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夢第五夢 號外號外

  這是個半陰晴的天氣,太陽在白灰色的雲層裏,時時地透露出來。這是四川的春季,已經是很好的天色了。

  爲了舊居的房屋,讓雨沖洗壞了,只好暫住在旅館。可是一家人擁擠在一間屋子裏,非常不舒服;而且每日這兩頓飯,就發生問題。妻又對我說:“這附近沒有一點防空設備,像今天這樣的天氣,就頗爲可慮。無論如何,我們應當在空曠而有防空設備的地方趕快去找兩間房子。至於要用多少錢,我們倒不必計較。”

  自搬到這旅館裏來以後,妻始終是皺着眉頭的。我聽了這話,想起朋友介紹的新市區一所房子,立刻就去看房。

  那是空曠嵐埡裏面,西式的樓房,背靠了一座小山,門口除了有三棵高大的梧桐樹,還簇擁着一叢竹子。樹竹之外,還有一片水田。遠對高高的大山,侷促在市區小巷子裏的人,對於這環境,先有三分滿意。那是一個六七層臺階的八字門樓,梧桐樹的新綠葉子,撒了一片濃陰,把門前罩着。門是敞開的,門框上並沒有貼着招佃的租帖,我疑心是走錯了,躊躇着不敢上前。但根據朋友所說的門牌號數,那是對的,而且門上貼有一張“金寓”的字條,更與朋友所說的相符。我就大着膽子,走上臺階,對門環輕輕敲了兩下。這是北平與南京的規矩,頗不適用於重慶。我就只好走了進去,站在院子裏咳嗽了兩聲。

  這院子是個長方形的,三面白粉牆,東角有兩棵枇杷樹,西角一棵夾竹桃,鵝卵石面的地,長着淺淺的青苔,上面一帶走廊,並排五開間房屋,這更讓我滿意了,心裏自己告訴自己,假如這裏有房子的話,決定在這裏住下了。

  正如此想着,出來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着藍綢長夾襖,鼻樑上架着大框圓眼鏡,手裏捧着一支水菸袋,緩緩走了出來,問道:“作啥子?”

  我聽他是本地口音,只得勉強操了下江川話,答道:“貴處有房子出佃嗎?”

  他道:“是哪一位介紹來的?我們並沒有出租帖。”

  我說:“是安生介紹來的。”

  他有了一點笑容,點頭道:“房子是有兩間,我們要熟人介紹來的纔出佃。閣下是不是姓張?”

  我說:“是。”

  他捧着水菸袋,走下了臺階,又問道:“閣下在銀行裏服務嗎?”

  我心想,這好像就是房東。恐怕不會歡迎窮措大,又含糊答應了一個“是”字。但我的良心立刻裁判我犯罪了。所以那個“是”字,說出來是很低微,幾乎我自己都聽不到。

  他道:“貴處哪一省?”

  我說:“安徽。”

  他又問:“府上有多少人?”

  我說:“兩個大人,兩個小孩。”

  他問道:“府上只有這幾個人嗎?”說着,眼珠在眼鏡裏面向我周身一溜,他疑心我撒謊。

  我說:“舍下人口很多,但都在故鄉沒有出來。”

  他問:“你貴處淪陷了嗎?”

  我說:“一度淪陷的,但已經收復多時了。”

  他點點頭說了一個“哦”字。

  我心想,我還沒成佃客,你已考問得夠了。但我依然很客氣,向他笑道:“房子在哪裏?可以引我看一看嗎?”

  他將手上的紙媒,指了走廊裏面東首一間房子道:“就是這個。房子很好,用不着看。”不過他雖這樣說了,倒是捧着水菸袋走上了臺階,引着我到門邊,推開了門讓我張望。

  這是西式建築,房子是前後間,地板油漆得光亮,靠牆一排紗窗,光線也很充足。

  我完全滿意了,就問這房租要多少錢一月?

  他道:“我們重慶規矩,房子是論季佃的喲。”

  我說:“我知道。問起來,當然是多少錢一個月。”

  他把左手託了水菸袋,紙媒壓在菸袋底下,右手來慢慢地搓着。眼皮下垂,沉着臉色道:“你看,這裏有電燈,你隨時搬進來,插上燈泡子就亮了。自來水也在附近……”

  我說:“我相當滿意,但是要多少錢一季呢?”

  他說:“本來我們不出佃的,這不過是分給朋友住。每間屋子要一百六十塊錢一個月,一季四個月,先交。另交押租兩個月。”

  我沉吟了一會,笑說:“兩間屋是三百二十元一月,一季是一千二百八十元,再加押租六百四十元,共要交出一千九百二十元,纔可搬進屋子來住了。”

  他說:“押租是要退還的。你看看,我們房後面這個防空壕,有多麼結實!”

  我本不想看,這樣高貴的房價,根本我無力負擔,話不必向下說了。但是他既提到了防空壕最好,我倒要看看。便問:“在什麼地方?是打的山洞嗎?”

  那人滿臉是笑容,點點頭道:“可以來看看,就在這屋子後崖腳下。”

  說着,他就在前面引路。我跟他轉過這進屋子,後面又是一進屋子。在他房的後壁就是借石崖當牆。在石壁腳下,開了一個洞門,他開着外面的兩扇白木門,扭着洞裏的電燈,笑道:“你看罷,全市也不會找到我這樣的幾座防空壕。不說房租,就光是這座飛機洞洞,我們也可以賣人家五十元一張的防空證。假使府上有四個人,這房子算是白住,不過是出了四張防空證的錢罷了。”

  他說着,一定要我進洞去看看,表示他所說的,實在是真情。我隨他進去看看,這洞也不過丈來深,三四尺寬,除了這是在整個石山裏打進去之外,也沒有別的可寶貴之處。於是問他道:“你先生就是房東了。”

  他沉吟了一會子,引我出了洞,息着電燈,開了洞門,很久才答道:“這房子是我親戚的,但我能作主。”

  我這就斷定他是房東了,因道:“房子我是十分滿意的,這房錢可不可以……”

  他不等我說完,彷彿像街上小販子回價的聲調,答應了我道地川調三個字:“沒有少!”

  我們已走到了堂屋裏,我雖嫌着房錢過於昂貴,在一切條件上,妻是滿意的。在萬不能放鬆的當兒,我找了一點他讓步的地位,因問道:“可不可以按月付款?”

  他臉上一點笑容沒有,搖搖頭道:“本城的規矩,都是論季嘛!”

  我覺得這房東有包孝肅的人格,鐵面無私。只得告辭道:“好!我回去商量商量!”

  他依然板着面孔,並不理會我。

  就在這時,一陣吆喚的聲音,破空而至,“號外,號外!日本軍隊總崩潰,我軍收復南京的消息。號外號外,日本發生革命,下江日本軍隊大敗的消息。”

  “買號外,這裏這裏!”

  “買號外呀!”

  立刻大門外,一陣喧譁。先前幾聲吆喚,送進我的耳鼓,我還是側了臉靜心的聽着,等到喊過了兩遍,我忍不住了,轉身就向大門外跑了去。

  這地方雖然空曠,可是四面八方,都有房子。只見各屋子門裏牽連不斷地向外吐着人,全奔了大路上來,向兩個報販子圍着。我搶上前,買得了一份,來不及找地方坐下,就站在路邊水田埂上,兩手捧着一張號外看。

  果然紙上茶杯口大的題目:“東戰場寇軍總崩潰,我軍今晨光復南京。”我定了一定神,再將消息的全文看看。那文字說:“今日公佈消息:‘自去冬以來,東京迭被轟炸,日本人民,反戰情緒日高。加之海洋封鎖加緊,敵國物價騰漲,糧食缺乏,人民已無法生活,前三日,海軍被英、美、荷聯合艦隊擊潰,全國譁然。大阪首先發生民衆革命,一部分駐軍附和,警察未能干涉,次日風潮波及東京。皇軍及軍部要人,一律出逃。全國騷然。在中國敵軍,初尚力守祕密,後以日本廣播不斷送出消息,敵軍下級軍官,首先動搖。東戰場安慶、蕪湖、南京、徐州、杭州敵軍,於昨日上午,突然崩潰,紛佔舟車,奔赴海口,企圖回國。以上各城郊我游擊隊伍,由民衆歡迎入城。首都附近,本有游擊隊極多。昨晚少數同志入城偵察,證實敵軍大部已退。今晨拂曉,我游擊隊若干,由中華門向城內進攻。敵軍略予抵抗,即潰奔下關而去。晨九時,我大批游擊隊入城。在城五十萬人民,鵠立街頭,燃爆竹歡迎,歡呼之聲,上達雲霄。並有人民將舊藏之國旗,升懸鼓樓,人民見之,肅立致敬,有喜極下泣者。我大隊正規軍已接得命令,趕赴南京,今日下午可到。其安慶以上之敵軍,南北歸路已斷,將悉數被俘。’”

  我將這張號外,一口氣讀完,只覺周身血管緊張,脊樑上出汗。心裏頭那一種愉快,立刻身子就像減輕了幾十斤,也好像我變成了一個四五歲小孩子,不能平平穩穩地走路,必須跳着走。我這一跳,至少可以跳在那電線杆上坐着。我也怕這張號外讀得太快了,有什麼錯誤,兩手捧了那張號外,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果然,我們已光復了首都,揚子江上游的敵軍,一齊要被俘。我想着妻住在旅館苦悶的不得了,這一下子,可以高興一陣了。於是拔開兩腿,趕緊就向旅館走去。

  可是沒有走到十步,就聽到後面有人高聲叫着:“張先生慢走!”

  我回頭看時,正是那位房東,老遠擡起一隻手來,向我招了幾招。我回身迎着向前,他放下全副正經面孔,每個細胞裏都堆出笑容來,向我點點頭道:“我看你老哥是個規矩人,極願意和你交一個朋友,若是你老哥有意佃我的房子,我願減少一些房價,押佃那簡直就不要了。”

  我說:“好!多謝你的盛意。等我回去和太太商量好了,再來回信。”

  房東道:“還有一件相因可以奉告的,就是我家許多木器傢伙,都可以借用。”

  我說:“那更好了,內人一定也滿意。”

  房東說:“我們收復南京了,閣下不回下江嗎?”

  我笑說:“回是要回去的,但是也不能馬上就走。”

  那房東聽說,臉上透着有點懊喪。慢吞吞地道:“這號外是宣傳品,哪有浪樣快喲?”

  我也顧不了許多,說聲:“再會!”徑自向回家路上走來。

  由小路走到大街,也不過十幾分鍾,又看到幾個販報小孩子,脅下夾着整疊的印刷品,手裏飛舞着兩張,口內大喊:“第二次號外!第二次號外!”

  隨了這叫喚聲,街上人也就都圍着賣報的紛紛搶着買。我擠了上前,買着一份,就站在人家店鋪的屋檐下,兩手捧着看。見那號外上,印着兩行大題目,我軍又收復鎮江、常州,華北寇軍全部動搖。再看那本文說:“公佈消息:‘我軍收復南京後,殘餘寇軍,大部分乘火車順京滬線東潰,少數由下關江面,乘輪逃走。鎮江、常州兩處少數寇軍,得知南京寇軍崩潰消息,已先數小時,截留火車,悉數逃往上海。我附郊遊擊隊,兵不血刃,已入城安民。又據可靠情報,平綏線上寇軍已孤軍深入,準備撤退。山西寇軍,且已由風陵渡北撤。平津寇軍幹部,一面搜刮財貨,預備萬一,一面放出議和消息,以定漢奸之心。華北寇軍之總崩潰,其時期亦已來臨矣。’”

  我又定了一定神,想着,這兩次號外,接連看來,消息也很有秩序,大概不會有什麼誇張。果然如此,我爲了職業關係,應當首先離川了。

  我心裏這樣想着,一陣霹霹啪啪的爆竹聲,把我驚醒過來,回頭看時,我正站在一家小百貨公司門口,有一個人操着南京口音道:“噫!這不是張師兄?請進來吃杯茶。”

  我也認得這人,是在南京花牌樓開小洋貨店的王老闆。便笑道:“好了,王老闆,我們快上夫子廟奇芳閣吃茶了。”

  他也笑容滿面,拉着我的手到他賬房裏去坐。大概是十分高興的緣故,在身上掏出鑰匙,開了賬桌子抽屜,取出一筒三炮臺香菸來敬客。

  我笑道:“拿這樣好的煙敬客,也太客氣了。”

  王老闆笑道:“煙馬上要落價了,這也算不得什麼。回南京的時候,少不得還有許多事要請你幫忙。”

  我說:“那當然。不過你這公司股東很多,都是有辦法的人呀。”

  王老闆將臉色一正,把他坐着的椅子拖開了一步,低聲向我道:“我這些夥計,在此地佔我的便宜佔夠了。到了南京去,我自己有我自己的門面,有我自己的主顧;實不相瞞,在四川作了兩三年生意,我也多少有了一點本錢;回去我要自己作生意,不同這些人合作了。”

  我說:“你們都是共過患難的人,不應當……”

  王老闆搶着說:“現在有什麼應當不應當?他們在重慶另作了許多外快生意,也沒有分過我一文。回到南京去,他們的店面子沒有了,只有我的,跟着合作下去,那只有他們圖現成,我不幹。”他說到高興的時候,彷彿他已把所有的財產都收回來了,昂着頭靠着椅背,頗是得意。

  就在這時,一個小徒弟搶着進來報告:“洪老闆來了。”

  一言未了,便聽到外面有人喊了進來道:“痛快痛快!日本鬼子也有今天。陶然兄,我們也買兩千爆竹來放放罷。”

  說着,只見一個胖子,滿臉通紅,滿頭是汗,手裏拿了呢帽當扇子搖,一路笑着叫着,走了進來。

  王老闆道:“你看到號外了?”

  洪老闆道:“我買了,我都買了。”說着,在懷裏掏出七八張號外放在桌上。

  我們彼此也認得的,我道:“聽說也只發過兩次號外,買這許多作什麼?”

  洪老闆笑道:“我也莫名其妙,看到街上許多賣號外的,我就忍不住買上一份。我們可以回老家了,花這兩個錢,不在乎,不在乎!”

  王老闆笑道:“你倒來得快,馬上就決定回老家了。”

  洪老闆笑道:“我們作生意的,講個早晚市價不同,自然要搶回南京,好去佈置一切。”

  王老闆淡淡地道:“是不是回南京去作生意?我還沒有決定。以後我們要作建國事業,應該投資到農業、工業上去。作商人總是一個剝削分子,在生產和消費的兩者之間弄錢,說厲害一些,比貪官污吏好不了多少。”他說着,取了一支香菸,昂起頭來吸着。

  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一個作老闆的人,會懂得這些玩意。洪老闆也被他三言兩語抵住着,只望了他說不出話來。我含着笑,也取了一支菸來吸。

  王老闆將身子搖搖道:“張先生,你不要笑我,我早就覺悟了。以後我們……”

  話還沒有說完,門外又突然發出一種上海腔道:“陶然阿在裏向?今朝格號外,阿看見?真來得痛快。格轉小東洋敗得個邪快,真是唔撥想到。吃老酒去,吃老酒去!”

  隨了這話,一位八字鬍鬚光頭的人,走了進來。雖然是個老年人,然而身穿一件藍湖縐夾袍,兩隻袖子,反捲了裏面白袖衫子一截袖頭在外。

  王老闆笑道:“劉老闆又有好題目吃老酒了。”

  劉老闆一摸鬍子道:“勿!阿拉也有一眼正經事體,搭耐商量。昨日子坎坎在仰光定仔一批貨,大概值五萬洋鈿,要是貨運來啦,阿拉應該到仔漢口哉!阿是要觸黴頭,耐阿有啥法子好想?”

  這位老闆,不折不扣,說一口寧波腔的上海話,嗓門來得特別大,把全屋人的視線都吸引住了。

  王老闆道:“這有什麼爲難的呢?你再打個電報去,定洋上吃點虧,把貨退了就是了。”

  劉老闆以爲我也是生意人,捱了我身邊坐下,向我道:“格種法子,大家纔會想。阿拉生意上,同外國人蠻講信用個。定洋向來先撥三分之一。要退貨,定洋勿會退回幾花來。所以阿拉勿情願格樣做。”

  我笑道:“爲了慶祝勝利,劉老闆就犧牲一點罷,只當你賺幾十萬洋錢當中,少賺一點。”

  王老闆道:“幾十萬?他作的是五金電料生意,不到一年,掙了二三百萬了。”

  劉老闆笑道:“勿聽俚話。俚自家倒發仔好幾百萬哉!”說着,很誠懇地望了王老闆道:“規規矩矩,耐阿可以打一個電話撥秦科長,格批末事,就算俚公家定來裏?公家願意退脫仔,格筆定洋,算阿拉事先代公家墊出去格,將來公家劃上一筆,問題就了結末哉。秦科長和阿拉來來往往,做仔幾十萬洋鈿生意,俚腰包裏向有幾花,大家才明白。格轉回南京,俚又要在新住宅區蓋洋房子哉!格點小事體,俚總可以幫幫忙。自然,阿拉還有條件……”

  他說的時候,王老闆只管向他丟眼色,禁止他向下說。無奈他放開嗓子,說得十分高興,哪裏收得住。王老闆只好學着他的家鄉話道:“格位張先生,是報館裏向格人,撥耐劉老闆格種閒話,在報浪登出來,阿要難爲情!”

  我笑道:“沒關係,沒關係!大家都是熟朋友,我也不能那樣開玩笑。”

  這一下子,把劉老闆的臉漲得通紅,瞪了眼望着我,只管摸鬍子。我只好站起來笑道:“你們談生意經罷。我也要出去打聽打聽消息。”

  王老闆跟着我後面,送到店門口來,笑道:“那劉老闆是個酒鬼,你不要信他的話。”

  我點點頭笑着。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向我低聲道:“我倒有一件生意,想邀你參加。”

  我笑道:“要我作生意?笑話。”

  王老闆道:“說明白了,你自然不笑話。我們幾個朋友,原包了一隻小火輪,專跑嘉陵江幾個碼頭,現在只好改跑宜昌一段了。我們打算不零碎搭客,包給人家坐。現在誰不趕着想回下江?這一定是可以掙錢的事。新聞界你熟人很多,可以替我介紹一下。我把這隻船專門做新聞界的生意,好不好?你老哥要回去,無論家眷有多少人,分文不取。”說着,他伸手拍了兩下胸。

  我還沒有答覆他的話,街上一陣喧譁,人像潮水一般涌着。在人叢裏,有幾輛大卡車,慢慢地移動着,車子上竹竿挑了長短白布橫披,有的寫着“抗戰勝利”,有的寫着“公理戰勝”,有的寫着“民族解放萬歲”。又有十幾根長竹竿,全繞着爆竹,直挑過人頭上去燃放。車上男女,打着鑼鼓,帶笑帶嚷。一嚷身子一聳。馬路上的人,不管爆竹在頭上爆炸,莫名其妙的包圍着車子狂笑。有幾對男女,索性手牽着手在人叢裏跳舞。

  我心裏想着,這一切舉動,都是心理上一種正常反應,其實也不必奇怪。

  正在如此想着,這馬路上,又來了一羣學生,各人手上舉着紙旗子,口裏唱着“打回老家去”的歌;街上的民衆,隨了這歌聲,熱烈的鼓掌。我就藉着大家高興的勁兒,隨了擁過馬路的一陣人潮走去。

  向前走,更是熱鬧的街市。自我到重慶來以後,很經過幾次大節令,沒有看到街上有今天這種熱鬧,繁榮的馬路,都讓來往的人,擠得滿滿的。在高坡子向前看去,只見一片黑點,在街頭上浮動。斷續爆竹聲裏,一陣一陣的涌起着人的喧譁聲。那聲音像是遠處聽着海潮,又像是近處聽着下起掀天大雨。

  我心裏想着,這沒有什麼可看的,還是回去罷,於是,我在人家屋檐下,一步一步的移着向前,剛走了幾步,突然有一張報在我眼前一揚。看時,半空裏飄飄揚揚,正飛舞着傳單。我以爲這是哪家報館,又在散着勝利的號外,我也和其他的走路人一樣,在別人頭上搶過來一張。看時,前面一行大題印着:“預言果然全中。”我想,這是哪個報館裏編輯先生鬧新花樣,在號外上,竟會印着這樣賣關子的題目。再看下文的小字是:“抗戰必勝,及最後勝利必屬於我,人人皆能言之,而不能舉出確切簡單之理由,山人自幼得名師傳授,熟習易理,曾推算日本命運,至今年告盡,於三年前,即出有‘日本必敗論’專書一本問世。今日號外與該書所言‘將來必有此日’完全符合,對國事推算精確,對個人窮通天術之推算,其能絲毫不爽,更何待論。茲值抗戰勝利,凡我同胞,均當有一種作新國民之打算。其有不明何去何從者,可速來本命館問津。山人爲慶祝勝利起見……”我噗嗤一笑,把傳單丟去,就不必向下看了。

  這時,我面前就站着一個人,長袍馬褂,在鈕釦上掛了一隻特等機關的證章,叫了一聲:“老張!”滿臉是笑。

  我看他面團團的帶着紅光,嘴脣上有胡無須的,透着一點黑影,神氣十足。我仔細看那人,有點熟識,卻又不敢相認,因爲把他的姓名忘記了。

  他見我猶豫的樣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笑道:“我是沈天虎。二十年的老朋友,隔了幾年不見面,就不記得了嗎?”

  我笑着說:“原來是沈大哥,難爲你倒記得我。我常在報上的要人行蹤裏看到你的大名,我想不到你會在大街上走。今天怎麼沒有坐汽車呢?”

  沈天虎不答覆我這一問,卻只是說:“我的預言完全中了。前天我在報上發表的那篇論文,是我三年來得意之筆,你應該佩服吧?你看,現在日本敗了,明後天我又要發表兩篇驚人的論文你看!”

  我笑着說:“是。”

  他道:“你來四川五年,現在可以回南京作斗方名士去了。”

  我笑道:“哦!你也知道我在四川五年了?你來了多久?”沈天虎道:“我來了三年多。我早知你在重慶。田處長說,二十年的老朋友,只有我們三人在重慶。”

  我說:“哪個田處長?”

  他說:“田上雲呀!在北平同住公寓的朋友。”

  我說:“你們常見面嗎?”

  沈天虎笑道:“天天在一處玩。”我道:“當處長的老朋友,天天在一處玩。而我這窮蛋……”

  他紅着臉說:“我現在不便和新聞界來往,你住的地方不好。”說着,他忽然轉一個話鋒道:“這次回到南京,我要出十本小冊子。我以前推斷日本必敗的文章,現在用事實來對照,你看,哪一句不能兌現。最後勝利,必屬於我,人人能說,那全是盲從,應該把我在報上作的論文,當了聖旨讀,中國人才有希望。”他說着,微微地挺起了胸脯。

  我說:“你這些論文,是誰送到報館裏去的?”

  沈天虎道:“送去?報館裏人,不登門求我三次,我不給他稿子。”

  我笑道:“然則你剛說不敢接近新聞界,是對我一個人說嗎?”

  他道:“老張,你變了,你會窮死!窮得又像當年上北平去讀書一樣,穿別人不要的破皮袍子過冬。再會再會!”說着,他走了。可是走了幾步,叫聲:“老張!”迴轉身來,又向我招招手。

  我迎上前笑道:“沈大人,還有何見教?”

  這稱呼是我們十年前的老玩笑,他倒不介意。只笑道:“日本軍隊總崩潰的消息,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什麼時候才知道?”

  我說:“我看了號外才曉得。我一個窮記者,怎能比你們參與機要的闊人呢?”

  沈天虎道:“我是爲國家。我闊什麼?你們幹這種自由職業的人,那纔是闊呢。”說畢,他點了個頭,算是真走了。

  我站着倒有點出神,心想:闊的朋友,到了四川以後,更闊;而窮的朋友呢?到了四川,也就更窮了。這樣看起來,貧富始終是個南北極。現在要回南京,看這情形,還是那樣。王老闆要搶回南京去開更熱鬧的大店;沈天虎要回南京去出十本小冊子;就是那個算命的山人,也要宣傳曾出力抗戰,向社會索取代價了。我在出神,而大街上走來湊熱鬧的人,卻是越來越多,我被人擁擠着,不知不覺的只管向熱鬧的街上走。

  這時,又換了一個情景,滿眼是國旗飄揚,爆竹比以前更是熱烈,彷彿成了大年三十夜。硫磺氣味,不斷向鼻子裏襲着,想到過年,真也有人滿足了這個情調。

  路邊一家綢緞公司,咚咚嗆嗆正敲着過年鑼鼓,我擡頭看時,那鋪子門口,由屋檐下垂了兩幅丈來長的白布,一幅上面寫着:“本號即日遷京存貨大甩賣。”又一幅寫着:“慶祝抗戰勝利空前大廉價。”我覺着,作商人的腦子都是寒暑表的水銀管,一遇到熱,水銀立刻上升;反過來,立刻下落。此風一長,慶祝抗戰勝利的熱心商人,大概不少。於是我在回旅館途中,更留心的向街兩邊張望。果然,照這家綢緞公司出花樣的,倒很有幾家。有兩家手法最妙:一家是“江蘇小吃館”,在門口貼了紅紙條,上寫着:“慶祝抗戰勝利,歡迎顧客,奉贈白飯一碗。並新出‘勝利和菜’,每席三十五元,可供四五人一飽。”又一家是理髮館,在玻璃窗戶上,貼着格子大張紙條,上寫:“啓者,抗戰勝利,全國歡騰。本館主人,向來提倡愛國,猶不敢唯有五分鐘熱度。早知必有今日,現在果然勝利,本館主人,亦有微功哉!現爲表示起見,歡迎諸公理髮、刮臉、全洗、分發等等,一律照碼九五折。並奉送電機吹風。本館主人沈天龍謹白。”我看到最後一句話,倒吃了一驚,這老闆怎麼會同我的朋友政論大家沈天虎名字彷彿。莫不是他兄弟行?轉又一想,這廣告除了欠通,還有幾個別字,倒也可能是沈天虎的兄弟行。隨着,我又發現了自己的思想有點奇怪,我怎麼丟了正事,只管在街上跑,打算向哪裏去呢?這一省悟,我才轉身迴向旅館。

  剛一進門,就有人迎着我叫道“有了一角了,有了一角了,來來!”

  又一人道:“別開玩笑,他不會打牌。”

  我仔細看時,是蔡先生夫婦。我們是老同學,而又同住一家旅館。他們在房門口向我笑。

  蔡太太笑道:“我們三缺一,請你湊一角罷。”

  我說:“蔡先生已經代我聲明瞭。”

  蔡太太道:“慶祝抗戰勝利,今天不打牌,那太豈有此理!”

  我笑道:“我記得武漢失陷的那幾日,你們也是說不打牌豈有此理,過一天是一天。現在……”

  蔡先生將我牽到他屋子裏去,笑道:“不一定要你打牌,有話商量。”

  我進去看時,果然還有兩位朋友同在候成局面,正捧着號外看,研究時局。

  蔡先生把我拖到睡榻上並坐下,低聲向我道:“我在南京的兩所房子,是租給同學住的。當時爲了同學的面子,我用最低的房價租出去。南京的房子都加了租,我的房子,除了一文租錢加不上去之外,又爲了同學換紗窗、安自來水、修理院牆、栽花木,多投資一千多元。”

  我笑道:“這是過去的事,你提他作什麼?”

  蔡先生道:“自然要提呀。託福託福,我那兩所房子,敵人沒有給我破壞。據南京來信,是兩個日本醫生把我的房子佔了,不但一切如舊,就是破碎的玻璃,也一塊塊的給修補了。現在南京的房子,燒的燒了,拆的拆了,新房子一時蓋不起來。我敢斷言,這次抗戰勝利,大家回南京去,住的問題一定要大鬧恐慌。房價不成問題,是要漲起來的。你也是同學會常務理事之一,我和你商量,找幾個在川的同學,把這房子退給我罷。在‘八·一三’以前,同學會還差我三個月房錢,除了押租,總還差我一個月的錢,我不要了。”

  我笑說:“啊!重慶房東先生的本領,讓你學了去了,靠這兩所房,你要找出個生財之道來。”

  蔡先生紅着臉,沒有答覆。蔡太太原和兩位來賓談牌經,這就掉過臉來插嘴道:“鳥向亮處飛,誰看到有撿錢的機會不撿呢?眼見得南京的房子要俏起來,我們那兩幢房子,還要半送給同學嗎?四年以來,我們幾乎窮死在四川,同學當這個長、那個長,這個委員、那個委員,也不拉我們一把。”

  我笑道:“嫂子,我是和二哥說笑話。這次回到南京去,同學像我們這樣的,已是窮得落在泥溝裏;得了法的同學呢,又早爬在雲端裏了。這樣兩極端情形,同學會根本不會再組織起來,你那房子就是再送給同學會也沒有人住。話倒是歸了本題,我這次回南京去,少不得要用幾間房子,我先定下,你租給我一幢吧,真話。”我說着,把臉色正起來,還向他夫婦一點頭。

  蔡先生不敢答覆我的話,望着他夫人。

  蔡太太點了一支捲菸吸着,微笑道:“你府上人口多!”我說:“唯其是人口多,所以先要把房子定下。”

  蔡太太頭一撇道:“老朋友,還不好商量嗎,將來再說罷。不過爲了便利回南京的朋友起見,房子我們要拆開來,一間一間租給人。”

  我見她顯然在推辭着。索性逼她一句,站起來問道:“那麼,每間要多少錢一個月呢?”

  蔡太太鼻子裏哼了一聲,笑道:“民國十七年的舊賬可查,一間房子租一百塊錢還算多嗎?”

  我吸了一口涼氣,望着天花板,正在出神,卻聽到窗外又有人叫着:“號外號外!”

  隨了這號外聲音,有人叫道:“回家,且慢歡喜!捆行李的繩子突然漲價,三塊錢一根,大網籃也賣到二十塊錢一隻,到宜昌的船票,恐怕要賣到五百塊錢一張了。不等老家寄川資來,我們怎走得了?天下事,無論好壞,一切都是富人的機會,一切都是窮人的厄運。”

  我在號外聲中,混了半天,覺着所見所聞,都有點出於意料,正沒法子理解,當屋子裏的人臉色一變之下,這個人最後兩句話,倒把我提醒了——而人也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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