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夢楔子 鼠齒下的剩餘

  前幾年,我寄居北平,曾得一次作夢的怪病,頭一落枕,夢神就來糾纏,起初還無所苦,兩三月之後,卻不勝其擾。向許多名醫請教過,也無良法應付,直等我作了半年多的旅行,才把這夢躲開。

  說話是若干年頭了,這夢神又到四川的亂山茅屋紙窗下,把我找着。不論是黃昏,是夜半,是天明,甚至是中午,只要我睡到牀上,夢神立刻就引導我到另一個世界去。那個世界裏的七情變幻,比我們這世界緊張得多,有時刺激得過於厲害,把我睡直了的身體,驚動得坐了起來。夢醒之後,回想夢裏那些情景,卻也有不少可歌可泣的。因之,我每在睡眼朦朧,精神恍惚的時候,立刻把夢境重想一遍。到了次日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抽筆展紙,把夢裏的事情默寫出來。有時夢境太離奇而有趣了,我等不到次日,半夜披衣起牀,把案頭的植物油燈點着,就狂寫起來。

  這樣,或一日記下二三夢,或一日記一夢,或兩三日記一夢,不知不覺寫了一大卷紙。點點次數,共是八十一夢。

  到了這裏,我對太太說:“九九歸一,可以收筆了。”就把這卷稿紙訂了一個小冊子,將我這玉鉤斜的筆法,在封面題了“八十一夢”四個大字。

  山窗偶得餘暇,自己展開來一讀,想到夢裏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昂頭大笑一陣,卻也足以解憂。不過反過來,再回想夢中的生離死別,未嘗不是真事所反映的,又着實增加許多傷感,多少可以滲透一點人生意味。這樣翻閱着,也不知有多少次。

  總是爲了自己不愛惜自己心血的緣故,讓小孩子淋了些殘湯剩汁在上面,在夢本之上,多添了一點油腥氣。這就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覺器官,誤認這一本空虛無所可求的夢稿,也可以是咀嚼的東西,到了晚上,直鑽進我的故紙堆中,用它的牙與爪,切切實實把這本子磨勘一頓。

  等我發覺了的時候,捧在手上一看,成了一捧稀破爛糟的紙渣。雖然我對寫東西,並沒有怎樣敝帚自珍過,然而我所記下的許許多多的夢都不可復記了。對了那捧爛紙,真是哭笑不得。

  女人總是比男人心細一些的。我那位她,對我懊喪之餘,無以相慰,就費了兩天的工夫,整理剪貼,居然把這堆亂紙還清理出來若干篇完好的,重新給我裝訂着。其間有差個三句五句,或三行五行的,我又隨意寫得聯串起來。耗子大王,雖有始皇之威;而我也就是伏生之未死,還能拿出尚書於餘燼呢。

  好在所記的八十一夢是夢夢自告段落,縱然失落了中間許多篇,與各個夢裏的故事無礙。爲了免使耗子再來咀嚼所遺棄的殘稿起見,就送到報館的排字房,當我編報的材料。報紙印出來千千萬萬張,耗子不能一一而咬之。既可搪塞工作,又可保留我的夢影,也就一舉而兩得了。

  有人說:當抗戰之時,文人既不能上前線殺敵,在後方也當做些相當有效的宣傳工作,青天白日,向讀報人大談其夢,何其無聊?我對於朋友這樣看得起,倒十分感激,因寫二十八個字答覆他:

“羞向朱門乞蕨薇,荒山茅屋學忘機。盧生自說邯鄲夢,未必槐陰沒是非。”


  閒言少說,諸公有對於當時的社會,感到不滿的,看一看我寫的夢中生活罷。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