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夢第五十五夢 忠實分子

  我常這樣想:假如在報紙上登一則廣告,徵求最忠實的人領獎一百元。那麼,不難把全市的人,都變成宇宙裏最忠實者;反過來,有一羣難民待救,徵求最忠實者每人捐助一百元,那恐怕忠實者,就變成了人類中最少數的分子。那麼,到底這人類裏面忠實的人多呢?還是少呢?這不是幻想可以得到的結果,我得着一個機會,在忠實者的實驗區裏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那天我在午睡時候,揣想着我對誰說的話應當加以信任,而窗戶外面有人叫道:“張先生,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看宇宙裏最忠實的人。”

  我隨了這話出來看時,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天氣太熱,他周身一絲不掛,赤條條地站在牆陰下。

  我站在門邊向他望着道:“啊!你能知道宇宙裏什麼叫忠實不忠實嗎?”

  小孩子道:“我知道。”

  我便問道:“你且說這忠實分子實驗區在哪裏?”

  小孩子道:“你跟着我,我給你引路。”

  走了半晌,轉過了一段山腳路,小孩子向半山裏一叢人家指着道:“那裏是‘忠實新村’,就是出忠實分子的地方,你自己去吧。”說着,把手一甩就跑了。

  我順了這條路向前,便看到那圍着人家的白粉牆上,寫有丈來見方的大字標語,是:“廉潔政治,忠實人民”。我想,是了,這是小孩子說的那個“忠實新村”了。

  我圍繞了這堵白粉牆走,走到一座寨門邊,見上面題了“忠實之門”四個字。有幾個白鬚白髮的老頭子分站在門兩邊,看到我向裏面張望,就有一個老頭子向我拱手道:“先生莫非要到敝村參觀嗎?請進請進!”

  我一看他們,大布之衣,大布之鞋,倒像是幾位忠實人,便走過去問道:“這裏是‘忠實新村’嗎?”

  老人道:“我們這裏是世界上最忠實的地方,外人不可不一觀。”

  我周圍看了看,問道:“幾位老先生,站在寨門口什麼意思?”

  他道:“我們這村裏村外的人行路,需要修理,我們是讓村民推選出來募捐的。這也無非是免了經手人中飽。說到這裏,我們就不能客氣了,請先生拿出五塊錢修路費。”

  我這才明白,難怪他歡迎我進去參觀,他們的目的,是在我五元錢上。

  我還在猶疑着,忽然寨門裏面,一聲喧譁,有二三十個青年搶了出來,不問好歹,硬把這一羣守村子大門的老人給圍住,只聽見他們喊着:“打倒老朽分子!掃蕩貪污分子!”隨着這口號聲,有個三十多歲的人,站在寨門口石頭上大聲演講道:“村民們,我們來挽救你們來了,大家跟着我們來掃蕩這些貪污、老朽!”他說時,額上青筋直冒,滿臉通紅,嘴大容拳。他雖喊得這樣猛烈,並不見一個村民跟了他起鬨。可是跟他來的人,倒不冷落了場面,噼噼啪啪,同時鼓着掌。還怕鼓掌不夠熱鬧,又一齊跳腳。這一下子,倒是把這新村子裏老百姓驚動了,有好幾百人涌出來,圍住了寨子看熱鬧。雖然幾個白鬍子老頭都反縛了兩手,他們也沒有怎麼說一句話,似乎這般小夥子作的事是對的。

  那位站在石頭上的壯漢叫道:“把這幾個老朽分子,逐出我們的忠實新村,大家有無異議?”

  站在石頭下面的四五個小夥子,同聲喊道:“無異議。”

  那壯漢叫道:“現在我們就改爲‘忠實新村民衆大會’,老百姓們,有無異議?”

  那四五個小夥子中間有一個喊道:“現在舉冒出來當‘忠實新村’的村長,大家有無異議?”

  另外的幾個一齊跳起來答應:“無異議,無異議!”

  那壯漢道:“請冒村長對老百姓宣佈改良新村意見。”說着,他跳下去。

  就在這四五個喊無異議的小夥子當中,有一個人跳上石頭。我看他穿了一套嗶嘰短衣,舒適硬扎,沒有一點皺紋。口袋上照例是露出自來水筆頭。胸前掛一塊黑角布條,上面有四個發光體的楷書字,乃是“忠實分子”。他站定了,將兩手反背在身後,挺了胸,昂起頭來,大有志氣凌雲之感。叫道:“兄弟蒙全村父老兄弟公舉爲村長,實在不敢當。但這是公意,兄弟又不能推諉,只好勉爲其難。關於改良新村的意見,兄弟作有二十萬字的宣言,回頭可以散佈。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們第一要的是忠實,第二要的是忠實,第三要的還是忠實!”

  圍繞着石頭的小夥子們,不問好歹,一齊鼓掌。

  冒村長倒不再多說,率了一批小夥子,進寨門去了。那幾個被綁的老頭被一班人推推擁擁,擁出了村外。老百姓看得莫名其妙,也就要進寨去,可是那羣小夥子首先搶了進去,把門關了。

  老百姓叫開門時,有個肥胖小夥子,站在寨牆上,向大家叫道:“進村的,要一塊錢的入村稅。你們要進村的,各拿出錢來,領入村券。”

  老百姓們聽了這話,不問男女老幼一齊叫起來,其中有一個婦人挺身出來向寨牆上指着道:“胖小子,你是什麼人?隨隨便便就關着寨門和我訛錢?”

  那人道:“我是新任冒村長委的徵收股長。你們能夠不聽村長的命令嗎?”

  人羣中有個白鬍老頭子,手舞長旱菸袋,抖擻着道:“你們說年紀老大的是貪污分子,都趕了走。換上你們來了,沒有別的,第一件事就是摟錢。你們不是貪污,乾脆,你們是硬要!你們忠實?”

  那胖子瞪了眼道:“老賊,你廢話少說,要不然我把你捆起來,照破壞新村秩序辦你。”

  這些老百姓聽了,越是氣,大家亂叫亂跳。可是這村子外面的牆很高,門又結實,實在無法可以進去。鬧了很久,天色慢慢的晚了,這些人既渴又餓,站得疲倦更不消說。其中有幾個熬不過的,就悄悄地向大家說:“雖然我們這一塊錢出得太冤,可是爲了這一塊錢就讓他們關在村外,未免太不合算,縱然讓他敲了竹槓去,好在只是一塊錢的小事。”

  這話一說,十有九個軟化過來了。我在遠處站着,就看到那些被摒諸門外的老百姓,三三五五交頭接耳的商量。在寨牆上的人,也不止那胖子一個,有三四個人面上各帶了笑容,口裏含着紙菸,在寨牆上擺來擺去。他們看到門外人是這種情形,就有一個人伸出腦袋來向下面問道:“天快黑了,你們拿不拿錢出來?再不拿來,我們就要回家去了,那你們只好在露天裏過夜。”

  這些人就陸續地叫着:“我們買入村券就是。”

  於是寨牆上就有兩個人下來,一人手上拿一卷白紙片,一人手上提了一隻藍布口袋。這人逢人收錢,向口袋塞進去;那人就對交錢的人,各給一張白紙,這就算是入村券。這二三百人,一個沒落下;連那說不平話的老頭子,照樣給了一塊錢方纔進去。

  我直看到這班人都進村子裏去了,也向前納一塊錢的捐,以便到村子裏去投宿。可是走到那裏,村門大開,並無一人把守,讓我自由地進去。我總還疑心着這裏有什麼機關,不敢胡闖,在門內外徘徊了很久。看那裏面,實在寂靜無人,這才大着膽子走了進去。

  進門看時,路邊有座中西合璧的房子,裏面七歪八倒的躺了幾個人,有的睡在沙發上,有的伏在桌子上,有的索性倒在地板上,都是鼾聲大作。桌上是酒瓶、菜碗,裝了雞、鴨、魚、肉,骨頭撒在四處。有兩個穿着短衣的人,口袋包鼓鼓的,裏面藏着鈔票。我這就恍然,他們關門勒捐是什麼用意。便故意叫了一聲道:“各位先生,購入村券的來了,你們還有沒有?”

  那屋子裏所答覆我的,卻是呼呼的鼾聲,那幾個人全成了死狗,一動也不動。我笑着點頭,向他們拱拱手道:“你們打倒貪污分子的,自己並沒有人打,怎麼也倒在這裏?”

  我心想,第一件事是找個旅館歇腳,不然,今晚徘徊在露天裏,倒叫這裏的“忠實分子”疑心我不是好人了。

  順路向前,張眼四處觀望,早有一幢半西式的樓房,立在面前,一方“公道旅館”的招牌,在屋檐下高高掛起。我走到這旅館面前,卻見白粉牆上,紅紅綠綠,貼了許多宣傳傳單,其中有一張,卻讓我格外注意,上面大書:“大減價一星期。”比這“大減價一星期”六字稍爲小一點的,卻是下面幾行字:

  “本社在此三週中,按原價提取三成現金,作爲慰勞前線將士之用,故實際上本社只收七成房價。諸君既住本來廉價之房,並未增加分文負擔,又能慰勞前方將士,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爲?”

  我猛然一看,彷彿這旅館減價了;仔細一想,他之慰勞將士是在原價上提取,雖說他已減收三成,可是旅客並未得一文錢的便宜。

  我正對了那宣傳品出神,旅館裏的茶房,已將我引了進去。走入房間,電燈明亮之下,倒也鋪陳齊全乾淨。只是牆上新貼了三張字條,一條寫着:“茲因電力昂貴,按房價酌加電燈費一成。”二條寫着:“茲因水價昂貴,按房價加茶水費一成。”三條寫着:“貴客如用鋪蓋,加收房價一成。”

  我不由得叫道:“豈有此理!”

  茶房陪笑道:“先生覺得房間不好嗎?”

  我道:“你們門口貼着傳單,在這幾天內,提取房價三成,作將士慰勞金,並不加旅客一文房價,現在你們把旅客少不了的水、電、鋪蓋各加上一成費用,正好三成,補償那損失,你們白得了慰勞的好名,負擔卻是加在旅客身上。借了愛國的名聲,你們又可以多做些生意,這好處都是你們佔了。”

  茶房笑道:“先生,你縱然吃點虧,只有這一晚的事,何必計較?”

  我笑道:“你這話倒是忠實話。”

  那茶房笑着退出去了。我正要休息休息,偏是左右隔壁,全有人談天,吵得厲害。

  右隔壁有個人說口西南官話,他道:“只要照着我這個自足社會的章程去辦事,無國不強,無國不富。”

  我想起來了,這是一個提倡“公道社會主義”辦“自給自足社”的金不取先生。他住在“公道旅館”,倒也是名實相符。這位先生聞名久矣,卻不曾見面。於是我走出房來,在那房間前樓廊上面踱着步子。見那房門敞開,有一位道貌岸然的白鬚老者,穿了碧羅長衫,右手揮羽扇,左手捏了一串佛珠,好像是一位富而好善的施主。另一個人,穿件老藍布長衫,上面還綻了幾個補釘,手拿一支竹根旱菸袋,斜坐在椅子上噴煙。聽他那口西南官話,就知道他是金先生。

  那老人道:“素聞金先生大名,是位廉潔之士。有金先生出來辦社會事業,我們捐款,卻也放心。”

  金不取笑道:“兄弟生平主張,是吃苦耐勞並重。因爲光能吃苦,還是不行,只是節流並非開源,必定要注重耐勞,纔可以做點事情。老先生,你看晚輩爲人什麼事不能幹?洗衣、煮飯、織布、耕田,我都優爲之。”

  老人道:“我們也久仰先生大名,決計邀集十萬元,請先生來辦自足學校。今天兄弟帶來的錢不多,先交金先生三千元作開辦費。”

  金不取聽說,立刻站了起來,舉着右手拳頭高過頭頂道:“我金不取,誓以至誠,接受這十萬元,實踐‘公道社會主義’,興辦‘自足學校’。盜取該款分毫,決非人類。”

  那老翁十分歡喜,立刻打開身邊的皮包,拿出三千元鈔票來,放在桌上。那金不取依然斜坐着,抽旱菸,並不曾正眼看上一下。老人站起來,拱手託重一番,走去。這位金不取先生送到房門口,倒回頭向桌上的鈔票看了三四次,就不曾再向前送了。這時,隔壁房子裏卻有個中年婦人搶了進來,她穿了一套紫綢白點子衣服,塗了滿臉的胭脂粉。雖是胭脂粉底層,還透出整片的雀斑來。光着臂膀,套上兩個蒜條金鐲。我想金不取那分寒酸,還有這樣摩登的眷屬嗎?

  那婦人進房,兩手把鈔票抓着,放在懷裏。這位金不取先生,這時頗有點名實相違,他把手裏旱菸袋丟了,作了個黑虎偷心的姿勢,在那女人手裏將那三千元的鈔票搶了去。低聲喝道:“你不要見錢眼紅,這是公家的款子,人家捐了款子,我們是要登報公佈的。”

  那婦人把嘴一撇道:“你這是什麼鬼話?哪一回人家捐的款子,你不是一體全收,自己用了?怎麼樣?有了這一批款子你就改邪歸正了嗎?你不要癡心妄想,以爲那老頭子,也許有十萬塊錢沒拿出來,先要向人家作點信用,那實在用不着。你這件藍布長衫和這根竹子旱菸袋,已騙得人家死心塌地了。”

  金先生已是將鈔票放在椅子上,屁股坐在上面,頓了腳低聲道:“你只管叫些什麼?戳破了紙老虎,是我一個人倒黴嗎?這兩個月手邊沒有一個錢用,東拉西扯,天天着急,你還沒有嘗夠這滋味嗎?”

  那婦人道:“是呀!你既知道這兩個月我們嘗夠了辛苦滋味,現時有了錢在手,應該痛快一下,補償補償。”

  金不取道:“還有十萬元沒來呢。你不想這件大事辦成功嗎?”

  那婦人道:“廢話少說。我今天還沒有吃飽飯。”

  說着,她就大聲將茶房叫了去,說道:“你到隔壁館子裏去給我叫點東西來吃。”

  茶房道:“我知道:一碗光面,兩個燒餅。”

  婦人道:“不,前幾天我們吃素,現在開葷了。要一個栗子燒雞塊,一個紅燒全鱖魚,一個清燉白鴨,要一個紅燒蹄膀,再來籠米粉牛肉。”

  金不取在旁插嘴道:“你怎麼要的都是大魚大肉?”

  婦人道:“你是嫌沒有海菜?好,添一個紅燒魚翹。”

  那茶房聽了這話,望着她說不出話來,只是微笑。

  婦人道:“你以爲我和你說笑話嗎?”說着,兩手將金不取一推,在椅子上面,拿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交給茶房道:“你先拿去交給館子裏,然後送菜來。”

  茶房拿了鈔票去了。

  金不取道:“別忙走,帶一斤真茅臺酒來。”

  那婦人才笑道:“啊!你也饞了?曉得要喝真茅臺酒。我有三個月沒有好好吃一頓飯,就不該吃頓大肉大魚嗎?我告訴你,明天早上陪我到銀樓去買金鐲子。”

  金不取道:“什麼?買金鐲子?你知道,現在金子是什麼價錢?”

  婦人道:“管它值多少錢,反正是別人給你的鈔票,白丟了也不會有多少損失,何況還是買了硬貨在家裏存着呢?”

  金不取到了這時,似乎覺得門外有人會聽到他們的說話,便在燈影下連連向她搖了手,皺着眉又低聲道:“唉!不要鬧,不要鬧,我陪着你去買就是。”

  我本也無心聽人家的祕密,只是偶然碰到這種事,打動我的好奇心而已。在人家那分爲難的情形之下,我便悄悄地回了房。

  可是另一邊隔壁說話的聲音,又隨着發生了。我雖然想不聽,一來這是木板隔壁,隔不住聲浪;二來這說話的是上海浦東人,那聲音非常響亮。那人道:“這筆生意一定賺錢,我們的資本已經夠了。因爲運輸困難,辦多了貨,也未必運得來。先試辦兩萬元,有三隻箱子,可以把這些東西完全運來。到了本地呢,若像現在這種情形,我們可以賺三萬元。爲了我們將來其他生意合作起見,我們暫時歡迎你先生加入一萬元的資本,你看至多不過是四十天的工夫,你先生可以賺一萬五千元,這樣的好事,差不多的人肯讓出來嗎?”

  這人一連串地說了許多,只聽那人連連地說着“是是是”。我猜想那是接受他的意見了。

  隨後,這位浦東人又道:“好,這一萬元我先開一張收條給你先生。”

  這樣子,他是收過那入股的一萬元了。關於這生意經的事,我是個外行,也就沒有仔細向下聽了去。

  到了次日早上起來,我想着,離開這個“公道旅館”爲是。把錢交給茶房,叫他去算清房錢,信步走出房門來,在走廊上等着找錢,這就看到一個黃臉漢子,穿的筆挺的西裝,口角上銜了紙菸,也在這裏徘徊。

  他聽到我說的是外鄉口音,便向我點點頭道:“你先生也在作進口生意的?”

  我聽到他說的是浦東口音,正是昨晚上他收入股本的人,便微笑着點點頭道:“我們不敢在閣下面前談生意經。”

  他笑道:“你先生也知道我在作大生意?現在經商也很難。好像只要看得準機會,一下抓住,那就穩賺錢。可是人事千變萬化,你又哪裏說得定?比方說,販了大批奎寧丸來,偏偏今秋沒有流行的脾寒症,老百姓個個健康,藥販子就大失所望了。這奎寧丸之類的玩意,倒是不好傾銷的。”

  他正在開始講生意經,忽然一陣樓梯響,接着有上海的口音喊了上來:“老魏,老魏,今朝有仔銅鈿,可以叉麻將哉。”隨着這話,上來一羣西裝朋友。這人答道:“今朝我預備一千隻洋撈本。”

  說着話,他們一窩蜂似的擁進房去了。

  我聽了這話,料想他預備下撈本的一千元,一定是取之於加入新股的那一萬元之內。有人曾勸我,當此薪水不足維持生活的日子,應當找着商人搭股子,謀點外快;如此看來,大有給人墊賭本的可能了。

  這時,茶房已經把我交付房錢的剩餘,找補了回來。我也無意再在這裏留戀,便出了旅館,要找個地方吃點心去。

  在旅館門外,遠遠聽到有人叫了一聲:“我兄何來?”

  回頭看時,是一位日久不見的老申。他已穿了一套筆挺的西裝,手揮一根斯的克,七搠八搗地走進來。

  我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兄怎麼這樣一身漂亮?”

  他笑道:“實不相瞞,跑了一趟香港,兩趟海防,略略掙了幾個錢。二十年老友今天見着,應當大大請一次客。”

  我知道,這種作外匯生意的商家手頭極闊,五十元的西餐,算是家常便飯,他說要大大請我一頓,必系這一類的請法,然而我卻何必擾他呢?便笑道:“不必不必,我來請你吃早茶吧。”

  老申笑道:“不是我瞧不起你們文人,你們賺幾個死錢,實在沒有我作生意活動,今天相遇,老實不客氣,應當我請你。到了到了,就是這裏罷。”

  我看時,卻是五六尺寬的屋巷子,門口有套鍋竈,在炸油條。裏面一條龍幾副座頭,坐滿了經濟朋友,在喝豆漿。這樣用早點,我倒是極贊同的,不過老申說要大大請我一頓……老申見我沉吟着,拉了我一隻手臂進屋去,他笑道:“任何早點,沒有這樣吃衛生。豆漿富於滋養料,油條經過滾油炸了,一切細菌都已殺死。”

  我對於他的話,無可反駁,便在人叢中擠了坐下。吃喝之後,也不過幾角錢,由他看來,我雖是窮文人,我倒搶着會了賬。

  這樣,他倒未便出店就分手,因道:“老兄既是要到這裏來參觀參觀的,這裏有一位紳士王老虎,我們不妨同路去拜訪一下。我和他作過好幾次來往,此公不可不見。王老虎公館隔壁,有一位錢老豹,也是一位土產經濟大家,多少可以供給你新聞記者一點材料。”

  我想,這幾毛錢沒白花,這個是我極願意看看的。

  於是隨他轉了兩個灣,見一幢帶有花園的洋房,聳立在前面。花園門是中國式的八字門樓,上有一塊青石匾額,大書“潔淨”二字,旁邊兩塊木板聯,乃是:“忠厚傳家久,清廉養性真”十個大字。就這文字表示,簡直是隱者之居,何以主人會叫王老虎?但他也不容我躊躇,已經在前引路,將我引導到堂屋裏去。這倒是個怪現狀,四壁掛着字畫,左右也列了椅幾,可是在屋中間,一邊有四個竹蓆子圈了丈來高,裏面黃黃地堆了飽飽的穀子。我不覺站着出神看了一會。心想爲什麼佈置得這樣不倫不類?

  這是第一進堂屋,進了堂屋後面的屏壁,不免向第二進屋子看去,卻和那裏又不同,連四壁的字畫都沒有,只是囤糧食的竹蓆子,圈了大小的圈子,一個挨着一個,堆平了屋頂。遠遠看到那囤子上面白雪也似的頂出一個峯尖,那正是盛放着過量的米,在那裏露出來。在那堂屋屋檐下,還有一塊紅漆橫匾歪斜着要落下來,不曾撤去。那匾上有四個字:“爲善最樂”。要不然,我倒疑心走到糧食堆棧了。同時,我心裏也恍然想過來,這正是這位主人翁,費盡心機的生財之道。不過米穀這樣東西不像別的貨物,人人都用得着的,何以他公開地在這裏囤積着,也沒有人過問?

  我正站了出神,卻嗅到一股豬腥臭味,由這堂屋側面被風吹了進來。我偏着身子,向那面看時,有一片很寬敞的院壩,沿院子四周,都栽有樹木,樹木下,北面是矮矮的屋子,在屋頂上冒出兩個煙囪,正是大竈房,看到一排酒缸,何以知道是大酒缸呢?因爲一來有酒味在空中盪漾。二來在那檐下,有十來個竹簍子,裏面都盛着酒糟。靠這院牆靠南,是一排豬圈,遠遠看去小牛一般的大肥豬,總有二三十隻。在豬圈大柵外,正有人在拌豬食,酒糟和白米飯,在豬食槽裏滿滿地堆着,我想:食米、酒糟、豬,這樣一套的辦理,卻是真正的生意經。這種主人外號老虎,那未免名實不符,應該叫王狐狸纔對。

  正想着,卻有一個討飯的,叫着:“施捨一點吧!”

  一言未了,只見一個穿短衣的人手裏拿了一根木棍子,喝着出來。後面三隻驢子似的狗,汪汪地搶着狂吠。那叫花子將手上一根棍子亂舞着,人只管向後退了去。

  那個吆喝着的人,不去攔阻那狗,反指着叫花子罵道:“你給我滾遠些,這裏前前後後都堆着糧食。”

  老申向他遠遠地招了兩招手,他才放過叫花子,迎上前去答話。

  老申笑道:“你又何必對叫花子這樣大發雷霆?你把那豬食抓一把給他就行了,也免得這三條惡狗叫得吵人。貴主人翁睡在家裏不動,天天進着整萬洋錢,你還怕叫花子會把他吃窮了嗎?”

  那人笑道:“倒不是捨不得打發他們一些,只是這些人我們有點惹不起,一個人來了,就有一羣人來。終日聽着狗叫,也煩人。申先生今天又給我們帶了好消息來?”

  老申點點頭道:“好消息,好消息,這一下子,準保你們老爺,又要發十萬塊錢的財。”

  那人信以爲真,搶着再向後一進屋去報告。

  我們再走入一重院子,見兩旁廂房都掩上了門,外面鐵環上,用大鎖反鎖了。我挨門走過去,由門縫裏張望了一下,卻見蒲包有丈來圍度,裏面裝着飽飽的,又是一個挨着一個,堆靠了屋頂。我雖不知道這裏面堆了什麼東西,但這裏面東西,不是儲藏着主人翁自用的,那是可以斷言。這也不容我仔細打量,主人翁已經出來了。他上穿一件麻紗汗衫,扛起雙肩,露出兩條樹根似的手臂;下穿一條黑拷綢褲子,拖一雙細梗花拖鞋,手拿了一支長有三尺的旱菸袋,菸袋頭上燃着一支土製雪茄。他約莫五十上下年紀,光着和尚頭,雷公臉,顴骨和額頭三塊突起,成個“品”字形。嘴上有幾根數得清的老鼠鬍子,笑起來,先露出滿口的黑牙齒。

  老申搶着向我介紹:“這是王鎮守使。”

  我一聽這稱呼,就有些愕然,“鎮守使”這官銜,還是北伐以前的玩意,現在有十年以上不用了,怎麼這樣稱呼呢?

  那主人翁倒受之坦然,向我點了兩點頭。卻賴老申代我吹牛,說我是一家運輸公司的股東。大概他最歡迎這種朋友登門,樂得他滿臉皺紋閃動,立刻笑嘻嘻地下得堂屋臺階迎着我上去。

  我看這堂屋裏椅案字畫,也是普通紳士人家一種陳設,在正中堂上有個特別的東西,便是在樑上懸了一塊朱漆紅匾,上寫四個金字:“急公好義”。上款是恭頌王鎮守使德政,下款是閤邑紳士商民敬獻。

  在我打量時,已經升到堂屋裏,那鴉片煙的氣味,不知從何處而來,一陣陣地向鼻子裏強襲着。主人翁對於這事,好像是公開的祕密,並不怎樣介意,兩手抱了旱菸袋,向我一拱,笑道:“舍下住得偏僻,閣下遠道而來,卻是不敢當。”

  大家謙遜一番,在旁邊硬木太師椅上坐下。他家裏囤積的糧食,給予我的印象太深了,便笑道:“現在兄弟路上,有人要買一點米,王先生有貨沒有?”

  王老虎搖了頭道:“這幾天,哪個出賣糧食呢?放在家裏一天,一擔可以漲一二十塊錢。”

  我道:“糧食爲什麼還要漲價呢?今年年成還不壞。以前說怕天干,這下了一個星期的雨,應該好了。

  王老虎毫不猶豫地,答覆了我三個字:“好啥子?”接了這句話,他才道:“爲了這場雨,把黃豆一齊打壞了,昨日一天,黃豆漲了二十塊錢一擔。”

  我道:“黃豆收成好壞,與穀子有什麼相干?”

  王老虎道:“這些傢俬,都是出在田裏的,自然是一樣漲。”

  這時,有他家人,送上三蓋碗泡茶來。大概他對於我這貴客,還不錯待,隨了這三蓋碗茶,便送上四碟子糕點來。另外還有一聽開了蓋的紙菸,放在桌上。

  王老虎向老申笑道:“我今天新請到了一個廚子,請老兄陪客,在我這裏午餐。這位張先生有什麼貨?分些給我。”

  老申見他打量錯了人,又不便說破,只笑道:“張先生有是有貨,他還不是像王鎮守使一樣,留着不願脫手。”

  王老虎自己起身將煙聽子拿着,敬我一支菸,將火柴送到我面前,這像是很誠懇、很親密的樣子,隔了茶几,伸過頭來道:“張先生,你這個算盤打錯了。你運輸的人和我這囤貨的人,情形大不相同,你囤了貨不賣,豈不壓住了資本?貨到了地,你趕快脫手,也好得了錢,再去跑第二趟。”

  老申道:“這位張先生,也是個老生意經呢。這些關節,他還有什麼不明白?”

  王老虎笑道:“撇撇脫脫,我就把我的意思說出來。五金、西藥、棉紗、化妝品,我都要。既是張先生到舍下來了,就是看得起兄弟,當然可以賣一點貨給我。至於款子一層,那不成問題。銀行裏匯劃可以,支票可以,就是現款,五七萬元,總可以想法子。”

  我聽了這話,心裏就想着,這傢伙真有錢,五七萬現款,家裏可以拿得出來。

  正在這時,有幾個穿童子軍服的男女學生,搶進院子來。其中有個大些的人,手裏拿了一面白紙旗,上寫“徵募寒衣捐”。

  王老虎看了那旗子上的字,大聲問道:“作啥子呀?作啥子呀?這是我的內室。你們這些小娃好不懂規矩,亂闖。硬是要不得!硬是要不得!”

  那個拿旗子的童子軍,行了個童子軍禮,笑道:“天氣慢慢要涼了,前線將士,……”

  王老虎不等他說完,拿起手上的旱菸袋,高高指着屋檐柱上道:“你看,我早捐過了,這不是一張五角錢的收條。”

  那幾位童子軍,就都隨了旱菸袋頭向柱上看着。

  有一個人叫道:“這是去年的收條。”

  王老虎道:“我不否認,這果然是去年的收條。去年的收條難道就不能作數嗎?”

  那一個大點的童子軍笑道:“算數當然算數,不過這是去年的事情,今年請你再捐一次。”

  王老虎把臉板着道:“我不看你們是一羣小娃兒,我真不客氣。你們放着書不念,拿了一面旗子,滿街滿巷這樣亂跑,討飯一樣,二毛三毛伸手向人家亂要,破壞秩序,又侵犯人家自由。”

  那個童子軍倒不示弱,紅着臉道:“救國不分男女老幼。我們年紀雖小,愛國的心可和大人一樣。我們也就因爲年紀小,做不了什麼大事,所以出來募募寒衣捐。你捐了錢我們就走;不捐錢,也不強迫你,破壞什麼秩序?”

  王老虎冷笑道:“你們也談愛國,國家大事,要等你這羣小娃兒來幹,那中國早就完了。廢話少說,這是我的家,我有權管理,你們滾出去!”

  老申看這事太僵,便在身上掏出兩張毛票,交給一個童子軍道:“各位請吧,各位請吧,我這裏捐錢了。”他口裏說着,手上是連推帶送,把這羣小孩子送出去。

  王老虎站在堂屋中間,只瞪了眼望着他們走去。雖是我也聽到那童子軍罵着“涼血動物”與“漢奸”,這位王鎮守使卻口角里銜了旱菸袋待抽不抽的,望了門外出神。

  老申迴轉來向我笑道:“王鎮守使是最愛國的人,這一點小捐算什麼?往年他購買公債,一買就是幾萬。不過他討厭這些小孩子向人家胡鬧,故意和他們憋這口氣。”

  王老虎笑道:“申先生就很知道我,無論什麼愛國捐,我沒有一次不來的。不過我認爲捐款決不是出風頭的事,所以錢雖捐出去了,我並不要收款人公佈我的姓名。”

  老申一拍手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上次獻金,聽到王鎮守使也獻了一筆很大的數目,原來是你不肯公佈。”

  王老虎將旱菸袋嘴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頭笑道:“報上不是登着無名氏獻金一千元嗎?這個無名氏就是我。愛國要出風頭,那就不是真愛國。所以我獻金千元,卻不願意在報紙上露一個字。這些小娃兒他們說我是涼血動物,他們自己就是一羣大混蛋。”

  老申笑道:“不談這些話了,我們還想到隔壁錢公館裏去看看。”

  王老虎將手指頭點了他道:“這就是你不對。平常我們作些小來往的時候,你表示有主顧上門,決不拉到別的地方去。今天這位張先生來了,我們很可以作一點生意,怎麼你倒要拉到隔壁去?張先生你有所不知,這社會是個萬惡的社會,專一和忠實分子過不去。我和隔壁這位錢道尹,讓他們給取了兩個外號,我叫王老虎,錢道尹叫錢老豹。以我爲人耿直,他們叫我老虎,簡直是不知是非。不過他們叫錢道尹做錢老豹,倒是對的。他做官時不過有家財幾十萬,於今經起商來,倒有八百萬了。這位錢老豹見着了洋錢,猶之乎狗見了肉骨頭一樣,絲毫不肯放鬆,一口咬住,拖了就跑。誰人要和他作上了來往,那就連本帶利,休想拖出一文,只有完全奉送。張先生,你不必到他那裏去,有什麼買和賣,就和我商量吧。”

  我見他步步迫上了生意經,我拿什麼來和他作買賣?正自躊躇着。老申早已看透了我這樣爲難,便笑道:“老兄,你要辦的那件事,你先去辦。買賣的事,你不便當面接洽,可以交給我代表一切。”

  我料着他是先讓我脫去羈絆,向那王老虎拱了兩拱手,說聲再會,便走出這存貨山積的王公館。

  來的時候跟了老申瞎跑,未曾賞玩風景,這時是個自由身子,安步當車,就緩緩地走着。這是一個兩山對峙的長谷,中間一條清水石澗,流泉碰在石上,淙淙作響,點滴都留在地上,並不曾流出山去。澗兩岸高大的松柏樹,擋住了當頂的日光,這谷裏陰森森地,水都映成淡綠色。

  我也是大樹陰下好乘涼,順了這邊一條石板路上走,迎面忽然閃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刻有四個大字,乃是“無天日處”。牌下有個箭頭木牌,橫向前指,上寫“福人居由此前進”。再回頭看那石牌柱上卻有副七言對聯,那字是:“卻攬萬山歸掌上,不流滴水到人間。”我猛然看到這十四個字,倒有些莫名其妙,後來參悟那橫匾“無天日處”四字,覺得對這個陰森的山谷孔道,卻也情生於文。

  穿過牌坊下面,一直向前進行。走上有十來層山坡,翻過一座小山口子,前面現出一個小小平原。這裏顯然是經人工修理過了,一灣流水,繞着幾畦花草。迎面一座最新式的七層立體洋樓,有白石欄杆周圍環繞,一條水泥面的行人路,直通到面前。我心想,在這深山大谷裏,有這樣好的洋房子,這是到了“桃花源”了。要不,這是一等……這念頭未曾轉完,看到這屋邊有個小山丘,在淺草裏用白石嵌了四個丈來見方的字,乃是“儉以養廉”。對面是片草地,草地用花編字栽着,也有一句四個字的成語,乃是:“清白傳家”。我倒出神了一會,覺得這幢屋子,有些神祕。

  順了水泥人行路,且向前走,見那洋房大門卻是中式門樓,八根朱漆柱子落地。柱上也有一副對聯,乃是:“白菜黃粱堪果腹,竹籬茅舍自甘心”。這無論如何,我猜定了,這副對聯乃是旁人代擬的,而主人翁卻是胸無點墨。不然,何以這樣擬於不倫?

  就在這時,只聽到轟轟隆隆,頭上馬達聲喧。擡頭一看,一架巨型飛機,卻在平原上打旋轉。我看清楚了那飛機翅膀上的標誌,是民航機。它雖老在頭上,倒也不覺有危險性。不想我這又大意了,只在一分鐘的時間,大大小小的方形、圓形物,像雨點般由飛機上落下,我下意識的向一棵小松樹下一鑽。不知道經過了若干時候,才恢復了我的意志,睜眼看時,一切如常,只是這花圃裏落了幾個布袋,又是幾個蒲包。那洋樓裏笑嘻嘻地出來一羣人,將地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用木槓扛了走。

  在我面前不遠,也有一個蒲包,一隻小口袋,這兩樣東西都破裂了口子可以看出是什麼:蒲包裏面裝着香蕉、碭山梨、蘋果、美國橘子;那口袋裏是大海蝦、鱖魚、北平填鴨、廣東新豐雞。在那袋子上,印有碗大紅字,寫得很清楚:“富公館日用品免稅。”

  一個來四川多年的人,對於這些食物都不免有點蓴鱸之思的,現在我是個親眼得見,而且嗅得到那種氣味,怎不悠然神往?可是我對這香蕉、大海蝦也神往不了多時,那些扛東西的人,把這一包一袋也扛進了洋樓。

  我呆立了一會,想着這洋樓莫非就是富公館。我又看看山坡上白石嵌的“儉以養廉”標語,又覺這不是富公館了。同時,我發現面前立着一塊木牌上寫着“平常百姓,不得在此停留”,自己不再考量,轉身便走。

  大概是我轉身匆促了,所走的卻不是那道山坡石板路。只見幾根粗鐵纜,在半空中懸着。鐵纜下面,有鐵槓子架的空中軌道,我明白了,這是空中電車。行駛空中,這是往年要在廬山建設,而沒有實現的事,不想在這裏有了。可是這軌道一直上前,並無山峯,只是直入雲霧繚繞之中。這建築也透着一點神祕,我不免向前看去。這軌道的起點,有鐵鑄的十二生肖。各有十餘丈上下。左邊一隻虎頭人,右邊一隻豬頭人,各把蹄爪舉起,共舉了一個大銅錢。這錢有兩畝地那麼大,銅錢眼裏,便是空中電車道。放了一輛車子在那裏。就在這時,有兩隻哈巴狗、幾隻翻毛雞,踏上了車廂,車子便像放箭一般,直入雲霄。

  我想着,這一羣雞犬要向哪裏去呢?好了,那錢眼車站門告訴了我,原來那錢上將“順治通寶”四個字改了,錢眼四方,各嵌一個大字,合起來是“孔道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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