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沒有打算到哪裏去,既是踏上了雲頭,卻也不妨向歐洲一行,看看英、德在北海的海空大戰。於是手裏掐着訣,口喝一聲:“疾!”施起催雲法來。糟了,我年久法疏,催着雲向前,不知怎麼弄錯了,雲只管高飛。我待改正我的航線時,擡頭一看,只見雲霧縹緲之中,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現出一座八角琉璃的樓閣。樓前豎立着一塊直匾,金字輝煌,大書:“南天門”。咦!我心想,亂打亂撞,跑到天上來了。上天堂是人生極難得的事,到了這裏,這個機會不能錯過,便索性催了雲向前去。
到了南天門,雲消霧散,豁然開朗,現出一塊大地,夾道洋槐和法國梧桐,罩着下面一條柏油路,流線型的汽車,如穿梭一般的走着。
“天上也跑汽車?”我正這樣奇怪着,不知不覺下了雲端,踏上大地。但我要向南天門走去,勢必穿過馬路中心的一片廣場,無如這汽車一輛跟着一輛跑,就像一條長龍在地面上跑,哪裏有空隙讓我鑽過去?
我站着停了一停腳,只見廣場中間,樹立了一具大鐵架,高約十丈。在鐵架中間,嵌着鐵條支的大字,漆了紅漆,那字由上至下,共是八個,乃是:“一滴汽油一滴脂膏。”我想,究竟神仙比人爽直,這“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口號,他們簡直說明了血是人民的脂膏。但血字天上也用的,就是路邊汽車速度限制牌下,另立了一張標語牌,上寫:“滾着先烈的血跡前進。”這標語奇怪卻罷了,怎麼會有“先烈”字樣呢?難道天上也起了革命?我對於所見,幾乎至螞蟻之微,覺得都有一種待研究的價值。
忽然,有一隻巴掌按住我的肩膀,問道:“你是哪裏來的?要到哪裏去?”我回頭看時,是位身材高大的警察。
我望了他,還沒有答覆,他又道:“你是一個凡人。你凡人爲什麼到天上來?”
我對於他這一問,當然答覆不出來,根本我就是無所謂而來的。警察道:“那很好,我們鄧天君,正要找個凡人問問凡間的事情呢。”
說着,帶了我走進南天門,向門旁一幢立體式的洋房子裏走去。
在那門框的大理石上,橫刻了一行很大的英文乃是“Policeoffice”。這英文字我算認得,譯出漢字來是警察署。天上應該有天文。而我所來的,是管轄中國的一塊天,據我寸見,應該用漢文。不然,爲什麼天上都說漢話呢?但周圍找了一遍,除了這塊英文招牌,實在沒有其他匾額。無疑的,我是被帶到了警察局。好在我自問也並沒有什麼罪,且隨了警察走進去。這立體式的洋房裏面,一切都是歐化的佈置。
那巡警帶我乘着電梯,上了幾層樓,先引着見過巡長,坐在待審室裏,自行向上司報告去了。
不多一會,出來兩個人,很像洋式大飯店的“茶房”打扮,穿着兩排銅鈕釦的青制服,向我一鞠躬,笑道:“督辦有請。”
我心裏又奇怪了,守南天門是幾位真君,在“封神榜”“西遊記”上早已得着這消息了,怎麼變成了督辦?且隨着這位茶房走去,看督辦卻是何人?
推開一扇玻璃的活簧門,遠遠看到一位穿綠呢西服的胖子,上前相迎。我不用問他姓名,我已知道他是誰。他生了一副黑臉、長嘴、大耳朵,肚皮挺了起來,正是戲臺上“大鬧高老莊”的豬八戒。
我笑道:“哦!是天蓬元帥。”
我情不自禁的這一聲恭維,恰中了他的下懷。他伸手和我握了一握,讓我在一邊藍海絨沙發上相對坐了。
他笑道:“我已接了無線電,知道足下要到。”說了這句,聲音低了一低,把長嘴伸到我肩上,笑道:“那批貨物,請今晚三點鐘運進南天門。這座天門是我把守,我不查私貨,你放心運過來就是了。至於要晚上運進來,那不過遮遮別人耳目,毫無關係。”
他說這話,我有點不解,但我又彷彿有人託我從東海龍王那裏帶一批洋貨來。便道:“有豬督辦作主,我們的人就很放心。但是南天門過了,三十三天,只進一關,後面關卡還多呢。”
豬八戒張開大嘴,哈哈大笑道:“你們凡人究竟是凡人,死心眼兒,一點不活動。這南天門既歸我管,貨運到了我這裏,就可以囤在堆棧裏,把龍宮商標撕了,從從容容的換一套土產品商標。天上的貨在天上銷行,不但不要納稅,運費還可以減價呢,三十三天怎麼樣?九十九天也通行無阻。管貨運的這個人,提起來,密斯脫張也該曉得,就是托塔天王的兒子哪吒。這兩年天上布成了公路網,因爲他會騎風火輪,正好利用。這交通機關的天神,你也應當聯絡聯絡。”說着,豬八戒在西裝袋裏掏出一張電報貨單來看了一看。一拍大腿道:“這批羊毛可惜來晚了三天。”
我是個新聞記者,少不得乘機要探一下消息,便問道:“羊毛市價下落了嗎?”
豬八戒道:“雖沒有大跌,卻是疲下來了。你不知道,因爲天上羊毛缺貨,現在受着統制,改爲公賣了;這貨要早到三天,人會搶着收買囤積。於今大批的羊毛,由我堆棧裏向人家倉庫裏搬,未免打眼,只好我自己囤起來了。”
我笑道:“天蓬元帥調到南天門來洪福很好。”
豬八戒將肚子一挺,扇了兩扇大耳朵,笑道:“實不相瞞,我這樣做,也事出無奈。我除了高老莊那位高夫人之外,又討了幾位新夫人。有的是董雙成的姊妹班,在瑤池裏出來的人,什麼沒見過,花得很厲害。有的是我路過南海討的,一切是海派。家用開支浩大,我這身體,又不離豬胎,一添兒女,便是一大羣,靠幾個死薪水,就是我這個大胖子,恐怕也吃不飽呢。密斯脫張遠道而來,我得請請你,你說罷,願意吃什麼館子?”
我道:“那倒不必。請豬督辦給我一點自由,讓我滿天宮都去遊歷一下。”
豬八戒垂着腦袋想了一想,點點頭道:“這個好辦。”
就按着電鈴,叫進一個茶房來,說是“請王祕書拿一封顧問的聘書來”。
茶房去了,又進來一位穿西裝的少年,手裏拿着整套公事,豬八戒扯着他到客廳一邊,唧咕了幾句。那西裝祕書,就用這邊寫字檯上現成筆墨,在公事上填了我的名字。原來這聘書連文字和簽字,都早已寫好了的,現在只要填上人名字就行。
豬八戒笑着將公文接過,遞到我手上來,笑道:“雖然這是拿空白公文填上的,但也有個分別。奉送密斯脫張這樣頭等的顧問,截至現在爲止,還只二十四位呢。”說着,又給了我一個證章,笑道:“公事你收着罷,不會有多少地方一定要查看你的公事。你只掛了這證章,就有許多地方可去。你若要到遠一些的地方去,我有車子可送你。”
我笑道:“坐汽車?”隨着搖了兩搖頭。
豬八戒道:“你不要信街上貼的那些標語。我坐我自己的車子,燒我自己的汽油,幹別人屁事!”
我聽到豬八戒這樣說,分明是故意搗亂,我更不能坐他的汽車了。當時向他告辭,說是要去遊歷遊歷。
豬八戒握着我的手,一直送到電梯口上來。他笑道:“假如找不到旅館,可以到‘天堂銀行’去,那裏五六兩層樓都招待着我的客人。”
我知道住銀行的招待所,比住旅館要舒服得多,便道:“我極願意住到那裏去,請豬督辦給我介紹一下。”
豬八戒笑道:“何必這樣費事?密斯脫張身上掛的那塊證章就是介紹人。要是密斯脫張願意住那裏的話,我們晚上還可以會面。”
說着,連連將大耳朵扇了幾扇,低聲笑道:“許飛瓊、董雙成晚上都到那裏去玩的。”
這豬八戒是著名的色中餓鬼,我倒相信了他的話。
他向我高喊着:“谷突擺!”我們分手了。
出得南天門警察署,便是最有名的一條天街,這時,我已作了天上的小官,不是凡人了,便坦然的賞鑑一切。據我看,名曰天上,其實這裏的建築,也和北平、南京差不多,只是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和凡間大爲不同。有的獸頭人身,有的人頭獸身,雖然大半都穿了西裝,但是他那舉動上,各現出原形來。大概坐在汽車上的,有的是牛頭、象頭、豬頭;坐在公共汽車裏的,獐頭、猴頭;自然人頭的也有一部分,但就服裝上看來,人頭的總透着寒酸些。
我正觀望着,有一個趕着野雞馬車的沿着人行路溜,就向我兜攬生意。那趕車的穿的是古裝,頭戴青紗頭巾,身穿藍布圓領長衣,是個鬚髮皓白的人頭。手裏舉着一枝尺來長的大筆,當了馬鞭子。車子上坐着兩男一女:一個男子是狗頭,一個男子是鼠頭,穿了極摩登的西服;那女子是穿了銀色漏紗的長旗袍,桃花人面,很有幾分姿色,可是在漏紗袍的下面,卻隱隱約約的露出了一截狐狸尾巴。我原想搭坐一程,賞賞這公共馬車的滋味。可是還不曾走進馬車時,便有一陣很濃厚的狐騷臭氣,向人鼻子裏猛襲過來。我一陣噁心上涌,幾乎要吐了出來。我站住了腳步,讓這馬車過去,且順着人行路走。
走走看到兩個科頭穿布長袍的人,攔腰繫了藤條,席地而坐,彷彿像兩個老道。他們面前擺了好些青草,有一個木牌子放在上面,牌上寫了四個字:“奉送蕨薇。”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便向這兩人看了一看。
其中有一個年紀大的,須長齊胸,攏着大袖向我拱了兩拱道:“足下莫非要蕨薇,請隨便拿。”
我看這人道貌岸然,便回揖道:“請問老先生,擺着這蕨薇在這裏,是什麼意思?”
那人笑道:“在下伯夷。”指着地面上坐的人道:“這是舍弟叔齊。終日在首陽山上採蕨薇,盡餓不了。因知此間有很多沒飯吃的人,特意攤設在街頭,以供同好。”
我道:“謹領教。難道天上還有沒飯吃的人嗎?”一言未了,只見一個彪形大漢,身穿儒服,頭戴儒冠,腰上佩了一柄劍,肩上扛了一隻米口袋,匆匆而來,到了面前向伯夷叔齊深深兩揖道:“二位老先生請了。弟子是仲由。敝師今日又有陳蔡之厄,特來請讓些蕨薇。”
我一看,這是子路了。他說敝師有“陳蔡之厄”,莫非孔夫子又絕了糧?
伯夷笑道:“子路兄,你隨便拿。可是我有一言奉告,請回復尊師,不要管天上這些閒事。作好人,說公道話,那是自找苦惱。”
子路一聽,滿面通紅,盛了一口袋蕨薇轉身就走。
這倒叫我爲難了,我站在這裏,自然可以聽聽兩位大賢的高論;可是跟了子路走去,又可以見見“先師”。我是向哪裏去好呢?我正猶疑着,那子路背了一口袋蕨薇,已經向大路走去。我想,縱不跟了他去,至少也當追着他問他幾句話,於是情不自禁地,順着他後影,也跟了去。
約莫走有幾十步路,忽然有一輛流線型的汽車,搶上前去,靠着人行路邊停住。車門開了,有個穿着筆挺西裝的男人下來,攔着子路的去路站定。
子路走向前問道:“有何見教?”那男子深深點頭道:“我是梁山泊義士毛頭星孔明。”
子路聽說是綠林,先是怒目相視,隨後又哈哈大笑起來,因罵道:“你這傢伙也不睜開你的賊眼。我隨夫子到處講道德,說仁義,只落得整日餓飯,現時在伯夷、叔齊那裏,討了一些蕨薇拿回去權且度命。天上神仙府,瓊瑤玉樹,滿眼都是,你一概不問,倒來搶我這個窮書生。但是,我仲由是不好惹的,縱然是一袋子蕨薇,也不能讓你拿去,你快快滾開,莫謂吾劍之不利也。”
孔明一鞠躬笑道:“大賢錯了。我們弟兄雖然打家劫舍爲生,卻也知道個好歹。我即使有眼無珠,也不會來搶大賢。”
子路將布袋丟在地上,已提手按劍柄,要拔出來;聽了這話,就按劍不動,瞪着眼道:“既不搶我,攔住我的去路作什麼?”
孔明道:“不才忝爲聖門後裔,聽說先師又有‘陳蔡之厄’,我特備了黃金百兩,饅頭千個……”
子路不等他說完,大喝一聲道:“住口!我夫子聖門,中華盛族,仁人志士,個個君子,以仁義爲性命,視錢財如糞土,萬姓景仰。你也敢說聖裔兩字?你冒充姓孔,其罪一;直犯諸葛武侯之名,其罪二;在孔氏門徒面前,大言不慚,自稱義士,你置我師徒於何地?其罪三。我夫子‘割不正不食’,肯要你的贓款嗎?”說畢嗆啷一聲,一道銀光奪目,拔出劍來。
那孔明見不是頭路,扭轉頭,搶上了汽車,嗚的一聲開走了。
子路插劍入鞘,瞪着眼睛望了,自言自語地道:“這是什麼世界?”緩緩地彎下腰去,拾起那一袋子蕨薇。
我見他怒氣未息,就不敢再跟了他走,只好遠遠地站住。見“先師”這個機會,只好放過,讓他走了。
我站在路邊,出了一會神,覺得“天堂”這兩個字,也不過說着好聽,其實這裏是什麼人物都有,倒不必把所看到的人都估計得太高。因此我雖然在路邊走着,卻也挺胸闊步地走。不要看這是人行道上,所有走路的人,都是人頭人身。偶然雖也有兩三個獸頭的,雜在人堆裏走,不像坐在汽車、馬車上那些獸頭人神氣。
我正站着,前面有一羣人攔住了去路,看時,有的是蝦子頭,有的螃蟹背,七手八腳,有的架梯子,有的扯繩子,忙成一團,正在橫街的半空,懸上長幅橫標語。我看那上面寫的是:“歡迎上天進寶的四海龍王。”下面寫着:“財神府謹制。”這在凡間,也算敷衍人情的應有故事,我也並不覺得有甚奇異之處。可是自這裏起,每隔三五家店面,橫空就有一幅標語,那文字也越來越恭維。最讓我看着難受的:一是“四海龍王是我們的救命菩薩”,一是“我們永不忘四海龍王送款大德”。下面索性寫着“五路財神趙公明率部恭制”。這都罷了,還有百十名蝦頭蟹背的人,各拿了一疊五彩小標語,紛紛向各商店人家門口去張貼。上面一律寫着:“歡迎送錢的四海龍王”。
正忙碌着,有人大聲喊起來:“我的門口,我有管理權。我不貼這標語,你又奈我何?”
我看時,也是一位古裝老人,雖然鬚髯飄然,卻也筋肉怒張。他面紅耳赤地將一位貼標語的蝦頭人推出了竹籬門。那蝦頭人對他倒相當的客氣,鞠着躬笑道:“墨先生,你應當原諒我們,我們是奉命在每家門口貼上一張標語,將來糾察隊來清查,到了你府上,獨沒有歡迎標語,上司要說我們偷懶的。”
那人道:“這絕對無可通融。四海龍王不過有幾個錢,並不見得有什麼能耐。你們這樣下身份去歡迎他,教他笑你天上人不開眼,只認得有錢的財主。我不能下這身份,我也不歡迎他的錢。我墨翟處心救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什麼四海龍王,我不管那門賬!……”
說到這裏,許多散標語的人,都擁過來了。其中一個身背鱉甲,上頂龜頭的人,將綠豆眼一翻,淡笑道:“墨翟先生,你有這一番牢騷,你可以到四大天王那裏去登記,他們一高興,也許大者撥幾十萬款子,讓你開一所工廠;少也撥一兩萬元,讓你去辦一種刊物,鼓吹墨學,可也養活了你一班徒子徒孫。你在大門口和我們這無名小卒,撒的什麼酸風!”
這一番話,不是打,勝於殺,把這位墨老先生氣得根根鬍子直豎,跳起來罵道:“你這些不帶人氣息的東西,也在天上瞎混?你不打聽打聽你墨老夫子是一個什麼角色?”
他這樣大喊着,早驚動了在屋子裏研究救國救民的徒弟,有一二十人,一齊搶了出來,這才把這羣撒標語的人嚇跑。
墨翟向那些徒弟道:“我們苦心孤詣,在這裏熬守了三年,倒爲這些蝦頭鱉甲所侮辱。雖然我們若可救世,死而無悔;但這樣下去,卻不生不死得難受。你們收拾行李,我即刻引你們上西天去。”
於是大家相率進籬笆門去了。
我在旁邊看着,倒呆了。這位墨老夫子有點傻,已有二千多年了,還在談救世。
嘆了一口氣,我信步所之,也不辨東西南北,耳邊送來一陣錚錚的琵琶聲。站定了腳步時,原來走到一條綠陰夾道的巷子裏來了。這巷子兩邊,都是花磚圍牆,套着成片的樹林,在樹葉子裏露出幾角泥鰍瓦脊,和一抹紅欄杆,樂器聲音正由這裏傳出。我覺得糊里糊塗走着,身子乏力,脊樑上只管陣陣地向外排着汗珠,突然走到這綠巷子裏來,覺得周身輕鬆了一陣,便站定了腳,靠着人家一堵白粉牆下,略微休息一下。
就在這時,有幾位衣冠齊整的人,一個穿着長袍馬褂,一個穿着西裝,狗頭兔耳,各有兩隻豺狼眼,四粒老虎牙,輕輕悄悄,走了過來。在他們後面,有個人頭人推着一輛太平車子,上面成堆的堆着黃白之物,只看他們那瞻前顧後的神氣,恐怕不會是作好事,在我身邊,有一叢薔薇架,我就閃在樹葉子裏面,看他們要作什麼?
就在這時,那兩個狗頭人,走到白粉牆下,一扇朱漆小門前,輕輕敲了兩下。那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垂髫丫環,閃出半截身體來。這個穿長袍馬褂的,在頭上取下帽子,深深地鞠了個躬,笑道:“不知道夫人起牀沒有?”
丫環道:“昨夜我們公館裏有晚會,半夜方纔散會,所以夫人到現時還沒有起牀。二位有什麼事見告?”
穿西裝的擠上前去,也是一鞠躬,笑道:“夫人沒有起牀,也不要緊,我們在門房裏等一下就是。”
丫環笑道:“門房?那裏有點人樣的人才可以去的。二位尊容不佳,那裏去不得。”
穿西裝的笑道:“我們也知道。無奈我有這一車子東西,要送與夫人,不便在路上等候。”
丫環道:“既是這樣說,就請二位進園子來,在那假山石後面廁所外站站罷。別的地方是不便答應的。”
我想,人家送了一車子金銀上門,按着“狗不咬痾屎”的定理說起來,這丫環卻不該把這兩個送禮的轟到廁所裏去。
我正猶疑着,這兩位送禮人,已經一同推了那輛車子進去,給了三個銅錢,將那個推車子來的車伕,打發走了。
就在這時,有個賣鮮花的人,挽了一籃子鮮花,送到耳門口交那丫環帶了進去。丫環關門走了。
我走將出來,正好遇着那個花販子,便和他點點頭,說一聲:“請教。”那人看我是個凡人,便上下打量了一番,問我道:“這裏不是閣下所應到的地方,莫非走錯了路?”
我道:“我是由凡間初到天上的,糊里糊塗走來,正不知道這是哪裏?”
那人笑道:“這地方是秦樓楚館的地帶。”
我道:“哦!原來如此!剛纔有兩個人送了一車金銀到這耳門裏去,那丫環倒要他們到廁所外面去候着,那又是什麼緣故?”
花販向耳門一指道:“你問的就是這地方嗎?”
我點點頭。
他道:“這是一位千古有名的懂政治的闊妓女李師師家裏。”
我道:“既是李師師家裏,有錢的人,誰都可以去得,爲什麼剛纔這丫環無禮,連門房都不許他兩人去?”
花販笑道:“你閣下由人間走到天上,難道這一點見識都沒有?他家裏既有門房,非同平常勾欄院可知。李師師是和宋徽宗談愛情的人,他會看得上狗頭狗腦的人?他們也沒有這大膽子來和李師師談交情。他那整車子黃的、白的是來投資的。”
我聽了這話,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兩個狗頭稱李師師做“夫人”了。
花販笑道:“看你閣下這種樣子,倒有些探險意味。在這門口,有所大巷子,那是西門慶家裏。你到那裏去張望張望,或者可以碰到一些新聞。”我想,這不好,到天上來要看的是神仙世界,不染一點塵俗纔好,怎麼這路越走越邪?但是到了這裏,卻也不能不順這條路直走。出了這巷子口,果然坐北朝南,有一所大戶人家,那裏白粉繪花牆,八字門樓,朱漆大門,七層白石臺階上去,門廊丈來深,四根紅柱落地。在那門樓上立了一塊橫匾,上面大書“西門公館”。左右配掛一副六字對聯,上聯是“厲行禮義廉恥”,下聯是“修到富貴榮華”。我大吃一驚,西門慶這樣覺悟,厲行“禮義廉恥”。
我正猶疑着,只見一批獐頭鼠目、鷹鼻鳥喙的人,各各穿了大禮服,分着左右兩班,站在西門公館大門樓下臺階上。同時,也就有一種又臭又羶的氣味,隨着風勢,向人直撲了來。
就在這時,有個小聽差跑了出來,大聲叫道:“西門大官人,今天有十二個公司要開股東會,沒有工夫會客,各位請便,不必進去了。”
這些人聽了這話,大家面面相覷,作聲不得。早是嗚的一聲,一輛流線型的嶄新汽車,由大門裏衝了出來。那些在門口求見的人,在躲開汽車的一剎那中,還忘不了門聯上“禮義廉恥”中的那個“禮”字,早是齊齊地彎腰下去,行個九十度的鞠躬禮。
那汽車回答的,可是由車後噴出一陣臭屁味的黑氣來。那車子上的人,我倒很快的看到,肥頭胖腦,狐頭蛇眼,活是一個不規矩的人。身上倒穿着藍袍黑馬褂,是一套禮服。我心想,這是何人?由西門慶家衝出來?心裏想着,口裏是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
身後忽有一個人輕輕地道:“你先生多事。”我回頭看時,有一個衣服破爛的老和尚,向我笑嘻嘻地說話。我看他渾身不帶禽獸形跡,又穿的是破衣服,按着我在天上這短短時間的經驗,料着這一定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僧人,便施禮請教。
老和尚笑道:“我是寶誌,只因有點諷刺世人,被足下同業將我改爲濟顛和尚,形容得過於不堪。好在我釋家講個無人相、無我相,倒也不必介意。”
我聽說,果然猜着不錯,是一位高僧,便先笑了。寶誌知道我笑什麼,因道:“雖然穿破衣服的不一定是志士仁人,但穿得周身華麗的,也未嘗沒有自好之士。好在天上有一個最平等的事,無論什麼壞人,必定給你現出原形來。剛纔過去的,就是西門慶。他不是小說上形容的那般風流人物了。”
我道:“既然壞人都現出原形來,爲什麼壞人在天上都這樣威風的了不得呢?”
寶誌笑道:“你們凡間有一句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天上不是這樣,天上是‘見怪不怪,下學上愛。’”
我對於“下學上愛”這四個字,還有點不大理會,偏着頭沉吟一會,正待想出個道理來,那寶誌便又出了他那滑稽老套,卻在我肩上一拍道:“不要發呆,人人喜歡的潘金蓮來了。”
我看時,一輛敞篷汽車,上面坐着一個妖形女人,顧盼自如的,斜躺了身子坐在車子上。我心裏也正希望着這車子走得慢一點纔好,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個顛倒衆生的女人。倒也天從人願,那汽車到了我面前,便“吱呀”一聲停住。只見潘金蓮臉色一變,在汽車裏站立起來,這倒讓我看清楚了,她穿了一套入時的巴黎新裝,前露胸脯,後露脊樑,套着漏花白綢長衣,光了雙腿,踏着草鞋式的皮鞋,開了車門,跳下車來。街心裏停下車子來,這是什麼意思?我正疑惑着。潘金蓮卻直奔站在路當中指揮交通的警察。我倒明白了,這或者是問路。可是不然,她伸出玉臂,向警察臉上,就是一個巴掌劈去。警察左腮猛的被她一掌,打得臉向右一偏。這有些湊近她的左手,她索性擡起左手來,又給他右腮一巴掌。兩耳巴之後,她也沒有說一個字,板着臉扭轉身來,就走上車去,那汽車開着就走了。
看那警察摸摸臉腮,還是照樣盡他的職守。我十分奇怪,便向寶誌道:“我的佛爺,天上怎麼有這樣不平的事?”
寶誌笑道:“宇宙裏怎麼能平?平了就沒有天地了。譬如地球是圓的,就不能平。”
這和尚故意說的牛頭不對馬嘴,我卻是不肯撒手,追着問道:“潘金蓮能夠毒死親夫,自然是位辣子。可是在這天上,她有什麼……”
寶誌拍拍我的肩道:“你不知道西門大官人有錢嗎?她丈夫現在是十家大銀行的董事與行長,獨資或合資開了一百二十家公司。”
我道:“便是有錢,難道天上的金科玉律也可以不管?”
寶誌道:“虧你還是個文人,連‘錢上十萬可以通神’這句話都不知道。”
我笑道:“我哪算文人?我是個文丐罷了。”
寶誌笑道:“哦?你是求救濟到天上來的,我指你一條明路。西天各佛現在辦了一個‘普渡堂’,主持的是觀音大士,你到那裏去哀告哀告,一定在楊枝淨水之下,可以得沾些油水。”
我聽了這話,不由臉色一變道:“老禪師,你不要看我是一位寒酸,叱而與之,我還有所不受。你怎麼教我去受觀音的救濟?換一句話說,那也等於盂蘭大會上的孤魂野鬼,未免太教斯文掃地了。”
寶誌將頸一扭,哈哈大笑道:“你還有這一手,怪不得你窮。我叫你到普渡堂去,也不一定教你去討吃討喝。這究竟是天上一個大機關,你去觀光觀光也好。”
我笑道:“這倒使得,就煩老禪師一引。”
寶誌道:“那不行。我瘋瘋顛顛信口開河,那有口不開的阿彌陀佛,最討厭我這種人。讓我來和你找找機會看。”說着,他掐指一算,拍手笑道:“有了有了,找着極好的路線了。”
說着,扯了我衣袖轉上兩個彎,在十字路口,一家店鋪屋檐下站住。
不多一會,他對了一輛汽車一指,究竟“佛有佛法”,那車子直奔我們身邊走來停住。車門開了,下來一位牛頭人,身着長袍褂,口銜雪茄,向寶誌點頭道:“和尚找我什麼事?莫非又要募捐?”
寶誌笑道:“不要害怕,我不會攔街募捐。我這裏有一位凡間來的朋友,想到普渡堂去瞻仰瞻仰大士,煩你一引。”他又向我笑道:“你當然看過‘西遊記’,這位就是牛魔王。他的令郎紅孩兒,被大士收伏之後,作了蓮花座前的善財童子,是大士面前第一個紅人兒。你走他令尊的路子,他無論如何,不能拒絕你進門了。”
我才曉得小說上形容過的事情,天上是真有。便向牛魔王一點頭道:“我並不需要救濟,只是要見見大士。”
牛魔王笑道:“這瘋和尚介紹的人,我還有什麼話說?就坐我的車子同去。”
我告別了寶誌,坐着牛魔王的車子,直到普渡堂去。
牛魔王在車上向我問道:“閣下希望些什麼?可以直對我說。我聽說普渡堂在‘無底洞開礦’,可以……”
我笑道:“大王錯了。我不是工程師,我是個窮書生。”
牛魔王笑道:“那更好辦了。普渡堂現辦有個‘庵廟燈油輸送委員會’,替你找一個送油員當。”
說着話,車子停在一所金碧輝煌的宮殿門前。一下車就看到進進出出的人都是胖腦肥頭的。他們挺着大肚子,又有一張長嘴,雖是官樣,而儀表卻另成一種典型。
我低聲問道:“這些長嘴人,都是具有廣長之舌的善士嗎?”
牛魔王笑道:“非也!俗言道得好,‘鷺鷥越吃越尖嘴’。”
我這才恍然。
此羣人之後,又有一批人由一旁小道走去,周身油水淋漓,如汗珠子一般,向地下流着。
牛魔王道:“此即送油委員也。因爲晝夜的在油邊揩來揩去,弄了這一身。油太多了,身上藏不住,所以人到哪裏,油滴到哪裏。閣下無意於此嗎?”
我向他搖搖頭道:“我無法消受。我怕身上脂肪太多了,會中風的。”
說着話,我們走過了幾重堂皇的樓閣,走到一幢十八層水泥鋼骨的洋房面前,見玻璃磚門上,有鏤金的字,上寫“善財童子室。”
牛魔王一來,早有一位穿着青呢制服專一開門的童子,拉開了玻璃門讓我們進去。我腳踏着尺來厚的地毯,疑心又在騰雲。向屋子裏一看,我的眼睛都花了。立體式的西式傢俱,亂嵌着金銀鑽石;一位西裝少年,齒白脣紅,至多是十四五歲,他架了腿,坐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周圍站着看他顏色的人,黑鬍子也有,白鬍子也有,西洋人也有。誰都挺直地站着,聽他口講指畫。他見牛魔王來了,才站起身來相迎。
牛魔王介紹着道:“這是大小兒,善財童子。”又將我介紹道:“這是志公介紹來的張君。”
善財見我是瘋和尚介紹來的,也微笑着點個頭道:“Howdoyoudo?”
我瞪了兩眼,不知所以,接着深深地點個頭道:“真對不起,我不會英語。可以用中國話交談嗎?”
牛魔王道:“我們都是南瞻部洲大中華原籍,當然可以說中國話。我有事,暫且離開,你們交談罷。”於是他走了。
善財請我也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坐下。我有點兒慚愧,辛苦一生,未嘗坐過這樣舒適的椅子。我極力地鎮定着,緩緩坐了下去,總怕摩擦掉了一根毛絨。
善財童子也許是對寶誌和尚真有點含糊,留我坐下之後,卻向那些站着的長袍短褂朋友,搖了兩搖頭,意思是要他們出去。我不知道他們怎麼那樣道法低微,受着這小孩子的頤指氣使,立刻退走。而且還鞠了一個躬。
善財見屋中無人,才笑道:“志公和我們是好友,有他一張名片,我也不能不招待足下,何必還須家嚴送了來?而且我也正要請志公出來幫忙,在盂蘭大會之外,另設幾個局面小些的支會。每一個支會裏都有一個支會長,十二個副支會長。每個支會之下,有九十六組,每組一個組長,一百二十四個副組長。”我聽了這話,不覺“呵呀”了一聲道:“好一個龐大的組織!”
善財童子道:“也沒有多大的組織,不過容納一兩萬辦事人員而已。”
我道:“大士真是慈悲爲本。這樣龐大的組織所超度的鬼魂,總有百十萬。將來歐戰終了,對那些戰死的英魂,都救濟得及。”
善財童子道:“那是未來的事,現在談不到。這次超度的人數,我們預計不過一兩千鬼魂而已。”
我想,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縱然成仙成佛,童心是不會減少的。超度一兩千鬼魂,倒要動員一兩萬天兵天將,十個人侍候一個孤魂野鬼,未免太周到了。因問道:“用這麼些個辦事人,給不給一點車馬費呢?”
善財童子笑道:“這也是寓救濟於服務的辦法,當然都有正式薪金。便是一個勤務仙童,每月也支薪水一百元。我辦事認真,我酬勞也向來不薄。我打算在這些支會裏,添五百名顧問,招待客卿,大概每位客卿,可以支伕馬費一千二百元。這點意思,請你回覆志公就是了。”
我聽了這些話,覺得這小子還是想吃唐僧肉那副狂妄姿態。說多了話,他看出了我是個凡夫俗子,會一腳把我踢下九霄雲。我沒長翅膀,又沒帶航空傘,知難而退罷。於是起身告辭道:“先生這番好意,在下已十分明瞭,我馬上去答覆志公。不敢多打攪。”
善財起身送到門口,問道:“你要不要我派人送?飛機、汽車都現成。”
我自然不敢領受,道謝了一番。走出他這個院落,心裏倒有些後悔,多少凡人朝南海,睡裏夢裏,只想見一點觀音大士的影子,我今天見着了大士寸步不離的侍衛,怎麼不去拜訪拜訪呢?
正這樣躊躇,只見一輛小跑車風馳電掣向這小院裏直衝了來,恰是到我面前,便已停住。車門開了,出來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她雖是天上神仙,卻也摩登入時,頭上左右梳上兩個七八寸的小辮,各紮了一朵紅辮花。上身穿一件背心式的粉紅西服,光了兩條雪白的大腿,踏着一隻漏幫的紅綠皮鞋。由上到下,看她總不過是一個洋娃娃之流,沒有什麼了不得。我想着,這個小女孩子,怎麼胡亂地向機關裏闖?可是這位小姐,不但闖,真是亂起來,她周圍一望,似乎是想定心事了,然後迴轉身跑到汽車上去,將那喇叭一陣狂按,彷彿像凡間的緊急警報一樣。
這種聲音,自然驚動了各方面的人前來看望。這些人裏面:有錦袍玉帶的;有戎裝佩劍的;至於身穿盔甲,手拿斧鉞的天兵,自是不消說的。他們齊齊地跑着上前,圍了那小女孩子打躬作揖,齊問:“龍女菩薩何事?”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位法力無邊的女仙。若根據傳說,好像她也是一位羅剎公主,至少是一員女張飛;於今看起來,卻也摩登之至。
那龍女道:“什麼事?你們都應該負責。我剛纔在九霄酒家請客,菜做得不好也罷了,那些人只管偷看我,這是政治沒有辦得好的現象。來,你們和我去拿人!”
她說時,說什麼“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恰恰是一副蘋果臉兒緊繃着,兩條玉腿,地上亂跳。嚇得文武天官,個個打顫,面面相覷。
龍女喝道:“你們發什麼呆?快快派了隊伍跟我走。”
說着,那些身披甲冑,手拿斧鉞的天兵,各各把手一招,七八輛紅漆的救火車,自己直馳前來。於是龍女駕了小跑車在前,救火車隊緊隨在後,響聲震地,雲霧遮天,同奔了出去。
我想,這一幕熱鬧戲,不可錯過。心裏一急,我那自來會的騰雲法,就實行起來。手裏一掐催雲訣,跟着那團雲霧追了上去。究竟凡人不及神仙,落後很遠。我追到一片瓦礫場上,見有一個九層樓的鋼骨架子還在,架子上直匾大書“九霄大酒家”。龍女的小跑車已不知何在,那救火車隊,已排列着行伍,奏凱而還。我落下雲頭,站在街上,望了這幢倒塌樓房,有點發呆。難道不到兩分鐘,他們就搗毀了這麼一座酒樓?
正在沉吟着,卻聽到身後有微嘆聲,連說:“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回頭一看,一人身穿青袍,頭戴烏紗,手拿朝笏,頗像一位下八洞神仙,他笑道:“老友,你不認識我了嗎?”
他一說話,我才明白,是老友郝三。我驚喜過望,抓住他身上的圍帶道:“我聽說你在涼州病故了,心裏十分難過,不想你已身列仙班,可喜可賀。”
郝三笑道:“你看看我這一身穿戴,烏煙瘴氣,什麼身列仙班!”
我道:“你這身穿着,究竟不是凡夫俗子。”
郝三道:“實不相瞞,玉帝念我一生革命,窮愁潦倒而死,按着天上銓敘,給了我一個言官做,在九天司命府裏,當了一位竈神。”
我道:“那就好,孔夫子都說‘寧媚於竈’,俗言道得好,‘竈神上天,一本直奏。’你那不苟且的脾氣,正合作此官。不過你生前既喜喝酒,又會吟詩,直至高起興來,將胡琴來一段反二黃。於今你作了這鐵面無私的言官,你應當一切都戒絕了。魏碑還寫不寫呢?”
郝三笑道:“一切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此地到敝衙門不遠,去逛逛如何?還有一層,你我老友張楚萍,也作了竈神,你也應該去會會他。”
我道:“到底天上有公道,我的窮朋友,雖不得志於凡間,還可揚眉於天上。好好好,我們快快一會。”
郝三道:“在我們衙門面前,小酒館很多,我們去便酌三杯。”
於是我二人一駕雲,一駕陰風,轉眼到了九天司命府大門前。
那衙門倒不是我們凡夫俗子想的那麼煤煙薰的。一般朱漆廊柱,彩畫大門,在橫匾上,黑大光圓,寫了六個字:“九天司命之府。”一筆好顏字。
郝三笑道:“老張,你看我們這塊招牌如何?”
我連聲說:“好好。”
郝三笑道:“又一個實不相瞞,這是我們的商標。我們這是清苦衙門,薪俸所入,實不夠開支,就靠賣賣字、賣賣文,弄幾個外快餬口。敝衙門雖無他長,卻是文氣甚旺,詩書畫三絕,天上沒有任何一個機關可以比得上我們。”
說着話,我們到了一爿小酒館裏,找了一個雅座坐着。
郝三一面要酒菜,一面寫了一張字條去請張楚萍。
我笑道:“凡間古來作言官的,都是一些翰林院,自然是詩酒風流。你們九天司命,千秋赫赫有名的天府,密邇天樞,哪裏還有工夫幹這斗方名士的玩意?”
郝三斟上一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還向我照了一照杯。低聲道:“我現在是無法,以我本性說,我寧可流落凡間,作一個布衣。反正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於今作了一位竈神,應該善惡分明,據說密邇天樞,可是……就像方纔龍女小姐那一分狂妄,我簡直可以拿朝笏砍她。然而……”
我道:“你既有這分正義感,爲什麼不奏她一本呢?”
郝三將筷子夾了碟子裏的嗆蚶子,連連地向我指點着道:“且食蛤蜊。”
我一方面陪了他吃酒,一面向屋子四周觀望,見牆上柱上,全是他司命府的竈君所題或所寫的。便沉吟着笑道:“我不免打一首油送你:‘司命原來是個名,烏紗情重是非輕……’”
一首詩未曾唸完,忽聽得外面有人插嘴道:“來遲了一步,你們已經先聯起句來了。”隨了這話,正是我那亡友張楚萍。他一般的青袍烏紗,腰圍板帶,較之當年穿淡藍竹布長衫,在上海法租界裏度風雨重陽,就高明得多了。
我一見之下,驚喜若狂,抓了他的衣袖,連連搖撼着道:“故人別來無恙?”
楚萍兩手捧了朝笏道:“依舊寒酸而已。”
郝三讓他坐下,先連着對幹了三杯。
楚萍笑道:“你剛纔的那半首打油詩,不足爲奇。我有竈神自嘲七律一首,說出來,請你乾一杯酒罷。”便念道:
“沒法勤勞沒法貪,
半條冷凳坐言官。
明知有膽能驚世,
只恐無鄉可掛冠。
多拍蒼蠅原痛快,
一逢老虎便寒酸。
吾儕巨筆今還在,
寫幅招牌大衆看。”
我笑道:“妙詩妙詩!不想一別二十年,先生油勁十足了。”
楚萍笑道:“我們在司命府幹了兩三年,別無他長,只是寫字作詩的工夫,卻可與天上各機關爭一日短長。”
郝三笑道:“這是真話。你這次回到凡間,可以告訴凡人,以後臘月二十三日,不必用糖果供我們竈神了。反正我們善既難奏,惡也難言,吃了凡人的糖,食了天上俸祿,全無以報,真是慚愧之至。”
說到這裏,大家都有些沒趣,繼續着喝酒。我向來涓滴不嘗,今天他鄉遇故知,未免多飲三杯,只覺腦子發脹,人前仰後合,有些坐不住。
楚萍問道:“老張,你預備在哪裏寄宿?”
我含糊的說着是“天堂銀行”。
楚萍道:“你憑着什麼資格,可以住到那裏去?”
我說是“豬八戒介紹的”。
這兩位老友聽着默然,並沒有說話,我也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來時,二友不見,桌上有一張紙條,還是打油詩一首:
交友憐君卻友豬,
天堂路上可歸歟?
故人便是前車鑑,
莫學前車更不如!
我看了這首詩,不覺汗下如雨。你想,我還戀着如此天堂嗎?