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讀山海經,總覺得過於荒唐。後來看鏡花緣小說,作者居然根據山海經,大遊其另一世界。便有些疑信參半了。別的不說,單提這狗頭國,彷彿就不近情理。人身上都生長全了,何以這個腦袋還滯留在四腿畜牲的境界裏呢?後來看美國的有聲電影,見到“狗之家庭”這張片子,狗果然站立起來,穿西服,吃大菜,和人一樣生活着。我就聯想到“狗頭國”的人,也許是這樣。我自己是沒有錢出洋,我又沒有資格拿公家的錢作川資,也就無法證實宇宙裏有這個“狗頭國”沒有。不想人事難說,糊里糊塗,到底碰着一個機會了。
我的朋友萬士通,在飛機公司服務,一天上午,打了個電話給我,說是他要坐飛機到最近一站去辦點公事,兩小時內就飛回來,可以帶我嘗一嘗航空的滋味。我正久靜思動,也就如約以往。
到了飛機站上,萬士通已在那裏等候着我,便約我在休息室裏喝杯紅茶、吃些點心。我們正談的得勁,站上人卻來催上機。
面前一列停着三架銀色巨型機,有一架開着機座的門,搭上了短梯,靜等搭客上機。萬士通先生作事,沒有錯誤的,他徑直地扶了梯子上去,還回轉手來向我招了幾招。我這破題兒第一次坐飛機的人,當然是跟了內行走,鑽進了機座,已有一個人先在,其餘各空椅子上,只放了些布袋,僅僅還空着兩個座位。
萬士通和我並排坐下,很坦然地繼續着剛纔的談話。我由窗子裏向外一看,飛機已是在雲海上飛着,無景緻可看,我也只管把話談了下去。
萬士通談了很久,擡起手錶來一看,不覺“咦”了一聲。我說:“怎麼了?快到了嗎?”士通道:“已經飛了一個多鐘頭了。照說半點鐘就要飛到的。”
在一邊的茶房,迎了上來笑問道:“萬先生,你不是到‘狗頭國’去嗎?”萬士通被他一句提醒,對面前的布袋注意看了一下,不覺拍着大腿叫道:“糟了!糟了!張兄,我和你開了一個大玩笑。”我問道:“這飛機真是到‘狗頭國’去的嗎?”
士通道:“誰說不是。今天是不能回去了。”
我也慌了,因道:“承你好意,把我帶上飛機來參觀,我哪有錢買外匯再買回國的票子?”
士通道:“不但是你,就是我亦復如此,好在我是公司里人,總可以記賬。”
我聽說可以記賬,大不了是借債,也就心裏坦然。因道:“書上說的‘狗頭國’,真有這麼一回事?”
士通笑道:“這是譯音之訛,就原音說,大概在國音‘格特’之間,順便一轉,就轉爲‘狗頭’。其實他們那國人,一般的人首人身,並不在肩膀上扛着一個狗頭。這地方是大海洋中幾個小島。你也不用多問,這個小國,一切特別,你去一遊,一定增加興趣不少。”
那位押機的人,就對我微微笑着。彼此談起話來,知道那是一位商人魏法才。只看他團團白淨的面孔,一撮卓別麟小須,穿了漂亮的西服,便是個精神飽滿之人。談話之間,機下已發現了海洋和島嶼,飛機對了島上飛下,一片大廣場上,一面大黑旗子臨風招展,黑旗中間,有三個古錢圖案是黃色的。據士通說,這就是“狗頭國”的國旗。
魏法才見到了目的地了,就掏出兩大把糖果,讓我們放在衣袋裏,他道:“見着機場上特別歡迎的人,可以暗地裏給他一個。”我聽了這話,有些愕然,向士通望着。
士通點頭笑道:“真的是這樣。狗頭國人歡喜吃糖,爲的這個國家缺少糖,我們送糖給他,等於我們中國人見着朋友,敬上一支菸卷。”
我說:“既然如此,就明明白白敬上一塊糖果好了,爲什麼要暗下遞過去?”
士通道:“這就是‘狗頭國’特別之處。他們上自國王,下至窮百姓,都以私相授受爲親愛。”
說話時,飛機已在機場降落。開了座門,魏法才首先下機,我們隨着下來。
在機場上圍着一羣歡迎的人。看他們的形象時,皮膚黑色,額頭和下巴突出,也有些像狗;眼珠是黃的,這點更異乎我們。衣服倒也西裝革履,只是顏色多用黃色而已。
首先迎着魏法才的,是個矮胖子,金黃色的西裝,裏面金黃色的襯衣,金黃領帶,彷彿是個鍍了金的人。他見着魏法才,先深深地鞠了躬,接着笑道:“我聽說魏先生這次帶來的糖果很多,真是雪中送炭。”他竟說了一口極流利的漢話。
法才道:“除了我們幾個人外,儘可能的,都帶了糖。”說着,一握手,我就看見他捏了一把糖果,由手心裏遞過去。迴轉頭來,法才向我們介紹,這是這島上的“格特曼勒”。“格特曼勒”譯成漢話,就是地方長官。
於是我們一一握手,暗下遞糖果。隨後又有許多穿黃色西服的人前來歡迎,我們如法泡製地對待着。
那格特曼勒招呼了三輛馬車過來,向法才道:“我想邀請三位先生,到舍下去休息;就是帶來的貨,也一齊運了去。”
法才笑道:“這不妥當吧?我作的是貴島全島的買賣,若是人和商品,一齊運到府上去,人家說我姓魏的只作一家買賣,以後我運了貨來,貴島糖商要拒絕購進了。”
格特曼勒卻把胸一拍道:“那要什麼緊?這些糖商不作生意更好,我來和一班朋友包辦了。敝島人民之不能不買糖果,猶之乎上國人不能不抽紙菸。我把進口的糖果都囤起來,不怕老百姓不買。”
法才笑道:“那樣做,閣下可以儘量把糖價提高,弄得貴島的人都把糖果戒了,我這生意就做不成了。”
格特曼勒道:“這又何難?只要大家有戒吃糖的趨勢,我立刻把糖價鬆動一下就是。”
法才無論怎樣說,他也不肯放鬆。他所帶來的一批粗人,已親自爬上飛機,把大小布袋,陸續搬上了馬車,魏法才雖皺了眉望着,卻也不攔阻。我知道他的苦衷,若是把島上這位大酋長得罪,根本不許糖果進口,也是做不成買賣的。而在他這一猶豫之下,他所帶來的糖果,已經完全搬上了馬車。格特曼勒也就把我們三位來賓讓上了一輛敞篷馬車,自己陪着。
我們在一輛車上,走不多遠,就進了熱鬧的街市。小小的海島,也不過一些竹枝木板的店戶,不足稱道。最奇怪便是許多人民,成串的站在人家屋檐下,隊伍的最前面卻是一家小糖果店。
我便問道:“難道這些人都是買糖果吃的?”
格特曼勒向前看去,只當沒聽到。
萬士通笑着點了一點頭。
於是我就留意那些買糖果人的情形:在那糖果店門口,有塊大黑牌,上面白粉寫着漢字——原來此國和日本一樣,是借用漢字的。我近着看清楚兩行,乃是“糉子糖每磅價銀十五兩,檸檬糖每磅價銀二十四兩。”
我向魏法才道:“什麼?糖果價格這樣大?這島上的生活,不嚇死我們外來人嗎?”
格特曼勒笑道:“這因爲糖果是一種消耗品,我們照奢侈品多徵百分之百的稅,所以價格大。近來也實因糖果來得少一點,價格又漲了一點。”
說着,車子又走近了一家糖果店,只見買糖果的人,全在手上高舉着雪白的銀子,後面站的人,將銀子伸過前面人的腦袋,遞到櫃檯上去。
我問道:“這樣貴的價,買糖的人還是在人頭上遞錢,貴島人歡喜吃糖的程度,真是可想而知。”
格特曼勒對我微微地笑着,隨着他這微笑,把胸脯挺了起來,好像說唯其如此,我就可以發財了。
這時,後面那兩部載糖的馬車,卻由身邊搶了過去。似乎這街上的人,他們的嗅覺特別銳敏,嗅到那車上的糖味,都掉轉頭來眼睜睜地望了這兩部車子過去。有的人索性歪了頭,嘴角上流出兩尺長的口涎來,眼珠翻白,人挺立了不動,面如死灰。由這種情形看起來,似乎有一部分人,爲了糖果太貴,好久沒有嚐到甜味,所以大街上有了糖香,不免流出無錢買糖的饞涎了。
我正想之間,車子已到了主人翁之家。自然是一幢很精緻的洋房子,然而大門閉着,在門外卻站了一羣人。起初我以爲也是主人家的人,可是我們車子一停,就有一個長鬍子的人迎上來,攔住車子,向我們咕哩咕嚕說了一遍土話。
格特曼勒就低低地向魏法才操着漢話道:“魏先生,你儘量把糖價提高,至少你說糉子糖每磅的批發價是二十兩。而且你還要說帶來的貨已讓人完全買了,只好下次分給他們一點。”
魏法才果然向那人說了幾句土話。那羣圍着大門的人,聽了這消息,一句話不說,“啊”的一聲,一鬨而散。那個老頭子手提起他破大衣的下襬,將腦袋作個前鑽的姿勢,竟是跌跌撞撞跑着走了。
我爲之愕然,只呆望了他們。
萬士通拍着我的肩膀,笑道:“你不懂其中的奧妙吧?這些人都是糖果販子,他們雖是拿銀子來買糖的,並不希望糖價低落。爲什麼呢?他家裏多少總有些存貨。你不看到街上公佈的糖果價格,糉子糖是十五兩銀子一磅嗎?現在魏先生一句話,他們家裏的存貨,在幾秒鐘之內,又每磅要多賺五兩銀子了。”
我道:“原來如此。他們又何必跑呢?”
格特曼勒道:“這班奸商,實在可惡!他們得了這消息,要去佔沒有得消息人的便宜,照着市價,多出個一兩或八錢銀子,就把糖果收買起來,一轉眼,又可以賺幾兩。去遲了,消息傳出去了,有糖果的人就都要漲價,不會讓他們壟斷了。”
說着話,我們由主人讓進了客室,先是茶煙點心招待,後來還有酒餚供奉。我們正在暢談的時候,忽然有人進來向主人悄悄報告。主人便站起來連連地答道:“到隔壁屋子裏坐罷。”他回頭向我們打招呼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說來說去,無非爲了敝島這兩天鬧糖荒。暫請寬坐一會。”說着,他起身向隔壁屋子去了。
我們在這屋子裏,聽到那邊談話,時而聲調緊張,時而笑語喧譁。我不懂土話,很是疑惑。
萬士通笑道:“這不干我們事,你不必多心。來的是這位主人翁的合夥股東,說是市面上零零碎碎還有些整包的糖果,他們都收起來了。無論如何,從今日起,一塊糖果也不賣出去。好在別的路上,暫時也不會有糖來,在三日之內他們要造成每塊糖果賣五錢銀子的趨勢。在他們之外,似乎另有個組織,也囤積了一些糖果,只是比他們的勢力小,他們正在想法,把這個組織打倒。不過在糖果價只管看漲之下,那一個組織,照樣天天賺錢,又不容易吞併過來。”
我道:“萬兄,我們離開此地罷。這主人翁的心太狠,這樣幹下去,也許像十字坡的張青飯店,有把我們當饅頭餡子的可能。”
魏法才笑道:“那你放心!他還靠我們給他運糖呢。”
這時卻有幾個面黃肌瘦的人,兩眼發直,口裏流着饞涎,搶進了屋子。
後面一羣主人的奴才,只喝問:“哪裏去?”
這當頭一位,是一位白鬍子老人,走來竟向我們深深作了三個揖。雖然穿西服作揖是不好看的,然而他的姿勢,卻很自然。接着他說起漢話來央告着道:“三位上國來的先生,你們是禮儀之邦來的人,應當可憐可憐我們這嗜糖之民。在各位沒到的時候,本來糖果雖然貴,有錢還可以買得到,自從三位光臨以後,街上的糖果店,都關門了。”
士通問道:“也許是貨賣完了,這與我們何干?”
那人道:“正爲了三位上國大人來了,才這樣的。他們知道三位帶來的消息,糖果價還要漲。他們不曉得這漲風要漲到什麼程度,把糖果多留一點鐘,就可多發一點財,索性不賣一塊糖果,等穩定了再賣。這一下子,真把我們急死了。”
我不由得唉了一聲道:“你們這些人也實在太難,糖果並非柴、米、油、鹽不可少的日用品,你們不會不吃嗎?”
那人苦笑着道:“先生,這理由很簡單,假使我們能戒掉這種嗜好,我們老早就斷了這念頭了,又何必每天把吃麪包的錢,都省下一半來買糖?現在更不對了,買糖的錢比買飯的錢還要多。”
我回頭向法才道:“魏先生對於這個島,有相當的認識,他們何以非吃糖果不可呢?糖果並不像鴉片一樣,吃過之後,會上癮的。”
法才道:“嗜好還不是一個習慣嗎?”他說着,看到這些來人情形可憐,便道:“你們說罷,到這裏來,對我們有什麼要求?”
那老人道:“我們望上國人多多給我們運一些糖果來。我們也知道三位先生隨身帶來的糖果不少,務必請三位高擡貴手。”
魏法才道:“我們……”
這句話沒說完,格特曼勒已搶了進來,拍手頓腳,對那幾個人罵了一頓,那幾個人一字沒有反響,就這樣走了。
我雖不知道他罵的是些什麼話,我只看那些人眼光都直了,想到罵的一定很厲害。我看不慣主人翁這樣子,就要求萬士通,同我一路上街遊覽。這主人翁認爲我們是財神,還派了兩名島卒護送。
走上街來第一個印象,讓我深深感到奇怪的,就是這街上人分三等走路。凡是穿着黃衣服、戴着黃帽子的人在街中心走;穿白衣服的人在街兩邊;其餘的人卻必須閃到人家屋檐下。街上是柏油路,兩旁是沙子路,屋檐下卻是爛泥滲着鵝卵石的路,極不好走。這階級顯然了。
我便問那島卒:“哪種人可以穿黃衣服呢?”萬士通先把我的話譯成土話告訴了他,然後他又用土話告訴萬士通,士通再翻譯了告訴我:“穿黃衣服的是官商,穿白衣服的是商人,其餘是老百姓。黃代表金子,白代表銀子。此地風俗,經商人才能做官,做了官更好經商。官商以運輸管理員爲最大,位次於島主,因爲外國來的貨,首先經他的手,他可以操縱全島的金融。”
我道:“他有什麼法子操縱全島的金融呢?”
士通道:“這個島上人,有個特性,一切都是外國來的好,外貨必定經過運輸員的手。照例是他總理入口貨物。他把貨收買到手,就可以隨便定個價格,要掙多少,就掙多少。這島上人,也知道關稅壁壘政策,外貨是抽百分之二百的稅,就是一兩銀子外來貨,要抽上二兩銀子的稅。島上官僚,巴不得外貨漲價,好多收些稅。你想,運輸員有增減島上稅收的本領,豈不是操縱了金融?”
我道:“這島上的人,不會不用外貨嗎?”
士通搖搖頭道:“那如何能夠?這裏的闊人,都有一種毛病,不用外國貨就會咳嗽,而咳嗽的聲音,頗……”
正說到這裏,街中心忽然有幾聲狗叫,我看時,並沒有狗,卻不知聲音何來。
士通指着街心一個穿黃衣服的人道:“那個人就是患了缺少外國貨的病。”
我看時,那人坐在敞篷馬車上,彎了腰拼命的咳嗽。那咳嗽的聲音,像那小哈巴狗叫的聲音一樣。馬車伕和一個跟隨,十分焦急,停了馬車,只管向那人捶背。那馬車伕,一眼看到我們兩個中國人,就奔着迎上前來,向我們鞠躬。
萬士通問了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向我道:“你願不願揍人?”我愕然不知所謂,只望着他。
士通笑道:“他的主人翁,是位藥商,又兼全島公墓督辦。有一個毛病,常患心口疼。每患這個毛病時,要人去捶他的脊樑。但他本島的人捶他,不發生效力,他特地請了一位西洋拳師在家裏揍他。他一發狗叫病,西洋拳頭揍他就好。現時走到大街上,一時無法找西洋拳師,見我們也是本島的外國人,這馬車伕特地來請我們打他。”
我笑說:“豈有此理!”
那馬伕見我發笑,以爲我拒絕了,就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我向萬士通笑道:“無論如何,我不能平白地打人,你去做這個好人罷。”
他也只是笑,不肯動腳。
可是馬車上那個闊藥商讓那聽差攙着,一路哀告上前。他是闊人,自然會說漢話,向我們深深一鞠躬道:“兩位先生,我快要死了,請你打我幾下。”他彎了腰只是哼。
萬士通有點不過意,便在他身上輕輕拍了幾下。他忽然哼着罵道:“你這混蛋,你這混蛋!你這該死的混蛋!”
萬士通見他罵人,伸手就向他臉上一下耳光敲去,啪的一聲,只見他左腮紅了半邊。
他忽然不哼了,伸直了腰,將右邊臉偏了過來,大聲道:“你敢再打我這邊臉一下嗎?”
士通一時興起,也不管是否有些過分,伸出手來,又給他右邊臉腮一下。
那人立刻喜笑顏開,向士通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多謝,兄弟的病已經好了。無論如何,外國的耳光是比本國的耳光要值錢一百倍。一耳光之下,百病消除。”說畢,高高興興地坐上馬車走了。
我先是呆了一呆,一會子想過來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士通也笑道:“長了三四十歲,只看到人用法子騙錢,沒有看到人用法子騙捱打的。這個島上的人,真有些特別,唯恐人家不打他。”
我對於本島人之酷好外國貨,也引起了興趣,便向士通笑道:“我們把這個島的街市都走遍了罷,也許會發現比這還有趣的事情。”
士通笑道:“這島上人說外國人的耳光是好的,那也不妨說島外人的肉也是香的。那像西遊記上妖怪吃唐僧肉一樣,會把我們活宰了來吃。”
我笑道:“那總不至於。因爲這裏的官員,還需要我們由中國運貨來讓他們發財呢。看了銀子分上,他們不能不保護我們。”
士通笑着對了那兩個島卒說了一番土話,他們就在前引路。約走了兩三條街,卻看到一家西餐館門口,有一排武裝島卒在那裏守着。這島上以坐雙馬車爲最闊,就看到一輛車子接着一輛車子,直到那門口,穿黃或穿白的,都在那西餐館門口上車。只看那三層樓的洋式門面,就相當富麗。漢字寫了一塊招牌,是“阿比西尼亞大菜館。”
我不由得“咦”了一聲,因問士通道:“用外國地名作招牌,我們上國人也有點作風。總是用的大國,最低限度也要拿比利時、墨西哥之類來標榜。這阿比西尼亞,是一個小國家,取之何足爲榮?”
士通伸手搔搔頭,他也有一事不通的時候,卻去問那島卒。那島卒伊唔了許久。最後士通告訴我們:“他根本不知道阿比西尼亞是一個國家。我問他,爲什麼要用這個名字做招牌呢?他說,因爲這個名字念出來咿啞咿啞很奇怪,所以用了。這名字不好嗎?這家餐館是全島最有名的一家呢?每客西餐銀子一百兩。一個島民要取得在阿比西尼亞吃飯的資格,非大大的發了冤枉財不可呢。”
我道:“這些武裝島卒,又是幹什麼的呢?”
士通問了島卒告訴我道:“這裏的西餐雖要一百兩銀子一客,但是每天有人爲了搶座位而打架,這島卒是維持治安的。”
我不由得昂起頭來抖了一句文道:“闊矣哉!‘狗頭國’之人也!”
正說到這裏,替我們引導的兩個島卒,卻向一條冷巷子裏飛跑了去。我也去看時,見有一羣叫花子,在那裏打架,有兩三個人頭破血出,躺在地上。其中有幾個叫花子,在一條陽溝裏,抓着雞魚骨頭向破碗裏亂塞。那陽溝前有所後門,上釘一塊小牌子寫着“阿比西尼亞大餐館廚房”。那撿骨頭的叫花子,看到了島卒,伸直了腰也跑走了,只聽得腳板啪啪之聲。我向前看去,一片烏壓壓的影子,怕不有好幾百人呢。
我問士通道:“叫花子也要嚐嚐阿比西尼亞的滋味,都到這裏來了。”
士通搖搖頭道:“唔!不然。這裏大街上是有飯吃的人走的,小巷子是叫花子走的。這島是世界上叫花子最多的一個國家。不信,你跟着這羣人去看。”
我聽了這話,順了這條巷子向前走,不到十丈遠,就見兩具叫花子屍體躺在地上,有一具屍體,用草蓆蓋了半截;另一具赤身露體,皮膚變成了灰黑,骨頭根根由皮裏撐出來。
我正驚異着,只管向前走,遠遠看到一片大海,直接天腳,有幾隻懸海盜旗子的帆船,在水上出沒。那些逃跑了的叫花子不見了,由近而遠,直到海灘,都是大大小小窮苦的屍骨堆。我仔細看時,又不是屍骨,乃是人家花園的圍牆,牆腳下的石頭刻了裸體人像,這雕琢工夫真好,個個都有精彩的表演姿勢。我正賞鑑着,不料那些石刻,一齊活動着,大喊一聲,向我撲來。
你想,我還有膽子繼續在這裏賞鑑雕刻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