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川,不容易遇到好月景。
這一晚,有了大半輪的月亮,由山頂上斜照過來,引起我一種欣賞的興致,悄悄地在山坡上的石板路上走着。
天上沒有云,深藍色的夜幕上,散佈了很稀落的幾粒星點。這樣,那月盤是格外像面鏡子。月光撒下來,山面上輕輕塗了一層薄粉。山上稀鬆的樹,在水色的月光裏面挺立起來,投着一叢叢的暗影。再向遠處的山谷裏看去,是峯巒把月光擋住了,那裏是陰沉沉的。山谷里正有幾戶人家,月光地裏看去,反是不見輪廓,只有兩點閃爍的燈光在那山的陰暗中給人一種暗示,倒有點詩意。
我的思想,有點玄幻了,由李白“低頭思故鄉”的詩句裏,更覺得久不見面的月色,給予我一種很濃的愁緒。於是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隨手摘了石縫裏一根野草,在手上盤弄。
遠遠地有兩個南京口音的人,說着話過來。在南京住家時,總覺得南京人的口音,比起北平的國語,實在有天壤之別。可是到了四川,不知是何緣故,一聽到南京人講話,就讓人悲喜交集,頗覺得多聽兩句就好。因之我就聽下去了。
一個南京人說:“你在大學教書,教授也罷,講師也罷,每月總可以掙三五百元,爲什麼要去當一個公司裏的運輸員?”
又一個人道:“你要曉得,現在是資本主義的社會,無論幹什麼,你應該打打算盤能不能發財?能發財,就到俱樂部去當一名茶房,那又何妨?前十年,上海的八十八號,是很有名的俱樂部吧?有一個人在裏面當了茶房,出來坐汽車,住洋房,人家一般稱他作先生。”
先那個人問:“難道當運輸員能發財?”
這個人答:“那也看個人的手腕。但是無論怎樣的笨傢伙,一搭上了這發財的船,多少也可以啃一點元寶邊。”
那兩個人說着話,慢慢地由我身邊經過。直等他走到了很遠去,我還聽到他們左一句“發財”,右一句“發財”,不斷的送過來,轉變了我對明月的留戀,鑽進草屋去了。
我剛躺在牀上,卻有人大聲喊道:“老張,快來快來!幫我一個忙。”
我迎去看時,是一位遠親鄧進才。他穿一件四個大口袋的草綠色短衣,同色的長腳褲,踏着尖頭皮鞋,卻擦得烏亮。手裏拿了盆式呢帽,在胸前當扇子搖。在他身子前後,卻放着兩支手提皮箱。
我說:“久違久違,有何見教?”
鄧進纔在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擦了額頭上的汗,笑說:“這兩支箱子我拿不動了,請你叫傭人幫我送回家去。我送三分郵票他吃茶。在街市上郵票也可以當輔幣用,我身上這三分郵票,就是買長途汽車票找下來的零頭。”
我又覺得他家不遠,笑說:“主人是我,傭人也是我,我替你拿一支,你自己拿一支罷。”
他倒是很客氣,提了一支較大的箱子在前引路。我提了箱子在後跟着,才明白他滿頭大汗,大有緣故,那箱子裏簡直裝的是一箱子鐵塊,我只提了十多步就很吃勁了。看到鄧進才把箱子扛在肩上,兩手扶着走路,也跟了他這樣子,把箱子扛起。
他見我穿一件灰布長衫,晃晃蕩蕩走,扶了箱子的手,細白而沒有粗糙的勞動皺紋,透着不過意。回頭向我笑道:“大時代來了,我們必定練習到腳能跑、手能作、肩能扛,以備萬一。斯文一脈,怕失了官體的人,應該在淘汰之列。你這樣肯勞動,很對。”
我想,我怎麼會不對呢?就替你省了三分郵票。但我累得周身臭汗,實在喘不起氣來答他的話。
到了鄧進才家,他首先搶進門去,叫道:“快來,快來接東西!”
於是他的太太,笑嘻嘻地出來,把箱子接了進去。
鄧先生住的也是“國難房子”,竹片夾壁,草棚蓋頂,外面一間屋子,寬闊不過一丈多,裏面擺了一張白木桌子,兩支竹凳。再看到鄧太太一件藍布長衫已經綻了好幾個大小補釘。他們的境遇,大概是相當的困難。爲此,我也不願受他的招待,轉身就要走。
鄧進才一把將我拉住,笑道:“來了連煙也不抽一支就走,未免太瞧不起親戚了。”
我聽到他說“瞧不起”三個字透着嚴重,只好坐下來。他說請我抽菸,並沒有送出捲菸來,只是鄧太太送出兩支粗泥飯碗來,裏面裝着滾熱的白水。這樣,我倒對他們的生活更表示同情。
鄧進才搬了方竹凳子靠我坐下,笑道:“你猜我這兩箱子裏面裝的是些什麼東西?”
我說:“真有相當的重量。當然,你這裏不會有五金用品,大概是兩箱子書吧?”
鄧進才笑道:“你也並非外人;我也有事相商,不能瞞你;這裏面都是西藥。”
我說:“西藥?現在一小瓶西藥,也要值好幾十塊錢,你這兩箱子……”
他向我擺擺手,低聲道:“請你不要高聲。”說着,向屋子左右兩旁指指,那意思顯然是怕鄰居聽到。
我就笑了一笑,問道:“哪裏弄到許多的藥品?”
他道:“凡事只要肯留心,總會想出個辦法來。在漢口撤退的時候,我身上還有幾百塊錢,心裏就想着只憑這幾百塊錢,要過這遙遠的長期抗戰生活,當然是不可能,總要找個生財之道,以便將這幾百塊錢,利上生利。依着內人就要換金器。可是那個時候,金子已相當的貴,將來縱然漲價,那也漲得有限。我就臨時心生一計,把幾百塊錢鈔票揣在身上,滿街去張望,打算看到有什麼便宜貨就買什麼。其實,我這也是一個糊塗算盤,街上要關門便宜出賣的東西,滿眼都是,哪裏買得盡?無意中,我站在一家小小的西藥鋪門口出神,回頭一看,他們玻璃架子裏東西,都空出來了,只是地面上放着兩支網籃。店東走了,有位年老的夥計,在那裏收拾細軟。我閒問:‘你們要走了,藥還賣不賣?’他倒說得好:‘怎麼不賣?賣一文是一文,我們要下鄉去了。’”
我插嘴笑道:“你一定撈了一個大便宜,把兩籃子藥品去買過來了。”
鄧進才道:“怎麼是我撈了大便宜,實在是那老夥計撿了我一個大便宜。那家西藥店的老闆走了,這些東西交給老夥計看守,就算是不要的了。你想那老夥計有這樣好的事,賣了錢還不逃之夭夭嗎?所以我逼他把賬本拿出來,對了網籃子裏的藥品,照他買進來的本錢,打了個對摺收買。兩籃子藥品,累了我查對半天。買回來,我內人,倒埋怨我胡來。可是到了宜昌,局面穩定些,打聽藥價,就有個小對本利。因之,我咬着牙,把這東西帶進川來了。”
我說:“你當然想到此地更俏。”
他笑說:“我一路裝病人打聽藥價。到了重慶,知道藥價都有個三四倍利錢。第一天打聽明白了,打算第二天送一些藥到藥房裏去賣,事情一耽誤,第三天才去,一問價錢,又漲了好幾成了。商家看到我提個皮包,不知道我是賣藥的,他說:‘要買快買,不然,明後天又要漲價了。’我聽了這話,把原藥品又帶回了客棧。”
我說:“你川資還夠嗎?”
鄧進才猶豫了一陣,笑道:“好在同鄉很多,錢完了,十塊八塊,向同鄉借了來用。只要我熬得住,藥放在家裏一天,就漲一次價,我實在捨不得賣出去。錢借不到了,天氣慢慢暖和,我就充難民把衣被行囊擺在街上出賣。”
說到這裏,他太太出來了,紅着臉道:“進才,你怎麼信口胡說?好在張表弟不是外人,要不然,說我們無聊。”
鄧進才頭一昂,臉上現出了得意的顏色,笑道:“你婦道之家,懂得什麼?我向表弟說這些話,正是表示我能艱苦奮鬥。婦人家眼皮子淺,看着物價漲五倍的時候,你就吵着要賣掉,現在怎麼樣?”
她聽到“藥價高漲”這句話,心窩裏一陣奇癢,也嘻嘻地笑了起來。
我道:“表兄和我說這些實話,當然是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我還可以自食其力,決不揩你的油,可以盡力而爲。”
表嫂高興起來了,說了一句大方話,眉毛一揚,笑道:“照碼子算,也不過六七百塊錢的本錢,值什麼?”
她這句話倒提醒了我,心想七百塊錢本價,照碼加二三十倍,是二萬元了。她還未必是實話。這兩支破箱子,竟要值好幾萬。
我一猶豫,鄧進才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這箱子裏,也不完全是值錢的藥,奎寧丸就有兩千來粒。”
我說:“那也不壞呀,現在奎寧丸價錢很貴。”
鄧進才道:“當然是比平常值錢的多,可是把藥熬到現在沒有賣出去,我夫妻兩個,也很吃了一點苦,沒有錢花,在街上當了兩個月難民。最近我看到時局要好轉了,才賣了一點藥撐起這個破家。剛纔我是送藥品給人看,他也說不敢全買,怕快要跌價。你在新聞界,消息當然比我靈通,你看我們還要抗戰多久?”
我想他們發財之心太甚,故意和他們彆扭一下罷,笑道:“表兄一見面,我就要告訴你這喜信的。因爲正聽你說這有趣的故事,沒有告訴你。昨天我得着極端靠得住的消息,日本在這幾天之內,要發生總崩潰,不出兩個月,抗戰就要結束。”
表嫂聽了這話,臉色一動,說道:“不會這樣快吧?”
我說:“我們是中國人,就希望中國很快的勝利。縱然沒有這樣快,也要作這樣快的打算。”
鄧進才道:“那自然。這樣說,我藥品趁早賣了罷。”
我微笑着,沒有作聲。正在這個時候,看到一個蓬着短頭髮,面黃肌瘦的人,坐在對面敞地的石頭上曬太陽。單褲子外,露出兩條黃蠟似的瘦腿,身上穿的一件破棉襖,向外冒出好幾塊黑棉絮,鼻子裏哼哼不斷。
表嫂道:“討厭,這死老王,天天到我們門口來哼着。”
那個人哼着道:“啊喲!看在同鄉份上,在這門口曬曬太陽也不要緊,何況俺在府上做了兩個月工?”
我聽那人說了一口皖北話,就走出門來,向他問話道:“你是哪縣人?怎麼弄成這副樣子?”
他聽我也說着鄉音,露出尖嘴裏幾個慘白的牙齒,向我笑了一笑,點個頭道:“先生,俺本來是個好小夥子,在這裏和幾家下江人挑水,一個月也可以掙百十塊錢。原住在鄧先生廚房裏,和他老人家也挑過兩個月水,他不給工錢,俺不給房錢。不想得了一個三天一次的脾寒,一個月來,弄得俺一點氣力沒有。”
我說:“你不會買兩粒奎寧丸吞吞嗎?”
他搖搖頭道:“吞不起!一塊錢買不到幾粒。一天要吞好幾粒。”
我就聯想到鄧進才箱子裏有兩千多粒奎寧丸。憑着老王是千里相依的同鄉,也應該送他幾粒丸子,何況還幫過兩個月的工呢?我有這種親戚,我是一種恥辱。我想到這裏,我忍不住氣了,扭轉身就走開。
還沒有走十幾步路,那老王在後面叫着,晃裏晃盪追了上來。
我站住問他道:“你還有什麼事要找我嗎?”
老王哭喪着臉,皺了眉頭道:“照說,我不應該向你先生開口,不過我看到你先生這樣子,是個仗義的人,總可以……”
我道:“你說罷,在我的力量上做得到的,總可以。”
老王道:“我有個本家兄弟,在公路上服務,我想去找找他。他們常跑昆明、仰光,應用的西藥很多。”
我道:“我明白了。你需要多少錢川資?”
老王道:“我只好慢慢走了去了。一天走不到,走兩天;有兩天的店火錢就可以了。”
我並不是那樣豪俠的人,但我也不是那樣慳吝的人,就掏了兩元法幣給他。我心裏還想着,這實在無濟於他的病,這還不夠買四粒奎寧丸的。可是,他不忙接法幣,竟在石板路上跪了下去,十指叉住地面,向我磕了一個頭。
我“啊喲”連聲道:“這還了得!”
他站起來,在黃蠟似的臉上,垂了兩行淚,說道:“先生,在今天,兩塊錢不算多;但是,我們萍水相逢,難得你肯幫忙。這裏熟人多了,我天天去求人,慢說給錢,一見我就板着臉子。”
我說:“你每日三餐飯由哪裏來?”
他嘆了一口氣道:“哪裏還能論餐?討一日,吃一日,討不着就餓。我在家也是一個壯丁,多少可以做點事,誰教我跑到四川來的?”
我道:“這樣說,大概你今天沒有吃飯,我再幫你一點忙。”因又加了一張五角的角票,笑道:“你去買兩斤紅苕吃罷。”說着,把錢都交給他,我就走開了。
過了兩個月的樣子,一天,我由城裏搭長途汽車下鄉。這汽車司機在登車之前就和人咕嚕着說:“早就有話了,調我跑兩趟昆明,還是要我開這短程。”
我心裏就想着,太勉強他了,恐怕會在路上出亂子。果然,汽車開出去十公里,拋了錨了。據司機說:“機件是無可救藥,乘客請下車罷。”我向來能走路,到家只七八公里了,就慨然地先下車來。
車子所停的地方,是個山坡下,山坡上新蓋了一幢洋式樓房,門口掛了丈來長的直立招牌,是一家運輸公司的堆棧。樓欄杆邊站着幾個人,對了下車的旅客微笑,他們似乎瞭解我們所演的是一幕什麼喜劇。我是個新聞記者,對於這種諷刺,當然有極深刻的印象,低下頭,我就匆匆走開了。
但是在那些看笑話的人羣裏面,有人喊着:“那位穿藍布袍子的先生,請等一等。”
我一看乘客裏面,並無第二個穿藍布袍子的,當然是叫着我,我就站住了腳。
那人跑到面前來,我看時,黑胖的臉兒,穿了一套細青嗶嘰西服,裏面花羊毛內衣,脖子上套了一條綠綢領帶,卻歪到一邊。加上他那兩隻肩膀,微微地扛起,顯然是初穿西裝的。我對他看了一眼,彷彿有點熟識,然而記不起在什麼地方會過,不免向他呆了一呆。
他笑道:“你先生不認得俺了?俺還向你先生借過兩塊錢作盤纏呢。”
我“哦”了一聲,想起來了,此“桑陰之餓人也”,就是那位病得討飯的老王。便對他周身看了一看,笑道:“恭喜,你交運了。兩個月不見,身體完全好了。”
老王道:“樹從根腳起。不是你先生那次幫我兩元五毛錢,我怎得到這地方來?本打算到府上去道謝,你看我這樣糊塗,不但不知道你先生住在哪裏,還不曉得你先生貴姓。”
我笑道:“這樣的小事,不必提了。”
老王道:“我要還你先生的錢,自然那是小看你先生。但是我決不能不盡我一點心。我們這裏有車子進城,陪你進城去,我作個小東。今天下午也好,明天早上也好,我們再坐順便車子回來。”
我也決不會爲了兩塊錢的施與,就要人家盛情招待,當然拒絕。無如老王用意十分誠懇,硬把我拉到那堆棧裏去,茶煙招待。問了我的姓名住址,似乎還打算另有報酬。他也有一間房,掩上了門,只有我兩人談話。
他坐在我對面,低頭看看他那西服,透着有點不好意思,紅着臉道:“你先生看我打扮成了這樣子,有點不配罷?我也是沒有想到有今天。那日我接了先生兩塊錢,就投奔了我本家兄弟,不到十天,我的病完全好了。他要到海防去運貨,正要一個靠得住的人幫忙,就帶了我去。有幾個人,想去不得去,就暗下借了我三四百塊錢,叫我作點生意,又想出主意,教我販些什麼貨。我就照他們的話作,回來把貨賣了,雙倍還了人家的錢不算,我還賺了幾個錢。不久,我又要去了,你先生要點什麼,請告訴我一聲,我給你帶來。”
我笑說:“那倒不用。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販的什麼貨,賺了多少錢?也讓我長長見識。”
他聽了,伸手搔搔光頭,有點躊躇。
我道:“你覺不便告訴,就不必說了。”
他笑道:“也沒有什麼不便,我們將本求利,大小是場生意,不過錢賺得多一點罷了。”
我笑道:“連你自己都承認賺的不少,這數目一定可觀了。”
老王笑道:“大概賺了三千塊錢不到。”
我聽了這話,有點吃驚,心想一個討飯的,跑了一趟海防,就賺了三千塊錢。
他見我發呆,便笑道:“你先生不要以爲稀奇,作大生意的人,一趟賺幾十萬,也是常事。”
我笑道:“我倒不稀奇你能賺錢,所稀奇的,在重慶,賺大錢是這樣容易。”
老王道:“我本家兄弟說了,我們雖然是拿貨換人家的錢,總也有點良心。老百姓的錢,平常我們可以賺他幾個,這個時候,我們賺他的作什麼?所以我們帶的東西,都是化妝品、西服材料、外國罐頭,都是有錢人用的。”
我說:“你們帶的這些東西,都是奢侈品……”
他不等我說完,已經懂了我的意思,點點頭笑道:“我帶的都是化妝品,很好帶。譬如口紅,指頭大的東西,在海防買法國貨,更精緻。五十支口紅,褲腰帶裏也有法子放下。”他說着打了一個呵欠。
我兩指夾着他敬我的一支菸卷,放在嘴邊,昂了頭吸着,望了窗子外的青天,只管出神。
他笑道:“張先生,你想什麼?以爲我撒謊?”
我笑道:“我不但不疑心你撒謊,還怕你沒有完全告訴我呢。我是在這樣想,你說不賺老百姓的錢,賺闊人的錢。可是你沒有想到闊人的錢,是從哪裏來的了。一支平常的口紅,你們可以敲闊人幾十塊錢的竹槓,闊人也沒有爲了你們這樣敲竹槓癢上一癢,可想他們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平常一塊錢買一樣東西,他們從哪裏弄錢來買;現在一百塊錢買一樣東西,他還不是從那裏弄錢來買嗎?”
老王對我強笑了一笑,又偏着頭想了一想,似乎他對於我所說的這些話,並沒有瞭解。
我對於這種問題,是不惜學“生公說法”的,正想跟着向下說去,卻聽到門外有人大聲道:“不打了,不打了,八圈麻將,輸了我們兩千多塊錢。”
我向窗外看,是個穿青毛線上衣,外套工人褲子的人。
老王站起來道:“張三哥收場了,我們就走嗎?”
張三點點頭道:“走走!到城裏旅館裏洗澡去。”
老王道:“好好,我和你一路去。張三哥!我給你介紹一下子這就是我說的那位先生,他也姓張。”
張三走了進來,和我握着手道:“不錯不錯,爲人要像你這樣。”
我覺得他說話粗魯,倒不失本分,也遜謝了幾句。他就在身上掏出一個很精緻的煙盒子來,奉敬了我一支菸卷,我看着那紙捲上的英文字,卻是大炮臺。我想着,除了銀錢行裏上等職員,作官的主兒,在“簡任”職以下的,已很少抽大炮臺香菸了。他的收入,起碼是超過“簡任”職的正式薪水。
他見我沉吟着,或者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這個年月,有錢不花,是個傻瓜。來來來,我們進城去。城裏旅館裏,我們幾個朋友,開得有長房間,一路洗澡去。老王請你吃晚飯,我請你聽大鼓。”
我笑道:“我因爲有點事,正由城裏趕回家去,怎麼又回城去?”
張三道:“莫非你先生瞧不起我們粗人?”
這句話他說得太重了。我只好微笑着跟了他們出去,坐了他們運貨的卡車,重又入城。
他們果然在城裏最好的旅館裏,開了一個大房間,這裏已經有兩位在座。一個穿了新制的古銅色線春駝絨長袍;一個穿了花格呢西服,架腿半躺在沙發上,口角里斜銜了菸捲,頗爲舒適。
張三和我介紹之下,穿長衣的一位是江蘇金先生,穿西服的一位是湖北錢先生。那錢先生誤認我是同行,讓坐之後,就問我是作什麼生意?
我笑道:“作一點破紙生意。”
他認爲是真話,點頭笑道:“這也不錯。我有一個朋友,由宜昌運一批紙上來,因爲貨太多,輪船不容易運來,就找一隻大白木船包運。這船在長江裏走了足三個月。他先是急的了不得,後來倒怕這船到快了。”
我說:“那是什麼緣故?”
錢先生道:“你想,紙價一天比一天高,他落得在船上多囤幾天。到了岸,立刻要起貨到堆棧裏去。城裏正要疏散鄉下呢;堆棧一時又不容易找到;就是找得到,堆一天多出一天錢。他由宜昌起貨的時候,單說白報紙罷,不過二十塊錢一令,現在暗盤不說,普通也不是說兩百塊嗎?他這財發超了,發超了!”最後他鬧出一句家鄉話:“真是沒得麼事說。”
我說:“他的貨賣了沒有?”
錢先生道:“要錢用,他就賣一點。現在囤貨的,不都是這樣,哪個肯一齊脫手?”
我笑問道:“錢先生既是熟悉這些情形,當然也不能光睜眼看了別人發財,一定也有生財之道的。”
錢先生微笑道:“我倒不是有心作生意,是我由沙市動身的時候,有許多開鋪子的熟人,想趕湊一筆現錢。我是打算入川的,就掏出錢來,把人家的存貨收了。”
我問道:“是些什麼存貨呢?”
錢先生在茶几上大炮臺香菸廳子裏,抽出了一根菸卷,慢慢在茶几上頓着躲避我的話鋒。我想着,他既不肯說出來,我這話顯然是問得唐突。正好張三披了睡衣,由屋後洗澡間裏出來,我就故意把話移開來,笑道:“一個澡洗得這樣快?”
他向錢先生笑道:“水很熱,快去洗罷。”
錢先生站起來,解着鈕釦,緩緩地向洗澡間裏走去。
這時,茶房忽然送進一張字條來。金先生接着看了,臉色顯得有些變動。錢先生一腳,已是走向洗澡間裏去,好像有點驚覺,立刻迴轉身來,把字條接過去看。因道:“這樣子,我們立刻去看看罷。”
他臉色有點轉青,望着金先生。兩人在衣架子上拿了帽子,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原來茶房送進來的那張字條,卻放在桌沿上,沒有拿走。老王正坐在桌邊,就把字條拿了起來,交給張三道:“你看看罷,這上面寫的是什麼,把他兩個忙成這樣子?”
張三接過字條,兩手捧着擡起頭來看,笑着搖搖頭道:“字寫得太草,他們家裏失了兩件什麼東西,張先生看看是嗎?”
他說着,把字條交給了我,我實在無心窺探人家的祕密,無如張三已交到了我的手上,而且是他們失落了東西,無所謂祕密,因也就捧着字條來看,見上面寫的是:
“送某某飯店三號房間錢先生,紗價已跌落二百元,仍有看跌之勢。尊意如何?速復。知白。”
我笑着想,字條有兩個足旁加失的跌字,怪不得張三說是失落了兩樣東西。
張三道:“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我便告訴了他。
張三提起腳上的拖鞋,打了樓板一下響,皺着眉頭道:“昨天我勸他多賣幾包他不幹,今天要損失好幾萬了。”
我問道:“這兩位大概是做棉紗生意的?”
張三道:“錢先生是做棉紗生意的,金先生是做綢緞生意的,我們多少有點關係。錢先生的棉紗,都堆在鄉下村子裏,賣一包,在鄉下擡一包來,十分麻煩。”
我說:“紗價到了現在,也就頂了關了,再不賣就錯過機會了。”
張三道:“大家都在囤着,不放手哩。”我道:“他囤了多少貨?”
張三伸手搔搔頭髮,笑道:“這就難說了。要論他原來的資本,那真不足說,不過一兩萬塊錢;到了現在,那可嚇壞人。假如現在還要出航空獎券的話,他總連中了兩個航空頭獎了。”
他一面說着,一面伸手搔頭髮,笑道:“我也不必多說了,反正作商人的現時都發財。”
我微微地搖着頭道:“那也不盡然吧?”
老王道:“算了算了,我們何必盡談不相干的事情。換上衣服,我們出去吃飯去。”
張三沉吟着,伸手到煙廳裏取煙,一看裏面空了,就在衣架子的衣服袋裏,摸出一張一百元鈔票來。他按着桌上的鈴,茶房進來了,便遞錢給他道:“買一廳煙來。你告訴對面南京飯店,給我們留個座位。說是這裏三號房姓張的,他們賬房就知道。”茶房接着錢去了。
我坐在一邊看到,卻是一怔。當年我在北平,所看到總長、次長們,那種花錢不在乎的樣子,也就是如此。我倒疑心他是對我特別恭維,因笑道:“張三哥,你不必太客氣,一切隨便好了。”
張三笑道:“沒有關係,菸捲我們總是要抽的。”
正說到這裏,茶房進來報告,電話來了。
張三踏着拖鞋去聽電話,約莫二十分鐘,只聽得他一路喊了進來道:“老王,老王,我們明天動身到海防去,今天吃晚飯,一定我請客,一定我請客。”
隨着這話,兩隻拖鞋,由門口半空裏飛進來,接着是張三一個倒栽蔥,跌了進來。老王待搶着去扶他時,他已經爬了起來,兩手拍着道:“只剩今晚一晚在重慶了,花幾個錢不在乎,一個月後,我們口袋又滿了。”他說着,將赤腳在地板上打着板,兩肩一上一下地聳着。口裏“滴滴”地唱着跳舞音樂。
我這才明白了,那位南京大學教授要去當司機,決非一種“有激使然”的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