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夢第三十二夢 星期日

  桌上放了一封信,墨沈淋漓的,還是極新鮮的字跡。拆開來一看,上面寫着:

某某兄:


今天又是星期,我們自昨晚起,下了一個最大的決心,這一個星期日,決不打牌。但是,怎樣消遣呢?看電影,是三年前就看過的影片,而且有一張片子在漢口還溫習過一次;聽京戲,聽我內人唱兩句,比他們好;聽川戲,我耳朵還沒有那種訓練;聽大鼓書,有些書,我都聽得能唱了;這真是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今天怎麼混過去?


本來呢,每日辦公回來,未嘗不感到這時光無法消遣,但在街上兜兩個圈子,打八圈麻將也就過去了。星期日,尤其是無聊,街上兜圈子,人碰人,實在可以止步。雖然也還可以打牌,但這半月來,把第三個月的薪水,都預支來輸了一半了,實在應當變更作風。


鄰居古鬆兄,就是變更作風的一人,曾花二十元置了一副圍棋子來代替中發白。然而我是一手屎棋,他又不和我下。此外,只有兩種辦法……


  我看到這裏,且把信先放下不看,心裏暗下想着,我這幾位朋友,除了以上所說的那幾件消磨時間的辦法而外,他們還有什麼辦法?而且還有兩種?因此,我總想有半小時之久,依然不得要領,只好再掀開信紙來,跟着看下去。那上面原來是這樣接下去的:

兩種什麼辦法呢?第一種,我和朋友去借些書來看。然而這有一個最大的苦惱,自從幹這牢什子以來,書就成了仇人,一捧了書就要打瞌睡,白天睡足了,晚上會失眠的。第二種呢?倒也乾脆,就是買一瓶安眠藥水來,喝上一飽,死了拉倒,活了找不着刺激,又辦不了什麼事。


哈哈!這到底是笑話,你不要害怕。我還有個第三條路,便是讓內人自己上菜市,買一點小菜回來燒着吃午飯。請你先一兩小時來擺擺龍門陣,然後喝一兩杯大麴,吃着乾燒鯽魚、椿芽炒蛋和蒜苗炒臘肉。


飯後並請你和我們設計,下午怎樣消遣;你若不來,那些小菜我吃不了事小,這大半天日子怎樣過去呢?


真不是假話,我欣慕門外山腳下打石頭的那些石工,早上便來工作,晚上回家洗腳睡覺,他決不發愁這日子不容易過去。宇宙待我很好,我太對不起宇宙了。問題越說越遠了,但實際些還是望你看到信就來。即請早安。


弟吳士幹拜手


  我看到了這封信,不由得大笑了一陣。一個失業的人,窮極無聊因而要自殺,那是可能的。一個有職業的人,而且收入相當寬裕,也要無聊得自殺,社會上的事就不容易讓人揣測了。然而這吳先生需要我去談天,也就情見乎詞。我只得把要作的事停止,前去訪問他。

  他所住的一幢上海弄堂式房子,上下三層樓,自然帶有衛生設備。而最妙的,便是上海弄堂式房子,由後門進出的習慣,這裏也有了。雖然他這幢房子,大門對了弄堂的空曠所在,然而他家還是由後門進廚房,轉到客堂間的後面去上樓。

  我轉過了廚房,就聽到前面客堂間,噼噼啪啪一陣播弄麻將的聲音。這樓下另外一戶人家,我不便去探望。上了樓梯口,我叫了一聲:“士幹!”

  他就在房子裏笑着答道:“請進,請進,我已經等久了。”

  我走進屋子裏去,見士幹穿了西服,踏着拖鞋,架腿坐在布沙發上,兩手捧着一張報看。他桌上也放了一張報,在社論欄裏,看到密密層層地圈上好幾行圈圈。我笑道:“士幹,你真是我們新聞記者一個好友,連社論都仔細地看過了。”

  士幹放下了報,站起來笑道:“你所說是極端的相反,大概我有事的時候,幾天都不看報,至多是看看題目;到了我沒有事的時候,不但是社論,廣告我也看的。這對新聞記者無干。今天這張報上的社論,我就看過了三遍,最後我用墨筆把說理動人的句子圈點了起來。其實我對這國家大事,倒不那樣操心,只是太太帶老媽子買小菜去了,讓我等得太無聊。”說着,打開抽屜,取出紙菸廳來敬菸。他又啊了一聲道:“你戒了紙菸?還是抽一支罷,不抽菸豈不更無聊?”

  我笑着和他坐下,問道:“你怎麼老說無聊的話?以前你太太沒來,你一個人住在旅館裏,你說無聊,還情有可原,現在……”

  士乾和我排坐着的,他伸手按住我的手,把頭就過來,對我耳邊低聲道:“現在我感到太太沒來以前,比如今舒服多了。我回來了,她天天照例是不在家,而……”他沒有說完,笑着搖搖頭。

  我笑道:“總是在外面打牌,而你又不能勸阻她嗎?”

  士乾笑道:“還不光是這個。消費方面,也感到家在故鄉,和家在重慶,有一與十之比。假使太太在故鄉沒有來,我每月寄百十塊錢回去,家裏要過極舒服的日子。現在重慶這個家,每月是一千五百元到二千塊錢的開支;家裏老太太,按月還要寄百十元去。加上各種應酬,簡直不堪想象。”

  正說到這裏,只聽到一陣高跟鞋聲,吳太太掀着門簾進來了。她雖然是三十以上的人,化起妝來還是很摩登的。新燙的捲雲頭,每個雲勾式的頭髮,都是烏光的。在藍布罩衫外沿露出裏面紅綢長袍。她笑道:“啊!張先生來了。我上菜市去的,身上弄得髒死了。”

  其實,她那件罩衫,不但乾淨,而且還沒有一點皺紋,我已知道她說髒死了,是指着穿布衣而言的。我笑道:“吳太太親自上菜市買菜請客,至少,恐怕弄髒了絲襪子,真是不敢當。”

  吳太太在煙廳裏取一支菸卷銜着,吳先生擦了火柴燃着,吳太太噴出一口煙來,笑着搖搖頭道:“絲襪子穿不起,不怎麼好的,也要二十塊錢以上了。張先生有朋友從香港來沒有?代我們帶一點東西來。”

  我笑道:“半天雲裏飛來飛去的朋友,我不大多。”

  此時樓下有人高叫着吳太太。她向士乾笑道:“你看,我一說話,把事情忘記了。你下去替我打幾牌,我去燒小菜。”

  士乾笑道:“豈有此理?我去打牌,你去燒菜,把來賓撇在這裏獨坐嗎?”

  吳太太道:“張先生當然可以去看牌。”

  士幹道:“人家可不像我們這樣一對賭鬼。”

  我笑着欠身道:“吳太太還是去治公,我和士幹聊聊天。府上不是有一位下江孃姨嗎?她足可勝任去燒小菜的。”

  吳太太笑道:“可是可以做的,不過一兩樣菜,還是我自己動手放心些。”

  她正在考慮這問題,樓底下又在高聲叫着“吳太太!”她來不及說話,徑自下樓去了。

  士幹搖搖頭笑道:“真是沒辦法。可是也難怪她,兩個孩子都沒有帶出來,這裏又很少親戚來往,除了打牌,沒有什麼來消磨時間。她曾一度興奮着要去找職業,可是說起薪水來,總不過百餘元,又鼓勵不起她的興趣。再說,住的這個地方不好,前前後後十幾幢房子,幾乎每家都有一副麻雀牌留着消遣。只要少了牌友,彼此都有湊角的義務。不然,你下次約人,人家不來。縱然不打算約人,女太太最講面子,人家約着來了,不去不好意思。所以太太們的雀戰,也是個騎虎難下之勢,自己想不來,而鄰居來約了,只有去。除非輸的太多了,牌友存一番惻隱之心,說是某太太輸的太多,不必約她罷。然而輸了又需要撈本。所以在許多原因之下,是成天成夜的打牌了。”

  說話時,她家的下江孃姨,走來倒茶,站在一邊微笑,等他把牌經說完了,才笑問道:“太太買了好新鮮鯽魚,怎樣做呢?”

  士乾笑道:“新鮮鯽魚罷了,還要加個好字。”

  孃姨笑道:“很大,總有半斤重一條。”

  我道:“價錢可觀吧?”

  孃姨道:“平常有七八塊錢可以買到了;今天禮拜,恐怕要對倍。”

  我聽了這話,不覺身子向上一升,望了她。

  她點點頭道:“真的,我不撒謊。”

  我向士乾笑道:“在下江,我們餐餐吃魚,有時真吃得膩了,何必花這大的價錢買魚吃?”

  士幹道:“在南京,在漢口,我們對於魚並不感到很大的興趣;可是到了重慶,就非常地想吃魚。每個星期日,同事要到我家裏來吃家鄉小菜,這魚就是不可少的一樣。我想魚價之高,也許是下江人好吃,把它擡起來的。”

  那孃姨靜靜地站在一邊,手提開水壺,等他吩咐魚要怎樣吃,不料他老是說。

  士幹想過來了,因笑道:“我想喝點魚湯,就是蘿蔔絲煮鯽魚罷。”孃姨道:“有火腿燉鴨子。”

  他笑道:“我提調不來,乾脆你去問太太罷。”

  孃姨去了,我笑道:“你的菜,辦得這樣豐盛,不是小菜,而是大菜了。”

  士幹道:“在重慶有家眷的旅客,每個星期日,對於同事,有這種義務。好在這並不花我主人的錢,來賓是自吃自。”

  我道:“原來是攤公分,我該攤多少呢?”

  士干將手掌連連搖着,笑道:“非也!無家眷的同事,不能不找一個地方打牌;打牌,無不抽頭之理。難道主人還能幹收頭錢嗎?就把這個來墊補小菜錢了,倒不因此增加什麼負擔。負擔在自己湊角而又每場必輸。”

  我笑道:“你賢伉儷,都是此中能手,何至於場場輸?”

  士幹道:“這有一個原因的,輸了自然是輸了;贏了呢,越覺得這是意外財喜,並不拿去抵償往日所輸的,更不會留着將來去輸。太太拿着勝利品,一定是走商場或百貨公司,錢多則買衣料,錢少則買香皂、手巾,或滷菜。我呢,也不會留在身上,到街上買點零碎。巧呢,遇着三朋四友吃頓小館子。因此,往往贏十塊錢,反要花六七十元。所以輸了是輸,贏了也是輸,豈不是場場輸?這賭錢廢時曠日,勞民傷財,甚至傷了朋友們的和氣,實在不成其爲娛樂。今天我要你來聊天,就想躲開這一場賭。”

  一言未了,早聽到樓梯上一陣皮鞋響。有人大聲笑道:“爲什麼躲開這場賭?我們老遠地跑了來湊這個局面,主人翁不賞臉嗎?”

  隨着這話,進來三個中年人:一個穿西裝,兩個穿青呢中山服,外面套着細呢大衣。在重慶,這是一種生活優裕者的表現。士乾和我介紹着,全是他的同事。穿西裝的叫熊守禮,兩個穿青呢中山服的,叫牛有廉、馬知恥。他們見我穿一件破舊的藍布大褂,不怎麼和我應酬,我也不介意。

  熊守禮在茶几上煙廳裏取出一支紙菸,塞在嘴角上,兩腳提了西服褲腳管,人向沙發上一倒,坐了下去,然後擦火柴點着煙,噴出口煙來,表示得意。接着道:“昨晚吃醉了,現在還沒有醒過來。”

  士幹道:“哪裏有應酬,會把你這酒罐子灌醉了?”

  熊守禮笑道:“沒有女人的地方,我是不會醉的。昨晚在花……”

  他說到這裏,突然將手握住了嘴,笑着低聲道:“你太太在哪裏?”

  士乾笑道:“沒關係。在樓下打牌。你們的行動,她也管不着。”

  熊守禮道:“自然是管不着,可是我們在這裏信口胡說,有引誘良家先生之嫌。”

  馬知恥將放在沙發上的報紙拿起來看了一看,笑道:“一天到晚,也不知忙些什麼,今天連報都沒有看。”

  牛有廉將手敲了茶几道:“不談閒話,老吳,我們正爲找你而來,你的意思怎麼樣?”

  士乾笑道:“你看,一大早我太太已經讓鄰居拖了去湊角了,現在我自己家裏又要湊角,這未免不像話。我買了真的茅臺,大家在這裏喝兩杯,飯後我們再找個地方去消遣。”

  熊守禮道:“哪個上午喝酒!”

  士幹道:“我今天實在不願打牌,除了打牌,無論三位作什麼事,我都願意奉陪。”

  士乾的話才說完,牛有廉突然站起來,將掛在衣架上的帽子拿在手上道:“若是不打牌,我看幾位朋友談天去。”

  士幹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嗎?談天我不會嗎?何必另去找人?”

  有廉道:“你是有家、有太太的朋友,不陪你沒有關係。有一般朋友,重慶沒有家眷,住在旅館裏,星期日這一天萬分無聊,就希望朋友去談天。我們喝一壺茶,抽幾支紙菸,彼此都混過去半天。自己方便,與人也方便。”士幹道:“雖然那強過無聊,可是也沒有意義。”

  馬知恥一拍腿道:“不,談天很有意義。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有幾個朋友,每逢星期在一處談天,結果,就合資囤了兩千元的東西,起初,當然是好玩。看看擺的龍門陣,對與不對,就是把本蝕光了,好在也不過每人幾百元。不想過了兩個星期,竟差不多獲了三分之一的利潤。於是他們繼續往下幹,現在已經湊合了一個小公司了。拿薪俸過日子的人,不作一點買賣,真是不行。”

  士幹拍了手笑道:“來來來!我們立刻開一個‘兼營商業座談會’,我們來找一個題目談談,也許談出什麼辦法來。靠薪水過日子,現在總是感到不夠,實在該想個生財之道。”他口裏說着,兩手掌互相搓着,似乎很急於這個“座談會”的成功。

  我坐在一邊,也就很想聽聽這批先生們的商業眼光。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問道:“吳公館是這裏嗎?”

  士幹迎出去,接了一封信進來,笑道:“你們不用發愁沒法子消遣,現在消遣的法子來了。”說着,抽出信紙,兩手捧了念道:

天氣漸長,又逢星期,怎樣得過?真是問題。來了二友,牌癮來兮,連我在內,三個缺一。若是好友,快來救急。


  熊守禮笑道:“哪裏三缺一?看這信的口氣,是牟國忠來的。”

  士乾笑道:“除了他,還有誰呢?他每次差角,就到這裏來拉我;若是不去,一定他要發脾氣。現在好了,有三位在此,可以隨便去一位。”

  馬知恥笑道:“那更屬不妥。我們現成的局面還湊不起來,若是走掉一個人,這裏反成了三缺一的局勢,那又叫誰到我們這裏來湊呢?”

  士乾笑道:“我今天實在不能奉陪羅。我老早約了這位張先生到這裏來談天的。”

  我聽說,只好站起來道:“假使爲了我在這裏,拆散了各位的牌局,那我就先行告辭。”

  他們正爲了這牌局之成否,猶豫不定,那個送信的人卻在門外喊道:“吳先生,去不去?”

  馬知恥將手平伸,作個圍攏人的樣子。口裏連道:“都去,都去!好久沒有打撲克,我們到老牟家裏湊一桌撲克去。老吳,你對這個不感到興趣嗎?”

  士乾笑道:“打撲克,你們說一句就是了,也不打聽打聽撲克牌什麼價錢?前一星期,已經漲到八十塊錢一副。打起來不怎麼講究,至少也要買兩副撲克牌。這是一個小錄事的一月薪水了。”

  馬知恥道:“要是這樣說,我們什麼都不能幹了。這是當錄事的一個月薪水,豈不是當勤務的兩個月薪水了嗎?”

  一言未了,一陣高跟鞋子響,吳太太跑進房來了,看到大家站着,便笑道:“怎麼大家都要走了,不打牌?”

  熊守禮兩手一拍道:“你們先生不來,我有什麼法子?”

  吳太太笑道:“沒有這個道理,諸位特意的來了,讓諸位失望回去。士幹不來,我來我來!”

  士幹道:“樓底下那桌牌怎麼辦呢?”

  吳太太道:“只有這四圈了,我請了一位替工。”

  士乾透着這太不像話,回過頭來向我望着笑道:“一個人打兩桌牌,你聽見這個新聞嗎?”

  吳太太笑道:“你是孤陋寡聞,怎麼沒有?大名鼎鼎的女法學士,她一個人同時可以打四五桌牌呢。王媽!來!搭桌子!”她口裏喊着,把三位來賓,一齊攔住,將送條子來的那個特使,打發走了。

  不到十分鐘,就在屋子中間把牌場面擺好,我被擠着坐在屋角落的小沙發上。

  雖然士幹還陪着我談話,可是他坐在他太太身後的椅子上。臉對了我說:“你看羅斯福的和平運動能夠實現嗎?”

  我還不曾答覆呢,他回過頭去,看到桌上有人和下牌來,他一拍手道:“唉!太太,四個頭的白板,是好東西,你怎麼不弔頭?”

  吳太太道:“你知道什麼,我放出了東風去,莊家和三番。”

  吳先生理輸了,搭訕着遞我一支紙菸。

  我笑道:“我還是沒有開禁,依然戒着紙菸。”

  他自己擦了火柴點着煙抽了,笑道:“東戰場現在我們打穩定了。我們的游擊隊,有時可以打到上海附近去。”

  吳太太回過頭來道:“士幹,你來看看,我這手牌怎麼打?”

  吳先生便抽着煙,看太太懷裏的牌,實行參謀職責。

  我看到這種情形,吳先生實在不能安心陪客,倒不必徒然在此打攪,便向他道:“我到街上買一點東西去,回頭再來。”

  吳太太聽說,回過頭來道:“不打牌,看幾牌又有什麼要緊呢?打過這四圈,我們就吃午飯了。”

  我道:“我在街上溜一溜再來罷。”

  說到這裏,也不再等主人翁的許可,我就戴着帽子走出來。有牌牽連住了的人,是不會怎樣客氣的,吳先生送我到樓口,也只說得回頭要來,並不強留。

  我走上大街,擡頭一看,正是一個陰霧天,從人家屋子的空當裏去看半空裏的山頭,都像畫家用淡墨在舊紙上勾的一點影子,輪廓不清。街兩旁店家都明上了電燈,街上溼粘粘的,似乎灑過一陣細雨。街上走路的人擠成了羣,街中心的人力車延長着一條龍似的飛跑過去。汽車站邊站着等公共汽車的人就有幾百人。越是這種情形,我越不敢坐車子,只在人行路靠裏,緩緩地走着。

  忽然後面有人叫道:“老張,我陪你一路走。”

  我回頭看時,士幹穿了漂亮的皮鞋,追上來了。他道:“預備的那些菜,中午來不及作好,改了晚上吃了。我們出去吃小館子。”

  我道:“你太客氣了。家裏有人打牌,自己又出來陪朋友吃館子。”

  士幹道:“這種情形就太多了。自己和朋友訂了約會,就不能不去;而家中有三位朋友來湊一桌牌,又不得不打。這樣也好,讓這些找牌打的友人,以後少到我家裏來兩次。我們早一點到館子裏去,去晚了,怕沒有座位。”

  於是我們先走進一爿改良的川菜館子去。可是,不用我們上樓,只在樓口上,就看到擁擠着一羣進退狼狽的男女。

  出得店來,我們改向一家平津館子去,這裏究竟是北方人的作風,進門一個小櫃檯,裏面坐着一位戴瓜皮帽、穿青布馬褂的賬房先生,滿臉笑容地站起來,迎着比我們先進去一步的三位女士道:“您來啦,真對不起,沒有座位了。”

  士幹回頭向我一笑。我道:“我有一個見解:這種中等的菜館子,一定滿是人。那上等館子,價錢太貴;下等館子,有些人不屑去,或者還有辦法。”

  士幹對於我這個提議,卻也贊同,但他不好意思先引我到下等館子裏去。便走一上等館子來。像我們兩人,不能去找雅座房間,自然是先到小吃部去。這裏一間大敞廳,約莫有二十副座頭,除了每桌都有人坐着而外,有好幾副座位邊上,都站着有人等缺,弄得送菜送飯的茶房,一手捧碗,一手擋着,側了身子走。這還是初春天氣,每個茶房額角上的汗珠子,豌豆般大,滾將下來。

  進門的賬桌邊,就立有夫婦兩個。這位夫人穿了灰鼠大衣,臉上塗得紅紅的,兩隻耳朵上,掛了兩個大銀圈圈,一陣陣香氣,向我們鼻子送來,十分摩登。在那位先生之後還有穿青呢中山服的漢子,夾了大皮包。在這一點上看起來,當然是一位大闊人。除爲了吃館子,要他站着等候人吃飯,往常,那豈是可能的事?

  士幹向我笑道:“這又不行了,怎麼辦?”

  我先走出大門來,然後笑道:“我的判斷錯誤。我以爲吃大館子貴東西的人少,想不到大館子比中等館子還擠。那麼,我們找最小的館子吃去罷。”

  於是又碰了兩回壁,最後還是在大街裏面巷子口上,找到一爿純粹舊式川菜館子。店裏說是樓上有地方,及至上得樓來,也僅僅靠窗戶有一張小桌子空着。但我一看那桌面油膩膩的,想到這裏作出來的東西,是不會怎樣乾淨,一個感覺如此。第二感覺,立刻接着發生,索性對全樓觀察一下,這樓板就是潮溼着帶一層黑泥,左右兩堵牆邊,雖都擺了一個粗瓷痰盂,但盂子的髒水和紙片,都齊了盂口,而樓板上還有幾塊濃痰。我實在不能來連累請客的士幹再跑了,就眼不見爲淨,面朝着外坐了。士幹也覺這地方不怎麼舒服,胡亂要了兩菜一湯吃飯。爲了其中有一碗炒雞丁與牛肉,開賬來竟是三十三元七角。冷水和手巾帕,我們都不願領教,要了幾塊擦碗筷的方紙,將嘴抹抹,便出來了。

  士幹道:“這回吃得太不痛快。我們看電影去罷,也好出出這口悶氣。現在一點鐘,兩點半鐘這場的票子,總可以買到的。”

  我對於這提議,也無可無不可。不料到了電影院門口,那一塊六尺長方的“客滿”大字牌子,已樹立到馬路邊上來。

  士幹道:“什麼開映電影還有一個多鐘頭,就客滿了,難道這些人坐在裏面靜等着嗎?我不願回去了,回去就是坐牌桌子邊看牌,太讓人意氣消沉了。前面一家戲院子演話劇,我們看話劇罷。話劇是三點鐘開演,也許有位子。”

  我對於他不回去看打牌這一點表示同情,便又隨着他再走一個戲院。到了那門口,見沿臺階一直到馬路上都站滿着要看戲的男女觀衆。門口牆上,懸着兩塊黑牌,上寫白粉字:“今天日晚兩場票均售完,諸君原諒。”

  士幹道:“好哇,索性連晚場都滿座了。老張,你和我出一個主意,讓我躲避今日下午這一場牌局。”

  我道:“到郊外走走,好嗎?”

  士幹道:“天氣這樣壞,沒什麼意思。而且我們用什麼交通工具坐到郊外去呢?”

  這話是對的,要到郊外去,除非運動自己兩隻腳。像士幹這種身份的人,不會輕輕鬆鬆走三里路的。我們在街上人行路上走着,一直考慮着這消遣的問題,在一問一答之間,常是讓走路人把我們擠開了。

  士幹把我拉到一塊空隙地方站住,因道:“你的意思要我溜溜大街。你看街上這些人,許可我們慢慢溜嗎?我們到公園裏坐茶館去好不好?”

  我笑着望了他。他道:“明知無聊,但我要避開家裏的牌局,我總得在外面混半天。”

  由了他這話,於是我們又走到公園裏去。那山坡上不多的幾棵樹,雖稀疏的生長了一點嫩葉芽,而這陰黯的天氣,風吹到臉上,還很有一點涼意,這似乎還不是個坐茶亭的時候,可是站在山坡路上,老遠向茶亭裏看去,見裏裏外外,全是人影晃動,哄哄說話聲。

  我便站住了腳笑道:“不必過去了,這裏也是客滿。”

  士乾笑着,依然向前走着。看時,果然茶亭裏外,除了桌子茶几不算,靠欄杆一帶椅子,也沒有一張是空的。士幹見一個茶房提着開水壺在座位中間來往着,一把將他拉住問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們這裏還有茶碗沒有?”

  茶房愕然望了他道:“茶碗怎麼會沒有?”

  士幹道:“有茶碗就好辦,你隨便給我們兩個人先拼兩個座位。若連茶碗也沒有了,那我們只好再作打算。”

  茶房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轉着頭四處張望了一下,指着亭子角上道:“那裏還可以加兩個凳子。”

  隨了他這一指,有人在茶座叢中站了起來,高擡一隻手,在人頭上向這邊連招了幾招。

  士乾笑道:“老柳在這裏,有辦法了。”

  這老柳是彼此的朋友,他長一臉的大麻子,終年穿着破皮鞋和蹩腳西裝,另成一種形態。但他極會說笑話,索性取號柳敬亭,別號麻子。因爲他這樣取號了,我們倒不好叫“麻子”,就叫他“老柳”。

  老柳笑道:“這裏來罷,我們正欠着兩個股東呢。”

  我們順了他的招呼走過去,見那裏三位陪着他,也都是士乾的老友。我們擠了坐下,以爲加入股份,是加入吃茶股份,就沒有接着向下說這話。

  老柳便向士幹道:“加入股子的話,你怎麼不搭腔?難道你另外有什麼好買賣可做嗎?”

  他道:“我有什麼買賣?你說得我莫名其妙。”

  老柳道:“你真不懂的話,我就來告訴你。”說着,將食指蘸着茶,在桌面上寫了兩個字道:“我們這個,組織了一個公司。借了這點力量……”說着,他又在桌面上寫了四個字,笑道:“大批的運着甜的、鹹的向下跑;船也不空回來,運來的是穿的用的,這樣來回一次,就是一二百萬呢。因爲這樣一來,我們要弄點外快,誰也不能攔阻。我們現在知道,這樣東西……”說着,又將茶水寫了幾個字,笑道:“不久的將來是又要漲錢的。因爲這一點計劃,還沒有發表出來,社會上是不知道的。趁此我們把貨買二三百件到手上,就派它每件只漲在百元以下,我敢說十天半月之後,我們可以弄到三四個月的生活費。我們商議兩日,計劃完全定了,就是定金方面,我們還差一二千元,想加入兩個股子,而你對某方面又是有辦法的。正說着你呢,所以看你來了,我們歡迎之至。”

  士幹聽了他這一篇話,立刻滿臉是笑,兩肩連聳了幾下,回頭倒向我問道:“老張,你看這事我能幹嗎?”說着,伸手搔搔頭髮。

  我笑道:“將本求利,有什麼不能幹?若說到身份上去,你們的頭兒大買賣也幹了,你們作他這千分之一的小買賣,有什麼不能幹?不過老柳說的這些話,我還不大懂。就依你們的計劃,進些貨物,總也要六七萬元的資本。你們一共分幾股?多少錢一股呢?怎麼加入兩股只要千元?”

  老柳笑道:“你只會提起筆來寫得天花亂墜,說到實際,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定貨,是在公的、大的數目上,搭小的數目,並不須先付貨款,只向出貨的方面,憑某種力量說這麼一句話,到了貨賣出去了的時候,將人家的錢去提貨就得。”

  我昂頭想了一想,點頭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這是什麼將本求利,這是因勢求利罷了。”

  老柳笑道:“不管是將什麼求利,但我們是規規矩矩作生意。我們賣出去的貨照市價,當然不多賺老百姓一個錢,這決不能說是犯法。何況……”

  我笑着搖搖手道:“你急什麼,我也並沒有說你犯法。”

  說到這裏,老柳似乎有點氣餒,他在身上取出紙菸盒子來,張羅着將紙菸敬了一遍客。他在口角里銜着菸捲,偏了頭作個沉吟的樣子,約莫五分鐘,突然將桌子一拍道:“星期害死人。”

  我雖知道他這是“王顧左右而言他”的玩意,但這句話是驚人之作,不由我不問他一聲。我道:“人人都望星期,怎麼你說星期害死人呢?”

  老柳又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道:“今天早上,有人要把這麼兩件存貨出賣,十二點鐘以前需要現款。這雖是兩件貨,可要五千多塊錢成交。今天是星期,銀行不辦公,我無法可想。但我知道,這貨到手,至多擱三天,可以賺一千塊錢,眼見一隻鴨子要煮熟了,卻讓它飛去,豈不可惜!便約了那人十一點鐘等我回信。自坐了一乘人力車,把上下半城跑了一個遍,找了七八位朋友商量這件事。究竟五千元的數目,不容易湊合,跑一頭的汗,分文無着。我還存一點私心,想把這生意拖延一日,到了星期一,我和銀行裏朋友合作就有辦法了。可是見着這位朋友時,他已經把貨物賣給一個江蘇人,五千五百元成交,我只好白瞪眼。那位江蘇人,倒有點過意不去,請我到西餐館子裏吃了一頓西餐,用去他百十元,又買了一廳紙菸送我。”

  我道:“他何必這樣客氣呢?這一筆生意,他也許是蝕本買賣,爲什麼他倒先請客?”

  老柳笑道:“這江蘇人是個生意經,他是找好了受主,纔去把貨買下的。在人家那裏領了下來的是六千二百元,買貨拿出去五千五百元。一轉手就賺了七百元。”我笑道:“老柳,你怎麼就有這許多奇遇?”

  老柳笑道:“這無所謂奇,更不是遇,只要你肯跑腿,肯與市儈爲伍,就可以發小財。因爲在物價漲落方面,我總比普通商人要知道早兩三天,買進賣出一下,就可以賺一筆錢。我舉一個例,我斷定了在三天之內,火柴要漲價,假如你不嫌麻煩,今天就買三五百塊錢火柴,在家裏囤着,一個星期之內,我保險你賺百十塊錢。可是你要嫌着在市場裏擠進擠出,有失書生本色,那就沒有辦法。有眼光,在重慶市上,極容易混。只要一千元資本,每星期囤一次貨,出一次貨,每月準可以賺一位簡任祕書的薪水。一千塊錢日用品,並沒有好多,一不佔地位,二不難搬,三也不難收集。就說火柴罷,老張,假使你有點興致,我們馬上湊你一百塊錢,到紙菸攤子上零收一批貨試試。現在市價,零賣是九毛一包,一百塊錢火柴,也不過一大網籃。你把這籃火柴擺在家裏不要動,一星期之後,我出一百二十塊錢向你收買,只要你肯。”

  他這一篇話,侃侃而談,不但我們這一桌人聽出了神,就連左右隔壁兩桌下江朋友,都停止了談話,來聽他的。

  我笑道:“你這話自然頭頭是道。但問題的關鍵,是你何以敢斷定火柴會在三天以內漲價?”

  老柳見兩旁有人注意他,微笑了一笑。

  士乾笑道:“你聽他信口胡說。他有辦法,身上還穿的是這套蹩腳西裝?”

  這句話把老柳激動了,滿臉個個麻子眼裏,都透出了紅色,頭一偏道:“我要胡說,你砍我的腦袋當尿壺。”說完,將指頭蘸着茶水,寫了兩個字道:“他們的後臺老闆,你們知道吧?他們以五百萬元的款子,在做販賣日用品的生意。”說着,將寫的幾個字抹了。又寫了字道:“這是我的熟人,他是走什麼路子,大家也知道。自昨天起,開始囤火柴,已經囤了這多草字頭了。”隨了這話,他很快的在桌上寫了兩個數目字。

  士幹對於這種議論,似乎有一點戒心,便將眼睛望了他,學一句北平土話道:“你不怕搗漏子?”

  老柳笑道:“搗什麼漏子?作買賣也不是犯罪的事。”

  忽然有人叫道:“老柳,你在這裏,哪裏都找不到你。”

  看時,見一個穿西服的人,脅下夾了新舊二三十本書走過來,老柳一介紹,是某會的祕書黃君。我們這裏,又擠下一個座位,添了一碗茶。他把書放在桌上,大家分着翻翻,有“幽默雜誌”,有“電影雜誌”,有“譯文雜誌”;此外有兩套一折八扣書,一是“紅樓夢”,一是“三國演義”。

  老柳笑將一個指頭點了他道:“在這些書裏,可以看到老黃的閒情逸致了。何至於把‘三國演義’都得拿來再翻一翻?”

  黃君一歪脖子道:“好!你瞧不起‘三國演義’?你向書攤子上去打聽打聽罷。三年來缺貨最早的是這套書。我和朋友預先約了三個月,後來親自跑了五次,今天才把它借到。”

  士幹道:“這種書我們還是作小孩子時候看的,現在怎麼會想起來去翻它?”

  黃君笑道:“原先每逢星期日,總不免到店裏去站站書攤子,帶幾本雜誌回家。現在我就沒有這興趣了。第一是雜誌上的文章,找不到新花樣,有些文章,簡直是我們在辦公廳裏擺龍門陣說的話。第二是香港、上海來的雜誌,價目太貴,一塊多錢買一本小冊子,只能看二十分鐘,假如要雜誌來消磨這個星期日,總要二十塊錢纔夠。”說着,他作鬼臉,將舌頭一伸,又搖了兩下頭,接着道:“三來呢?在內地印的雜誌,印刷得太糟糕了,紙又壞,手一掀就破了。我的目力不好,手又是汗手,土紙雜誌於我不適宜。現在我們幾個朋友專門彼此換着借書看。開始自然互換雜誌。後來雜誌換完了,就換一折八扣書看。不想在這裏面居然找出了趣味。其實一折八扣書已經漲到照實價再加若干了,然而我們還是這樣叫它,算一算比兩三塊錢買一本小冊子總便宜得多。合適的,我們也採辦一點。”

  我笑道:“黃君此論,頗得我心。但是這樣,未免與抗戰無關。”

  老柳把頭一昂道:“與抗戰無關?我覺得不作有礙抗戰的舉動,這就是愛國分子了。你看看這茶亭裏坐着談天的人,誰是在幹着與抗戰有關的?”

  黃君皺了兩皺眉,笑道:“說句良心話,我們真沒有把什麼來貢獻給國家。上辦公室去,無事可做,抽菸、喝茶、看報,至多是陪着大家開幾小時的會,罰坐一回。出來了,溜馬路、找朋友是上等,此外是不必說了。我也不知道這些人都幹着什麼這樣忙。今天我走了三個旅館、兩家小公館,全沒有找着主人。”

  老柳笑道:“你總算不白過這天了,走許多地方找朋友。”

  黃君笑道:“我找着朋友又有什麼事,還不是談天嗎?最後,我想着,總也有和我一樣因沒有樂子而來上茶館的,所以到這裏來。不想果然碰着了。”

  話說到這裏,大家已都感着無話。在高處向下俯視,見山崗下面兩條馬路,高亮着一排路燈。

  有一位孔君,外號老南京的,笑道:“天晚了,走罷,我們到老方家裏去打八圈罷。”說着,他舉着兩手,伸了一個懶腰。

  士幹向我看了一眼,笑道:“爲了躲開牌局,外面跑了這一天,結局,還歸到打牌上去。”

  老柳笑道:“老張,你認識老方嗎?當然,他的太太,你一定認得!”

  我笑道:“你不像話。”

  老南京低聲笑道:“真的,老柳的話沒有錯。”說着,把腦袋伸到桌子中心,向大家報告說:“此公是秦淮睥睨一世的歌女。”

  老柳笑道:“可是不說破,見了面,誰都不認識她。也不過三十歲罷,不想老實到那個樣子,臉黃黃的也不抹胭脂粉,總穿件藍布大褂,除了上小菜場買小菜,決不離開先生一人出門。有道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他說着,將手敲了桌沿,表示擊節讚美之意。

  老南京道:“老方倒很大方,並不諱言以往的事,太太雖不出門,二三規矩朋友到他家打小牌,倒是歡迎的。因爲太太哪裏都不去,在家也太無聊了。”

  士幹聽了這話,不覺興奮起來道:“你們說的這位方兄,我也認識的,他竟有此豔福?我知道,他家去此不遠,拜訪他去。我真想着南京,見見熟人也好。”

  老南京道:“去!我們奉陪。但是要湊一位牌角的話,你可不能推辭。”

  士乾笑道:“去了再說罷。”

  於是茶座上人,因了這話,分作兩部分,一部分另找辦法,一部分去訪“秦淮河上睥睨一世”的人物。我不認識這位方先生,當然不能去。去的是老南京、老柳和士幹,加上主人翁,正好一桌牌。

  走出茶亭,士幹向我笑道:“你也無事,到我家裏吃晚飯去。”

  我聽他的口音,簡直是不回家吃飯了。因道:“我沒有星期,本來是抽空陪你,現在該回家了。”

  於是先走過分岔路去。隔了一叢短樹籬笆,聽到士幹問:“他們家打多大的?”

  老南京道:“消遣消遣,至多小二四。”

  笑音不斷——漸漸遠了。

  士幹躲了一天的牌局,結果是不是會去打牌呢?這就非我外行所能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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