟得那輛車前後不離,到後來,魯俊仙的車就停在羣樂飯店門口,他笑嘻嘻地進去了。馬弁也跳下車,緊緊的跟了進去。一直見他進了房間,乃是四十八號,自己也就立刻在對門開了一間房間,半掩着門,對四十八號望着,約有兩個鐘頭工夫,在中間茶房進去了一次,不一會兒,魯俊仙低頭走了,茶房接上就把四十八號的房門鎖上。馬弁心想,一定是自己錯了,不然,何以魯俊仙一個人走出去呢?大概他是等人,等不着就走了。若是四太太來了,他的汽車應該停在門口,現在門口沒有汽車,也許是約好了魯俊仙在四十八號會面,因爲自己到這兒來,讓四太太知道了,所以四太太不會來。還是自己做事不謹慎,把一場很好的事情弄糟了,他無精打采地出去,回家和一個夥伴商量。夥伴埋怨他把煮熟的鴨子給飛了。因爲魯俊仙一直到羣樂飯店來,必然是四太太先在那裏等着。後來茶房進去說,有人跟着來了,所以魯俊仙待一會兒就走,茶房把門鎖上,讓你死心踏地,以爲屋子沒人,不必守了,其實四太太在屋子裏哩。你一出門,她也出門,決不再去的。你說門口沒有汽車,她有那樣傻,在旅館裏開房間,還要在門口掛幌子嗎?她一定是讓汽車停在不注意的地方,另僱膠皮車上旅館的,要是我,茶房一鎖房門,我就走到門口來等着,一會兒工夫,她就自己會出來了。
“這馬弁前後一想,情形對極了,不但是貪功,還恨魯俊仙玩手段,非把他們捉住出口氣不可,接上跟了一個禮拜,不料從第二天起,四太太聽戲是聽戲,聽了戲一直到公署,捉不到她一點錯處。這魯俊仙也機靈不過,只演這一個禮拜就不再演,全班挪到北平來了。這一場風流案子總也算揭過去了。”
趙觀梅道:“既然揭過去了,現在爲什麼又重新注意起來呢?”黎仁鳳道:“這也是合了一句俗語,他們色膽包天。老總一面在天津調查這件事,她一面還有書信來往。那一方面聽說是一個梳頭老媽子接洽,這一方面魯俊仙請了一個唱小丑的當代表,看那意思,是要預備逃走呢。”趙觀梅伸了舌頭道:“這傢伙好大的膽,在太歲頭上動土。”黎仁鳳道:“老總也是因爲這樣恨極,現在一點不動聲色,打算拿住他們的真憑實據,然後下一個絕招。他不把這事告訴我,我倒省讓人瞎說去。他一告訴了我,外面有個風吹草動,都要疑心是我的嘴不穩,傳了出去的,我倒擔一分責任。”趙觀梅道:“這一件事,還是讓林小峯去辦的好,他們耳目靈通,在北平城圈裏的事,他不調查則已,若要調查,沒有一個不水落石出的。至於保守祕密一層,老兄用不着吩咐他,他自然會知道,他們對於百姓是二十四分厲害,對於上司可又是二十四分恭維。說句良心話,他們是無惡不做。可是他們的地位很低微,所以能轟轟烈烈地在北平城裏幹,無非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世界上的狗,無論怎樣兇惡,它能不聽主人翁的指揮麼?”黎仁鳳笑道:“哎啊啊,了不得,趙先生這一頓痛罵,真也罵得他們夠受的了。”趙觀梅皺眉道:“北平城裏的人,聽到三峯有一個不頭痛的嗎?這三峯裏面只有個孫大個兒,是個回回,知道所做的事,要不得,不敢老往前幹,近來倒很守本分。這個林小峯近來又很走運,就不同了,他越走運,他就越要巴結上司。黎祕書若說是孫石帥的命令,叫他辦一樁事,莫說是守祕密,就是要他爬到天津去,他也不能不辦。這事我看就吩咐他去辦,不會錯的。”黎仁鳳見他說得如此有理,說道:“那也可以,你老哥一定和他是熟人,就請你約一約他,明後天再來見我。”趙觀梅道:“不用。只要他在家,我馬上打一個電話,他就來了。”於是就在隔壁屋,親自打電話。黎仁鳳聽他說道:“你是林處長嗎?我是觀梅。我現在黎仁鳳黎祕書家裏。黎祕書就是孫石帥那邊的,就和孫石帥本人在北平一樣。我是因爲王鎮守使有一點事要我辦,我在黎祕書這裏。”黎仁鳳聽到,心裏真是納悶,爲魯俊仙的事打電話,何以說這一段不相干的帽子,又聽趙觀梅道:“現在孫石帥來了一封密函給黎祕書,要辦一件機密事,黎祕書要我找相當的人去辦。我想處長是能夠辦的,應當趁這個機會,向孫石帥報效報效,咱們自己人說話,原不要什麼功勞,只要孫石帥說一句辦得不錯,那就得了,所以我不願這件事落到別人手裏去。在黎祕書面前,一力保薦您可以幹。黎祕書也贊成,就請您過來談談吧。”聽到這裏,好像電話那邊有人道謝的樣子,趙觀梅連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好好,你就來吧。”
趙觀梅掛上電話,也不過二十分鐘的工夫,就有一個傳號兵進來報告,說有位林處長請見。黎仁鳳想了一想便道:“請到大客廳坐吧。”於是自己加上一件馬褂,和趙觀梅一路走出來,那林小峯早已在客廳相候了。黎仁鳳看他四十以上的年紀,臉子胖胖的,帶着三分橫肉。鼻子下蓄着一叢寸來長的八字鬍,一笑將胡楂子站了起來,露出兩顆金牙,倒帶有一點煞氣,他戴了一頂瓜皮小帽,按上一個大紅小帽子,身穿灰譁嘰長袍,外套青呢馬褂。黎仁鳳看見就不由一笑,原來他們偵查處的人,無論大小,一律是這樣的打扮,黑布小帽,青布馬褂,灰布長袍。現在林小峯雖然把布改爲譁嘰和青呢,顏色倒是一樣,可見他們也自然自成爲一派,所以忍不住就笑出來了。
林小峯知道黎仁鳳是孫督軍面前惟一的紅人,不敢怠慢,老遠地就是一鞠躬。轉過身來見了趙觀梅卻只是微微一笑點頭而已。賓主坐定,先是由趙觀梅敷衍了兩句,什麼近來天氣很好,時局很安穩,大家隨聲附和談了幾句。後來黎仁鳳將口裏銜着的雪茄,取出來彈了一彈灰,笑着對林小峯道:“今天請林處長過來,也不是爲別的事。前兩天兄弟到天津去的時候,孫石帥曾對兄弟說起,那個上海來的戲子魯俊仙品行不端,在天津的時候,和亂七八糟的人來往,現在到了北平,依然不改前非,孫石帥對他們很氣。”說到這裏,林小峯就挺起身子來,離開坐椅來像是要行禮的樣子,說道:“是是!這班東西,在上海租界上,可以讓他胡爲,到了咱們北平城裏來,小峯一定去派人監視着他們,若是他形跡可疑,馬上把他抓起來。”黎仁鳳抽着煙,想了一想。放出很沉靜的樣子,說道:“不過這是件小事,不要鬧得滿城風雨纔好。”林小峯又欠了一欠身子道:“那是一定。若是祕密一點,就把他抓了關起來三年,外面也不會有人知道的。”黎仁鳳道:“好吧,請林處長便宜行事,一天二天,可以先給我一點消息。”
林小峯是事情很忙的人,這晚晌正要去辦一件很大的賭案,不肯多坐,馬上告辭回他的偵查處。到了辦公室裏,就把那個最精明的探長任如虎叫了進來。因問道:“你知道首善舞臺那個海派班子,他們有人胡鬧嗎?”任如虎道:“倒是許多南班子的人,天天晚晌去看戲,戲散了,他們戲班子裏,也有人到衚衕裏去。”林小峯道:“他們逛他們的窯子,我們管得着嗎?這一班東西,聽說又在外面拆白,孫石帥都知道這件事了。剛纔黎祕書當面對我說,要我辦一辦他。你去查查,看他們現在幹些什麼?別盡挑掙錢的事辦,貼本的差事也得賣賣力,這件事情關係很重大的,你知道沒有?”他們偵查隊裏的人,都是眉毛眼睛空的,林小峯如此一說,任如虎就明白十分之八九,連說是是。林小峯道:“好吧,你去辦吧。事情辦得好,雖然不給你什麼獎賞,但是也許孫石帥一高興,把你的名字記在心裏,將來有找他的時候,你就算先存記了。”任如虎又答應了幾個是,才退出來。
到了自己的休息室裏,找了一份小報兒看看,上面載着魯俊仙今晚演十一二本《狸貓換太子》。他的名字登在海報中間,粗筆大畫的木戳字,分外令人注意。心裏想道,這小子登着這大的名字,真出風頭,若是事情不大,我倒要弄這小子幾文。主意想定,把掛在壁上的藤條兒手杖,拿在手裏,就一直到首善舞臺來,偵查隊裏的人,無論到什麼地方,臉上都裝着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加上他的灰布袍黑布馬褂,小瓜皮帽,藤手杖,都是偵查隊的符號,因此他一直闖進戲場門,也沒有人敢問他。
他看了半點鐘的戲認識了扮狄青的就是魯俊仙,復又折轉身走到後臺去,只見他站在一架衣箱邊,有兩個跟包的,圍着給他換行頭。人家牽好衣服,他一伸手穿上袖子,側着身軀,擡起一隻胳膊,人家鑽到肋下,來給他系衣帶,繫好了,又來給他提着圓領,緩緩整理。他對跟包的說了兩個字,“煙哩?”這就有人取了一根菸捲來,他並不用手去接,一伸脖子,將嘴抿着。另外一個跟包的就擦了一根火柴,給他點上。任如虎想道:“這小子真享福,抽菸卷都懶得用手。”正在這裏打量他,有一個扮小丑的,走了過去,對着魯俊仙的耳朵,唧唧噥噥,說了一遍。任如虎怕他們是說自己,就東瞧西望地走了出來。恰好有個彈壓的警察,也走到這夾道里來,便將胸前的徽章,掏給他看了一看,然後問魯俊仙住在什麼地方。警察告訴他,就住在斜對過的燕臺別墅。任如虎對於各大旅館,差不多都有線索可尋,聽說魯俊仙在燕臺別墅,這又是一個可尋的路徑,於是就到旅館的櫃檯上照應了一聲,說是魯俊仙若要有人找他,或者他去找人,都留一點意。
原來北平各大飯店,多半是加大的混混做股東。大混混下面,少不了用小混混。做小混混的人,在前清的時候,就和內外衙門的人通聲氣。到了現在,也短不了和軍警機關的人做朋友。這燕臺別墅的賬房韓學仁,早兩年也是幹密探的,在任如虎手下,就當過差,現在任如虎要他注意魯俊仙的行動,他自然是遵命辦理,自這晚晌起,韓學仁對於魯俊仙的行動,就非常注意。到了次日晚上,忽然由天津來了一封快信,是寄給魯俊仙的。信封上的發信人地址,寫的是法租界晏安飯店林楚香寄。韓學仁一看這人的名字不像是個唱戲的,就記在心下。魯俊仙由戲館子回來之後一進門,韓學仁就把信遞給他。魯俊仙接到信趕快的拆開來,一面抽出信紙用兩手來捧着看,一面就向裏走。看信的時候,嘴角略略一動,放出一點微笑,一擡頭看見一個茶房,便問道:“天津來的車,什麼時候到?”茶房道:“一天來好幾趟車呢,不知道問的是哪一趟?”魯俊仙道:“譬方說,天津當天趕到這裏,當天又趕回去,應該乘哪一趟車來呢?”茶房道:“那應該是八點鐘的來車,到這兒是十一點鐘。”魯俊仙點了一點頭,也沒有向下說,自回屋子裏去了。韓學仁遙遙在身後看着,都記在心裏,到了下午,就在隔壁南貨鋪子裏借了電話,私下通知任如虎請他注意。到了這日晚上,魯俊仙就對茶房說要僱一輛汽車,茶房問:“是到車站去接人嗎?”魯俊仙道:“不光是接人,我還要坐着到別處哩。”茶房道:“我們這兒,有的是熟汽車行,魯老闆要車,那好辦。這就給您去一個電話,叫他們留輛好些的就是了。明天大概是十點半上車站,對不對?”魯俊仙道:“對,車要乾淨一點纔好,價錢我倒是不計較。”茶房含着微笑,自向賬房去報告。
到了次日十點果然有一極好的汽車,停在燕臺別墅的門外。那個小汽車伕卻年歲不小,跳下車來,走到賬房向他們要了一杯茶喝。大衆都相視微笑,一會兒工夫,魯俊仙和那個唱醜的喬二楞,一路自裏面出來。小汽車伕給他開了車門,讓他們坐上車去,這就嗅到身上一陣濃厚的香氣。他是穿着寶藍絲譁嘰的袍面,柳花似的羊毛出着風,分外漂亮。脖子上繞着一塊白條綠格縐紗圍巾,香粉撲上的那張白臉。頭上戴一頂海絨小帽,亮得發光,帽子前面,錠了一塊四方小翡翠片兒,藍袍外面套着印花黑色海絨坎肩,周圍滾白金邊。手上夾着一件青細呢紅裏大衣,且不穿上扔在汽車犄角上。那喬二楞卻穿上大衣,戴上獺皮帽,縮着一團。他斜躺在汽車裏,笑道:“我就是這個樣兒,他見了我不會怪我嗎?”魯俊仙將嘴向前一努,又對他望了一望,也沒有說什麼。這汽車開了,一直到車站。魯俊仙下了車和喬二楞買了月臺票進站。兩人站到月臺上前邊點,以爲來人必是坐頭等車來,車一停就接着了。果然算得很準,頭等車就停在這兒。車窗子裏,伸出一隻紫色的衫袖,露着水蔥根兒似的一隻胳膊,儘管向人招手。魯俊仙笑着連連點頭口裏說道:“在這兒,在這兒。”於是車子上一個三十來歲的漂亮老媽子,就扶着一位豔妝的婦人下來。那婦人披着藏青灰鼠出風斗篷,梳着漆黑光亮的如意橫髻,斗篷下微微露出一片紫緞旗袍,旗袍上的花瓣白亮光燦燦的。她穿着高底鞋,在鐵板的車梯上走似乎不大便利,因此在月臺上的魯俊仙,就搶上前一步,挽着他的手,讓她到站下來。
這婦人就是黎仁鳳所說的四太太,後面一個婦人,乃是高媽。喬二楞也上前一步,對高媽笑道:“您啦,要不要我挽一把?”高媽正要下車,笑着身子向後一縮笑道:“別鬧,我這個大腳板鴨子,摔不着的。”四太太迴轉頭對她瞪了一眼道:“車站上這麼些個人少說笑話吧。”高媽下了車,和喬二楞在後面走,魯俊仙和四太太就離着兩三丈路,各不說話,緩緩地走出車站。那小汽車伕早站在門口人叢中東張西望,看見魯俊仙出來,趕緊地開了汽車門,四太太先上車,坐在犄角上,魯俊仙跟着上去,坐在右手。喬二楞很知趣,就坐一個倒坐兒。魯俊仙起了一起身,敲着玻璃板道:“開到未央飯店。”復身坐下來,四太太就在他腿上擰了一把,接上眼睛對他斜視着,微微一笑。魯俊仙偏過臉來問道:“什麼事?”四太太道:“我下午就要趕着走的。你找一個小館子,咱們一路吃飯去就是了,爲什麼還要上飯店。”魯俊仙道:“在小館子吃了飯,就要走,不能從從容容地說話。若是在飯店裏,願意談到什麼時候,就談到什麼時候,不是便當得多嗎?”四太太道:“什麼便當不便當,你缺就是了。這我也不問你,你可記住今天下午去天津的車,別誤了鐘點。若是一天晚晌趕不到天津,那可不好。”魯俊仙道:“怎麼趕不到?四點鐘有一趟車,八點鐘又有一趟車。有這兩趟車,還趕不到天津嗎?我問你,你來的時候,你對他們怎樣說的?”四太太道:“那要對他們說什麼?我在天津的時候,他還沒有起來呢。對誰說去?別人也管不着。我回頭見了他,就說白天打牌了,晚上在戲院子裏聽戲。隨便他怎樣說也不會猜我到北平來了。”魯俊仙道:“就是這樣辦,法子最好,誰也不會猜着的。”喬二楞將腿對他的腿敲一敲,向旁邊一嘴。魯俊仙輕輕地說道:“不要緊的。”但是雖然這樣說了,他們也就寂然。
車子開到未央飯店門口,喬二楞和高媽先下車,然後魯俊仙下來,挽着四太太下車一同進飯店去。喬二楞先搶上前門,和賬房說好了,開了一個優等的房間,四個人笑嘻嘻地進了房。魯俊仙對四太太道:“這裏的澡盆子很好,你要不要洗一個澡。”四太太道:“麻煩,我不洗。”她說話時,解了斗篷的扣帶。魯俊仙早伸手上前輕輕將斗篷一提,給她提了起來,掛在衣架上。然後自己纔來脫大衣。喬二楞兩手插在大衣袋裏,笑道:“我不脫大衣了。這兒到東安市場很近,我要去買些東西。”高媽笑道:“我就聽說北平的東安市場,很是熱鬧,喬老闆,你要去,也帶我去一趟吧?”四太太笑了一笑,對着高媽輕輕地說道:“別走。”說這話時,迴轉身去,對了壁上懸着的鏡子去理頭髮。高媽道:“難得的機會,你就讓我去一趟吧,我一會兒就回來的。”喬二楞在這兒說話之際,已經走到了房門口,對高媽一歪脖子,笑着說道:“走哇!”高媽斜着眼睛,對魯俊仙一笑道:“魯老闆,少陪了,再會吧。”於是走出房門,順手將房門向外一帶。當那門快要關攏的時候,四太太還在照鏡子,魯俊仙卻躺在沙發上抽菸卷,眼睛瞧着四太太的俊影。高媽由門縫裏探進腦袋來,對魯俊仙嫣然一笑。魯俊仙見她如此,一翻身坐了起來。高媽笑着將腦袋一縮,“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喬二楞因爲不耐在旁門口久等,早已走到扶梯邊下。見高媽來了,將脖子也是一縮,眯着眼睛笑道:“你真機靈啊,我怕你不懂得意思,老坐在屋子裏守着,那可糟了。”高媽道:“哼,不是吹的話,你那個樣子的機靈我也有,還要你提醒我嗎?”喬二楞笑道:“你瞧,他們現在該多麼有趣,多麼快活,我們也找個事情樂一樂吧。”高媽唾了他一口,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兩人說說笑笑,就一路出門去了。
汽車伕當他出門的時候,曾走上前來問喬二楞,要不要等着。喬二楞道:“沒有叫你走,自然要等着啊,你問什麼呢?”汽車伕碰了一個釘子,也不便再說什麼,就默然地退到一邊。在門口約等了四個鐘頭,喬二楞和高媽一路回來了,待了一會,四個人復一同坐了汽車到了大柵欄厚德福吃晚飯。進到裏面,揀了一個僻靜些的房間坐了,四太太瞟了魯俊仙一眼笑道:“依我說,最好是趕四點鐘的車走,你是死七八拉的,一定要留着我。若是晚上沒有這趟車,那怎麼辦?”魯俊仙道:“回不去要什麼緊,那就不用回去了。”四太太道:“那可不是嗎?別說捱罵捱揍吧?只要他把臉一黑,黃鬍子一翹,就讓人嚇得魂不附體。”魯俊仙道:“你那樣怕他,那還是事嗎?”四太太嘴一撇道:“哼!這種當強……”魯俊仙只和他隔了一個桌子犄角,連忙一伸手將她的嘴掩住,輕輕地說道:“說話小心一點吧,惹了事,我吃不了兜着走哩。”四太太笑道:“你又不做他的官,不受他的管,你也怕他麼?”魯俊仙道:“不做他的官,就不受他的管嗎?做他的百姓,也要受他的管呢?”四太太道:“你現在北平,也不是他的地面,也不是他的百姓啊。”魯俊仙笑道:“因爲這樣,我纔敢請你到北平來逛,請你吃飯。若是他的地面,我哪敢這樣放肆呢?”喬二楞道:“就是這樣,我以爲還當小心一點。我看那開汽車小子,賊頭賊腦,老是望着四太太,真不是好東西。”魯俊仙笑道:“你也太多心了,開汽車的,還是什麼好人,他見人長得美,哪有不看之理。”四太太捏了一個拳頭,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笑道:“誰長得美?少灌米湯吧,吃了飯,我還要出去買些東西。別說話,說得多了,趕不上鐘點,那是笑話呢。”魯俊仙聽說,開單子要了酒菜,四人帶吃着帶說笑,好不快樂。
飯畢,也不過六點鐘,於是四太太提議,要到瑞蚨祥去買衣料。魯俊仙道:“我的太太,你這是外行話了。放着天津的東西,什麼也比北平的強。人家都在天津買了東西向北平帶,怎麼你倒要在北平買了東西望天津帶?你不知這些綢緞洋貨,都是經過天津,再到北平來的嗎?”四太太道:“我怎麼不知道。你別管那些,你和我一塊去就是了。”魯俊仙道:“你就是要買,那也隨你,千萬別把瑞蚨祥的招牌紙帶到天津去。若是讓別人看見了,那可是個麻煩。”四太太道:“咳!你就別囉嗦了,你想我那一點小心眼,還沒有嗎?”說話時,會了酒飯賬,走出大門。這兒到瑞蚨祥路不遠,未曾坐車就走了去。魯俊仙卻告訴了汽車伕,到瑞蚨祥去接。四太太到了樓上綢緞櫃上,就坐旁邊一張方凳上。對魯俊仙道:“你愛什麼料子,你自己就隨意挑,別管我的事。”回頭又對喬二楞道:“你給我挑幾樣都是爺們穿的。”魯俊仙不知道她葫蘆賣的什麼藥,就挑了七八樣。他們挑過了後,櫃上一算錢共是二百多塊錢。四太太在手提包裏取出鈔票如數的付了賬。由兩個小夥計將料捆束好了,一齊到汽車上,四太太看看手錶,是七點半了,應該上車站。於是四人坐上車,向車站而來。魯俊仙道:“你給誰買許多衣料帶上天津去?”四太太笑道:“難道到現在你還不明白我是給誰買的嗎?給旁人買的,我何必要你們挑呢。”喬二楞一拍大腿道:“哎呀!我這才明白,原來四太太送我們的,我早曉得誰挑了誰要,我就該多挑幾樣,我真傻呀!”魯俊仙道:“原來是送給我們的東西,謝謝。”四太太道:“俗極了,我們還要談這一套嗎?”魯俊仙還要說時,汽車已到了車站,四太太見車站裏人多,就扶着高媽向候車室裏等候,喬二楞擠在人叢中給他主僕買了兩張車票送到候車室,四太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輕輕地說道:“你和他快快走吧,不要送上車了,剛纔我一進站門,看見一個副官,還好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你叫他快快去吧。”喬二楞見她那種爲難的情形,心裏也有些驚慌,不敢多說話就走出去了。對魯俊仙丟了一個眼色,馬上走出站,坐了汽車回客寓。
所幸這件事很祕密,除男女四人,竟沒有第五個人知道,到了客寓,也就把汽車費付了,讓汽車開回去。誰知道汽車伕,並不是接錢就走,他卻到賬房裏對賬房先生韓學仁一夾眼,韓學仁向外望了一望,低聲笑道:“任大爺這一趟差事辦得很順手啊!”汽車伕笑道:“瞎了他的狗眼,他把任如虎任大爺當作汽車伕。”韓學仁笑道:“您這樣下工夫,這一趟差事,應該有一份重賞。”任如虎一拍大腿,冷笑一聲道:“只把差事辦好了,就算沒白跑,連我們頭兒,這回都是白乾,我們還想掙錢嗎?請你留一點兒神,千萬別走漏一點消息,若是讓他知道跑了,咱們兄弟分上,這話都有些不好說。”說到這裏,臉色一板。韓學仁道:“決不能,決不能,你放心吧,要是那樣不謹慎,我還能把他要賃汽車接人的話,昨天就打電話告訴您嗎?”
任如虎叮囑了一番,將借來的汽車送回了林小峯家裏,然後到偵查處,見了林小峯,把自己接着韓學仁電話,即刻冒充汽車伕,開了車子到燕臺別墅去,以及魯俊仙上車站接四太太勾留半日經過的情形,說了一個痛快。林小峯勾着右手的食指,將那上嘴脣的小鬍子,抹了一抹,笑道:“這小子實在佔盡了便宜,應該讓他吃一點兒苦纔好!你去休息休息,只派兩個人在首善舞臺門口等着就行了,我這就去報告黎祕書。”當時任如虎退下去,林小峯坐了汽車,就向黎仁鳳家裏來。這個時候正是晚上九點鐘,黎宅的客,正開始擁擠着來。聽差一進來報告,說是林處長來了,黎仁鳳心裏就有數了,就在自己燒鴉片的屋裏,將林小峯請來,黎仁鳳一見,拉了他一下衣服,就請在一張沙發短榻上坐下,問道:“怎麼樣?查得有點頭緒了?”林小峯道:“這是我手下幾個密探,他們實在賣力,特委派四個人到天津去打聽,這一打聽也是無巧不成書,恰好那四太太要到北平來,他們四個人就留兩個在天津,兩個跟了北平來,到了北平,他們一個老跟着,一個打電話報告,敝處又派十個人去幫着他們偵探,總算我們的耳目周到,那魯俊仙乾的事我們一件也不曾漏了。”於是將任如虎所報告的,對黎仁鳳詳詳細細地一說,接上又道:“這種東西,敗壞風俗,罪該萬死,一定要重辦一下,以儆效尤。”黎仁鳳手裏正拿着半截雪茄,兩個指頭夾了,放在嘴裏,只是使勁地抽,聽林小峯的報告,一直等他說完了,將那半截菸頭,使勁向腳邊痰盂子裏一摔,冷笑一聲道:“一個唱戲的,是給我們開心的人,他倒這樣佔盡便宜,那還有王法嗎?這種東西,是要重辦,我親自到天津去報告。”說時,站將起來,背了兩隻手,只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林小峯一想,你這人真是吃飛醋,別人的姨太太做壞事,與你什麼相干?要這樣不服。因道:“黎祕書去報告一下也好。在電話裏報告,總怕走漏消息。逃走人倒不要緊,就怕孫石帥要格外生氣。”黎仁鳳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點了點頭。因爲當日沒有事,暫且按耐一宿,告訴林小峯,多多派人將魯俊仙監視了,次日一早,就到天津去了。
他去得快,回來得也快,下午就回到了北平。回寓之後,打電話把林小峯請來。林小峯道:“黎祕書回來得這樣快,有什麼急事嗎?”黎祕書將舌頭一伸,肩膀一縮,擺了一擺頭道:“厲害!真厲害!老頭兒叫我趕快回來告訴你,別讓魯俊仙跑了。我一出他的私宅門,就遇到人擡了一口棺材來,你想這還用說嗎?你好好地辦吧,別跑了人。你想老頭子心裏這樣不痛快,把事不弄妥,我們是吃不住的。”正說到這裏,陸軍警備司令部來了電話,問偵察處處長在這裏沒有?林小峯一聽司令部打來電話找,臉上便加上一層沉着的色氣。黎仁鳳道:“大概就爲的是這件事,林處長自己去接電話吧。”林小峯接了電話,匆匆地回來,對黎仁鳳一點頭道:“自然是那件事,我就去見邱司令。恐怕今天晚上就要辦。”說畢,他告辭出門,坐汽車一直到警備司令部。
這邱司令,正是林小峯頂頭上司,而且林小峯是邱一手提拔的,有什麼收入的案件,向例是合作,四六分賬,所以邱司令叫林小峯非常靈便,隨傳隨到,而隨到也就隨見。林小峯一直走到邱司令的辦公室外面,兩個掛盒子炮的衛兵,一個給他打簾子,一個給他通稟。林小峯走進去,只見邱司令對着屋子的犄角,牽了一根縱線,揹着兩手一步一步走去,他正穿了武裝,腳下那雙大馬靴,走得地板撲鼕撲鼕響。一回頭看見林小峯將手向桌上一指道:“你瞧這一封電報。”林小峯將桌上一張電報底,還沒有譽清,拿起一看上面是:
萬急,北平邱警備司今鑑:津密,據探報,伶人魯俊仙喬二楞,假借戲曲,宣傳赤化,首善之區,豈許魯喬如此猖獗。該逆罪大惡極,萬難原宥。着即迅派軍警,立刻密拿,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切要切要。石。
邱司令道:“你瞧見沒有。辦兩個戲子,那很不算什麼,可是要說他們宣傳赤化,這話未免說不過去。”林小峯道:“那倒沒有什麼,說他們宣傳赤化,就算他們宣傳赤化,反正他們也不能承認,就是不承認就不能辦他們嗎?”邱司令道:“不是那樣說,我們若把兩個戲子這樣辦了,外面知道,一定說我們沒有眼睛。”林小峯笑道:“其實,這是沒有關係的,因爲辦兩個戲子,人家總會疑這裏有什麼緣故,不過我們這樣說,好遮遮面子罷了。”邱司令道:“事至於今,也顧不得許多了,你去辦吧,不是他唱《飛龍傳》,魯俊仙取趙匡胤,趙匡胤不是紅臉嗎?我們就說魯俊仙煽惑人心,唱這種並沒有根據的紅臉戲,決計容留不得,這樣一來,就可以宣佈罪狀,把他斃了。”邱司令點了頭說道:“你去吧,把他帶到我這裏來我來辦他。”
林小峯拿人是個絕頂內行,得了邱司令這樣的命令,退出司令部,馬上回偵察處調齊四五十名便衣偵探,分佈首善舞臺前後,同時警備司令部也調了二百名全部武裝的兵士,把守舞臺前後,門裏外消息一點不漏。戲快完了,林小峯帶着四名便衣隊,由旁邊夾道里闖到後臺,後臺門外原先站有兩名警察,林小峯一來,早有一警察向裏一指道:“那就是魯俊仙。”林小峯一看有個三十來歲的男子,臉上通紅的胭脂,還未曾洗掉,兩道眉毛,刷膠似的深着黑墨直插入額角,上身穿了一件短小褂,下面卻是大紅綢褲,戲裝只卸了一半,他口裏銜着菸捲,坐在戲箱蓋上,擡起一隻腳來,一個跟包的就蹲在地下給他脫腳上的高底靴子。他見警察喊着他的名字,向面前一指,接上闖進四五個人來,以爲看戲的人擠到後臺來看戲子,這也是常事,雖然那樣子很不恭敬,無奈他是一個警察,不便和他計較什麼,且自由他。望了一望,又擡起那一隻腳讓跟包的再去脫,兩隻靴子齊脫了,換了鞋子,正要換衣服時,警察帶領偵探向前一擁說道:“林處長來了,帶你到司令部有話說。”魯俊仙恍然大悟,一顆心都嚇碎了,便道:“啊啊啊!啊啊啊!”早有一個偵探照着捉人的老規矩,實行見人面的那兩掌,伸出右手,向魯俊仙左腮打了一嘴巴。魯俊仙不曾防備,打得火星亂迸,頭向右一偏,偵探更不放鬆,伸開左手,又給他一個嘴巴,將他的頭打得偏過來。據偵探們說,這並不是和罪犯有什麼仇,不過一個師傅傳下來,必得有這兩下的,打得犯人昏天地黑,消除他的火氣,然後可以隨意指揮。魯俊仙吃了這兩下,半晌說不出話來,及至清醒過來時,只見一羣警察和灰衣人,在佈景堆裏,橫拖倒拽將喬二楞扯出,喬二楞苦笑着只對許多人作揖說道:“各位老爺,我沒做什麼事,請別帶我去,若真是有話問我,我是隨傳隨到,因爲我還有個八十歲的老孃。”憲兵走上前,向他大腿上,不分輕重,就踢了兩腳。口裏罵道:“廢話!還不跟我走。”說畢,幾個人拖了喬二楞就走。魯俊仙心裏,就像開水煮了一樣,非常的難過。後面兩個便衣偵查隊,在他脊樑上撲鼕撲鼕,又敲了幾下。魯俊仙不知道什麼是痛苦,糊里糊塗,就被許多人簇擁出了首善舞臺。
舞臺門口停了一輛敞篷的裝貨汽車,魯俊仙被人擁上車,“嗚”的一聲,開向警備司令部去。首善舞臺的後臺經理魏忠常,先是在前臺賬房裏說話,聽到後臺一陣亂,還以爲是同事的起鬨,後來聽到人說,軍警在後臺捉人,心裏不由得一慌,渾身抖將起來。手上拿了一隻茶杯,就嘴脣喝茶,牙齒碰了茶杯,叮噹叮噹直響。前臺經理韓玉冰道:“魏先生,究竟鬧的什麼事,你到後臺瞧瞧去吧。”魏忠常望着他道:“沒有我的事嗎!我……我……我不去吧!”韓玉冰道:“你也太怕事了,只要你沒有犯法,有誰拿你呢!”魏忠常道:“勞駕,你陪我同去走一趟,怎麼樣?”韓玉冰道:“這是後臺的事,和我沒有什麼相干,我不去。”兩個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互相推諉了一陣。後來軍警全走了,後臺派人,倒去找經理。魏忠常道:“沒有事了嗎!你們早不來告訴我,讓我知道,也好有個辦法。現在倒是無可爲力了,你再來找我,我有什麼法子呢!”氣得只是跳腳。帶說帶罵,走到後臺,許多戲子,都在這裏,只是不見了魯俊仙和喬二楞。後臺同事議論紛紛,都說他這兩人一去,至少也要送到教養局去關週年半載,大家都替他嘆一口氣。
這魏忠常也在燕臺別墅開了一間房間,當天晚上,無精打采地回去睡了。還沒有到九點鐘,茶房撲咚撲咚,捶得直響,說道:“魏先生起來吧!聽說魯老闆、喬老闆,都押上天橋去了,您還不跟着去瞧瞧。”魏忠常聽說,一翻身,由牀上滾到牀下,趴在地下滿地板找鞋子。茶房道:“魏先生醒了沒有!魯老闆這兒也沒有親戚,你得去替他辦後事呀!”魏忠常踏了一隻鞋,光着一隻腳,披了長衣,將房門打開,說道:“這件事,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怎樣辦得這重?我一隻鞋在牀底下丟了找不着,你給我找找。”茶房笑道:“您手上不是拿着一隻。”魏忠常正拿着鞋向牀底下指,被他一提,醒了過來,把鞋子順手交給茶房道:“你聽見誰說的?”茶房接了鞋道:“您不要這鞋了嗎?”魏忠常越鬧越愣,說道:“我嚇迷糊了,你給我打聽打聽吧。”這才接過鞋子來穿上。自己一個人坐在旁邊沙發上軟癱了。後來還是大家勸他,上天橋刑場去看看究竟怎樣。魏忠常一個人不敢去,有七八個同事的陪着他,這才一道前去。
到了天橋刑場,已經十二點多鐘了。先農壇牆上貼了一張新佈告,有四五個人在那裏看,平地上兩灘血跡,流在地上,變作紫黑色。旁邊滴滴點點還有許多,正是在人身上落下的血花。那地方被正午的陽光蒸曬,兀自有一股腥味。周圍一望,可是並不見屍首。後來走上前去看佈告,才發現土窪子裏,放着兩條一尺來寬,兩具白木小棺材。恰好旁邊有一個巡警過來,看見他們的來人,有的在腦門頂上短頭髮,剃成半邊月亮形,料得他們是戲子,將腳上的皮鞋,踢了棺材兩下說道:“這裏面就是你們同行魯俊仙,你們是來收屍的嗎?”魏忠常才真正相信魯俊仙死了,同事一場,少不得心裏也有一陣難過。於是回到燕臺別墅去,湊了一些錢,託了人重新將魯喬二人收殮。他們這個班子,出了這樣的事,所有的戲子,都也不敢露面唱戲,班子就無形散了。
這魏忠常是個北平人,和上海來的這班戲子不同,不能走開的,若是有了嫌疑,這一輩子,就不用吃飯了。因此想起他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姓楊名叫朗軒,常常給各報館送些戲劇消息,凡是戲館子裏的名角和前後臺要人,他都認識,有時錢不方便,少不得借個三塊五塊的。前幾天魏忠常遇到他,他請了一個安,伸手向他借兩塊錢,那時正忙,點一個頭說再說吧。當時就沒有借錢給他。第二日好幾家報上登出一段新聞來,說首善舞臺的海派班子生意不好,每天不過上座一二百人。魏忠常就知道是楊朗軒乾的。當時想着,生意好不好,靠着戲碼子軟硬,你在報上說這些謠言,那是不相干的,也沒有理他。可是出了這件事之後,報上戲劇欄裏接連登了兩次本人的事。報上登着說,魏忠常是個拆白黨頭兒,和魯俊仙來往密切。魏忠常看了,不由叫糟糕。這個日子,連魯俊仙是朋友都不敢承認,現在他三番二次暗造謠言,這可不是玩兒的。他知道楊朗軒每日下午,總在天樂園池子後排待着的,就假裝着到天樂園去聽戲。一走進池子,就看見那沒有生意的椅子上,楊朗軒捧着一壺茶,用手撐住茶壺蓋,呆看着池子裏聽戲的人。魏忠常走過去故意把椅子碰一碰。楊朗軒一擡頭,見是他,便站起來,喊道:“魏六爺,這兒坐,喝一碗吧!新沏的頂好的香片,八百一包的。”魏忠常笑道:“哦!楊爺,咱們久不見啦。”一面說着,一面就在椅子上坐下,偏了頭輕輕地對他笑着說道:“怎麼一檔子事?楊爺,你和我幹上了。我是事情太忙,有對不住您的地方,您得原諒點兒。大家都是幹這個的,彼此總有幫忙的日子。”楊朗軒將他的手一捉,笑道:“你這話我明白了。您不是瞧見報了嗎?我早就跳腳,這事怎麼辦,朋友們一定會說是我誠心開玩笑。其實那不是我去的稿子,您若不信,請您向報館去一個電話,您就明白了。”魏忠常道:“我沒有什麼不信。不過論到報館裏,還是你的人眼熟,諸事都要請楊爺幫忙。”說時,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隻皮頁來,在裏面取出一張五元的鈔票,輕輕向楊朗軒手裏一塞。笑道:“不成敬意,請你買一包茶葉喝。”楊朗軒拿着鈔票,就要向魏忠常皮頁裏塞。但是魏忠常手快,早把皮頁揣上身去了。楊朗軒笑道:“魏六爺,你這是怎麼了?我們還來這一套。”魏忠笑道:“上次對我提到挪兩塊錢,剛好是身上不大方便。回頭我在賬房裏拿了錢,就找不着你的人。今天我遇見你了,我不能失那個信用。話我可說明,咱們自己人,幫忙的時候幫忙,請客的時候請客。我這正是上次的事,可與剛纔問你的話不相干,你別多心。”楊朗軒道:“這樣說,我倒只好收下了。”於是將錢向身上一揣,然後騰出手來,將手絹取出來,揩了一揩茶杯,斟了一杯熱茶,放在魏忠常面前。
恰好賣菸捲的從這兒過來,楊朗軒招了招手,將賣菸捲的叫來。賣菸捲伸了煙托盤過來,魏忠常先就挑了一盒炮臺。楊朗軒知道在戲園子裏這要三毛,便伸手在袋裏去掏錢。笑道:“沒有口袋很不方便,口袋多了也是不方便。我爲些零錢,我放在這口袋裏,一刻兒就找不着。”說時手伸到衣服面裏,滿處亂掏。魏忠常在這時,早掏了三毛票扔在菸捲托盤裏了,接着拆開菸捲給楊朗軒。他不掏腰了,接了煙,笑着說了一聲你瞧。魏忠常笑道:“咱們自己好兄弟,就不必客氣了。我的事就拜託您,以後有要兄弟爲力的時候,我決不推辭。”楊朗軒連連點頭道:“是是是!今天晚上我就給您的回信,您聽着吧。”魏忠常知道錢花過去了,楊朗軒是一定會辦的,說了幾句話,放心而去。
這裏楊朗軒真不敢怠慢,馬上到投稿的那家民衆報館去運動。這家報館是一家大書局改造的,規模倒算粗備。在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正是一切事完畢之際,楊朗軒走進民衆報社,因爲是常來的人,不用先到門房通知,一直就向裏走,走到編輯部,只見空蕩蕩的,並沒有什麼人,自己也覺自己性子太急,故意來撲這個空,於是縮轉身軀就要走。回頭只見那大院裏假山石下,有一個西裝少年,兩隻手插褲岔兜裏,在太陽地裏面踱來踱去,好像是取暖。楊朗軒認得,那是這裏的主任柳春波,因站在走廓上,笑着叫了一聲柳先生。那柳春波一回頭,笑道:“今天的稿子送得這樣早,有什麼特別新鮮消息嗎?”楊朗軒走下臺階,也到院子裏站着,說道:“不是送稿子,我想和您這兒胡先生漫談幾句話。柳先生,您不是要我給您介紹兩位女戲子嗎?您哪天有空我可以陪您去。”柳春波笑道:“他要到我們報館裏來或者可以。我若跟着你去,唱戲的還以爲我是去敲小竹杆的,那不大好。”楊朗軒笑道:“你罵苦了我了,您這話,豈不是我到他們家裏去,都是要子兒去了。”柳春波笑道:“你和他們是熟人,隨便去談談,不要緊。我們這幹報館的,無緣無故,往女戲子家裏跑,人家決不能說是安着好心眼兒,你說是不是?”楊朗軒對着柳春波渾身上下一望,笑道:“像你這個樣兒,他們歡迎的了不得,還能說不安着好心眼兒嗎?去不去?我今天就可以帶你去。”柳春波道:“過一天再說吧。”楊朗軒笑着嘿嘿了兩聲,然後說道:“柳先生,你沒有事找我,我倒有一件事要請您,有一家自由通信社,您認識不認識?”柳春波道:“那馬社長是我的老朋友,我怎麼不認識,你問他做什麼?”楊朗軒道:“我有一條稿子,想託他那裏給登一登。不知行不行?”柳春波笑道:“你真把人家通信社看小了,何至於給你去發通信稿。”楊朗軒道:“我的話,您沒有明白。我是說這回槍斃魯俊仙的這件事,人家真冤。這裏面有許多玩意兒,外面不知道的。”說到這裏,一伸手將柳春波的胳膊按一按,笑道:“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咱們知道內容說不得的,咱們可不說那個,只說首善舞臺這班唱戲的都是好人,並不是拆白,他們現在沒有鬧兒了,窮得如何如何,把這事發一發稿,一來給人家洗洗冤枉,二來可也是一條新鮮消息,瞧報的都願意瞧。您不是很贊成那個王玉鈴嗎?只要您把這件事辦到,我準保她到報館裏來瞧您,往後,您愛怎麼樣和她交朋友都成。”柳春波明知他這話是瞎說,不過自己聽了幾回王玉鈴的戲,着實有點中魔,現在楊朗軒說是她能到報館來回拜,這倒是一件很合意的事。笑道:“你準能辦到嗎?”楊朗軒道:“準可以辦到。要是辦不到,您以後見着我,別說我姓楊。你看成不成?”柳春波見他話說得這樣硬,料得不差什麼,便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以給你去運動運動。不過能成功不能成功,我可不能保那個險。”楊朗軒笑道:“這就成,我還能說非辦不可嗎?就是這樣說,您事忙我別這兒打攪您,請您先和那邊通信社的編輯先生提一聲兒,我明天就直接送稿子去。”說畢,告辭而去。
這自由通信社社長馬尚廉乃是柳春波多年的老友,也幾乎成了通家之好,出來進去,家人是不避嫌疑的。這時柳春波戴了帽子,一直就到自由通信社去拜訪馬尚廉。這兒是東西兩院,東院子靠了大門,那裏是通信社的社址,西院子就是馬社長的家眷。這份家眷,是在北平娶的,可是一件極大的祕密,不是極好的朋友,馬先生不讓人看到他的太太。柳春波自然是例外,可以隨便見着。其實也沒有什麼缺陷,不過年齡不齊罷了。柳春波到了他家之後站在西院的月亮門下,先停了一旁,只聽到上房裏面,鶯鶯燕燕,一片笑語之聲。有兩扇玻璃窗,尚未放下窗紗,在外面可以看到幾件鮮豔的衣服,閃了過來,又閃了過去。柳春波怕是他家的女客,不便進去,便咳嗽兩聲問道:“尚廉在家嗎?”那馬尚廉在屋子裏聽見熟人說話的聲音,隔着窗戶,掀起一面窗紗,向外一看,便連連答應道:“請進來吧,沒有外人。”柳春波聽他這樣說,便走進屋來,對裏面看看。只見一個穿紫色絲絨襖子的女郎,坐在沙發椅上,先站起來點點頭微笑。柳春波先是一楞,說不出是誰。她笑道:“你不認得了嗎?我是老五。”柳春波恍然大悟,這是蓮花院的桃枝。便笑道:“哦!是你在這兒,久違了。”用眼看去,見和她同在一處的,大大小小,還有一二個女郎,大概都是妓女了,她們見有生人來,並不害臊,反把眼光,死命將柳春波盯住。那馬尚廉穿了一件藍緞駝絨袍子,倒有幾個鈕釦沒扣,拖出來大半邊。踏着一雙軟皮便鞋,一跛一拐地走過來,拍着柳春波的肩膀道:“不得了,我這幾天胃病大發,二十多歲的人成了一個老頭了。你怎樣有工夫來?”柳春波道:“無聊得很,找你來談談。”馬尚廉道:“我也是無聊,找了她們打撲克,你也加入,好不好。”說時將手橫着,對四個女郎一揮,好像很不在乎似的。柳春波還未曾說話,馬尚廉夫人卻一掀門簾出來,尖尖的臉兒,敷着一層厚粉,額上雖然橫列着七八條皺紋,都給粉遮掩得模糊了。耳朵上垂着長長的兩片翡翠的秋葉片兒,走起路來那秋葉兒只在肩膀上拖來拖去。她一出來,那幾個女郎,立刻站起來,放輕聲音,齊齊地叫一聲媽。爲什麼四個姑娘都叫她做媽哩?都有關係嗎?再看那馬太太時,真個有些像母親,大模大樣地點了一下頭,說道:“你們不是要打撲克嗎?”桃枝先笑着向馬尚廉道:“爺來了客。”柳春波聽了這話,不由得身上肉麻了一陣,心裏想着,只聽見女戲子拜老斗做幹爺,沒有聽見說姑娘拜嫖客做幹爺的,老馬真是胡鬧,怎麼夫妻雙雙地認姑娘做乾女呢?馬尚廉倒不覺得怎樣,便笑道,老度你也來一個。馬太太露齒一笑,嘴角上皺出幾條極深的粉痕笑道:“我不來,反正輸贏都是我的錢。”馬尚廉道:“今天有客在這裏,規規矩矩。”馬太太道:“我還出去有事,你和阿囡她們來吧。”說時和柳春波點了點頭,竟自走了。柳春波一想,聽這種口音,簡直又不是乾女兒了。
那馬太太去後,四位姑娘,便圍住了一張小桌子,爺長爺短,拖了馬尚廉在一塊兒打撲克,柳春波被桃枝拖住,也在其中湊數。這是四方的小桌子,六個人分坐,有兩方是一個人,有兩方是兩個人,和柳春波一同坐的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清倌人,她也不過是中等人材,倒是穿了一套極華麗的衣服,因爲相處得近,被她的衣香,一陣一陣薰着,不由得偷着看她兩眼。她伏在桌上,頭一向前,就看見她耳朵背後脖子上,有一塊未曾敷到香粉的地方黑黃的一塊,而且耳鬢短髮裏,有一粒紅痣。這時忽然大悟起來,前二年的時候,馬尚廉帶着他夫人的丫頭,醫院裏去診耳朵,自己在那裏碰着,才見那丫頭耳後,有一粒紅痣,當時沒有注意那丫頭的臉子,往後也就不見了。原來黃鶯出谷,幹了這個事。因偏過頭道:“你的芳名呢?”她笑道:“叫雪妃,不認識得我嗎?”柳春波道:“認是認識,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了。”馬尚廉一伸手,揪着雪妃腮上一塊肉笑道:“還是談話,還是打撲克?”雪妃將臉一板,將馬尚廉的手一揪,說道:“不要鬧,要是這樣,我們回頭就要對媽說了,陪着你養病,你卻揩我們的油。”柳春波道:“這樣規規矩矩嗎?”雪妃笑道:“我們到這兒來是客,主人自然是要客氣一點的。”馬尚廉道:“客氣,客氣,有點邪氣,我得了一手大牌,要累斯起來了。”於是將身邊的毛錢洋錢,向桌子中間一推,笑道:“你們來呀。”桃枝將手上的撲克牌放了,抱着兩手,眼睛瞟了他笑道:“又要偷雞嗎?”馬尚廉笑道:“不要這個樣子望着我,我看了就要揩油的。”桃枝將嘴一撇說道:“由你去偷雞……。”桃枝隔座一個姑娘,將手捶了她脊樑一下,笑道:“老五快別往下說那個字了。”桃枝一想對了。都笑起來。馬尚廉道:“別鬧別鬧!你們都不來嗎?賀錢賀錢!”攤出牌來一看,卻是一副同花順子。桃枝將牌放桌子中間,笑道:“不來了,不來了。”起身便走。那雪妃見牌已散場,就一伸手將桌上的錢向懷裏一掃,笑道:“這些錢我代收了,拿去買蟹殼黃燒餅吃。”馬尚廉道:“那不能,你們賭輸了放搶嗎?”放了桃枝,轉身就要來追雪妃。因爲轉身轉得忙一點,“嘩啦”一聲,把桌上兩隻茶杯帶過,摔在地下。馬尚廉道:“鬧得真不成樣子,你們還不把錢拿回來嗎?”於是大家一陣嘻嘻哈哈的笑,就避到別屋子裏去。
柳春波笑着對馬尚廉道:“你真快樂啊!一個人坐在衆香國裏,這樣的日子,我過一下,都是心滿意足的了。”馬尚廉笑道:“你不要笑我,我實在是沒有法子,我願這樣鬧嗎?”柳春波道:“這些名花都和你以父女相稱嗎?”馬尚廉紅了臉,笑道:“你信她胡鬧呢。她們都是老度的人,要這樣亂七八糟叫我,我也只好由她們去。”柳春波和馬尚廉談着話,有一個老媽子進來,拾落屋子,那邊屋子裏,已是聲音寂然。馬尚廉道:“怎麼樣,她們都走了嗎?”老媽子道:“都走了。”馬尚廉道:“春波,你是很忙的人啦。今天到了這裏來,必有所謂?”柳春波道:“自然有求,一個不相干的熟人,有一篇稿子,要託我請貴通信社發表,不知道可以不可以?”馬尚廉道:“你介紹來的稿子,不至於太難,可以發表。”柳春波道:“就是爲魯俊仙案子裏一個人伸冤,倒沒有什麼關係。”馬尚廉躺在椅子上擺着他的大衫袖,笑道:“這樣的作用也有限,不要緊,不要緊,你拿來就是了。”柳春波因所說的話已妥,就告辭出來。
走到大門洞子裏,只見通信社裏兩個聽差並排站着,將手一伸開,臉朝外背朝裏,擋住了路口。前面有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皺了眉站着。她是一張瓜子臉,兩道細細的眉毛,配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角上略有一點深痕,稍微像畫眉眼,越覺得俊俏。她梳了一條黑辮子,前面披着一層薄薄的覆發,正好把臉子的白色托出來。她身上穿了一件半新半舊的小棉襖,下面撒着花布大腳褲,剛好齊平膝蓋。露出一大截絲襪子,活顯出他那個嬌小玲瓏的身軀。她見人不讓走,擡起腳來,做要踢的樣子。那紫色絨的魚頭便鞋,扁正得可愛。聽差笑道:“這樣好的鞋腳,踢我兩下,我也願意的,你們都來啊,捉了小鳥兒。”那女孩子身子一扭,辮梢一甩,頓着腳道:“別鬧別鬧!你們鬧我就嚷了。”聽差說道:“要放你過去也成。拿出兩吊錢來,讓我們買燒酒喝,小鳥兒你答應嗎?你不答應,就不讓你走。”另一個聽差,比着手式,腳是一跳,說道:“丟下鑣車,放你過去。”那女孩子一鼓嘴,在身上掏出了一張銅子票,向地下一扔道:“你們拿去,以後我不來了。”聽差放下來讓她走進去,卻又拉了她的手,那女孩子抽着手道:“嘿面子面子。”她跑進院子來,頂頭碰見了柳春波。柳春波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你,你不是小鴨子嗎?兩年不見,長得這樣漂亮,爲什麼改名叫了小鳥。”小鴨子望了柳春波笑道:“我認得你,你不是姓柳嗎?”柳春波道:“不錯,我姓柳,你的記心很好,隔了這久居然記得我姓柳。剛纔這裏很熱鬧,你怎麼不來?”小鴨子道:“我知道,剛纔是我四阿姐五阿姐在這兒打撲克。”柳春波道:“誰是你四阿姐?”小鴨子道:“桃枝,你不認識嗎?”柳春波點了點頭道:“認識。”小鴨子搶上前一步拖住了他的手,笑道:“你要走嗎?坐一會兒去。”柳春波道:“我坐了大半天,這就該走了。”小鴨子道:“面子面子。”柳春波笑道:“你是鞋莊上的小掌櫃,怎麼老說衚衕裏的行話呢?”一面說着,一面引了她重新到上面屋子裏來。柳春波一看這裏,馬尚廉不見了,屋子裏是空的。小鴨子道:“怎麼回事,我舅舅不在家嗎?”柳春波笑道:“可不是不在家?你能不能陪一陪客?”小鴨子笑道:“可以陪客,你說什麼吧,我都可以陪你談談。”這個時候,天氣不早了,太陽正偏了下去,曬在玻璃窗上。太陽由玻璃透進,射進屋子裏,一直射到柳春波的臉上,柳春波低了頭說話,小鴨子看見,就去放窗子裏的綠帷幔,恰好頂上穿銅圈的地方,互相糾纏住了,有些扯不動,她便由沙發椅子背上爬上了小茶几,將帷幔牽得好好的,柳春波看了他裹着白絲襪子的腿,踏了紫絨的鞋,不由微笑,小鴨子一回頭,看見柳春波,便問道:“你爲什麼望了我的腳笑?”柳春波道:“因爲你的腳長得好看。”小鴨子道:“你這個人真不老實。我怕太陽曬着你,你倒和我開玩笑。”柳春波道:“這是實話,爲什麼說我是開玩笑?你將來……”說到這裏望着她又微笑。小鴨子向下一跳,跳得伏在沙發椅子上,笑道:“將來怎麼樣?你說你說。”柳春波道:“有一回,我走大森裏過,有一個女孩子在後面喊了我一聲,好像是你,是你嗎?”小鴨子坐了起來,將頭一偏,笑道:“是我啊,怎麼樣?”柳春波道:“我能怎麼樣呢?不過你這樣一個女孩子……”小鴨子一低頭,嘆了一口氣,說道:“沒有法子啊,不是上一次警察廳駁回了,我早就上了捐了。”柳春波笑道:“你是一個在山泉水的小掌櫃,爲什麼說沒有法子?無病而呻。”小鴨子將頭又偏着點了一點,笑道:“什麼?你說的話我不懂。”柳春波道:“不懂就算了,我說你將來上了捐,一定是一位紅姑娘。”小鴨子將小腮幫子鼓着,鼻子一聳,說道:“哼!我若是做生意決計壞不了,不信你往後看着。”
柳春波笑笑再要說時,昂頭向窗子外一看,見馬太太慢慢地由外面走回來,便預先站起來。馬太太走進來,說道:“喲,我以爲尚廉在這裏陪客呢,原來是小鴨子。”柳春波看時,見她手上提了一個手絹包,她打開來放在桌上,不少的瓶兒罐兒都是香精,雪花粉之類。她身上另外搭了一條粉紅的綢圍巾。小鴨子道:“舅母,這圍巾很好看,哪裏買的?”馬太太操着嬌滴滴的蘇白道:“我是年紀度一眼眼,不然,倒蠻喜歡格。”說話時,她把那額上的皺紋,笑得像龜板一般,扭得耳朵上那片秋葉子,儘管搖擺起來,這個時候,她臉上的粉,已落去了一大半,雖然看不出六十歲,也有五十好幾。柳春波想起老十三旦六十多歲的時候,在戲臺上唱小放牛,擦了滿臉的胭脂粉,還踩着嘺,要和這位馬伕人一比,真是個對兒,一個人想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小鴨子便問道:“咦!你一個人怎樣笑起來了。”這一問,又問出笑話來了,要知道什麼笑話,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